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

王鲁彦 译

肖毛校对

上海北新书局一九二八年一月初版:一至千册,钱君匋作书面


目录


1.泉边
2.宙斯的裁判
3.乐人扬珂
4.天使
5.光照在黑暗里
6.提奥克虏
7.老仆人



一、显克微支及其著作

显克微支(Henryk Sienkiewiez) 以一千八百四十六年五月四日生于波兰之波达拉赛(Pdlasie),幼时在瓦萨(Varsovio)读书;进大学后,瘦削而且多病,不常在讲堂里出现,不加入什么团体,也不和别的同学共游息,因此颇为同学所轻视。大学毕业后,一个朋友告诉人家,显克微支做了一篇美丽的故事《Na marno》,曾引起了大家的哄笑。自一千八百七十三年起,他常在《波兰新闻》(Gazcta Polska)上发表他的作品,假名为Litwos,《炭画》(Skizoj or karbo),《老仆人》(La maljuuna servisto)和《哈尼亚》(Hania)等篇发表后,才惊醒了阅者非常的注意。一千八百七十六年,他往欧美去旅行,作《旅途中的通信》(Leteroj el la vojago)。一千八百八十年,他又发表他的《鞑靼的囚人》(Tatara kadtito),描写一个十七世纪的勇敢的骑士。一千八百八十三年,他给了波兰人三部伟大的惊人的历史小说。这就是巨大的“三部作”(teilogio):《火与剑》(Per fajro kajglavo),《洪水》(La diluvo)和《浮罗提约斯基先生》(Sinjoro vo lodijoski)。
这三部作的根基都筑在波兰十七世纪史的背景上。《火与剑》写的是和哥萨克人的战争,《洪水》是描写瑞典的侵略,《浮罗提约斯基先生》则是写这个骑士在和土耳其战争时的冒险与勇敢。
三部作的内容真是无可比拟。读者仿佛正活在那个时代,听见那时的语言,看见那时的决斗,战争,包围,超人的豪举和田园的景物。在历史的事实中,作者又处处加入丰富的幻想的产物。他的英雄们爱着,战斗着,争着胜利——燃烧着读者心中的火,逼迫出读者眼中的泪。他给那时的一大群英雄们创造生命,给他们以呼吸。如在《火与剑中》的Sksetuskl——真正的骑士;《洪水》中的英雄——生气勃勃的,勇敢的,猛烈的Kmieic,末一部中的勇敢的大佐浮罗提约斯基。此外,还有许许多多惊人的人物。最堪注意的如诙谐的,狡猾的Zagloba,绰号Uliseso,吹牛大家;哥萨克的司令,热情而多梦想的Bohun;甜蜜的,敬虔的强者Padbipjouta;美丽的Helono;无信义的王子Radzicil;高尚的Aleujo,大胆的Hanjo,野蛮的亚细亚的鞑靼人……在这里,要一一的举出来而且分析他们的性格实是不可能的。
但使显克微支立刻成为波兰唯一的,伟大的作家的这三部作,所以受全国人狂喜的,不仅是因为内容的丰富,结构的精密,描写的深刻动人,还有别的原因。
一千八百六十三年,波兰曾有过一次反抗压迫的叛乱,没有成功。随后全国就走入黑暗的夜中,灰色的,压迫的实证主义的时代,忧愁日常的面包,抛弃了最高的自由的目标的时代。这时,伟大的三部作便像阳光似的走了出来,充满着希望的呼声,喊醒了沉睡着的心,而又不息的鼓舞着它们。那时波兰的国度正在崩坠,四面八方的危险的敌人和最危险的本国人民的卑屈和漠不关心都像洪水似的倾泼在波兰上。而显克微支却大喊着,如三部作中的英雄Zagloba所说,“没有那种的危险:如果在危险中刚毅而且联合起来,且赖神的援助而尚不能自救。”
一千八百九十一年,显克微支第二次出去旅行。游了全欧,他又到阿非利加洲的北部去认识埃及,到阿非利加洲南部认识桑给巴尔(Zanzibaro)。
三部作以后,他接着作了一部相反的小说《无宗旨》(Sen dogmo)。书中的主人公Picsoski没有宗旨的生活着。他是一个精细的,有才智的怀疑家,懦弱而无意志,不能做事的,有天才的人,终因分析自己,失去了自己的幸福,而至于自杀。在这部书和后面所举的《波伦耶次基的家族》(Familio Polanjccki)中,显克微支著重于心理的描写,不注意社会的问题或事情。
《波伦耶次基的家族》于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出版。这个主人公波伦耶次基是一个生气勃勃的,有精神的自私者。和Piososlci相比,波伦耶次基自己承认,Plososki是一个精细的,仿佛更细致的陶土所制成的人——但他,波伦耶次基,是一个更适合于现社会生存的人。
使全世界认识,惊异赞扬,给他一个最好的历史小说家的名称,又使他于一千九百另六年得到诺贝尔(Nobel)文学奖金的,是他的《你往何处去》(Quo vadisg)。
《你往何处去》于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出版,是过去一世纪里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它写的是纪元后第一世纪罗马皇奈龙(Nervn)时代基督教和旧教的争斗。那时庄严的罗马帝国已濒于崩溃,条龙还只是狂妄地作乐。为要饱看火灾和作诗的资料,他竟纵人把庄严的,文明的罗马城点起火来,烧了一个星期。随后他又嫁罪于基督教徒,说是他们放的火,用种种极残酷的方法,惨杀了无树无辜的人民。但在这个黑暗的时代,在血和泪泛滥着的地上,基督教徒还是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圣徒彼得的种子还是低声的在生长;甚至像贵族的保民官维尼胥(Vinicius)最后也发出这样的呼声:“我信仰,我信仰,基督,怜悯罢!”甚至像与基督教徒有深怨,告发他们的卑鄙的小人基隆也同样的叫了起来了。
《你往何处去》出版后,接着又出版了一部小说《十字军骑士》(La kruc kvnliroj)。这部书凡四卷,一千九百年才出齐。在这里,他写的是十五世纪初,波兰人战胜德国人,显示出波兰的伟大的强力。书中出人物多比三部作中的强狠,凶猛。
此外,显克微支还作了不少的短篇小说,许多人都说比长篇的还要好。如《老仆人》,《乐人扬珂》,《泉边》,《我们随行他》,《她》,《第三个》,《灯台守》,《炭画》,《二草原》等都是最有名的作品。
读了显克微支的小说,我们可以知道他是最能探得人生的痛苦,烦闷,忧郁,悲哀——心的深处的;但他又能从绝巅转过来,使失望变为希望,悲观变为乐观,痛苦变为甜蜜。显克微支自己曾说过,他做小说原是要给人们以安慰。
一千九百年,他的祖国庆祝他的文学的功绩,送给他一块美丽的Oblecgrek土地。
一千九百十四年,他又离开了他的祖国。这次是他最后的离别了。一千九百十六年,他在瑞士和几个本国的朋友设立了一个委员会,解决波兰和瑞士的一切交涉。他自己常当正委员长,有名的钢琴家 Pade owski当副委员长。他在政治上给了祖国不少的援助。但不幸没有等到一千九百十八年波兰脱去德奥的羁绊而真正独立的时候,他于一千九百十七年在瑞士的伐威(Vevey)死了。
一千九百二十四年,显克微支的灵柩运回波兰,一路经过奥地利,捷克,南斯拉夫和保加利亚,轰动了当地的居民。十月二十六日到了瓦萨,葬在圣约翰大寺院中,给了全国的人民无上的光荣。

二 译文的来源

本册小说凡七篇,都据世界语本重译。《泉边》(Co la fonto)载在《波兰文选》(Pola Antologio)里,波兰巴音博士(Dro. Kazimiez Bein,假名Kabe)原译。《宙斯的裁判》(La jugo de Zeu)和《乐人扬坷》(Janko Muzilkanto)载在《万国文选》(Antologio Internacia)里,波兰格拉波夫斯奇(Antoni Grabowski)原译。末四篇《天使》(La angelo),《光照在黑暗里》(Lux in telebris lucot),《提奥克虏》(Dioklo)和《老仆人》(La maljun servisto)都从丽茄柴孟霍甫女士(Lidja Zamenhof)所编译的《显克微支小说集》中选译。这三个译者的世界语都非常的有名。其中《泉边》,《宙斯的裁判》,《光照在黑暗里》和《老仆人》曾用美国寇丁(Jerc hiah Curtin)的英译本参照,略有修改;首两篇系请周作人先生校阅,我自己校的英译本也是承他借给我的,特在这里表示感谢。
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三日,鲁彦,在长沙。

2.泉边



译者附记

显克微支(Hemryk Sienkiewicz l846-1916)所作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以深刻悲痛的冷嘲胜。但他又是一个抒情诗人,有许多言情的作品也极佳妙,唯中国尚无译本,仅在《你往何处去》中见其一斑而已。这一篇写梦幻的情景,温柔旖旎,是他这一类的佳作之一,今据巴因博士编世界语的《波兰文选》(Pola ant ologio)中译出,并参照美国寇丁的英译本,略有改订的地方。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日


我昨天尚是一个大学生,而且我的哲学博士的证书还没有全干——那是真的。我没有职务,我是一个穷人。我的全分的所有物是:一所穷陋的小屋,一个花园,和几百个卢布的进款——我现在明白他们不把妥拉的手交给我的缘因了——但是他们还侮辱我呢。 
这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呢?我带了我的诚实的心,仿佛摆在手掌上似的,说:“请将她交给我罢,我将做你们的最好的儿子,而且感谢到死——我会将她放在我的手上,爱她,照顾她的。”
真的,我说得不灵巧,用一种特别的声音,口吃而且略喘着气,但是你们看见我的整个的心说话,在世界上不能每天找得到的那种的爱的说话。即使你们决定拒绝,为什么你们不像那慈悲的好人拒绝我,为什么你们侮辱我呢?
你们冒名的基督教徒,你门冒名的理想家呀,你们能知道我自和你们这种谈话以后,会去做什么吗?谁对你们证明,说我虽然一则没有她不能生活,二则不能容忍那插反话和倒行、那种虚礼和撒谎,我是不会把弹丸射进我的头里去的呢?你们为什么竟连一秒钟也不怜悯我呢?大家不该蹂躏我,大家应该可怜我的!我要不是为了你们,也许我会在世上为别人做出一点事情来。我是一个年青的人,几乎还是一个学生,没有职务,没有财产,——是的呀!但是未来在我的面前,上帝呵,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往它的上面吐了一口唾沫。
那冰般的脸呵!嫌恶的忿怒呵!……几天前我或者想不到那个:——“我以为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原来你骗我们,滥用我们的信任”——就是这几句话,他们用这几句话,鞭—般的打我的面孔。一霎时以前,他们那样真心的贺我,为了我的证书,仿佛我是他们的儿子;——到了我感动得脸色青白起来,把什么最鼓励我的话讲解给他们听的时候,他们的脸便结起冰来了,因为“我滥用了他们的信任。” 
他们那样的侮辱、蹂躏我,甚至有一个时候,我也以为我真做过卑贱的事情而且实在骗过他们。
但是什么样呢?怎样的?谁骗过?谁是卑贱的人呢?要不是完全是我发了疯,那么真诚的爱人家而且供献自己的灵魂以及血和工作,并不算什么卑贱。你要是真的忿怒——毕竟谁是蠢人呢? 
咳!——讲到你,妥拉,我也被你骗了,我,这样爱你的我!他们对我说:“我们决定我们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会许可你那样的办下去。”自然,我没有否认:后来来了这位“女儿”,完全带着深受教育的姑娘的忍受的神气,低着眼睛吃吃的说,她不明白我怎么会想起这种念头来的。
你不明白吗?那末听我说罢,妥拉姑娘:你没有对我说过“我爱你”——没有!我没有你的签字的收条;即使有,我也不会拿出来。但是,这是我要对你说的:正义存在着,裁判也存在着——或许在云上的某处,或在人的良心里,你将要在它的面前忏悔:“我骗过这个人,我丢弃过这个人,我使这个人受了屈辱和不幸。”
你缺少勇气还是爱呢,——那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可怕的骗过我。我尚爱你,我不愿意诅咒你;但是你或者应该知道,当关于救人或杀人的问题的时候,应该有勇气。那时的诚与爱,应该比恐惧更广大。不然,苦苦造成的屋子的栋梁落在人的头上,那便是有罪的。它们曾落在我的头上了。我将我的整个的未来,建筑在信托你的爱的基础上,但是结果只显出我将它建筑在沙上了:因为在决定的时候,你缺少勇气,因为当你应该选择你的父母的恶意或我的不幸的时候,你选择了我的不幸。要是在那困难的时候,你仍如我所想的那样,那我便有了希望和安慰了。你知道,在这最后几年里,我做的一切事情,是为你,藉你做的吗?我像牛一样的工作,夜夜睡不熟,得到了几块赏牌,几张证书。那时你是我的生命,我将我的每一口的呼吸供献了给你,我只是想着你。现在,在我的面前躺着沙漠,悲哀在那里像狗似的号啕着。我什么也没有了。 
你有时念想到这个吗? 
但是那谨慎的父母会对你讲解的,说我是一个愚蠢的热心的学生。我如果真是那种人,那我便要像莎士比亚的昔洛克(注一)的说:“我们不是同你一样的人吗?如其你刺我们,血不会从我们身上流出来的吗?如其你对我们做不公平的事情,我们不会流泪的吗?”不要侮辱什么人罢,不论他是谁。我的热中或是聪明或是愚蠢,不许一个人恼我的。好的,我们现在的世界,这个极大的,愚蠢善谎和虚伪的死东西已经破裂而且倒掉了,因为在那里生活是不可能的。现在我有许多时间了,我已成为一个什么哲学博士,现在我要像哲学家似的分析各种的人的关系,——那刚毁坏我的生命的关系了。你们,这样名为谨惧的人,即使给一件你们事情,找到了死名字无意义的名词,你们便十分满意了;即使有碰见那件事情,跌断了他的头颈,——你们是一点儿都不关心的。愚蠢的热心!假使我心里疼着,名词有什么用?你们的字典会帮助我吗?对于一切,你们的麻木的神经都没有感觉,你们竟拒绝生存的权利。当所有的牙齿都从老年人的牙床上落下来的时候,你们不会再相信齿痛的。照你们的意见,风湿症是重大的事情,情爱不过是愚蠢的热心。每次当我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便有两个人在我的脑中出现了:第一个是昨天的大学生,热烈的对抗愚蠢的奋斗者;第二个是受不公平的侮辱的人,常预备诅咒和哭号的人。这样是不能生活下去的。在言语里是理想主义,在行为里是功利主义,这样的办法我们已经尽够了。那时候近来了,将来大家应谈照着高尚的原则行动,或者索性大胆的宣布原则,如与他们的行为一样,卑鄙的原则。我不知道听见妥拉的父母说了几次了,说财产是不能生幸福的,说人格比富还有价值,说平安的良心是最大的善。真的吗?我实确有人格,勤劳,平安的良心,青年和爱,——但是他们什么都不管,只开门叫我出去;然而我今天要是中了五十万的彩票,明天他们便喜喜欢欢的把女儿交给我了。那做父亲的便展开两臂到我这儿来无疑,那是一定的,正如上帝在天上一样的确实。

(注一):威尼思之商人中之犹太人。

谁要做商人,谁就应该知道计算;但是你们,谨慎的人,甚至连这个也不知道,你们的谨慎仅造成些幻想。你们不知道计算,你们听见吗?我不是发热的说话,我并不夸大。那爱是存在着,而且大家不能否认它的实在的。要是一个有天才的数学家,把爱的钱价计算给你们看,你们便要惊呼,“呵,怎么多呀!”那爱是实在证而且确实,正和金钱在生活中一样的急需。计算法是简单的:生活有多少幸福,生活便有多少价值。爱是幸福的不能汲尽的源泉,至大的资本同健康和青年一样。但是你们的脑筋不明白这样简单的事情,我再对你们重覆一遍罢:你们不知道计算!一百万只值一百万,不能再多值一文;但是照着你们的意见,除了当作金钱的价值以外,还含有生活上的一切好东西。因为这个错误,所以你们彷徨在人为的世界里,你们看不见准确的关系和真实的定价。你们是空想家,但是是低等的、金钱的空想家;你们的原则是有害的,因为不仅破坏他人的生活,连你们自己小孩的生活也破坏了。
妥拉倘若和我一块儿,是有幸福的!唔,你们还需要什么?不要说是她自己拒绝我,你们如其没有用你们的教育摧残了她的意志以及真实和勇气,我现在便不会头痛得要炸裂似的,一个人坐着了。没有一个人像我看妥拉的眼睛看得仔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得再清楚她感觉着什么和她现在是怎样,如其你们没有毒害她的灵魂。 
现时我失去了她,也就失了别的东西,失去了在生活上同面包一样的需要,人家没有他,便会死亡的东西了。呵,你们,我的没有实现的岳父母,呵,你,我的失去的妻子!有时我想你们是全不知道你们做下了什么事情,因为不然,你们便把我招回去了。你们不会完全不怜悯我的。

……

责骂有什用呢,我这边是正当的,我写的统统是真实的,但是真实不会还我妥拉的了。 
但是这个我也不能明白,为什么正当和真实一点也没有用,世界实是和人的精神一样的建筑的,到底为什么造成意见不和呢?倘如不是这样的,大家便应该永久的在恶的圆周里旋转了。—— 
我不能再写了。

…… 

很长的间断以后,我又拿起笔来了,让真实自己说罢,——我仅仅简单的叙述发生的事情。解说还一直在后面,我现在只将一种一种的细写我那时尚不明白的事实。 
早晨,在那最不幸的日子后一天,妥拉的父亲到我这里来了。一看见他,我就硬僵起来。一切的思想都离开了,我的脑筋好像一群鸟儿离开了树林,我以为和在死时感觉的相同。但是他面色很温和,站在门限上,向我伸出两手,说道:
“我们过了一个恶夜,——不对吗?我明白这个,我从前年青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没有回答,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不相信看见他在我的面前,他呢,握一握我的手,使我坐下,对着我坐在椅子上,说道:
“请你放心,我们和和睦睦的谈罢。亲爱的先生,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没有睡熟吗?我们也睡不熟呢。自你走后,我们静了一点下来,便来了痛苦的烦恼了。是的!要是一种不等待的东西阻挡一个人的路,那他便要失去头脑和镇静了。我们烦恼起来,(我不隐瞒这个,)我们羞耻了。那个小孩跑入了她的房里,我们年老的,如老人们平常的举动,互相非难起来了:‘对于这事,你有罪。’——‘不,你有罪。’那样是人的天性。但是细想了一想,我们不安起来:他是年青的、诚实的、能干的,满心爱我们的小孩——见鬼,我们为什么固执呢?只有一件事可以辩护我们的无罪!你将来做了父亲,你便会明白做父母的是,找不到一个够好的人为自己的小孩的。但是后来我们细细的想了,以为于我们不够的,也许于妥拉十分够的;于是我们决定探一探女儿心中隐藏的什么,我们叫她来商量。——第三个是好的评议员!——这没有一个人可以否认的!当她抱着我们的膝盖,将美丽的小的头放在上面,那时!……父母的心……” 
他感动得静默了,我们没有话,没有动,相对坐着。我所听见的一切,我觉得是梦,童话,奇迹;过去了我的苦恼,复来了我的希望。他镇静起来,又说道: 
“大概,你责我们的卑贱,我们实在是好人,虽然太性急了一点;为要证明这个,我对你说,你要是宁爱妥拉,不忆侮辱,便请到这里来……” 
他张开两只手臂,我便抱了他的头颈,一半疯狂,一半幸福,我觉得一种东西紧压着我的喉咙,我只能哭泣了。我的灵魂充满了幸福、惊惶和感激,一切像雷似的打中了我;我的头不能明白,我的心也不明白。我大概是觉得改变和思想的过度的痛苦,妥拉的父亲温和的把我的手从他的肩上放下,亲着我的额,说道:
“好了,已经好了!我原希望认识你的对于妥拉的爱。忘了从前发生过的一切,而且安着心罢。”
他看见我止不住感动,便和善的责难我道:
“应该是一个男子,应该克服你自己!你战栗着,像一个发烧的人呢。呵,那个小子深射中了你的心了……”(注二)
“深的,很深的!”我痛苦的回答道。
妥拉的父亲微笑的说道:
“平静的水……”(注三)
我的伟大的爱,的确很满足了他的做父亲的虚荣,因为他好像很喜悦,而且不止的笑着重覆道:
“刺花,真的刺花!”(注四)

(注二)小子,指神话上的爱神。持弓矢射人心,使人发生爱恋。
(注三)波兰谚语:平静的水,可以冲裂边岸。
(注四)有芒刺的植物种子,喻固执不易拒绝的人。

我突然觉得我如再在房内耽搁一刻钟,我的头便将完全混乱了。平常我是容易止住感动的,但是这次的印象太强了,我需要吸一点新鲜的空气,看一看街上的来往;但在一切以前,我需要先看一看妥拉,以证实她是不是真的在世界上,我是不是真的没有做梦,是不是人家将她交给我了。
我请求妥拉的父亲,说我们立刻到他的家里去;他很愿意的同意了。
“我自己原想对你提议的,”他说道,“因为在我们那边一定有人将他的鼻子压扁在玻璃窗上,两只眼睛望着街上的。现在我们不能谈这些正经事情了,我们以后可以详细谈的。” 
几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在街上了;起初,我看见许多人、屋子、车子,如同久病后的人第一次到外面散步的一般,觉得头晕,但慢慢儿运动和新鲜的空气回复了我的知觉,只有这一种思想占据了我的头脑了:
“妥拉爱你,过一会你可以看见她了。”我觉得极强烈的脉搏在额角里跳动,仿佛我的头将要破裂似的。一点钟前,我尚想我永不能再看见妥拉,不然,也许有时如见别人的妻子一般。现在我却将对她去说,她将是我的,因为她自己向我伸出手,所以我来了。昨天她在那里抱着她的父母的膝,为我们两人请求的时候,我却叫她为无思想的傀儡,我的心充满了后悔、痛苦,又觉得我不能配妥拉;我严重的决定,我以后将用抚爱、忠实和无边的牺牲酬报她昨天每颗的泪珠。
爱情使别的人盲目,但是在我无须变成盲目的,因为妥拉的行为可以为她说明。她致成了奇迹,我判断她和她的父母很不公正。如果他们是我以前所想的一种人,那他们便不会退让得来请求,那他们便不会有那样超人间的,安琪儿似的纯朴,如那父亲那样的到我家里来说:“我们错了,——请你取了她去罢!”没有社会上的礼法,也没有虚荣能够止住他。我记得他的话:“大概,你责我们的卑贱了,我们实在是好人,虽然太性急了一点。”我愈想到我昨天的责难,他们的善良愈使我羞耻。此外没有什么冠冕的话,只有戏谑的微笑——这就是一切的情形。当我一想到这个,我便立刻拿着妥拉的父亲的手,恭恭敬敬的举到我的嘴上。
他又温和的微笑起来,说道:
“我已经很早的和我的妻子决定,我们的女婿一定是也很爱我们的。” 
他们的愿望成就了,因为我已经像儿子一般的爱他们,在做他们的女婿以前。 
因为我走得很快,妥拉的父亲又戏谑起来了:他急喘着,装出疲倦的样子,诉说天热,说他不能再跟着我了。真的,冬天已于昨日离开我们的地方了。和暖的风皱摺着公园中的水,在空气里觉着复活的春的吹嘘。最后,我们到了妥拉的住所。在窗子里显出一个人,立刻又隐在房子里,但我不能断定是不是妥拉。在步梯上,我的心又战栗起来了。我怕妥拉的母亲。我们穿过了饭厅,见她在客厅里。当我进去的时候,她很快的走近我,向我伸出手,我极恭敬的亲着手,吃吃的说道:
“我怎配……”
“请原谅我们昨天的拒绝。”她说,“我们实在没有想到,这种的爱,妥拉是再不能在全世界上找得到的。”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夫人!”我叫着说。
“因为我们注意我们小孩的幸福比什么都注意,我们允许将她交给你,……我只能说:祝上帝赐你幸福!”
她说完这话,亲了亲我的前额,转向门叫道:
“妥拉!……”
于是来了我的最爱的人,青白的脸,红肿的眼睛,紊乱的卷发披在额上,同我一样的张皇、感动。我怎样能看出这种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看见泪珠在她的眼中,颤动的两唇,快乐闪闪的穿过泪珠,微笑在张皇的底下。
她垂着两臂,仿佛不知道做什么似的,站了一秒钟。她的父亲,终于没有忘记诙谐,耸着肩说道:
“哼!这可是一件难事!他变固执了,他不要她。”
那时,她看了我一看,抱了她的父亲的颈项,热烈的叫着道:
“我不相信,父亲,我不相信!”
我要是依我的心的愿望,我早就扑到她的脚旁去了。但我没有这样办,因为我缺乏勇气,又因我失了头脑。我只能对着自己重覆的暗说道:“驴子,不要叫!”她的机巧的父亲又帮助我们了,因为他脱了妥拉的围抱,佯怒的对她说道: 
“你要是不相信我,便到他那边去!”
他将她向我推来。在这一忽儿的时候,天堂对我开门了。我拿着她的两手,握到我的嘴上,许久,我不知道多久,不能从她的手里移开我的两唇。以前我常想像吻她的手,但是空想能和现实一样么?我的爱一直到现在,好像关在暗室中的植物,忽然有人将它拿到自由的空气里,许它享受太阳和温暖似的。我的幸福的杯,是满极了。我堂皇的喝那快乐的泉源,偷偷的爱她所爱的,和确信有权爱他所爱的——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我一直到现在,不但不曾,也还简直不能明白这个区别。
妥拉的父母祝过我们的福,便走开了,他们故意留下我们,好让我们说我们所要说的话。我没有说话,只恍恍惚惚的看着妥拉。她的脸色忽然变青,忽然变红的,在我的目光底下。她的口角微颤着畏缩和害羞的微笑,她的眼睛朦胧起来,头渐旁斜——她时时沉下眼帘,仿佛等侯我的话。
后来,我们互牵着手,一块儿坐在窗旁了。一直到现在她于我是一个无形的抽象的东西,准确一点的说是,爱的灵,亲爱的名字,超人的迷人的爱媚;但是现在,当她的手臂触着我的手臂,当我觉着她的脸上的热,我就不禁惊异,她竟是实在的东西了。人家知道他所爱的女人的,但只在和她接近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她。现在,我带着这种惊惶的神气看她的脸、嘴、眼,她的光亮的头发,以及她的光亮的眼毛,仿佛我以前不曾见过她一般。我看了出神了。向来没有一个女人的面孔,这样圆满的满足我对于女人的爱媚的一切的幻想,没有一个人这样的引动我。我想到这些所有的宝物将是我的,想到已经属于我,现在是我的最亲爱的物件——全世界就似乎旋转起来了。
后来,我说话了。我发热似的谈起我一年半前在维列契加(Vielicka)地方遇着过她,在这第一次便爱上了她。她在矿山里昏晕了,我从池里取水给她喝。第二天我就去拜访她的父母,自此以后,我就完全爱上了她。这种种,她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她极高兴的听,微笑着,红着脸,甚至时时呐呐的要问。我还说得很长,但末了说得比我所预想的还不大愚蠢一点,——我叙述她后来怎样变为我的唯一的目的,我的唯一的快乐,我昨天是怎样深的悲哀,当我应该对自己说一切都已失去的时候,当我连她也不信任的时候。
“我也一样的不幸……”她回答说,“起初我真的连一句话也不能说,但后来我努力的想挽回一切。”
我们俩静了一会。我的畏缩和要吻她的脚的愿望又战争起来了,最后,我蠢呆的、白痴似的问她,有一点爱我没有。
她竭力的想回答我,但是不能,起来离开了。
过了一会,她拿着一个帖子回来了,坐在我的旁边指给我一个画——我自己的肖像。
“我想着画的,”她说。
“你么?”
“但那边还有一点东西,”她接着说,将指尖放在纸上。
这时我才看见边上几个小小的字母:J v a 。
“须照法文的读法,”她轻轻的说。
“法文?”
在我无限的质朴的心里,尚猜不到其意义,直至她念道:
“Je Vous……”(我是你的)
忽然,她用手遮着脸,低下头去,我竟可以看见头颈上的短短的发卷和头颈。于是我明白了,心跳着,重覆的说道:
“现在我可以……可以……!”
她喜笑颜开的仰起头来。
“而且你应当……”她加上这一句,闪一闪眼,好像命令似的。
有人来叫我们吃早饭了,我很奇怪,我那时没有将刀和叉都吞下去。

☆ ☆ ☆

对什么都没有像对幸福这样容易的习惯。从前发生的一切,虽然是一队奇迹,但是过了两天,似乎,妥拉是我的未婚妻完全是自然的;似乎,我有应该收她的权利——正因为没有谁像我这样的爱她。

☆ ☆ ☆

这一城的人,不久知道我的婚约了,我于是收到我的同学的许多庆祝。我和妥拉及她的父母出城外游行去的时候,许多人一起的看我们,妥拉穿着水獭皮的外套和同样的帽子,极美丽;她的透明的脸色,映着深蓝色的裘衣,似乎更娇嫩。所有的目光统转过来看着我们,我的几个熟识的友人惊异得石头似的站着。
在城门后,我们经过一排小屋,那小屋一间比一间小,最后才到了一块空地,田畦间的水微放着亮光,仿佛辉煌的带子一般。草原全浸在水下,树木虽然没有了叶,但已感到春气了。薄暮来时,全自然界里充满了一个极大的静寂。
我们心里也是那样的静寂。自前几天遇见猛烈的印象以后,我感觉的伟大的、甜蜜的、安静的幸福了。在我的前面,我看见了妥拉的可爱的脸,脸为风吹得红色,露着晚间静默的安静。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时时微笑着,互相注视。在我的生活里,这是我第一次了解什么是圆满的、幸福的时候。我年青,没有多大年岁,虽然我同常人一样,不是无错处的和无缺点的人,但我的良心毕竟还没有负担很多的罪过。在那时候,我连这个担负也落下了。我不觉得对人有什么不满意和愤怒;我预备宽恕每个人,帮助每个人,一句话,我是好像重生了一般:爱取去了我的灵魂,替放进了一个安琪儿。 
这都因为人家肯将坐在我对面的亲爱的人交给了我,又许我爱她。为此,我们坐在马车里的四个人,不但是更比以前幸福的,而且是更好的人。所有生活上平凡和虚伪的虚荣和野心,都被我们同先前的烦恼一块儿赶走了。当妥拉的父母开门给神圣的客——爱——进去的时候,我们立刻便明白生命比先前更广阔、更高大了。因此,我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这样的常常推开生命最伟大的,唯一的幸福。
但是他们还更屡屡的浪费那种幸福。我对自己说:我知道下面这种意见普及于许多人的心里,是和伪造的货币一样的,就是说,爱渐老、萎衰、过去、消失之后,只有习惯使男人和女人结合着。现在我须证明,这个原则只适用于愚蠢和卑鄙的人,还有些特选的灵魂的人,在他们是不适用的;我曾经遇见过这一种人,所以我自己将来也愿作这一种人。如其这一火焰使我这样的幸福,那么我的第一个责任以及我的利己主义,便在使我维持这火焰,使它在未来中不灭,并且也不灭小了。那末,我将反抗那未来!它有时间帮他,我有我的伟大的爱和好意。会有和妥拉生活着而不复爱她的事,我们且看罢!
忽然,我热烈的想立刻开始这种生活了。我知道社会的风俗,不许订婚的没有经过好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便结婚的,但我想到妥拉的父母不是平常的人,我相信妥拉一定可以帮助我,我于是决定先去运动妥拉。
回家后,只我们两人在一处,我向她自白我的意思。她很愉快的细听着,我看不单是那计画中她的意,而且还因为那有谋叛兴趣的商议。她露出小孩般的容貌,仿佛人家许她一个不平常的游戏似的;她甚至在屋内跳舞起来了。在这一个晚上,我们一点没有对她的父母提起这事;在喝茶的地方,我只叙述我的希望、志向和将来道路。她的父母细听着我,仿佛他们想着的希望已经成就了似的。如果我竟想这两个好人这样做法是为的礼仪,那我便应该承认这是最好的礼仪,因为看着他们这样的信任我,我对自己说道:即使我须失去生命,我也不负你们的信任!
我回家很晚。妥拉从后面跑上来,在前房还重覆的说道:
“好的!好的!为什么要迟延呢?我不爱缓慢!好!晚安。我只怕母亲,母亲恐要计画那嫁衣的问题。”
我永久不能明白,为什么人家在结婚以前都要预备衣服,姑娘们实在应有衣服贮蓄的。另一方面,这些一切的表现,证明我并非做梦,我真的要和妥拉结婚,使我极端的幸福了。回家的时候,我无意的重覆的说:衣服!衣服!我并不以为这可以阻碍我们。用我的心眼,我看见了许多辉明的、花色的、深黑衣服,我看了一一都爱。那时我才想起我也应该为妥拉预备我的屋子,这个思想充满新的喜爱。虽然我缺少金钱,但我决定立刻就布置一切。夜里我不能睡熟,因为我的头充满了衣服、箱厨、桌子、椅子等等的东西。从先我苦恼得不能睡觉,现在幸福得不能睡觉了。

☆ ☆ ☆

第二天,我在木匠家里。他当即就明白我所需要的东西,他指给我看种种的家具。看着那些东西,我便幻想起来,这就是我们俩夫妻的住所,我已经和妥拉一块儿生活着。我的心很快的跳起来了。那个木匠劝我涂一涂墙,因为用纸糊时,干得太慢。这个殷勤的人答应以适度的报酬,他自己来布置一切。
从木匠那里出来,我走到两个最亲睦的同学那里,请他们做我的陪郎,因为我没有一个家人。那两个朋友的庆祝与怀抱,和别的感想在我的头里混合在一起,凑成了一个真正的浑沌。

☆ ☆ ☆

我在客厅里寻到妥拉。当她用脚尖站着,轻轻的贴着我的耳朵说一句“他们同意了!”的话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工夫去吻她的手了。
这个遮蔽我的幸福的最后的影子隐灭了,妥拉快乐得喜笑颜开。我们在房内闲步,臂挽着臂,拉襟的谈论。她向我叙述这件事情的经过:
“母亲先说,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加上一句:‘你完全不懂得,年青的姑娘忙着要结婚,是怎样的不合理。’我回答说,我们两人都忙着要结婚。母亲对天花板仰起眼睛,耸一耸肩;父亲笑着把我拉了过去,吻一吻我的头,还吻一吻我的手。母亲对他说:‘你总是顺从她,你实在应该稍留意社会。’
那时父亲回答说,‘社会,社会……社会不会给他们幸福的,他们应该自己去取得。这件事情,我们本来完全不问社会的意思的,——我们还是一样的做到底罢。现在是四旬斋期,但过了复活祭,他们立即就可结婚了,嫁衣以后可以预备的。’ 
母亲让步了,因为父亲的愿望常是占胜的,……(你将来当然是一样的。)我吻着母亲,她竟没有话好说了。后来,她重覆的说:‘疯子,疯子!’,我毕竟战胜了。你满意么?”
爱使我这样的害怕,直到现在我还不敢去抱她。今天第一次我想吻她一下,但她轻轻的溜了出去,说道: 
“最好是臂挽着臂走,……如温和的小孩似的。”
我们仍继续着闲步。我告诉她,我已经注意到住所,我已经叫人涂墙,不过不是用油,因为太贵了,但用别的染料完全和油一样,而且干得快。妥拉重复的说:“干得快;”……我不知道我们两人为什么都笑了起来,大概是太快乐,太幸福了。后来我们一致的以为,客厅须是红的颜色,因为人的面貌映着红的背景最好看;饭厅应须有苍绿色、花陶器似的嵌砖。至于别的房间,我们那时不及再谈,因为妥拉的靴带脱开了,她就走到别一间房子里,系带子去了。
过了一会,她和她的父亲来了,他叫我为情急的鞑靼人,但他同时允许我们在节后第一个星期二结婚。

☆ ☆ ☆

在以前的时候,我们的爱充满了感触,眼内有不断的泪珠,但是后来像春天的花一般,快活的开花了。现在,我们整天的笑了。

☆ ☆ ☆

为了那迟迟的节期,春天已在地上主宰一切了。树木张满了新芽。在那神圣的星期以前,我便和妥拉及她的父母出去拜客了。人家非常注意的看我,有几次我竟想躲避起来。有些年老的太太们,甚至拿出一付眼镜来带上。但这一切都应该忍受。妥拉,新鲜而高兴,如鸟儿一般,千百倍的报酬我厌烦的拜访。

☆ ☆ ☆

我自己监督房子的涂漆。因为天气的关系,一切干得极端的快。我叫他们把寝室涂成淡红色。

☆ ☆ ☆

我爱妥拉,渐渐更热烈了。现在我是决定了,即使她变了,或丑了,我虽然对自己说:“不幸已中着我,”但我决不会不爱她。在这种状态里,人们常这样的献身给所爱的女人,不知道他的自己的“我”在什么地方终止。

☆ ☆ ☆

我们常像小孩子一般的玩耍;有时,我们微微的互相厮闹。例如我早晨来时,要是见她一个人在房子里,我便周围一看,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寻找着问道:“没有一个爱我的人在那里吗?”她看—看所有的屋角,摇着光亮的小的头,回答道:“没有,没有一个人!……”——那末这一位姑娘呢?”——“是的,她或者有一点……”过了一会,她低声的加上一句:“也许很爱你呢!”
新的感情加在我的爱上了。我不仅爱妥拉,我还非常喜欢她,我和她盘桓比做什么都情愿,我时常和她在一起杂谈着各种的事情。有时我们正经的讲到我们的未来,虽然我常避免关于夫妻生活的讨论和理论。我想:我们为什么要把从爱里自然发生来的事情,放到预备好的公式里去呢!我们实在用不着将开花的道理讲解给花听的。

☆ ☆ ☆

那一个神圣的星期五过得寂寞、不愉快。街上有雾,又落小雨。我和妥拉同她的父母到教堂里拜救世主的墓去,尽量的向布施盆里施舍。妥拉穿着黑的衣服,庄重、安静、严肃,我觉得比平时更美丽。在教堂的暗淡里,辉煌的蜡烛燃着的地方,她好像天上的安琪儿。在这一天,她受了一点凉,我跑到各处的铺子里,去买玛拉伽蒲桃酒,因为有人劝她喝这种药。

☆ ☆ ☆ 

我在妥拉的家里过节。我自己再没有一个家人了,现在我才了解有自己的亲爱的人的,和为人家的爱人的意义了。在第二天节日,已经完全是春天了。
我们的屋子几乎已全在节前布置好。小园已绿起来,老樱桃树开了花了。
我的论新柏拉图派的毕业论文也在节前出来了。妥拉就读了起来。那可怜的女孩儿厌倦得接着眼睛,不断的转过头来,但因为义务上的关系,终于读完了。

☆ ☆ ☆

现在我的头里紊乱的发热似的,来往拥挤着许多记忆,——不,——再准确一点说,是我们婚期的图画。我到处看见许多花,在步梯上,在房子里。在屋子里,有许多奔跑来往的客,有许多面生的,或竟有不曾见过的面孔。在客厅里,妥拉穿着白的衣服,带着长的面网,像安琪儿一般的美丽,但有点比平常不同,更庄重,更生疏。一种不安的、急速的印象留在我的脑里。到教堂后的事情,我统统记得不很清楚:礼拜堂,香案,蜡烛,两旁太太们的鲜耀的化妆,好奇的眼睛,喃喃的低语。我和妥拉跪下在香案前,我们各将手互握着,过了一会,我们的声音响起来了。这种声音,好像完全是别人的声音:“我取你到我这里来”云云。
我还听见风琴和忽然合唱起来高声的歌声:Veni Creator……(造物主来)。出教堂时我完全记不起来了,婚宴时也只朦胧的记得岳父母的祝福以及晚餐。……妥拉坐在我旁边,我记得她每分钟总要用手按一按燃烧着似的面颊。穿过桌上的花圈,我看见种种认不出来的面孔。大家都喧喧的碰杯喝酒,祝我们健康。将近夜半,我便偕我的妻子回家了。
我将永久不能忘记那一次在路上的情形:她的头倚在我的臂上,她的面网发出紫罗兰的香气。

☆ ☆ ☆

第二天,我在饭厅里候她喝茶。同时她却穿好了衣服,出了门到花园去了,——我透过窗子见她在开花的樱桃树中间,我立刻便跑出去,但是她转了过去,将头倚在树干上,仿佛躲避我似的。
我以为她在那里戏笑,我轻轻的走近去,抱着她说道:
“早安,难道还有躲避丈夫的人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但我看她脸红了,她避开我的目光,真的想躲避我。
“你有什么事情,妥拉?”我问。
“我看见,……”她混乱的说,“风将樱桃树的花吹落了……”
“让它统统吹落了罢”,我回答说,“只要你留在我这里。”
我将她的脸转了过来对着我。她闭着眼睛,轻轻的说道:“不要看我,走开罢……”
但是她同时将嘴向我近来,几乎是热烈的凑近来,我于是将我的嘴唇贪贪的压在她的嘴上。 
风纷纷的撒了许多白花在我们的头上。

☆ ☆ ☆

我醒了,我忽然看见我房子的赤裸裸的白壁。 
原来我患了伤寒——很危险的伤寒。我没有知觉的已躺了两个星期。
但是即使是热病,也是上帝的慈悲的赐物呵。 
回复了知觉后,我立刻知道安妥宁(注五)姑娘的父母已和她一块儿到威尼思去了。

(注五)即妥拉的本名。

于是我复如先前的孤单,用自白的体,完了我的奇异的故事。在我的热病的梦里,我竟是一个这样无限的幸福的人,虽然我开始只想写一点生活的讽刺的观察,留给别人。但我写完的时候,竟没有痛苦,而且还带着先前的信仰。我已经在热病里喝了最清洁,最真正的,幸福的一切的源泉了。 
甚至在梦里还不曾见过爱的那种人生,才比我的还悲哀呢。 

03-10-22据《小说月报》扫,16:54 03-10-23初校,18:45 03-10-24再校;16:24 07-1-9据《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粗校

肖毛校记

此文曾于2003年据1924年《小说月报》第15卷第11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1年影印)扫校,这次与《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中的译文稍加对比,改正了几个字。在《小说月报》中,有两三处人称错误,在《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中已经改正。在《小说月报》中,曾把“白痴似的问她”印作“自痴似的问她”;把“在教堂的暗淡里”印作“时教堂的暗淡里”,在《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中也已改正。由此可见,鲁彦或编辑在将译文集到此书中时,曾经检查过其中的错字。



2.宙斯的裁判(注一)

有一天晚上,阿坡虏神(注二)和海尔美斯神(注三)在拍涅克琐民会所的岩石上相逢了。他们站在岩石的边上望看雅典城。 

(注一):宙斯(zeus),希腊最尊之神,神和人之父,司雷电和暴风雨,聚云者。
(注二):阿坡虏(APollo),宙斯之子,日神,歌唱及音乐之神,牲畜之保护者,负弓箭司责罚。
(注三):海尔美斯(Hermes),宙斯之子,诸神之先驱,商业及侥幸之神,谨慎及狡猾之神,善辩之神,欺骗,伪誓,及窃盗之神。

晚景极美丽;太阳已从阿尔启攀拉哥海转到摇拿海,缓缓的将发光的头没入蓝色的光滑的水面。但亥美妥山和攀恩太利珂山的绝顶还发着光,如为熔金倾盖着一般。晚红尚在天上;阿克罗坡虏卫城全被罩在这光辉中。拍罗庇莱呵山门和派尔典懦儒神殿以及爱历黑典摇懦神殿的白色的大理石,看过去像玫瑰色的一般,而且轻飘得如同石头完全失去了重量,如同梦中的景象一般。阿西娜拍罗玛呵斯女神的长矛的尖头在红云中发着焰,仿佛火炬在阿铁卡境上燃烧着。
在天空中,有数只鹰儿,飘荡着展张的翅膀,飞向隐在岩石中间的窠巢过夜去了。
人们成群结队的由做工的田间回城了。从庇历乌斯来的路上,走着些骡子和驴子,两边挂着筐子,筐子里盛满了橄榄或金色的葡萄。骡子和驴子的后面,在红色的尘云中,走着些曲角的母山羊,每群母山羊的前面有一只白须的公山羊,两旁有几只伶俐的狗,末后有一个吹着口笛或细薄的麦秆的牧童。
牲畜的中间,夹着些载神麦的车子,迟钝的牛儿缓缓地往前拖着。这里那里走过几队兵士,穿着黄铜的甲胄,急急的走向庇历乌斯或雅典城守夜去了。
下面雅典城的生活尚在沸腾。波衣克莱附近的大喷水泉的旁边,有些穿白色衣服的年青女儿们在汲水,歌唱着,大笑着,或防御着那些将常春藤或葡萄枝编成的圈套,向她们头上丢掷的童子们。有些已汲了水的,肩上背了水壶,一只手往上扶着,回家去了,又娇艳又温雅,仿佛不死的仙女。
从阿铁卡平地吹来的和风,带来了好些笑声,歌声和接吻声到二神的耳鼓里了。
在这位“远射者”阿坡虏看起来,以为在天下没有什么比女人更可爱了,所以他转过去对那位“阿尔哥(注四)的杀戮者”海尔美斯说道:
“呵玛雅的儿子,雅典的女人们是何等的美丽呀!”
“而且贞洁呢,我的发光者,”海尔美斯回答道,“因为她们是在派拉斯(注五)保护之下呢。”
银弓之神静默了,只继续的看看听着。同时,天上的红云缓缓的消灭了,移动渐渐停止,斯釆塔奴隶们关上了门户,最后一切都寂静了。不死之夜将黑暗的,星星点缀着的帏幔,抛在阿克虏坡卫城上,雅典城上,和城的周围上。

(注四) 阿尔哥(Argo),具百眼之神。相传宙斯妻海拉将宙斯的情人衣呵(Io)变为牝牛,命阿尔哥守之。海尔美斯奉宙斯命,以甜蜜的笛使其入梦,杀其头。
(注五)派拉斯(Pallas)即阿西娜女神。


但是黄昏继续得不久。顷刻便从阿尔启攀拉哥海浮出来青白的塞莱乃(注六),如银舟在太空一般,开始驶扬了。阿克罗坡虏上的大理石,重复发出光来,这光只是亮青青的光,更像梦幻境象了。
“这不得不说,阿西娜为她自己选了一个最使人惊异的座位了。”远射者说道。
“哈!她真聪明!谁还能比她选得更好呢?”海尔美斯回答道。“而且此外,宙斯对她有堪惊的儒怯呢。只要她摸着他的胡子,请求一点什么,他立刻便叫她为我的铁利妥该乃雅,亲爱的女儿,一切都允许,一切都点一点头允许了。”

(注六)塞莱乃(Selene),月神名。

“我讨厌铁利妥该乃雅,”拉妥拿之子不高兴的说道。
“我也觉得她现在讨厌了,”海尔美斯回答说。
“她像一个老年的逍遥者。此外她又贞洁得讨厌,如我的妹子阿尔典米斯一般。”(注七)
“或如她自己的女仆们——雅典的女人们。”
发光者向阿尔哥的杀戮者转过身去说道:
“这已是第二次了,好像有意似的,你讲到雅典女人们的贞洁。她们真是这样的坚定吗?”
“呵,正是这样的荒诞哩,拉妥拿之子!”
“真的!”阿坡虏说。“但是你想,在这城中,会有一个拒绝我的女人吗?”

(注七)阿尔典米斯(Artemis)是一个不为爱情所动,所克服的女神。

“我想有的!”
“拒绝我,——阿坡虏?”
“拒绝你,呵发光者。”
“拒绝我,——会以诗动她的心,以音乐和歌迷她的魂的我?”
“拒绝你,呵发光者!”
“你如其是一位诚实的神,我便要和你相赌了。但是你,阿尔哥的杀戮者,你如其输了,你即可便穿着芒鞋,拿着杖飞去,我将再也看不见你了!”
“不。我愿一只手放在地上,一只手放在海上,以冥府之神黑台斯为誓。这誓不仅我一人坚守,且连雅典的长官们也坚守。”
“晤,你又铺张了!但是很好!你如输了,你须赶一群长角的公
牛,到我的塔吕拿开阿来,这些牛你须从你所喜欢的地方偷来,如同你幼时在庇爱吕阿偷我的牲畜一般。”
“好。但是我如赢了,我得到什么呢?”
“让你自己选择。”
“请你听我讲,远射者,我将开诚布公对你说了。你知道,这于我是不常有的事情。有一次我奉了宙斯的命令——什么事情,我已记不起来了——凑巧飞过你的塔吕拿开阿的上面,看见拉姆攀采阿同法阿土柴在那里看守牲畜。从那时起,我就不安静了。拉姆攀采阿没有离开我的眼睛,没有离开我的记忆;我爱她,我日夜都想她。如其我赢了,如其在雅典人里面找到了一个拒绝你,这样贞洁的女人,你须给我拉姆攀采阿。我不再要什么了。”
银弓者点—点头。
“呵,爱竟知道栖息于商业之神的心坎中了!但是很好。我愿给你拉姆攀采阿,更容易的是,她现在正同法阿土柴不和睦。注一句话,她们俩都爱上了我,所以她们互相争闹着。”
阿尔哥的杀戮者的眼中,射出非常快乐的光。
“那末,这是赌定了,”他说。“不过还有一件事情:你要试你神力的那个女人,须是我自己选给你。”
“只要她是美的!”
“她当然中你的意的。”
“请老实说,你是不是已找出一个了?”
“是的。”
“是处女,是妻子,还是一位寡妇呢?”
“自然是一位妻子。姑娘或寡妇,你当然可以用结婚的手续得到的。”
“她叫什么名字呢?”
“爱吕菲拉。她是一位面包师的妻子。”
“面包师的妻子吗?”发光者不满意的问道,“这我不很中意。”
“那末你要谁呢?这些地方我是最常来的。爱吕菲拉的丈夫现在不在家,他到美该腊去了。这位女人不论什么时候在大地上走,总是最美丽的人。”
“我想看一看。”
“还有一个条件,我的银弓者,请答应我,你只用你有价值的方法,永不如鄙夫的行动,如同战争之神阿历斯似的,或者竟如——我们私自说说——我们公共的父亲,聚云者似的行动。”
“你看我是谁呀!”阿坡虏说道。
“好,一切都说好了,我可以指给你爱吕菲拉了。”
一阵风,二神离了拍涅克琐,俄顷便都在斯妥阿附近的一所屋上了。阿尔哥的杀戮者用万能的手揭开整个的屋顶——等于烧食物时的女人揭开壶盖一样的容易——指着一个坐在用铜栅栏和绒幕隔着街市的店铺中女人,说道:
“看罢!”
阿坡虏一看,呆如木石了。
阿铁卡永没有,全希腊地上永没有比这位女人产生过一朵更美丽的花了。她坐在辉煌的灯光旁,伏在桌上,不停的在大理石似的石版上写字。她的长垂的睫毛在两颊上射着影;她时时往上仰着头和眼睛,仿佛思索,考虑着她应写的东西。这时可以看得见她的奇异的眼睛非常的蓝:阿尔启攀哥海的蓝色的水和它们一比,好像是青白的,失了色的一般。这恰像克柏吕达(注八)的面孔,如海泡一般的白,如破晓一股的红;两唇如叙利亚的紫袍;又飘荡着金色的头发的波浪,——真美丽,地上最美丽者,如花一般的美丽,如光,如歌一般的美丽!
当她沈下眼睛去的时候,她好像又安静又乐意,当她举起眼睛来深思的时候,她好像有所感悟。阿坡虏的腿颤动起来了。突然,他将头靠在海尔美斯的肩上,轻轻的说道:
“海尔美斯,我何等的爱她呀!只这一个!”
海尔美斯狡黠的笑了一笑,要是他的右手没有拿着杖,便喜欢得擦着袍下的手掌了。

(注八):克柏吕达(Kiprida)是爱神Afrodita的别名。

这时,那金发的女人又拿过一块石版写起来了。她掀开可爱的两唇,轻轻的响了起来,仿佛拉历琴的声音。
“美拉懦克来斯,一个阿吕呵派哥的官吏,两月中的面包钱:四十五达赖克摩(注九),四呵波罗(注十)……为成整数的缘故,让我们写四十六达赖克摩罢……为了阿西娜,让我们写五十个罢!——丈夫回来时一定满意的!哈,这美拉懦克来斯……你要是不会因假重量攻击我们,我便给你赊账了……但是同那个蝗虫还须好好的……”
阿坡虏没有听见那些话;他只是陶醉在她的声调中,她的可爱的形像中。他轻轻的说道:

(注九):达赖克摩(Drahmo),古希腊的银币,约值中国三角。
(注十):呵波罗(Obolo),铜币,约值中国五分,六呵波罗为一达赖克摩。

“只这一个!”
金发的女人复写着,说下去了:
“阿耳采皮阿台斯,购给克吕柴李斯娼妇的蜜饯钱:三米懦。(注十一)他向不注意数目,而且他有一次在斯妥阿,对我的肩膀上轻轻的拍了一下,……让我们写四米懦罢。他若是愚蠢,便让他付……但是,这个克吕柴李斯也是一样……我想她或用蜜饯喂池中的鲤鱼的,或者,阿耳采皮阿台斯要使她吃得肥胖,以后好将她卖给法泥卡的商人,为他自己马具上添一个象牙圈也未可知。”
阿坡虏没有注意这些话;他只是陶醉在声调中。他对海尔美斯轻轻的说道:

(注十一):米懦(Mino),亦银币,约值三十二元余。

“只这一个!”
但是玛雅之子突然把屋子盖上,惊奇的景象消失了。在发光之神看起来,似乎明星和这同时消失了,月亮变黑了,全世界为克美赖地(注十二)的黑暗所笼罩了。
“这赌什么时候决定呢?”海尔美斯问道。
“今天,即刻!”
“她在丈夫不在的时候睡在店铺中。你可以站在街上,栅栏的前面。如其她掀开帏幔,给你开了栅栏,我输了。”
“你输了!”远射者叫着说道。

(注十二):克美赖地(Kimmerj Landoj),据荷马所述,在最西之处,大洋之上,永为烟雾和黑暗所包围。

夏天的电光,在夜间从东边闪到西边,还没有像他飞向阿尔启攀拉哥的咸水波浪上那么快。在那里,他向阿姆菲塔吕典(注十三)讨了一个无肉的龟壳,将太阳的光的线系在这上面,便成了一个拉历琴,带着回雅典了。

(注十三)阿姆菲塔吕典(Amhtrite),海神波赛衣洞之妻。

圣城已经完全沈静了,灯光都熄灭了,只有屋子和神殿白芒芒的在月光中站着,月儿正向天空上升。
店铺在墙的缺口里;栅栏和帏幔的后面,睡着最美丽的爱吕菲拉。发光之神站在街上,便开始拨那拉历琴的弦了。他想安静的醒动他的爱人,起初便低低的奏着,如春天的晚间在伊伞琐河上的蚊子嗡嗡叫着一样的低,曲子渐次的高了起来,仿佛雨后的溪水,渐渐更强烈,更清脆,更醉人;琴声充满在空气中,空气开始快乐的颤动了。阿西娜的神鸟轻轻的从阿克罗坡虏那边飞来,不动的坐在一边旁听着。
这时有一只赤裸裸的手臂,值得法狄阿斯或拍赖克西典耳斯雕刻的手臂,比攀恩太利珂山上的大理石还白的手臂,掀开了帏幔……
发光之神的心感动得颤动了。
但是爱吕菲拉发出来的声音是:
“什么可恶的驴子,夜里踱到这里来乱拨着弦!难道人家白天做工做得疲乏还不够,夜里尚不许他睡觉么!”
“爱吕菲拉!爱吕菲拉!”银弓者叫着说。
于是他开始歌唱了:
“从派尔拿塞(注十四)的最高峰上,从光辉之中,蔚蓝之间,有灵感的崇拜我的米赛(注十五)们恒用歌唱崇扬着我的最高峰上,我光明之神,被崇拜的光明之神,临到了!请张开了你的手臂,亲爱的!在你的胸上片刻,在我便如过去了永久了,爱吕菲拉!”

(注十四):派尔拿塞山(Parnasa)为阿坡虏及米赛们的主要座位处;诗和歌的发源地。
(注十五) 据最早的记载,米赛(Muzoj)为歌之女神,但照后人所述,且司各种诗,艺术及科学,原为三人,今常说有九人。

“愿以神麦为供献,神呵!这个恶棍对我歌唱,要引诱我了!”面包师的妻子叫着说,“但是,你不回家去吗,恶汉!”
阿坡虏想使她相信他不是一个凡人,便突然放出光来,天和地通明了。但是爱吕菲拉看着这光,叫看说道:
“这无聊的东西,在衣服底下藏着一个灯,想冒充神了。呵,万能的宙斯的女儿!政府只知道压迫我们纳税,却连一个斯采塔巡警也没有在城中,捉这些浮荡的人到监狱里去了!”
阿坡虏不肯放弃,复唱了:
“请张开了你的手臂,到我的心上来,
永久的光荣在我这里等着你了。
在一切天上的女神之上,
你的姓名将被人们不尽的崇扬了。
呵,美丽的!
我给你永生,我用神的话的力,装饰你的美,
使希腊的女皇没有一个及你的尊敬!
…………………………
请张开了手臂,请张开了你的手臂,亲爱的!
…………………………
我将采下:海的蔚蓝,
微明的金和紫,
星的光和花的露,
织就光明灿烂的布,
为我心爱的人
制一件克柏吕达穿着的虹裳。”
诗神的声音是这样的动听,竟引出惊异的事情了。在不死之夜里,站在阿克罗坡虏上的阿西娜的手中金矛,忽然颤动起来了,庞大的像的大理石的头,微微转向下面的城中,细听着那歌辞。天和地都倾听着;海波停了怒号,静静的躺在岸旁;甚至那亮青青的赛莱乃也中止了她的天上的夜行,不动的站在雅典城上了。
阿坡虏停止时,起来了一阵轻风,将那歌声吹过了希腊全境;不论在那里的摇篮中的小孩,即使只听见一个音符的声音,那小孩也成为诗人了。
但是拉妥拿之子还没有唱完,暴怒的爱吕菲拉高声大叫了。
“什么蠢东西!他想在这里用露水和星来贸易了。你以为我的丈夫不在家,什么都可以允许你的吗?唉,可惜我的伙计不在这里;好,且让我教训你罢!但是我还要剿除你,恶汉,拿着响铃在夜里乱跑的恶汉!”
说毕,她拿过一瓶发酵的酸的流质,穿过栅栏泼在阿坡虏的辉煌的脸上,辉煌的颈上,辉煌的袍上和拉历琴上。
阿坡虏叹了一口气,用半湿的袍遮了面,又羞又怒的走开了。
等在拍涅克琐上的海尔美斯看见了笑得抱着肚子,直翻筋斗,高兴的把手中拿着的竿在空中乱挥着。
但是当苦恼的拉妥拿之子走近他的时候,这狡猾的商人的保护者假装着怜悯似的说道:
“你输了,我很难过,呵,远射者!”
“滚开,狡猾的东西!”阿坡虏怒气冲冲的回答说。
“你给了我拉姆攀启阿,我才走。”
“愿采尔排罗(注十六)咬断你的胚骨!我不给你拉姆攀启阿;我说,你滚开!不然,我打断你头上的杖!” 

(注十六):采尔排罗(Ccrber)为冥府之神的看门狗,或说有五十个头,或说一百个头,或仅三个头,蛇尾;其颈上缠绕着许多蛇。

阿尔哥之杀戮者知道,阿坡虏发怒时是不能同他开玩笑的,所以他很小心的闪在一边,说道:
“如其你要欺骗我,我海尔美斯从现在起便应变为阿坡虏。我知道你的能力在我之上,可以害我;然幸而还有一个比你更强的在,他可以裁判我们。请你,阿坡虏,到克罗懦(注十七)之子那边去听裁判罢!走,同我一道走!”
阿坡虏听了克罗懦之子的名字吃了一惊;他不敢拒绝,只得一块儿走了。
这时正是开始微明的时候。阿铁卡从黑影中渐渐的露了出来。玫瑰色的启明星从阿尔启攀拉哥那边的天上时时的上升着。
宙斯在意塔的高峰上过夜;他睡着还是没有睡着,和他在那边做什么事情,没有谁知道,因为那聚雾者用雾将身子遮得非常的浓密,连海拉(注十八)也看不见他了。
海尔美斯走向那神和人的父亲那边去的时候,微微地发抖了。

(注十七):克罗懦(Krono),天和地之子,宙斯之父。
(注十八):海拉(Hera):宙斯的姊妹,又为宙斯的妻子。

“正谊在我这一边,”他想,“但是也许他醒后发怒起来,也许他不听我们的话,便拿起我们的腿,在他的头上旋了一旋,将我们掷到三百里以外去的!他对阿坡虏还有一点尊敬,但是对于我,他却不会客气的,虽然我是他的儿子。”
但是玛雅之子的恐怖是徒然的。宙斯坐在地上,很高兴,因为夜对他过得很舒服;在愉快的光荣中,他光芒的眼周视着地圈。因载着神和人之父而愉快的地,产生出来一株光辉的五月草和几颗新鲜的玉簪花。他将手臂倚在草上,手指抚弄着盘屈的花群,倨傲的心很快乐。
看着这,玛雅之子安心了。他对着父亲行了一个深深的礼,大胆的开始控告阿坡虏了;暴风雪时的雪片还没有像海尔美斯的辩词落得那样的稠密。
他说完时,宙斯静默了一会,便对阿坡虏说道:
“这是真的吗,远射者?”
“真的,父亲,”阿坡虏回答说,“但是羞辱临我以后,你如再命我拿出东道来,那我便往下面冥府之神黑台斯那边去,将光放给黑影了。”
宙斯复沈思考虑了一回。
“那末这一个女人,”后来他问道,“不喜听你的音乐,不喜听你的歌唱,而且侮辱地摒斥你了吗?”
“她泼了一瓶发酵的酸水在我们的头上呢,呵,鸣雷者!”
宙斯忽然皱了一皱眉。从这一皱,意塔便立刻灵动起来了。断岩轰轰的滚入海中,树木如稻穗被风刮倒的一般倒在地上了。
二神大骇了,他们的心战栗着,等候着裁判。
“海尔美斯,”宙斯说,“你尽量的欺骗人们罢,因为人们是喜欢受骗的。但是须和平的放过了他们,因为我如怒火上来,将你丢入以太里,你就得落下去,沉到大洋里,深得连我的兄弟波赛衣洞(注十九)也不能用三叉戟把你掘出来的。”

(注十九):波赛衣洞(Pesejdon),宙斯的兄弟,地中海之神。

神的恐怖捉住了海尔美斯的平滑的两膝了;但是宙斯仍说下去,声音愈说愈大了:
“一个贞洁的女子——尤其是当她爱着别人的时候,可以拒绝阿坡虏的……但是这拒绝他的,一定常是一个很愚蠢的女人……爱吕菲拉是愚蠢的人,不是贞洁的人,所以她拒绝了他……这样,你是欺骗了发光者了……你不能得到拉姆攀启阿……现在,安安静静的走罢!”
…………
二神离开了。
这会,宙斯独自留在愉快的光荣中了。他静静的看着离开的阿坡虏,轻轻的说道:
“呵,是的!一个愚蠢的女人会拒绝他的!”
说后,因为他没有休息足,便立刻对作那鹰式的坐法,坐在邻树上,等神和人之父的命令的睡,做了一个手势。


3.乐人扬珂

他出世时,弱小,不坚实。集合在产妇床边的妇人们都俯视着母子,摇头了。铁匠的妻子西摩懦伐最聪明,她便安慰病妇道:
“给我死之烛,我在你头上燃起来;因为你已没有什么希望了,我的朋友:你应该预备往别一世界去的道路,而且请神父来,求他饶恕你的罪孽了。”
“对呀!”第二个妇人说,“而且应该赶快给孩子行洗礼,他恐怕等不到神父来了;只少不要让他没有受洗礼而死才好呢。”
这样说着,她已燃起了一支大的蜡烛,随后便抱起孩子,将水洒了过去,孩子时时闭上眼睛。她又说道:
“我用三圣之名给你洗礼,赐名为‘扬’(注一),现在,已是基督教徒的灵魂了,到你的来处去罢。阿门!” 

(注一):扬即约翰;珂,表示亲爱的意思。

但这个督教徒的灵魂一点也不想到来处去,离开他的不坚实的躯体,却反而尽力的踢着脚,哭了。哭声是这样的低微,这样的凄惨,正如妇人们所说:“我们几乎以为是一只猫或别的东西呢!”
大家派人去请神父,神父来后,尽了职去了。产妇的病渐渐轻松,一星期后出来工作了。孩子只是啾啾的叫,直叫到第四年春天杜鹃啼时才渐渐好了一点。他时常生病,活到十岁。
他一向瘦小,皮肤晒得棕色,肚子膨大,两颊下陷;近于白色的亮晶晶的头发盖到眼上;一对大眼睛发着光,看东西时好像望着远处一般。冬天里,他常坐在炉后哭泣,为了寒冷,或为了饥饿时母亲没有放东西在炉上或瓦罐里。到了夏天,他就出去奔走,穿着一件单衫,用布条做腰带,带一顶破边的草帽,像鸟似的抬头张望。他的母亲是一个贫苦的村妇,天天像燕子似的在人家的草檐下度日,也许她是很爱他的,但也时常打他,而且叫他为“废物”。八岁的时候,他巳出去给人家牧牛羊了;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吃的时候,他就到树林里去拾菌子。在那里没有被狼吃掉,只有出于上帝的怜悯呵!
他是一个鲁钝的孩子,和人家说话时,便把手指插入口中,和村儿们一样。人家都不相信他会长大,更不相信他母亲曾得到他的安慰,因为他做工也很愚笨的。他怎么会生得这样,没有人知道。但他有一种嗜好,那就是音乐。他到处倾听,到处听见音乐。等到他稍稍长大,已什么也不想了,除了音乐。例如,有时他放牲口到树林里去,或提着篮去拾野果,便常常空手回来,吃吃的说道:
“妈!林中有什么在奏呢!啊咦!啊咦!”
他的母亲便回答说:
“我奏给你听,奏给你听!不要害怕!”
于是她就拿起木杓向他敲去,奏音乐给他听。孩子叫了起来,连连答应不再如此了。但他心里还想着,那林中有什么在奏……什么呢?他知道吗?松树,椈树,赤杨,画眉鸟,一切都奏着:一句话,全树林!……
回声也奏着……田野上的艾草对他奏着,屋旁花园里的雀儿鸣着,连樱桃树也颤动了!晚间,他倾听着村中一切的声音,他又以为全村都在奏了。人家派他去做工,叫他去扬粪的时候,风又在锄上奏给他听了。可以听见靴声或女郎的“什么呀?”声音。提琴低低地唱着:“他们来了,我们和他们一仝吃呀,饮呀,谈呀!”于是大提琴就深宏地和着:“上帝赏赐!上帝赏赐!”窗子被灯光照得很明亮,酒店中的每一根柱子好像在颤动,在歌唱,在奏乐,而扬珂倾听着!……
那时他将怎样呵,倘若他能够得到一只这样的提琴,轻奏着:“他们来了,我们和他们一仝吃呀,饮呀,谈呀!”唱着歌的那样的木板!哈!但在什么地方可以得到它呢,它出在那里呢?只要人家肯将这一类的东西许他拿一拿呵!……不!只许他倾听的。因此他就只有常常倾听,听得这样长久,直至巡夜的在他后背的黑暗中叫了起来:
“你还不回家吗,小鬼?”
于是他才亦着脚向家里奔去了。但提琴的声音尚在黑暗里跟着他:“他们来了,我们和他们一仝吃呀,饮呀,谈呀!”大提琴深宏地和着:“上帝赏赐!上帝赏赐!”
倘若他只能听见提琴的声音,无论在秋收节,或婚期,在他已是极大的喜期了。他随后就爬到炉子后,整天的不说话,眼睛闪闪的发着光,从黑暗处望了出来,像猫一般。最后他亲口用薄板和马尾做了一张提琴,但没有像酒店里的提琴响得那样好听:它只低微的,非常低微的响着,极像苍蝇或蚊子的叫声。然而他还是从早到晚的奏着, 虽然因此得到了这么多的惩罚,最后竟打得像一个受伤的未熟的苹果一般了。这是他的天性。可怜的孩子一天比一天瘦了,肚子仍一样大,头发愈加蓬松,眼睛常流着泪,愈加睁得大了,他的两颊和胸部愈加深陷,愈加深陷了……
他极不像其他的孩子,他像他的不大会响的薄板做的提琴。秋收以前,他几乎饿死了,因为他用以充饥的只有生萝卜和得到一张提琴的欲望哩。
但是这欲望带给他的不是好事。
田主的仆人有一张提琴,常在薄暮的时候奏着,求侍女的欢喜。有一次,扬珂竟在大叶的牛蒡中爬了过去,直到开着的前厅的门边,仔细地望着提琴。提琴在对着门的墙上挂着,扬珂的整个的灵魂都从两眼出去了。因为他觉得这是他最珍爱的东西,又觉得它是一种为他所不能得到而且不配一摸的圣物。然而他生了这欲望:至少握一握,至少近看一下……这样想着,不幸的小小的心快乐得战栗了。
一天夜里,前厅里没有一个人。田主久已到外国去,屋子空虚后,仆人坐在侍女的房里。扬珂伏在牛蒡中,望着在门内的目的物已经很久了。这时天上的圆月正斜照着前厅里,穿过窗子,在对面的壁上映出了一个大的明朗的方形,这方形慢慢地向提琴近去,最后便完全照在琴上。在黑暗中,提琴像发着银光一般,琴腹尤其照得强烈,扬珂几乎不能够直看了。清光中一切都可以很清楚的看见:狭小的腰,琴弦和弯曲的柄。弦轸闪闪发着光,像圣约翰的流萤一般,旁边挂着银杆似的弓……
阿!这一切真美丽,而且神异!扬珂愈加看得心醉了。他坐在牛蒡中,两臂支在瘦削的膝上,张着嘴,只是望着。一会儿恐怖制止着他,一会儿不可克服的欲望又推着他向前。这琴是神异的东西,还是什么呢?……
但月光中的琴好像渐渐向扬珂近来,向扬珂浮来了……它有时暗淡,有时又更亮得强烈。是神异的艺术,这显然是神异的艺术!风吹了起来,树低低地响着,牛蒡喃喃的说着话,扬珂好像听见说:
“去呀,扬珂!前厅里没有人呢……去呀,扬坷!……”
夜色清彻而且明亮。夜莺忽而低,忽而高的在花园的池旁歌唱起来了:“去呀,去呀,去取呀!”一只猫头鹰在他的头上轻轻的飞转,叫着说:“扬珂,不!不!”但它不久就飞去,夜莺仍在园中,牛蒡喃喃的愈加说得清楚了:“那里没有人呢!”提琴又发光了……
可怜的,瘦小的扬珂缩着身子,慢慢的,小心的向前移动了。夜莺又低微的呼着:“去呀,去呀,去取呀!”
白衣渐渐向前厅的门边近去。黑色的牛蒡已遮不住它。在前厅的阶上,可以听见孩子的急促的患病的呼吸声了。又过一刻,白衣已消失,只有一只亦脚露在门外了。徒然的猫头鹰,虽然你又飞过一次,叫着说:“不!不!”扬珂已经进了前厅了。
池中的蛙忽然大声的叫了起来,似乎受了惊,但随后也就静默了。夜莺已停止了呼啸,牛蒡也停止了低语。扬珂轻轻的,小心的爬着走,恐怖忽然围住了他。他先前在牛蒡中时,像野兽在树丛中一般的安静,现在像野兽入了笼中了。他的举动仓皇起来,他的呼吸急促而且嘶响,此外,黑暗又围住了他。静默的夏夜的闪电从东方飞到西方,又照了一照前厅的内部和仰着头在提琴前匍匐着的扬坷。但电光消失后,云便遮住了月亮,已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一种低微的,哭泣似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一下,好像无意地触动琴弦了。于是突然……
一种朦胧的,低宏的声音从前厅的角隅出来,怒气冲冲的问道:
“谁在那里呀?”
扬珂屏着气,而粗低的声音又问道:
“谁在那里呀?”
火柴在墙上擦出光来,屋内明亮了,随后……咳!上帝!听见咒骂声,殴打声,孩子的哭泣声,“呵!上帝!”的叫喊声,犬吠声,窗内拿灯来照的人的奔跑声,全屋喧嚷了。
第二天,不幸的扬珂已站在村长的面前。
他们须审判窃贼一样的对付他吗?……当然的。村长和在场的人都注视着他。他在他们的面前站着,手指插在口里,张着惊恐的眼睛,又小又瘦,受了打,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人家将怎样他……怎样审判这个只有十岁,才会走路的可怜的孩子呢?把他送到监狱里去,还是怎样呢?……对于孩子,是必须怜悯一点的。叫看门的带去,给他几棍,叫他第二次不再偷,事情就完了。
自然!
大家便叫看门的斯泰珂:
“把他带去,给他一种纪念!”
斯泰珂点一点愚蠢的粗笨的头,像捉小猫一般的把扬坷挟在肘下,到谷仓里去了。不晓得孩子是不懂得,还是受吓了,只是连一句话也没有,望着,鸟一般的望着。人家将怎样对付他了,他知道吗?当斯泰珂在谷仓里把他按倒在地上,掀起小衫,用力打下去的时候,扬珂才叫了:
“妈!”
起初,每打一下,他便“妈!妈!”的叫,但叫声渐渐低下去,弱下去,直至最后他缄默了,不再叫妈了……
不幸的破提琴呵!……
咳,愚蠢的,万恶的斯泰珂!谁把孩子打得这样呀?他原是又小又弱,时时要死的呀!
母亲来了,来带孩子了,但她须抱着他回去了……第二天,扬珂没有起来。第三天晚上,他已气息奄奄的躺在可怜的床上,被窝的底下。
燕子在门外的樱桃树上啁啁的叫着;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正照在没有一点血色的孩子的脸上。这光好像是一条路,垂死的小小的灵魂所走的路。好的,只少在死的片刻间也要让他在宽阔的太阳的路上走去呵,他一生只是在荆棘上行走呢。这时瘦小的胸脯尚在浮动,孩子的脸色像在倾听窗外的村中的声音。是在晚间,刈草回来的村女们正唱着:“呵,在碧绿的草原上呀!”从溪水旁送来一阵阵的笛声。这是扬珂最末一次倾听村中奏乐了……在被窝上薄板的提琴,躺在他身边。
垂死的孩子的脸忽然发光了,从失色的唇上迸出来低微的声音,说:
“妈?……”
“什么呢,我的孩子?”母亲回答说,含着眼泪……
“妈!在天国里,上帝会给我一张真的提琴吗?”
“会给你的,孩子,会给你的!”母亲回答说;但已不能多说,从她的柔和的胸中突然迸出夙积的悲哀,只能呻吟了:“呵,耶苏!耶苏!”她伏倒在箱上,大哭起来,如疯狂了一般,如已知不能救出自己的爱人了一般……
她没有把他救出来。当她抬起头再看孩子时,小乐人的眼睛仍旧开着,但已呆板,脸色庄严,黯澹,僵硬了!阳光也已隐去……
愿你平安,扬珂!
第三天,田主和女儿及一个爱她的少年从意大利回来了。那少年说:
“Quel beau paysque I'ltalie!”(多么美呀,意大利!)
“而且什么样的艺术的人民呀!On est heuroux de chercher la brs des t lents ct de las proteger……(幸福呵,得能在那里搜求才能而保留着。)
赤杨在扬珂的坟上簌簌的响着……

16:32 07-1-9 肖毛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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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鲁彦译     短篇小说  
作者:fayewang1980Lv 4  时间:2007-01-10 09:00:25
  如此美文,如此译笔,如此才人。斯人已逝,时过境迁,而肖毛君是想以这默默的工程纪念他们吗,这个不幸的国度的早殇的优秀儿女,和他们冀望点亮的火光?暗夜行路啊,可是暗夜终究不会自动消隐,肖毛君使我想起鲁迅的话,“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且需珍重,珍重。

《你往何处去》,曾读过待桁先生的译本,除赞叹别无可言,一册小说富含的古罗马风情历史多过大片《角斗士》不知凡几。《火与剑》三部曲傅东华先生的译笔颇为古奥,读来有史书的韵味,只是小说本身枯燥了点。《十字军骑士》在我看来有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可能此书当年最符合我国历史教育的需要,才洛阳纸贵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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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肖毛9Lv 12  时间:2007-01-10 10:10:24
  所以,我更爱显克微支的短篇,其中颇多杰作。
我的确有纪念他们的意思,陆蠡的文字不多,我早已全部扫校出来(除了译文),但鲁彦的文字太多,我只能尽力而为。

更正一下:

鲁彦译《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的出版时间未必就是1月,也未必就是3月。我刚刚又看了一回,此书的扉页上写的是1月,但版权页上写的是3月,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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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肖毛9Lv 12  时间:2007-01-10 10:20:00
  虽然只活了40多岁,陆蠡却创作出大量散文、小说,译出10多部译文。假如社会对他公平一些,他还可以有更多更美的创作,译出更多的书。
陆蠡连中学都没念过。
-------

天,这些地方,应该是鲁彦,我敲错了。
举报 | 3楼 | 点赞  | 打赏 回复 | 评论
作者:米兰天才Lv 8  时间:2007-01-10 12:06:54
  刘黑芷疑是罗黑芷
举报 | 4楼 | 点赞  | 打赏 回复 | 评论
楼主肖毛9Lv 12  时间:2007-01-10 14:08:40
  可不是,罗黑子!又一个打字错误:(

4.天使

在卢庇斯库罗镇里,卡利克斯脱妻死后,有一场晚祷,晚祷后教堂里还有些妇人在诵经,那时正是午后四点钟,但因为冬天里四点钟已渐渐昏暗,所以教堂里已黑暗了。尤其是神坛上己蒙上了深黑的影,只有祭器旁的两支蜡烛尚发着光,但它们的微细的火光只微微地照着小门上的装饰物和高悬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两足。足上钉着一枚巨大的钉子,钉头在神坛的中央显出闪烁的亮光。从方才熄灭的几支蜡烛上流出许多烟,一种教堂里的特别的蜡气充满了神坛的附近。
一个看守教堂的和一个年小的童子在神坛前这边那边的走动着。一个扫着地,一个扯着阶上的地毡。有时,当妇人们停止诵经的时候,就可以听见老年的看守者诃责童子的细声的愤语,或雀儿因屋外饥寒而敲雪窗的声音。
妇人们坐在板凳上,距门很近。若不因那帮助诵经而点着的几支蜡烛,恐怕那里还更黑暗。其中有一支蜡烛照着一条板凳后的神旙极清楚,旙上画着许多罪人在火焰和恶鬼的中央。其余旙上的图画,看不出是什么。
妇人们并非在朗诵,切确的说,是在用疲乏而欲睡的声音喃喃地念着,不息地重覆着这话:
“死的时辰来到时,
愿圣母代我们请求幸福的运命……”
这一个沉没在黑影中的教室,竖在凳旁的神旙,面色淡黄的老年的妇人们,如为昏黑所压迫的急燃的烛光——这种种都是不堪形容的惨淡,骇人。悲伤的死的哀歌在这里真是得到了最合适的背景。
诵经声时常间断。其中一个妇人忽然站了起来,颤声的说道:“愿你有福,慈蔼的圣母,”于是别人加上一句说:“上帝和你仝在!”但因为这天是卡利克斯脱妻的埋葬日,所以各喊“愿你有福”后又这样说道:“给她永久的休息,主呵,而且愿永久的光照着她……”
卡利克斯脱妻的女儿玛丽雅坐在一个老妇人旁边的凳上。她的母亲的新坟上现在已落下了柔软的,幽默的雪。但因为她只有十岁,似乎不懂得自己的损失,也不懂如何的哀悯。她的两眼又大又蓝,她的脸上现着—种儿童的安宁,甚至一种漠然的平静。她的脸色只现出一种好奇,没有别的。她张着嘴,很注意的看着一首画了地狱和罪人的神旙,随后又细看教堂的深处,最后复看那被雀儿敲撞的窗子。她的眼睛显出没有在思索的神情。
这时,妇人们已如欲睡的喃喃地念到了第十次:
“死的时辰来到时……”
玛丽雅揉着自己脑后两条亚麻色的,和鼠尾一样细的发辫,显然厌倦了。后来她的视线便转向老年的看守者的身上。
老人走到教堂的中央,摇扯一条悬在天花板上,有许多结的绳索,为超脱卡利克斯脱妻的灵魂撞着钟。但他这样做并非出于自己的心愿,因为他正在想别的事情。
这钟声又是晚祷完毕的记号。妇人们最后又重念了一次轻舒的死的祈祷,向外走去;一个妇人牵着玛丽雅的手。
“库利克妻!”一个妇人问那个妇人道,“你怎样处置这女孩呢?”
“你叫我怎样处置呢?伏夷契克马尔古拉已到这里的邮局来,他就要到来息清错去,他会把她带去的。唔,怎么样呢?”
“她到了来息清错怎样?”
“和在这里一样,我的亲爱的。她从那里来就让她往那里去。也许在绅士家里人家肯收纳这孤儿,让她睡在仆人的房子里的。”
这样的谈着话,她们已穿过广场,向一家酒店里走去。天色愈加昏暗起来。那一天冷而且静,天上布着云,空气里充满了水气和湿雪。水滴从檐上流了下来,广场上躺着雪和草做成的泥泞。全镇和破陋的屋宇惨淡得和教堂一般。有几家的窗户里闪烁着灯光;街上已没有声响,只有这一家酒店里的古尔达琴还奏着奥派尔柯舞曲。它奏着是为的招引客人,因为里面没有一个客的缘故。
妇人们进了店,喝了一点白兰地。库利克妻提半杯给玛丽雅,说:
“你喝,你现在已是孤儿,不能再过好日子了!”
“孤儿”这个字又使妇人们记起了卡利克斯脱妻的死。于是卡普斯丁斯基说道:
“祝你康健,库利克妻!你喝!呵,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天国临到她身上时,她便不再呼吸。给她忏悔的长老还没有来,她已冷了。”
库利克妻回答道:
“我早就说她的身体不好了。上礼拜日她来时,我曾对她说:‘唉,卡利克斯脱妻,你最好把玛丽雅给了绅士家。’但她回答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不愿给人家。’她接着悲苦而且哭了,随后她就到法官那里去,在簿子上填上受圣餐的名字,付了四什虏妥六格罗肖,说道:‘我不为孩子吝惜这金钱。’我的上帝!她的眼睛本是张得很大的,死后愈加大了。怎样也不能把它们合起来。人家说她死后还看着她的孩子哩。”
“我们且喝半升酒,消这悲伤罢。”
古尔达琴不断地奏着奥派尔柯舞曲。妇人们渐渐有点幻想了。库利克妻诉苦似的重覆着说:“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卡普斯丁斯基忽然想到自己的丈夫死时,说道:“他将死时,这样的叹息,这样的叹息,这样的叹息。”她无意中拖长声音唱了起来,正合着古尔达的拍子,最后完全随着舞曲唱了:
“叹息,叹息,叹息,
达那,达那,叹息!”
忽然,她感动得哭了,给了乐人六个格罗肖,又喝了一点白兰地。库利克妻也感动起来,对玛丽雅说道:
“记住这个,孤儿,长老对你说过,雪盖上你妈妈时,就有一个安琪儿会来保护你的。”
这时她忽然停止了,惊异似的周围看了一看,又用力的说道:
“我说:安琪儿!——安琪儿真的来了!”
没有一个人不相信。玛丽雅眨着可怜的,迟钝的眼,注意的望着这个妇人。库利克妻又说道:
“你现在是一个孤儿,魔鬼没有权利作弄你了。安琪儿是常常保护着孤儿的。他们是善的。唔,你且拿了这十格罗肖。你即使步行到来息清错去也可以走到,因为安琪儿一定会引导着你的。”
卡普斯丁斯基唱起来了:
“他的翼是永久遮着你的,
你在他的保护下不要怕什么危险呵。”
“不要做声,”库利克妻叫着说。随后她又问玛丽雅道:
“蠢子!你知道谁保护着你吗?”
“安琪儿,”玛丽雅细声的回答说。
“亲爱的孤儿,可怜的小虫!有翅膀的安琪儿呢。”库利克妻非常感动的说,拉着小孩,拥到自己慈爱的,虽嗜酒的怀里。玛丽雅忽然哭了出来,不知这时心中想到什么,感动得哭了。
酒店主人已熟睡在柜台后;蜡烛结了花;乐人停了乐,因为他所看见的使他感到愉乐。屋内静寂主宰着。
突然,静寂被屋外的马啼声和叱马声打断了:
“拍尔——站住!”
伏夷契克马尔古拉提着灯笼,进了酒店;他把灯笼放下,摇着两臂取暖,最后对店主说道:
“拿半升白兰地来!”
“马尔古拉,异教徒!”库利克妻叫着说,“把孩子带到来息清错去呀!”
“自然,我会把她带去的,人家已对我说过了。”马尔古拉回答说。
随后,看了一看两边的妇人们,他加上一句道:
“呵,你们都已醉得像……”
“愿天国落在你头上!”库利克妻回答说。“我对你说:保护这孩子,你就必须保护她!她现在是孤儿了。你知进,蠢子,有谁保护着她吗?”
伏夷契克没有想到那一层,不能回答这问话,显然想转到别的题目上去了:他立刻拿起酒,说:
“魔鬼捉你们……”
但他没有说完,因为喝完了白兰地,他皱着眉,唾着,不高兴的放下酒杯,说:
“这简直是清水。从别只瓶子里倒一点给我罢。”
店主依了他。马尔古拉喝完后愈加皱眉了。
“咳,你没有阿腊柯酒吗?”
马尔古拉显然也和妇人们冒同样的危险了,因为这时卢比斯库罗的一个绅士正在家里为杂志做文章,题目是:“田主的卖酒权是社会组织的基本”。马尔古拉只无意中确定了这基本,也不知道这家酒店虽在镇上确是属于田主的。
他这样的连喝了五次,忘记了己熄的灯笼,便牵着半醒半睡的女孩的手,说道:
“唔,走罢,讨厌的孩子!”
妇人们都在屋角里睡熟了,没有谁和玛丽雅作别。简单的说:她的母亲躺在坟墓里,她自己要到来息清错去了。
他们走出酒店,坐上雪车。马尔古拉喊着马:走!——就走了。雪车起初在镇上的泥泞中走,有点滞笨,但不久就到了白茫茫的旷野上。路很远,雪在冰车下几乎没有什么声响,有时只有马喷呼着,有时远远的,远远的吠着狗。
他们走着,走着。伏夷契克驱指马,喃喃的唱着:“记住呵,恶棍,你所答应的事情。”但他立刻就静默,而且如犹太人一般的摇摆起来,左边一摇,右边一摇,睡热了。他梦在来息清错失去了一筐信札,人家打他的颈背,因此不时的微醒,重覆地说:“见鬼!”玛丽雅没有睡熟,因为她很冷。她张大了眼望着白茫茫的田野,马尔古拉摇摆着,阴黑的背不时遮住了那田野。她想,妈妈已经死了。这样的想着,她很清楚的看见了她妈妈的青白而凄惨的面孔,圆睁的眼睛——她知道这面貌很亲爱,又知道已不复在这世上,到了来息清错也不能够再看见,她在卢比斯库罗时已亲眼看见人家用土掩埋了。她想到这里,几乎苦恼得要哭了出来,但因为她的膝和脚正冻得利害,她因冷而哭了。 
切确的说,那一天并没有结冰,只是很冷,如融雪时的天气。伏夷契克在卢比斯库罗的酒店里喝了酒,这时胃里至少还有一点温暖备藏着。卢比斯库罗田主的话很对:“冬天里喝白兰地能使人暖热,又因为它是我们人民的唯一的安慰,若把大田主们的安慰人民的特权夺去,便是把他们对于人民的感化也夺去了。”伏夷契克这时得到了这样的安慰,已没有什么可以使他烦恼了。
连这个也不能使他烦恼:当马进了树林里,路虽然比较的好,马却走得非常的缓慢;随后转了侧,雪车便翻落正路傍的一个坑里。切确的说,他醒了,但他不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玛丽雅推着他,叫着:
“伏夷契克!”
“你麻烦什么呀?”
“车子翻了呢!”
但伏夷契克问道:“一杯吗”又沉睡了。
玛丽雅坐倒在车子的旁边,尽力的缩着身子,坐着。她的面孔立刻就冻僵了,于是她又推着睡人,叫道:
“伏夷契克!”
他没有同答。 
“伏夷契克,我要到屋子里去呢。”
过了一会,她又说道:
“伏夷契克,走罢,不然我徒步走了……”
最后她走了。她似乎觉得来息清错很近。而且她又认识那道路,因为她每礼拜日总和她的母亲往那里的教堂去。不过现在须一人独去罢了。雪虽正在融化,林中的积雪尚深,因此夜很明亮。雪光映着云光,道路显然,如白昼一般。玛丽雅往黑暗的树林深处望去,可以看见很远地方的树干一一的排着;黑色而且安静的在白茫茫的背景上。她又很清楚的看见沿着树干上去的一层一层的雪。林中主宰着极大的静寂,使她胆大。枝上躺着许多冻雪,流下一些水滴,低声敲着枝叶。但这是唯一的声响。此外周围都静默的,静默的,白茫茫的,寂然的,没有一点声音。
风没有吹拂。蒙雪的树枝一点也没有颤动。一切都在冬眠中睡熟了。地上的雪毡,积雪的静默的树林,和天上的青白的云——这种种好像结成了一种白色而无生气的东西。在融雪期内本是常常如此的。在这些静寂的万物中只有玛丽雅是唯一的生物,蠕蠕地动着,如一个小黑点。呵,善的,正直的树林!从枝上坠下来的水滴也许就是为孤儿而下的眼泪罢。林木对于这孩子是这样的伟大,这样的哀怜。这时她孑然一身,娇弱可怜,夜深时竟会在树林积雪中行走,还信赖而且十分的安心呢!明亮的夜像在保护着她。一个无力的小孩竟献身而且信赖这种极伟大的力,这中间的确有一种很大的甜蜜。在神的世界上,一切都可以这样的存在着的。
玛丽雅走了又走,最后疲倦了。她的鞋子又重又太大,她的细小的脚不断的滑了出来,鞋子陷在雪中,很不容易拔出。此外,她的两手又不大自由,一只手用力握着库利克妻给她的十格罗肖,已经冻僵了。她怕它落在雪中。有时她大声的哭了起来,随后又突然止住了,好像在探察有谁听见她的哭声没有。是的,树林听见她的哭声的!融解的雪单调的,呜咽而诉苦似的响着。此外,也许还有谁听着罢。玛丽雅愈走愈慢了。也许她走错了路吗?不!路像一条白色的,宽阔的,至远渐窄的带子一般,明明白白地躺在两傍阴黑的树木中呢。不可抵抗的睡眠渐渐主宰着玛丽雅了。
她走到路傍,坐倒在一株树下。她的眼睑就落了下来。这时她想着,妈妈从墓地那边循着雪路来了。没有一个行人。然而她却确信有谁会来。谁呢?安琪儿。年老的库利克妻说过,有安琪儿保护着她。玛丽雅是认识安琪儿的。在妈妈的茅屋里曾有一个画像,手中拿着一枝百合花,生着翅膀。他当然会来的。水滴声渐渐响得重了,也许这就是他的翅膀所扫下来的枝上的水滴罢。——不要做声!的确有谁来了;雪虽然柔软,那微声却很清晰,脚步声渐渐近了——低声而且缓慢的近来了。玛丽雅深信的张开了睡眼。
那是什么呀?!
有谁凝视着玛丽雅,灰色,耸耳,面作三角形……狰狞,可怕……

13:54 07-1-10 肖毛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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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肖毛9Lv 12  时间:2007-01-11 17:09:51
   
终于全部完成!只可惜,《光照在黑暗里》缺了一页:(


5.光照在黑暗里

有时在秋天里,尤其在十一月里,天时非常的潮湿,黑暗,阴郁,连健康的人也会厌憎生活的。自从卡姆扬卡有了病,停止了“慈悲”的像的工作以来,这种恶劣的天气比疾病还使他难受。他每天早晨起了床,就去拭工作室的蒙着雾的大窗,朝高处望出去,希望着看见一线蓝色的天空;但是每天早晨,失望总是等候着他。沉重的,铅色的雾迷漫在地上;不下雨,但院中的石板像浸在水中的一般;一切都潮湿,润滑,浸透了水;从檐间的水溜上一滴一滴的落下些水滴,绝望而且单调的响着,仿佛正计算这迟缓的悲哀的时光。
工作室的窗外是一个院子,院子的那一面接着一个小小的花园。木棚后的草尚带着一种死和腐朽的病绿色发着绿;但黄了叶,因湿气黑了枝,为雾所迷蒙着的那些树木却好像统统死了。每天晚间,从田野和林间飞到城里来过冬的乌鸦在这些树木间哑哑的叫着,劈劈拍拍的拂着翅膀,预备栖在枝上过夜了。
工作室在这种时日里阴郁得像尸室一般。大理石和石膏原是需要天的蔚蓝的。在这种铅色的光里,它们的白色惨淡了;暗淡的烧土做成的形像完全失却了线的明确,变成了模糊的,而且几乎是可怕的样子了。 
污秽和紊乱增加了工作室的阴郁。地板上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都是踏碎了的干烧土和从街上带进来的泥。暗淡的墙上只这里那里的饰着些石膏做的手脚模型,别处都空着;近窗的地方挂着一面小小的镜子,上面一个马的头盖骨,和一束灰尘盖得墨黑的人造花。
角隅里放着一个床,床上铺着又旧又绉的被;床边有一个小小的衣柜,柜上放着一个铁做的烛台。卡姆扬卡为节省起见,没有另外租居室,就睡在工作室里。这个简单的床平常是有围屏遮着的,但现在围屏已拿开了,好让病人容易看见脚后的窗子,知道天气变好了没有。另外一个较大的,开在工作室的大花板上的窗子,外面满是灰尘,连在晴天时也透进来灰色而惨淡的光了。
然而大气并没有变好。几天黑暗以后,云完全下沉,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沉重的雾,却变得更黑暗了。直至这时只穿着衣躺在床上的卡姆扬卡觉得病势加重,始脱了衣,躺到被窝里去了。
准确的说,他并没有病得这样利害,有如沮丧,无味,疲乏而且抑郁。使他躺下的是他的衰弱。他不愿意死,但也感觉不到自己有生的力。
阴黑天的长的时间在他似乎更长了,因为他没有一个同伴。他的妻子已死了二十年;他的亲戚都住在别一个地方;他又没有和他的同事同住着。在最近的几年中,相熟的都一一和他疏远了,因了他的不断地生长的愤怒。起初人家倒也喜欢他这种脾气,但到了后来,当他越变越古怪,每一戏谑便足引起他长久的恶感的时候,连最亲密的朋友也和他断绝关系了。
人家毁谤他说,他年老了虔诚了,他的诚意是可疑的。恶意的人说,他久久的在教堂里,是想赖和牧师们的关系得到教堂的聘请。自然这是不真确的。他的虔心也许不是从平静的深信中生出来,但却是真诚的。
然而这却给了怀疑一种不错的明证了!卡姆扬卡渐渐吝悭起来了。他为了节省起见,住在工作室里已有了几年;用什么养活他自己,上帝知道;他竟把健康毁坏到这种程度:他的面孔最后变得非常的黄,非常的透明,仿佛腊做的一般了。他又因为这个避免人们:恐怕有时谁来向他讨殷勤。
总之,他是一个沮丧的,悲世的,极不幸的人。然而他根本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因为即使他的缺点也是有一种特别的艺术家的性格的。那些以为他因吝悭而获得了很大的财产的人错了。卡姆扬卡的确是一个穷人;因为他有一点钱就买雕版,这雕版已装满了他箱底里的护书夹;他像盘剥重利的人小心而贪婪地计算金钱一般,时时去看他的雕版,计算他的雕版。他小心的隐匿着这种嗜好,也许这正是因为那是从极不幸和深爱中产生出来的。
有一次,大约在他的妻子死后一年,他看见一个古董商有一个刻着阿尔米达(Armida)的像的雕版。在阿尔米达的脸上,他看出有一点像他的妻子。他立刻就买了这个雕版,而且从此就开始寻觅雕刻铜版了。他起初只觅阿尔米达的雕版,后来嗜好渐渐大起来,别的也要了。
凡失却了最所爱的人的那些人,是必须将自己的生命维系在任何事务上的,因为不然他们就不能生存。关于卡姆扬卡,没有谁会猜到这个已老的利己的怪人从前曾甚于爱自己生命的爱过自己的妻子。这很像是,倘若她不死,他的生命是会更平静,更广阔,更慈爱的流着的。这爱随时在延长卡姆扬卡的幸福的时日,青春,甚至他的才能。
他的虔心,随着年月变成了习惯,去完成表面的形式,也是从他这种爱里流出来的。卡姆扬卡并不是一个肯深信的人,他所以在他的妻子死后开始为她祈祷,是因为在他看起来,只有这是他能为她尽力的事情,而且这样一来似乎还可以将他和她连结起来。
外面冷酷的人是常能够深而且永久的爱着的。自从他的妻子死后,卡姆扬卡的一生和他的所有的思想都萦绕在对她的回忆上,而且从这上面吸收看养料,有如寄生植物从它所依靠的树干上吸收养料一般。但是从这种回忆中,人类只能吸收些悲哀与莫大的苦恼所做成的毒汁,因此卡姆扬卡也中了毒,沮丧而且悲惨了。
倘使他不是一个艺术家,他似乎是不能再活着的;但艺术终于救了他,自从他的妻子死后,他开始为她雕刻纪念物了。这是徒然的,假使对活着的人说死人躺在什么样的坟墓里都是一样的话。卡姆扬卡愿意他的左西阿的坟墓非常的美丽,他造她的纪念物时,用心不亚于用手。这就是他在起初的半年中所以不曾发疯而且习惯了绝望的缘故。
人是受了伤而且不幸的存留着,但艺术却救了艺术家。从此卡姆扬卡只靠着艺术生存着了。在陈列室里看画像和雕像的人们是想不到艺术家可以诚实或不诚实地尽心于艺术的。这一层,卡姆扬卡没有什么可以被人非难。他的肩上并没有翅膀,他只有比普通大一点的才能,也许这就是艺术不能使他的生活充实又不能偿还失去的一切的缘故罢;然而他是深深地尊敬它的,而且永是诚意的对它的。在他多年的工作中,他向来没有骗过它或乱用过它,为了光荣,易售,称赞或贬损。他总是怎样感到就怎样创作。在他幸福的时期中,当他像别人一般活着的时候,他知道叙述极不平常的艺术的事情,甚至到了后来,当人家开始避免他的时候,他还常在他的静寂的工作室里高尚而且诚实地默想着这艺术。
他感到自己非常的被弃;但这没有什么可以惊奇。和人们发生关系原须有一种中平的模样,因此特别不幸的人就要被割弃了。又因为

(第113页缺,因为电子版中放入两张115页——肖毛)

想,连艺术也离弃他了。他觉得每一根骨头都无力,疲乏。他不期待立刻就死,但也不希望恢复康健。总之,他心中没有一滴的希望了。
倘若他现在还期望什么,那恐怕就只有天气变好,太阳照到工作室里来的事情了。他想,这样也许可以再获得一种希望。他总是特别的感动,对于恶劣的天气和黑暗;这种时日总是增加他的悲哀和沮丧,尤其是现在,当卡姆扬卡命为“无望”的天气陪伴着疾病而来的时候。
每天早晨,女仆端着茶来时,卡姆扬卡便问:
“天边没有什么地方明亮吗?”
“一点也没有,”她回答说,“雾非常的重,对面不见人呢。”
卡姆扬卡听见了这回答,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的躺了许久。 
院中总是非常的沉寂,只有雨点均衡的,单调的在水溜里的的地响着。
有一天午后三点钟,已非常的黑暗,卡姆扬卡不得不点蜡烛了。他无力得这样利害,这在他竟是非常的困难。在伸手去取火柴之前,他默想了许久;随后他才慢慢的伸开手臂去;穿过衬衣的袖子可以显明地看见的那臂腕的消瘦,使这位雕刻家充满了苦恼和厌憎。点起了烛,他又闭了眼睛听着在水溜里的的地响着的水滴,一动也不动的直躺到晚间女仆来到的时候。
这时工作室显出了一副奇怪的容貌。蜡烛的光焰照着床和床上的卡姆扬卡,在又干又黄的皮所遮着的如磨光的额上结成了一个明亮的焦点。房子的其余部分都沉入在黑暗里,这黑暗一刻比一刻稠密了。但房中的雕像却随着外面的黑暗渐渐变红而且活泼起来。蜡烛的火焰
一会儿暗了,一会儿亮了;在这种抖动的火光中,那些雕像也好像在升沉,仿佛它们站起脚尖来,要仔细看这位雕刻家的面孔,好知道它们的创造者是否还活着。
真的,在他的面上已有了一种死的静止。但他的微蓝的两唇,还不时轻快地牵动着,仿佛他在祈祷,或在诅咒自己的被弃和永是均衡而单调地给他计算疾病的钟点的那可怕的水滴。
一天晚间,女仆带了微醉而来,因此比平时喜欢说话了。
“我的事情这样忙,我几乎一天来两次也不能来了。”她说,“你请一个,先生,信教的人来罢,慈悲的姊妹是不要一个钱的,而且她最知道服侍病人。”
这个劝告正合卡姆扬卡的意,但他如一般善怒的人,总是反对人家的劝告,因此他没有应允。
然而女仆走后,他默想起来了:
“慈悲的姊妹!……真的!……她不要一个钱,而且非常的肯尽力。非常的安适!”
卡姆扬卡如一切被弃的病人一般,已尝尽了许多许多不如意的滋味,而且和使他不耐,使他厌倦的千万种细小的苦恼奋斗着。他常常在要配置枕头之前,就随便的歪着头躺了几点钟。他在夜间常常寒冷,上帝知道他怎样得到一杯热茶。连点蜡烛在他也这样的困难,他怎么会想到去煮茶呢?要是有慈悲的姊妹,那她就会以习惯的,安静的,对待姊妹们一般的和蔼做这种种的事情了。呵,这时病得多么轻舒呵,倘若有了这样的帮助!
这可怜的人最后竟想到在这种状态中的病是一种堪期望的,幸福的事,而且在他的灵魂要惊异着,甚至这在他已是一种可以达到的幸福了。
他又以为假使那姊妹来了,带了一点喜悦和希望进工作宝来,也许天气就会变好,的的地响着的水滴会不再追逐他的。
他最后懊恼了,他当时不曾同意女仆的劝告。悲哀的长夜已近来,女仆第二天早晨方能再来。现在他知道今夜在他要比以前的更困难了。
随后他想,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拉撒路斯(Lazarus)——抵抗着今天的烦恼,较幸福的过去的年月又活现在他的眼前了。如方才关于慈悲的姊妹的思想一般,现在关于这些年月的回忆,也奇怪地在他的衰弱的脑中和关于太阳,光明,美丽的天气的观念相结合了。
他开始想念他的已死的人起来,而且和她说起话来,像平日当他生病时的习惯一样。最后他疲乏了,觉得自己无力了,便熟睡了。
在衣柜上的蜡烛慢慢慢慢的熄了下去。它的玫瑰色的火焰变成了蓝色,随后强烈的亮了几次就灭了。工作室里十分的黑暗。
同时,外面的水点仍均衡而悲哀的滴着,仿佛全自然界的悲哀和黑暗用它们蒸溜着一般。
卡姆扬卡睡得轻舒而且长久,但突然他醒来了,带着一种惊奇的印象,觉得工作室里有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外面已天亮了。大理石和石膏渐渐白了起来。对着他的床的宽阔的百叶窗上的青白的光已渐渐多了起来。
在这光中,卡姆扬卡看见了一个人坐在他的床边。
他睁大了眼睛细看,原来是一位慈悲的姊妹。
她不动的坐着,微向着窗,低着头。她的手叉在膝上—她好像是在祈祷。卡姆扬卡看不见她的面孔;但他清清楚楚的看见她的白色的头巾,和柔弱的臂膀的暗色轮廓。
他的心不知怎么样的跳了起来,这些疑问便通过了他的脑袋:
“女仆能在什么时候带这位姊妹进来的呢?她怎样进来的呢?”
随后他想,这也许是他衰弱时的幻影罢,于是他就闭上了眼睛。
但过了一会,他又睁开了眼睛。
那姊妹仍坐在原处,静静的,仿佛正在深深地祈祷。
一种惊奇的感觉,混和着恐惧与狂喜,使病人的头发倒竖了起来。有什么在用着难以了解的力牵引着他的眼睛,去看那形像。他好像觉得,他从前看见过她的一般,但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他记不起来了。他不能自持地想看一看她的面孔,但面孔上正蒙着白色的头巾。卡姆扬卡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说话,不敢移动,甚至几乎不敢呼吸了。他只觉得恐惧和喜悦的感觉渐渐强烈地主宰着他起来,他只惊异地问自己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时完全天亮了。那外面应该是一个怎样美丽的早晨呵!忽然没有一点步履声的,工作室里进来了非常强烈,非常欢乐的光,仿佛这时正是春天和五月一般。
金色的光的波浪如洪水似的渐渐多了起来,充满了整间的房子,而且照耀得这样的有力,大理石在这样的光辉中沉了下去而且溶解了:四壁的墙和它混合着,随后一块儿消灭了。卡姆扬卡觉得自己像在无边的光明空地上一般。
忽然他看见那姊妹头上的头巾也渐渐失却了它的白色的固体,边缘抖动起来,溶化了,流散了,像雾一般,也变成了光了。
那姊妹慢慢的向病人转过头来——这个为人所离弃的可怜的人突然在明亮的光晕中看见了熟识的,最深爱的他的亡妻的容貌了。
于是他从床上跳了出来,从胸中出来了一种叫声,这声中满是他几十年中的泪,忧思,苦恼和绝望:
“左西阿!左西阿!” 
他扯住了她,深爱地把她挽了过来,她也伸出手来抱住了他的头颈。
流进来的光愈多了。
“你不曾忘记过我,”最后她说道,“因此我来了。我已为你求得了一个轻易的死。”
卡姆扬卡一点不肯松手的拖着她,仿佛怕这祝福的幻影和光一同消灭一般。
“我己预备死了,”他回答说,“但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她天使似的微微笑了一笑,脱出一只手,指着下面,说道:
“你已经死了。你看!”
卡姆扬卡照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远处,在他们的脚下,穿过屋顶的玻窗。他看见了他的黑暗而静寂的工作室的内部。那里面的床上,躺着他自己的尸首,张大着嘴,在黄色的面上像一个黑色的窟窿。
他看着这可怜的尸身,有如看见了不相干的东西一般。过了一会,一切都在他的眼前消灭了,以为围抱着他们的光辉被或种世外的风所吹动似的,到某处无限里去了。

6.提奥克虏

非凡的睡眠使雅典安静,在深沉的静默中几乎能听见睡城的鼾声了。在月光中的山岗,卫城,庙宇,橄榄林和成群的黑色的扁柏,像沉没在广大的,银色的,朦胧的浴泉中一般。喷泉低声地响着,城门旁的斯采塔卫兵已睡熟,全城已睡熟,郊野已睡熟了。
深夜中,只有年青的提奥克虏醒着——而且,头伏在园中派拉陀像的脚上,他抱着神的膝叫道:
“阿西娜,阿西娜!你,有时在人类面前显现的,听我讲!怜悯我!细听我的祈求!”
他由这位圣处女的大理石脚上仰起头,便去望那时为一线狭小的月光所照的她脸上的眼睛——但只有静默回答他。甚至夜间常有的轻微的海风也静默着,没有一片树叶在树上颤动。
于是这位青年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痛苦,这痛苦开始从他的美丽的脸上滚下泪来了。
“我只崇拜你,称扬你,”他又恳求道,“只你一个,我的守护神!在我灵魂里的渴慕,火一般燃烧着我的这个欲望原是你亲自洒进去的。现在吹熄它,或竟满足它罢,呵你神圣的!让我认识那最高的真理,真理的真理,宇宙的灵魂。我愿牺牲生命和一切的享乐。我愿委弃财产,抛却青春,美,爱,幸福,甚至人们视为最大的幸和神所赐的最大的福的那光荣。”
他又在大理石上叩头了。他的祈祷从他的灵魂深处流了出来,正如祭神的香烟从香炉里流了出来一般。他的全神的力都灌注在祈求上。他在神的脚下失了魂,忘记了他在那里,他做什么,仿佛朦胧主宰着他,他只有一种意识的,不可抵抗的唯一的思想了:对于这种祈求,回答一定会来的。

× × ×

它真的来了。橄榄树的桠枝和柏树的尖顶突然愰了起来而且开始俯仰了,仿佛这时起了夜间的风一般;树叶和树尖的声响变成了一种人的声音,在空园的高处响了起来,仿佛有许许多多人在四面八方仝时叫着:
“提奥克虏!提奥克虏!”
提奥克虏发抖了,苏醒了。他向四面探望,以为也许是他的朋友在夜间寻找他。
“谁在叫我呵?”他回道。
于是有一只大理石的手突然放到他的肩上。
“不是你自己叫喊着吗,”神说道,“我已听见了你的话,我现在在你的身边了。”
非凡的恐怖竖起了提奥克虏头上的发;他跪了下去,惊吓而且喜悦的重覆地说道:
“你在我的身边了吗?你神秘的,可怕的,难以言说的!……”
但是她命他起来而且对他说道:
“你要认识那最高的真理,那唯一的,世界的灵魂,万物的精髓吗?然而你须知道,台卡李奥懦的后代直到现在还没有谁赤裸裸地看见过它呢,——它上面盖着许多层掩遮凡人的眼光的蒙蔽,这些蒙蔽将永久是这样的盖着。你也许因你的大胆的欲望须出很高的代价,但既然你为了你自己的人生来祈求我,我可以帮助你,假使你因它委弃了财产,统治,爱和光荣,——如你所说,为神的最大的祝福的那光荣。“
“我情愿委弃这世界,甚至那太阳!”提奥克虏热情地叫着说。
柏树和橄榄树的尖头时时在提奥克虏的权威的女儿身上俯仰着。好像神正在考虑提奥克虏的誓言。
“但是,”过了一会她说道,“你也不能立刻就看见它。只每年在一个相似的夜里我带你到真理那里去,让你揭去一层蒙蔽,丢在你后背。我可以用我的超人间的力使你不死,直至你不曾揭开那最后的蒙蔽。你同意吗,提奥克虏?”
“就是这样而且永久照着你的旨意,呵聪明的神!”提奥克虏回答说。
于是神脱下大理石的衣服,变成了一个光明而轻飘如光一般的形像。随后握着提奥克虏的两臂,她升起来,迅速地在非凡的以太中飞去了——像夏夜里常在朦胧的阿尔启攀拉哥海上飞过的星星一般。

× × ×

他们如思想一般快的飞去,最后在一个不识的地方,一座极高的山上,比奥林姆坡,意塔,派李奥懦和奥锁还高。那边,在峻峭的山巅上,提奥克虏看见一个像女人似的形像,各种的蒙蔽密密地盖着,一点也不能看出她的真相。这个形像的周围闪动着一种奇特的,神秘的光,绝不和地上的一切的光相同。
“这就是真理了,”阿西娜说道。“你看,她的光虽已被蒙蔽遮得暗谈,但还是透了出来照耀着的。若没有这落在地上为聪明人所见的薄弱的反光,人们便如住在黑暗的克美赖地上一般,在不尽的夜和黄昏中徘徊了。”
“引导的天神,”提奥克虏回答道,“我若撕去了她的第一层蒙蔽,真理就更明亮地照着我了。”
“撕罢,”神说。
于是提奥克虏握住了那蒙蔽,把它从真理身上扯下。更生动的光立刻就在他的眼前闪烁了。他失魂似的看着那光辉的形像,没有注意到一松手那蒙蔽便变成了一匹白色的天鹅,飞向昏黑的远处去了。
他久久的站在真理的前面,又朦胧起来,忘记了生活,想着世外的事情,解脱了凡间的思想,汲着或种无名的力,使自己的心归于平静。

× × ×

他本是有钱的人,但他履行对神所发的誓言了。因此当他和他同年的朋友们在学会的花园中,或在往阿克罗坡虏去的路上,或在城和港湾间的橄榄林中散步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常常惊异而且埋怨地说道:
“提奥克虏!你的父亲积蓄了无量数的财产,现在都任你支配。你为什么不学神一般的阿耳西皮阿陀,为我们年青的雅典人预备华美的宴会呢?你为什么憎厌席间的闲谈,跳舞,和音乐呢?难道你已变成了一个犬儒学者,连自己的家庭也不注意,应怎样装饰也不装饰了吗?你思量一番罢,财产也是神的赐与,是不该拒绝的哩。”
但是提奥克虏用问话回答他们道:
“告诉我,真理以得来吗,甚至用了波斯王的所有的财宝?”
因此有些人对他并不吝惜毁谤,但有些人却也相信他可以成为一个大智大慧的人,也许比高尚的柏拉图还伟大。
他在贫困中不屈不挠的生活着。
于是有一次明亮的夜里来了酬报,第二层蒙蔽——天鹅——从他的手中飞向黑暗的空间去,真理的真理在他的眼前燃烧得更强烈了。

× × ×

他是一个非常美丽的青年。雅典最重要的上等人物,哲学家,诡辩家和诗人都去请求他的友谊,想看着他的美接近古代的美的观念。
但是他拒绝了他们的礼物,殷勤和友谊……
集合在斯妥奥和釆腊米珂上喷泉傍的女孩们常连结了发辫跳舞着,把他围在中间。有些惊人的,像神女的女人不时将供献给阿陀尼锁的莳罗的枝儿向他的脚下丢去,或者竭力的想穿过盛放的百合花在他的耳边低低的说些爱抚而甜蜜的话,如阿尔卡提阿地方的笛一般……
但一切都徒然!
“来呀,”有一次一个最美丽的雅典女郎,真正的活的卡吕妥,对他说道,“我的明媚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我的头发像芬芳的玉簪花,我的身体像海兰的身体呢。来呀,提奥克虏,即使在天上的神也不知道有比爱更大的享乐的呢。”
但是提奥克虏只凄然微笑而且回答道:
“这一匹鸟也已,呵似神的女郎,从我这里飞去了。”
真的,第三匹天鹅在第三次惊喜的夜里飞去了。

× × ×

年月流得非常快,像冬天里雅典城上的云被狂暴的北风从幽深的塔拉卡山驱到海面一般。年青的提奥克虏已成了壮年的男子了。他不常参加哲学家的辩论,不大过问公众的事情,但城中的人却都称羡他的辩才和聪明。公民们常给他高的位置,他的相熟的和朋友们都固执的要他带领祖国的船,把它引出漩涡和沙滩,到平安的水上去。但他看见雅典的社会生活已瓦解,对祖国的爱已在党派仇视中消沉,如米壳一般的他对于灭亡的警告已落在不毛而荒瘠的田野上,他更不愿统治了——这统治他原已发过誓,要委弃的。有一次,民众差不多要逼他做他们的领袖的时候,他对他们说道:
“呵,雅典的居民!你们自己已成了你们自己的仇人,我是一个凡人,我对你们只有流泪了,即使我是一个神,我也不知道如何统治你们呢。”

× × ×

然而,战事爆发时,他同别的人一起去卫护祖国的城市了。回来时,他受了伤。但当人家在阿克罗坡虏上分赠花冠给英雄的时候,他已不在军队中,而且不允许人家把他的名字刻在铜板上挂在庙宇里。

× × ×

他最后连更大的光荣也厌憎了,这光荣在各种的竞技中,他本可以得到的。年老时,他在攀恩太利珂山的石矿附近用柳枝筑了一所小屋,抛却了城市,离开了人们。雅典城中的居民渐渐忘记了他,有一次当他来市场买面包和橄榄油的时候,他的相识的朋友们都不认识他了。
他这样的住了很久,又清静又高尚又缄默,充满了一种极伟大的,幽默而安静的悲哀。

× × ×

又过了几个年纪。提奥克虏头上的发白了,他的身体弯曲了,他的眼睛深陷了,老己汲尽了他的精力。他只用这种思想鼓动着自己:他虽然不久就要离却这个太阳底下的国土,但他一定在死之前可以一见那最高的真理,世上一切真理的古代的母亲。
有时他还这样想:倘若派尔珂不在他看见真理之后立刻就割断他的生命的线,他也许还可以回到城里去,给人们带许许多多的许的东西去——比有一生次拍罗美台奥带去的还多。

× × ×

最后,伟大的神秘的夜来了。神又握了他的两臂,带到极高的山上,把他放在真理的前面。
“你看,”她说,“她现在已是怎样的灼热,怎样的光耀了。但在你最后一次伸手给她之前,你且听我几句话。这许多年月中像天鹅一般从你手中飞去的那些蒙蔽——是你的生的幻影呢。若是你爱惜这个最后的,或是恐惧充满了你的心,你就退让了罢,趁现在尚是时候,
我仍可以把你从这个高峰上送到下面去,让你度你的余年,如其他的人们一般的。”
“我早已决定为了这一刹那牺牲我的生命了!”提奥克虏叫着说。
于是他的心强烈地撞着,走近灼热的像,因光闭上了眼睑,战栗的手握住了最后的蒙蔽,把它撕下,往后丢去。
但突然出了骇人的事了。
在这一刹那间,电光射进了他的眼里——这样无底的黑暗主宰了他:哈台锁冥府的黑夜和它一比,好像是白昼了。
在这样的深夜里,提奥克虏发出充满着不堪言说的恐怖和无边的痛苦的声音:
“阿西娜!阿西娜!蒙蔽底下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看不见呢!!!”
但是神严厉地回答这绝望的呼声道:
“你的瞳神已因真理的光而盲,以为凡人能赤裸裸地看见真理的那最后的幻影飞去了。”
静默主宰着。
……………
“你总是欺骗那些信讬你的人,”提奥克虏叹息着说,“我又被你欺骗了,可怕而撒谎的神。但是,既然我永不能看见那最高的真理了,你至少也要给我那慈悲的死呵!”
这种超人的痛苦在他的语声中颤动,连阿西娜也被感动了。
于是,一手放在他的不幸的头上,她平静地说道:
“我现在给你死,提奥克虏,而且和它一起,我又给你这个最后的安慰:常死使你安静的时候,你可以看见生前为它而瞎了眼睛的那光了。”

× × ×

夜渐渐失了色而且隐没了,但黎明昏暗,寒冷而且忧郁。从天上密集的云里开始纷纷地坠下稠密的,白色的雪片,撒在提奥克虏的死尸上。


7.老仆人

这一篇从丽茄柴孟霍夫女士(Lidja Zamenhof)所编译的世界语本显克微支小说集中译出,又参照寇丁(Jeremiah Curtin)的英译本,略有增改。——译者附记 


除了老年的管家的,管仓的和管森林的以外,地上还有一种渐归消灭的人物——那就是老仆人。
在我年幼时,我记得,曾有一个这样的老仆人服侍我的父母。他好像古时的巨象(Mamuto),他死后,考古家是立刻要不断地去挖掘古墓中被遗忘蒙罩着的地层中的骨头的。这个老仆人叫做尼古拉·苏呵伐耳斯基(Nikolao Suhovolski),他本是苏哈伐拉名村的贵族子弟,他常在闲谈中提到他的故乡。我父亲是从我祖父手里承受他下来的,他在拿破仑战争时代当我祖父的传令官。他从什么时候服侍我祖父起,他自己也记不起来,有人问他日子,他就嗅了一嗅鼻烟,回答说:
“唔,我那时尚年青,大佐也还——愿父帝照耀他的灵魂——没有胡髭。”
他在我父亲和母亲屋内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当侍餐的,当从仆;夏天里,代管家的去看管收割;冬天里,去看管打谷;管藏酒室、地窖和暗室的钥匙;又要开钟——但他什么事情都做得有条有理。 
我一想到这个人,总是先记起他的唠叨。他总是叽哩咕噜的反对我父亲和母亲。我像怕火一样的怕他,虽然我爱他。他常在厨房里和厨子争闹,常满屋的拖着侍餐童子的耳朵跑;他总是什么都不满意。他喝醉时——每礼拜必有一次——人人都避开了他,这并非因为他要和主人与主妇吵嘴,是因为他不满意谁时,要整天的跟在他背后,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 
吃饭时,他站在我父亲的椅子后。他虽然自己不服侍吃饭,但他却看着服侍的童子,不时凶狠的骂他。
“你小心,你小心!”他哼着说,“不然,我非教你小心不可!你看!——他走得慢慢的,只是拖着脚,像老牛走路一般!你再小心一点罢!——他没有听见主人在叫他!给太太换一个碟子!你张着口做什么呀?哙?你看!你看!”
我父亲和母亲谈话时,他站在桌旁,常要插些话进去,而且总是反对。这常常如此,倘使我父亲转过头去对他说:
“尼古拉,对马太说,叫他预备马车,我们要到某处某处去了。”
于是尼古拉就这样的说了:“去吗?为什么不去呢?啊咦!马不是做这用的吗?让那些可怜的马在那种路上跑断脚骨罢!要拜访去总是要拜访去的,它们的主人自有这权利。难道我不允许吗?为什么不呢?算账是可以等一等的,打谷是可以等一等的,拜访去更要紧!”
“尼古拉真教人难受!”有时,我父亲不耐烦了,叫着说。
但是尼古拉又回答了:
“难道我说过我不愚蠢吗?我知道的,我愚蠢,管家的尚到公主那里奉承去,主人为什么不该去拜访呢?难道拜访比奉承还不重要吗?仆人可以去,主人也可以去!”
于是这就旋转了过去,——没有能力可以使多话的老人止住了。 
我们,这就是我和我的弟弟,差不多怕他比怕我们的保父路陀维柯牧师还利害,——自然比怕我们的父母也利害。他对我的妹妹们要比较客气,无论哪一个他都叫她“小姑娘”,虽然她们都比我们年青;对我们,他只是不客气的叫“你”。然而他在我却有一种特别可爱的地方:他的袋里常放着手枪。功课完后,我常到食堂里去,微笑着,非常的和气,想尽力装出可爱的样子,怯弱的说: 
“尼古拉,日安,尼古拉。今天要擦手枪吗?”
“海吕克到这里来做什么呀?我今天要预备一块抹布,没有别的事!”
随后他讥笑地学我说:
“尼古拉,尼古拉!要枪时,爱尼古拉;不要时,狼吃掉他!你还是读书去罢,学放枪是得不到知识的。”
“我已经完了功课呢,”我回答说,几乎哭出来了。
“他完了功课了,哼,他完了!读书,读书,但是他的脑壳依然像一只空袋。我不给你枪,——完了!”但说着,他已在袋内摸枪了。“什么时候手枪射伤了他的眼睛,那个人家就向尼古拉算账了。是谁的罪呢?——尼古拉。谁让他放的呢?——尼古拉。”
这样的叽哩咕噜说着,他就走到我父亲的房里去,摘下手枪,吹去灰,又说了一次,说这是没有一点用处的,随后就燃起蜡烛,装上火药,让我瞄准。但这时我还须受很大的苦恼。
“他怎样的拿着!”他说,“哼!和理发师拿器具一样!蜡烛也许会被你弄灭的,但一定像教堂里的老仆人一样呆笨!你只配做牧师,诵经去,不配当兵!”
然而他却把他以前的战术教给了我。我和我的弟弟常在饭后跟着他学操,路陀维柯牧师也和我们一块儿学,但他学得非常的可笑。
于是尼古拉皱了眉头,看着牧师,随后,虽然他最怕他,最尊敬他,忍耐不住了,说:
“唉,你尊敬的牧师,走起来正像一匹老母牛……” 
我比弟弟大,最在他指挥之下,因此也最受苦。但虽然这样,当我家里送我进学校去的时候,老尼古拉却哭得非常伤心,仿佛发生了最不幸的事情一般。我父亲和母亲告诉我说,他后来叽哩咕噜得更利害,差不多厌烦了他们两星期。
“他们把小孩带去了,把他送走了!”他说,“不如让他死了倒好!呜,呜,呜!为什么要他进学校去呢?这仿佛不是田主的儿子一般!叫他去学拉丁文吗?他们要叫他变做梭罗门教徒了。多么愚蠢!孩子走了,走了。你呢,老头儿,到屋角里去徘徊,去寻找你所不曾失去的罢!魔鬼!”
我记得,当我第一次放假回去时,大家都还睡着。那时刚天亮,是一个下雪的,寒冷的早晨。村里汲井水的杆子的轧轧的声音和犬吠声,不时打破了静寂。屋内的窗帷还没有开,只有厨房的窗子发着亮光,将躺在门限前的雪染成了玫瑰色。我忧郁而且苦恼的回家去,暗地里恐惧着,因为我的第一次试验并不特别好。这只是因为,在我未明白,未习惯学校生活和训练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努力的缘故。我怕我父亲,我怕把我从瓦萨带到学校里去的路陀维柯牧师的严厉而静默的面孔,因此我一点也没有勇气。
最后,我看见厨房的门开开了,尼古拉冻红了鼻子,拿着一盘乳酪走过雪地。一看见我,他就叫了起来,说:
“最亲爱的,最亲爱的少爷!”于是急忙把盘放下,无意中将两瓶乳酪泼翻了,他挽住我的头颈,便抱着我接吻。从那时起,他称我为“少爷”了。
然而,有整整的两星期,他不曾饶恕我,为了那乳酪:“人家本是平平稳稳端着乳酪的”,他说,“谁知他忽然来了,他正拣了这时候……”等等。
父亲要打我,至少也想打我了,为了我所得到的两种不满意的分数:书法和德文;但一面靠我的眼泪和答应以后用功,一面靠我的亲爱的母亲的来到,最后靠尼古拉的愤语,止住了。书法是什么,尼古拉一点也不知道,但对于德文的谴责,他连听也不愿意听。
“好”,他说,“他是路德教徒还是德国人呢,我们的大佐知道说德国话吗?或者你自己,老爷,”他对我的父亲说,“知道吗?当我们在……那叫什么?……在列布士格遇着德国人的时候,魔鬼知道,我们不和他们说德国话,他们立刻就转了背过去——够了!”
老尼古拉还有一种特性,他不常叙述他从前的战事,但当他特别高兴时,一谈起这些事,他就说起谎来,仿佛专门雇来说谎似的。他是不相信不说的,这也许是许多事实在他老年人的脑中互相混杂了,于是生长出来了一种幻想。凡他年青时所听见的冒险的战事,他统统把它们和他自己与我的祖父连结了起来,而且自己深信自己所叙述的事情。
有时在谷仓里看着农夫们打谷,他讲起故事来,讲得这样的有味,农夫们都停了工作,靠着连枷,张着嘴巴,只听他的故事了。这时,他常常觉察出来,叫着说:
“你们做什么对我张着嘴巴,像要放炮似的呀,哙?”
于是农夫们又打谷了。 
连枷打着稻草的声音响了一会,尼古拉又开始了。
“我的儿子写信给我说,他已做了派耳米尔皇后的大将了。他在那里很好,他的薪金很大。只是那里太冷了……”
我可以说,尼古拉并没有什么惊人的子女,他有一个儿子是不错的,但这个儿子是一个极无用的人。他成人后做了许多坏事,最后进了世界,便失踪了。他的女儿,据说那时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她和乡里的一切官吏都要好,最后生了一个女儿,死了。她的女儿叫做哈尼亚,她和我同年,美丽,但多病。我记得我们常常学兵士的游戏:哈尼亚扮鼓手,刺激我们的敌人。她和善,安静,如天使一般。艰苦的运命曾遇着了她,但那已是一些回忆,不属于这个故事了。 
我现在且转来讲尼古拉的故事。我亲自听见他讲过,说有一次马吕阿姆坡虏地方的乌拉那马狂奔了,有一万八千匹,突然冲进了瓦尔夏伐的边界。呵,踏死了多少人!那日子是多么可怕,在未捉住马以前,一想就知道! 
又有一次,他不在谷仓里讲,而是在屋内对我们大家讲。他说:
“我善战吗?我为什么不该善战呢?一次,我记得我们和澳大利人开战。我正在阵里——唔,在阵里,我说。忽然,总司令骑着马向我走了来——我是说:澳大利敌人的司令,他说:‘哙你,苏呵伐耳斯基,我认得你!我们要是捉住了你,我们的战事就可完全终结了。’” 
“他没有说到大佐吗?”我的父亲问。
“自然!我刚才不是明明白白的说:他说,你和大佐吗?” 
路陀维柯牧师不耐烦起来,说:
“你真会说谎,尼古拉,你好像说谎可以另外得到薪水似的。”
尼古拉皱上眉头,预备骂了,但因为他怕牧师,尊敬牧师,缄默了。过了一会,想增加他的故事的力量,又说了:
“显克路基牧师也对我这样说。有一次,我的第十二根——我是说第五根肋骨上,被澳大利人的剑砍着后,我很不好。哈,我想,我该死了,于是我就把我的罪恶在显克路基牧师前忏悔了出来。但显克路基牧师听着,听着,最后说:‘上帝,你的话都是谎话,尼古拉!’我回答说,也许是的,但是我实在记不清楚了。”
“人家把你医好的吗?”
“人家医好的,人家医好的,人家并没有把我医好!我亲自医治。我把两枪筒的灰尘拌在四分之一夸脱的白兰地里,晚上吞了下去;第二天早晨起来,像鱼一般的活泼了。” 
这一类的故事,我听了很多,札记了很多。但我不知道路陀维柯牧师却为什么不允许尼古拉“末了(如他所说)使我头昏。”这个可怜的路陀维柯牧师,正如一个牧师和乡间的休养者,不知道这个:一则,每个被暴风雨从安静的家庭里刮到广大的生活的角斗场里去的青年,是必须常常头昏的;二则,使他们头昏的并不是老仆人和老仆人的故事,却是另外一个人。 
尼古拉给我们的影响并没有什么害处,因为他注意我们和我们的行动,很严厉,很用力。他是一个满含着“良心”这个字的意义的人,从他当兵时存留下来的一种很美的特性,那就是凭良心和认真做事。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狼破坏了我们许多的东西,而且大胆到这样程度:夜里竟敢十只十几只的成群到村里来了。我的父亲本是一个热情的猎者,于是想围猎了。因为他希望我们的邻居乌斯脱先错先生,著名的杀狼家,来做这次围猎的指挥,他便写了一封信,把尼古拉叫了去,说:
“佃户要到城里去了,尼古拉,你同他一块儿去。在路上,在乌斯脱先错先生家里停下,把这封信交给乌斯脱先错先生。你必须带了回信来,不要没有拿到回信就回来。”
尼古拉拿着信,和佃户一块儿走了。晚上,佃户独自回来了,尼古拉没有回来。我父亲以为他也许在那里过夜,第二天会同我们的邻居一块儿回来的。但第一天过去了——尼古拉没有回来。第二天过去了——尼古拉没有回来。第三天过去了——尼古拉没有回来。我们一家人都悲伤了。父亲恐怕他回来时在路上遇了狼,派了一些人去找他,但找了又找,找不出什么踪迹。我们派了一个人到乌斯脱先错先生的家里去,那里的人说他到了那里,没有遇到乌斯脱先错先生,他问他在哪里,随后他向从仆借了四个卢布走了;他往哪里去,他们不知道。我们总是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后一天,我们派去的人都回来了,他们报告说,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他。于是,我们都哭了。
第六天晚上,我父亲正在办事室里做事,忽然听见门外橐橐的步声,咳嗽声和叽哩咕噜的语声,他立刻就认出了那是尼古拉。
那真的是尼古拉,冻饿,憔悴,困乏,胡髭上挂着冰,几乎不像他自已了。
“尼古拉!呵,上帝!你这许多日子做什么呀?!”
“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尼古拉唠叨的说,“我应该做什么呀?我到乌斯脱先错先生家里,没有找到他,我到白金懦去了。到了白金懦,人家告诉我,去了空,乌斯脱先错先生到卡罗虏夫柯去了。他有在人家的家里久住的义务吗?他不是绅士吗?他来去是不会步行的,我说的不错。从卡罗虏夫柯,我又到别一个城里去了,因为人家告诉我,他是在地方官厅里。但他在地方官厅里有什么事情呢?他是县知事吗?他到县里去了。我或者应该回来吗?我自然也到县里去,把信交给了他。”
“唔,他给了你回信吗?”
“他给了吗?自然,他给了。但他这样的笑我,笑得连大牙都露出来了。你的主人,他说,邀我上星期四打猎去,而你这星期一才把信送到。已经,他说,过了打猎的日子了。于是他又笑了。这就是他的信。他为什么不该笑呢,难道……”
“你在这几天里吃了些什么呢?”
“唔,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从昨天起没有吃过东西?难道我在这里受饿吗?难道人家不肯给我东西吃吗?我没有吃,那末我可以去吃了。” 
从那时起,谁也不敢给尼古拉绝对的命令了。差他到那里去的时候,只叮嘱他随机办理,假使那人不在家。
几个月后,尼古拉到近处的一个城市里买马去了,因为他深知马的好坏。晚上,管家的来说,尼古拉买了马回来了,但因为被人打伤了,羞于出来。我父亲立刻就走到他那里去。
“什么事情,尼古拉?”
“我和人家相打了,”他简短地回答说。
“羞呀,尼古拉,在市场里和人家争闹。你不聪明,你老了还这样蠢。你知道,要是别一个,我一定要因此辞退他的。显然你是喝醉了酒了,你在引诱人家走入叉路,未曾给人家一种好榜样。”
我的父亲真的发怒了,他发怒时是不开玩笑的。但这很奇怪,尼古拉平时对于这一类的事情,总是不会忘记舌头生在口里,这次却缄默得像树干一般了。显然他是在那里固执。那到底是什么事情,怎样发生的,别人问他,他总是不肯说。他回答这个,回答那个,但一个字也不提到这事。
然而他受伤并不轻。第二天,他病得不得不给他请医生了。只有医生才使他把那事情全说了出来。一星期前,我父亲曾骂了一个管仓的仆人,于是有一天他逃走了。他跑到一个德国人,我父亲的最大的仇人,左耳那里去,就在他那里服役。在市场里,左耳和我们从前的管仓的和仆人们赶了些肥牛去在那里出卖。
左耳一眼看见尼古拉,就走近他,对着他骂起我父亲来。尼古拉因此骂他为逆贼。左耳对我父亲再加上一种新的侮辱时,尼古拉就用鞭打了过去。于是管仓的和左耳的仆人们都扑了过来,把他打得流血才停止。
我父亲听了这原委,流泪了。他不能饶恕自己,因为尼古拉想把这事情缄默,他却反把尼古拉骂了一顿。
当他复原时,我父亲到他那里去埋怨了。尼古拉起初不肯承认,如平时一般,只叽哩咕噜的哼着。但随后,他感动了,和我父亲像海狸似的一同哭了起来。为了这事情,我父亲曾约过左耳去决斗,这在左耳,许久不曾忘记。 
要不是医生,尼古拉的牺牲是不会有人知道的。然而,尼古拉却许久许久恨这个医生。事情是这样:我有一位年青的,美丽的姑姑,我父亲的妹子,还没有出嫁。我非常的爱她,因为她又和善又美丽。这一点也不曾使我惊异:人人都爱她,其中年青而聪明的,为全地方上人所喜欢的那位医生也爱她。尼古拉起初也爱那位医生,甚至还常常说他是一个能干的孩子,善于骑马。但当医生显然是为玛丽亚姑姑而来的时候,尼古垃的情感起了特别的变化了。他对他客气起来,冷淡得像对生人一般,他本来常常要叽哩咕噜说他的。从前医生在我们家里坐得过久了,尼古拉给他披上衣服,常喃喃的说:“做什么要在夜里来去呢?这一点没有意思。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事情吗?!”现在他不说了,他只静默着,仿佛呆木了一般。好心的医生不久就明白了这事,虽然他仍像先前一样和善的对尼古拉微笑着。但我想他的灵魂里一定有点不畅快了。
然而年青的爱斯库拉坡有幸,玛丽亚姑姑对他的情感却完全和尼古拉的相反。有一次美丽的晚上,月亮照得客厅里很美丽,素馨花的芬芳从花园里的草地透进了关着的窗子,玛丽亚姑姑正在按着钢琴唱Io questa notto sogno。斯太尼斯拉夫走近她,用颤动的声音问她,相信不相信,他没有她是活不下去的。姑姑自然先表示怀疑,接着就是凭着月亮互相发誓,和一切常在这种事情中所发生的那些事情。
正在这时候,尼古拉进去请他们喝茶了,他一看见那事情,就立刻跑到我父亲那里去,因为父亲在起屋的地方散步,不在屋内,他就到我的母亲那里去了。母亲照常温和的微笑着,请他不要参加这事情。
尼古拉不高兴的静默了一晚。待到父亲睡觉前到办事室里去写信的时候,尼古拉便跟了去,站在门旁,轻轻咳嗽着,橐橐的踏着脚,做出一种记号。
“你有什么事吗,尼古拉?”父亲问。
“我……怎么说呢?……唔,我要问,这是真的吗,我们的姑娘要娶妻子——我是说,要嫁文夫了?” 
“真的。怎么样呢?”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叫我们的姑娘嫁给那个……那个理发师!”
“什么理发师?你疯了吗,尼古拉?你总是什么地方都要参加意见!”
“怎么样,那姑娘不是我们的姑娘吗?她不是我们大佐的女儿吗?大佐是向来不允许这种事情的。难道我们的姑娘不配嫁给贵族的人家吗?医生——请原谅——是什么呀?我们的姑娘将得人家的讥笑了。”
“医生是一个聪明人。”
“聪明,不聪明。我所见的医生还少吗?他们在营寨里进进出出,加入参谋,但一当战事爆发的时候,他们走了。大佐叫他们为‘小刀家’不止一次了。人家健康时,他动也不敢去动他一下;当人家半死半活躺倒时,他才敢拿着小刀过来。这并不困难,去割一个不能自卫的人,因为他手里已不能拿什么了。叫他去割一个健康的,手里拿着骑铳的人试试罢!啊咦!用刀去触别人的骨头,真不容易啊!这一点也不合适!大佐一定会从坟墓里起来的,假使他知道这事。哪一种兵呀,医生是?那种人是上等人吗?这不可能。我们的姑娘不能和他结婚,这不合天缘。他是谁呀?他想得到我们的姑娘?” 
尼古拉不幸,医生不仅想得到姑娘,而且达到目的了。半年后,结婚的日子到了。大佐的女儿被亲属的一般的眼泪,和尼古拉的特殊的眼泪围洒着,去分受医生的命运了。
尼古拉对她并不觉得愤怒,因为这愤怒不能长久,他太爱她了。对于医生,他却不愿意饶恕他。他几乎从此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总是竭力的想不谈到他。我可以说,玛丽亚姑姑和医生在一处是最幸福的。一年后,上帝给了他们一个极美丽的男孩;再过一年,又是一个女孩;随后,交互的一年一个,仿佛注定了一般。尼古拉爱他们的小孩,像爱自己的小孩一般;抱他们,爱抚他们,吻他们。但他心中对于玛丽亚姑姑的降格出嫁,还存着一种不满意,我好几次都看了出来。 
一次,我记得,圣诞节的晚上,我们刚在桌旁坐下,忽然听见远处冰冻的路上有车轮的声音。我们常等候着许多亲戚的来到,因此父亲说:
“尼古拉,去看一看,谁来了?”
尼古拉走出去,立刻就脸上露着喜悦回来了。
“姑娘来了!”他远远的叫着说。
“谁?”我父亲问,虽然他已经知道他所说的是哪一个了。
“姑娘。”
“哪一个姑娘?”
“我们的姑娘!”尼古拉回答说。 
我们居然看见带着三个小孩子的姑娘进房子了。可惊的姑娘!
然而尼古拉总是不肯对她换一种称呼,除了“姑娘”。
但最后,他对于斯太尼斯拉夫的厌恨也终于消灭了。他的哈尼亚生热病生得非常危险。那几天在我也很悲伤,因为哈尼亚和我同年,是我的玩伴,我爱她几乎像爱自己的妹妹一般。那时斯太尼斯拉夫几乎有三天不曾从她的房里走出来。用灵魂的全力爱哈尼亚的尼古拉,在她病时忧郁得像中了毒的一般;他不吃东西,也不睡觉,只坐在她的门旁,因为除了我母亲,是谁也不准走到她的床边去的。铁一般坚硬的苦痛在撕他的心,他忍受着。他的灵魂锻炼得抵抗物理的痛苦,正如抵抗命运的打击一般的坚强;然而它这次也几乎屈伏在绝望的重压之下了,因了床上这个唯一的女孩。最后,过了几天死的恐怖,斯太尼斯拉夫医生轻轻开了病室的门,露出喜悦的脸色,低声对隔室等待着判词的朋友们说出这一句话来了:“被救了!”尼古拉不能再忍,像野牛似的号哭了起来,扑倒在医生的脚下,只是重覆的说:“做好事的人,我的做好事的人!” 
哈尼亚真的全愈得很快,斯太尼斯拉医生显然为尼古拉所喜欢了。
“能干的人,”他常常说,抚摩着长的胡髭。“能干的人!他善于骑马!要不是他,哈尼亚……唔,我连想也不愿想了。上帝保护!” 
但约一年后,尼古拉生起小病来了。他的直而且强的身材弯曲了。他萎衰得很利害,不复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休,不复说谎了。最后,几乎已经到了九十岁,他变得非常的天真了。他自做鸟笼,关了许多鸟,尤其是山雀,在他的房里。 
将死的前几天,他已认不出人;但在死的那一天,他的将熄的智能的灯又明亮地放了一次光。我记得,那时我父亲正陪着母亲在外地养病。一天晚上,我和我的弟弟卡西奥,牧师——他也已很老了——坐在火炉的前面。冬天的凶狂的风雪敲着窗子。路陀维柯牧师祈祷着;我,卡西奥帮着我,在擦枪,预备第二天去打猎。忽然有人来告诉我们,说尼古拉将断气了。路陀维柯牧师立刻就到家庙里去预备圣礼,我则急忙跑到尼古拉那里去。 
他躺在床上,已很苍白,很萎黄,又几乎似冻僵了,但安静而且心地清白。他的无发的头,点缀着两个瘢痕,非常的美丽,显出是一个老兵士和诚实的人的头。将熄的蜡烛放出棺柩般的光,射在房内的墙上。角隅里鸣着捉来的山雀。尼古拉一手将十字像按在胸上,一手被苍白得像百合花似的哈尼亚握着,吻着。路陀维柯牧师走进来,就开始忏悔了。随后,将断气的尼古拉忽然要见我了。 
“我的老爷和太太都不在这里,”他低低的说,“我死得不愉快。但是你在这里,我的最亲爱的少爷,请你看顾这孤女……上帝会报应你的。不要生气……假使我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原谅我。我从前有时不和气,但是忠实的……” 
突然,仿佛又抵挡不住了似的,他尖利而短促的叫了起来,好像他已缺乏了气了: 
“少爷!我的零丁的孙女!上帝,放在你的手里……” 
“我给这个勇敢的兵士,忠实的仆人,诚实的人的灵魂!”路陀维柯牧师庄严的完结说。 
尼古拉已不复活了。 
我们跪了下去,牧师重念祷词起来。 
从那时起,已过了几十年了。在诚实的仆人的坟上,已生长了许多长的墓地的草了。 
悲哀的时候来了。暴风雨已吹散了我故乡的神圣而安静的家庭。现在,路陀维柯牧师已躺在坟墓里,玛丽亚姑姑——在坟墓里,我用笔工作着,争苦味的日常面包,而哈尼亚呢……
唉!泪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