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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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
像一个倦极而睡去的劳动者,休息时间不够,天不亮就得起床,匆匆出去犁田,四月清晨就这么懒洋洋起身了。
天还没大亮呢。
到处静悄悄,只有大量露水由浓雾中酣眠的大树滴滴答答落下来。
黑黝黝的大地上方,天空寂静又黑暗,慢慢露出苍白的微光,活像一块湿得可拧出水来的泛蓝帆布。
所有低洼的草地都白茫茫罩着斗篷般的浓雾,类似桶中的牛奶泡。
不一会儿,公鸡竟相在看不见的小村子里喔喔啼。
最后几颗星熄灭了,闭上疲惫和困乏的眼睛。
现在东方燃起一道红光,活像有人吹火灰裹半熄的余烬似的。
飘浮的雾气到处滚动,像春天融雪时候的洪流,涌上雾蒙蒙的田地四周,或者像薰香,呈稀稀的蓝螺圈飘上天际。
白昼和黑夜相争,失色的夜神紧蹲在地上,以厚厚的湿斗篷覆盖大地。
光明慢慢洒遍了天空,愈来愈逼近地面,和纠缠的浓雾挣扎。高冈上有些地方可以看见土黄色露珠点点的地面由黑夜里浮出来,还有几处缺少光泽的水坑,几条小溪更在渐融的雾气和渐亮的曙光间流动。
天色转亮后,东方的红潮由紫色化为大火般的血红色。物体慢慢显出来了:地平线的森林黑圈,上坡路的一长列白杨,弯腰驼背,仿佛爬得好累好累,突然跃入视线中;遍布在乡间的小村落原先埋在阴影里,如今在晨光下露出脸儿,像滔滔流水中的暗色石头,某些近处的树枝银晃晃挂满朝露。
太阳还没有出来,不过它眼看要进出周围的红光带,普照人间,而世界刚打开惺忪的睡眼,略有动静,却还在休息,而且正昏昏沉沉享受休息的滋味。如今大地屏住气息,寂静似乎在耳中回响:只有一阵微风弱得像婴儿的呼吸,由树林吹来,抖落了树上的露珠。
清晨的灰幕中,酣眠的暗色田野像一座充满沉默信徒的教堂,上空突然传出一只云雀的歌声。
这只小鸟由地面飞起来,拍着翅膀,以银铃般的嗓子啾啾叫——宛如弥撒的铃声——或者像一股春天的香柱,一直往上升,往上升,在神圣的高冈和东方的寂静处呼唤整个乡野。
不久别的云雀也来合唱,飞入天庭,一面鼓翼,一面向每个生物宣告白昼的来临!
太阳快出来了,它近在眼前。
最后它终于浮现在遥远的森林上空,仿佛由深渊爬出来;仿佛有看不见的圣手托着它巨大发光的圣碟,挺立在昏昏欲睡的大地上空,以光明赐福给万物——无论生死,即将诞生或死亡——接受白昼圣礼的万物,而万物则拜倒在尘土问,面对他的圣威抬起卑微的双目。
现在天亮了。
迷雾像薰香由草地飘上金光闪闪的天空,鸟儿和各种生命齐声颂赞……叫喊,做谢恩祷告,发自内心的祷告!
接着太阳出现在黑森林和无数村子上方,高超,巨大,向下布施温暖——是上帝慈悲的明眸——开始用和平之手法统治全世界。
这时候,克伦巴家的老亲戚爱嘉莎来到森林附近的一座沙丘上,那儿有几个贵族领地的草堆立在充满车印的大路旁。
秋初她踏上乞讨的旅程,此后就吃"天主赏赐的面包"活到今天。
现在她回来了,像春天寻找旧窝的归鸟。
她老迈,衰弱,气喘吁吁,有点像沙地上生根的路柳,枯弱,发着磷光,眼看要倒了——她衣衫褴褛慢慢走,手持拐杖,背上扛着头陀袋,身边挂一串念珠。
她碎步经过贵族领地的草堆,太阳出来了,她抬起饱经风霜的皱脸仰望太阳,灰眼虽然充血,却闪着喜悦的光辉。
啊!经历了漫长而凛冽的冬天,又回到土生土长的村子——她一想起来,步伐就轻快多了。头陀袋在肩上摇晃,念珠在伴随着脚叮当响,不过,她很快就中气不足,肺部承受不住,只得停下步子,然后吃力地慢慢前进。但她不时用饥渴的目光环顾乡间,笑眯眯地望着灰色的田地因谷物萌芽而泛出的绿色:村子渐渐由浓雾中浮出来,树木还没长叶子,像马路的哨兵挺立着;有些孤单单散列在平原上。
这时候太阳已相当高了,光芒洒遍最远的田地。全乡布满玫瑰色的露珠,黑黝黝犁过的田地在日光下发亮,浊水亮晶晶流过沟渠,云雀的歌声隔着凉空气传来。再过去,某些凸出的危崖下仍闪着最后的残雪。几棵树上挂着黄色的柔荑,像玛瑙珠子在空中摆荡。某些角落和沐着阳光的水洼里,金叶草在去年的枯叶堆中萌芽,野花也睁开黄色的眼睛。一股微风吹起了懒洋洋晒太阳的平地那种浓烈的怪味儿,四周的一切好亮,好大,充满好闻的香味,爱嘉莎真希望有翅膀,能欢呼一声,飞上天空。
她张口喘气说:"噢,好天主!噢,亲爱的耶稣!"并坐下来观赏全景,似乎要把它吸入喜滋滋跳动的心灵。
噢,春天在宽阔的平原上滚动,云雀的颂歌向大家宣布它的来临了!……还有神圣的太阳!……噢,还有和风又暖又柔的爱抚,像母亲的吻!……大地神秘兮兮地静候着,等待犁田机和播种者!……噢,生命的激流到处显现,和风孕育着生机,很快就要生出叶片——花朵——麦穗中的谷粒!
噢,春天来了,像裹着阳光的美妇人,面如玫瑰色的曙光,发如川流的逝水!她来了,由太阳那儿飘下来,翱翔在四月清晨的麦田上空,摊开手掌放出许多云雀,愉快地唱歌赞美她!她后面飞来一排排的白鹤,鸣声清脆,还有野雁呈楔形飞过浅蓝的天空。鹳鸟沿沼地而来,燕子在屋旁吱吱喳喳,所有的鸟类都唱着歌来了。春天的斗篷触及大地,草儿萌发,随风摇摆,花苞在黏胶下发光,小叶片低声呢喃:到处都洋溢着坚强的生机。
噢,春天女神爱抚这一切可怜兮兮的破旧矮房子!她以慈悲的双目浏览屋顶下方,唤醒了人类冻僵和瘫痴的心灵,他们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安慰,如今把满腹的悲哀和心事搁在一旁,梦想他们会有更愉快的命运!
大地回响着生机,宛如长期静默的钟铃有了新的音韵。那是太阳带来的礼物,洪亮的钟声高高兴兴响着,唤醒胆怯的心灵,歌颂最奇妙的事物,终于在每一个灵魂那里找到了回音。每个人的眼睛都含着热泪:不朽的人类精神茁壮了,喜滋滋拥抱大地——他们自己的世界——是的,每一块孕育着生命的泥土,每一棵树,每一粒石头,每一阵呼吸——一切他都珍爱到极点!
爱嘉莎拖着脚步慢慢走,心情便是如此,她贪婪地打量她梦中的圣地,有时候头晕目眩,简直像喝了烈酒似的。
尖塔传出当当的弥撒钟,她终于恢复理智,跪在地上。
"……噢,主啊,你神圣的意旨把我带回家乡。"
"……你对无依无靠的人发了慈悲!"
这几句话她差一点说不出来,眼眶浮出真心的热泪,沿着枯萎的双颊往下淌。她感动得连念珠都摸不到,只吐出一些不连贯的字句,像火星迸出灵魂。最后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站起身,继续往前走,眼睛盯着四周的乡村。
现在是大白天了。整个丽卜卡村横在她眼前和脚下,围着水车池排成一圈,如今隔着泛白的雾网,池水呈深蓝色,像一面镜子闪闪发光。岸边的房屋蹲在地上,像家庭主妇坐在没有叶子的果树间。某些屋顶上空升起一丝小烟柱,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烁,新粉刷的墙壁半掩在黑黢黢的树干间,形成强烈的对比。
现在她认得每一栋房子。她走着走着,磨坊的噪音愈来愈清晰,厂房位于村子的一端,贴近她所走的马路,对面那一头则有教堂的白色高墙耸立在大树间,窗户和尖塔的金十字架远远发出亮光,隔壁神父家的红瓦屋顶也清晰可辨。再过去,地平线环列着蓝灰色的森林、广大的麦田、远处果园中蛰伏的村庄;凸出的危崖、蜿蜒的道路、一排排倾斜的树木、散列着柏树的沙丘,以及细细的小溪,亮闪闪流入水车池,在屋舍问流进流出。
近处是丽卜卡村的土地——像一条条帆布,为斜坡高地增添了不少色彩,呈弯带状,密密相连,只用中间的羊肠小径隔开,小径上种了枝繁叶茂的梨树,长满野蔷薇和荆棘;不然就以土黄色的犁沟为田界,在泛黄的晨光中看来很清楚。一块块秋天播种的土地现在开始转绿了,去年收割过的马铃薯田、一片片新犁的土壤、发出融熔玻璃状灰色闪光的低地水洼……构成了整个画面。磨坊那一头是泥煤色的草地,有鹳鸟在那儿走来走去,"嘎嘎"叫;再过去,卷心菜园淹了水,只有田畦顶像搁浅的鱼浮出水面:上空有白腹的田凫飞来飞去。交岔路口立着十字架或圣徒的雕像。热烘烘的太阳高挂在小世界上空,高挂在村子所在的幽谷上空,云雀宛转歌唱,牛舍传出哞哞的哀鸣叫,白鹅尖叫,人声熙攘,风儿载着一切声音,暖洋洋轻柔柔吹着,大地似乎沉醉在蕴藏新生命的安详喜气中。
不过,田里看不到许多干活的人。只有几个妇女在村庄附近撒粪肥,几丝臭味飘入她的鼻孔。
"懒家伙!这么好的日子,田地等着人春耕,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工作的人这么少?"她不太高兴,咕哝道。
为了离田地近一点,她拐离大道,走一条横越阴沟的小径,那边杂草很茂盛,很多雏菊已经对着太阳睁开粉红色的眼睑。她记得往年田里到春天满是红衬裙,姑娘们的歌声和叫嚷此起彼落,她知道这种天气正是施肥、耕作和播种的好时机。到底怎么回事呢?咦,她只看到一个农夫站在田野里走动,以半圆形的动作撒播谷粒。
"春天刚来,他播的一定是豆种……看来是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没错。"她真心加上一句:"噢,亲爱的播种者,愿上苍赐给你丰厚的收成!"
小径崎岖不平,充满新的鼹鼠窝和不少水洼。但是她专心地看着每一块田地,仿佛她也在这里播种希望。
"这是神父的黑麦田。长得真好!记得我出门流浪的时候,长工正在这儿犁田,神父坐在附近。"
她吃力地爬行,用力喘气,含泪看着四周。
"这是普洛什卡的黑麦田……一定是太晚发芽,或者在地下腐烂了。"
她弓身——对她可不是容易的事儿!爱抚湿湿的草叶,活像摸一个小孩的头,衰老的指头不停地颤动。
"啊,这是波瑞纳的小麦!了不起的好田地。当然了:他不是丽卜卡的首席农夫吗?可惜遭了一点霜害,冬天太冷了。"她一面思索一面眺望去年秋天犁过的大田地,草叶埋在土里,沾了烂泥巴,可见冬雪和洪水很严重。
她叹息一声:"噢,这边的人吃了不少苦头。"她用手遮住眼眉,看看两个村里来的小伙子。
"风琴师的学徒和他的儿子……好大的提篮!啊,他们一定是到佛拉庄去列一年一度的告解名单。是的,他们就是去办那件事。"
他们走近时,她打了一声招呼,想跟他们聊聊,但是他们只咕哝回了一句话,就匆匆走了,彼此谈得津津有味。
她很失望,心里不舒服:"从他们学走路我就认识他们!啊,算了!他们怎么认识我这个乞丐婆呢?不过,麦克长得真好,现在一定为神父弹风琴了吧。"
她很快来到克伦巴的地产附近。她嚷道:"主啊!没看到半个男人。"她现在贴近村子,闻得见炊烟,看得见果园晾晒的床褥和垫子。她心怀感激,庆幸能活到今天,能回来找自己的亲人。她怀着这种希望,才能熬过整个冬天:这个愿望使她坚强,没被寒冬、贫困和死亡打倒。
她坐在灌木丛下整理衣裳,但是没办法。她兴奋得四肢发抖,一颗心像被人勒死的鸟儿怦怦乱跳。
"这里还有好心人。"她用力看着头陀袋,低声说。她知道自己存下的钱足够做丧葬费了。
多年来,她一心想着一件事:上苍召唤她的时候,她要死在自己的村庄,躺在民宅的羽毛被上,面对墙上的一排圣像——一像所有主妇一般死法。为了最后那神圣的一刻,她存钱存了好多年!
她在克伦巴家的阁楼上拥有一个柜子,里面有一件大羽毛被,有床单和枕头,有新的枕套;一切都干干净净,从来没用过,随时准备着。那套寝具没有别的地方可放,因为她没有自用的房间和床铺,通常都睡屋角的草垫子,或者睡牛舍,看情况而定,家人叫她睡哪儿她就睡哪儿。她从不争取权利,也不发牢骚,知道世上的一切都照上帝的意旨,有罪的世人是改变不了的。
但是——她要求上苍原谅她的自尊心——她暗暗梦想一件事:希望葬礼像村中的主妇一样,她为此战战兢兢祈祷过好久了。
所以,她一到村庄,知道自己太限不远了,自然而然开始估量她是否忘了什么事情。
不,她需要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她随身带了一只圣烛节的小蜡烛,是她看守死人一夜才讨来的,还有一瓶圣水,一把新的洒水刷,一张钦斯托荷娃圣母的圣像,她死前要拿着这张像和儿十兹洛蒂的丧葬钱,她死后说不定还能做一场弥撒哩,有蜡烛,教堂门口又有洒圣水仪式。她不敢奢望神父送遗体到基地。
那是不可能的。并非每一位地主都有那份荣幸,何况,单是那一件事的费用就能把她所有的积蓄耗光!
她深深叹一口气,站起来,觉得身体比平时虚弱。肺部发疼,咳得好痛苦,几乎走不动。
她暗想:"我若能活到制干草或者收割时节就好了!噢,到时候我会心甘情愿躺下来受死,亲爱的耶稣啊!躺下来受死!"
她自觉这种愿望有罪,想找借口。
但是她突然想起一个叫人担心的问题:谁肯收容她,让她死在自己家呢?
她说:"我要找个善心的人家,我若答应给他们一点钱,他们也许愿意。真的,没有人喜欢陌生人给自己家里添麻烦。"
至于死在她的亲戚克伦巴家,她想都不敢想。
"这么多小孩!屋里没地方,而且现在家禽正在孵蛋,得为它们腾出空间——何况地主农夫让乞丐亲戚死在他们家也有失体面。"
她斟酌这些事,心里并没什么怨尤,同时慢慢走上草地和卷心菜圃防水堤边的马路。
水车池在左边发光,深蓝的水面反射出太阳的金色光芒。岸上长满低垂的赤杨树,有一群群大鹅嘎嘎叫,扑打着翅膀,仍泥泞不堪的路上,一队队愉快的小孩跑来跑去,大叫大嚷。
丽卜卡村立在水塘的此岸和彼岸,打从创世纪以来就立在那儿了,房舍半掩在枝叶扶疏的果园和附近的矮树丛中。
爱嘉莎慢慢前进,并迅速将一切收入眼底。磨坊主太太坐在门槛上,伴着一群闹哄哄的小鹅,鹅身蜡黄蜡黄,由她照料着。爱嘉莎跟她打声招呼,飞快走过去,很高兴墙边晒太阳的几条狗没注意到她。
她过了桥。流水往水车轮奔去,路面又成两条,环抱整个村庄。
她迟疑片刻,渴望看一看每样东话,就向左拐,多走一点路。
她最先经过打铁铺,那儿静悄悄,一点生趣都没有,熏黑的墙上倚着一辆车的前半部和几具生锈的犁田机,但是铁匠本人不在,他太太穿罩衫和衬衫,忙着挖果园的地面。
爱嘉莎绕过去,停在每栋房子前面,倚着低低的石篱,好奇地打量内部的一切。家犬走上来闻她的身体,似乎认得是村民,又回到阳光下躺好。
无论她走到哪儿,到处都觉得寂静又虚空。
最后她走进教堂,自言自语地说:"男人都不在……一定是出席法庭,或者在某一个地方开会。"
弥撒结束了,神父坐在告解室里,有十几个外村远道来的人留在座位上,不时深深叹几口气或者大声祈祷。
高坛前面挂了一盏灯,不断冒出一股泛蓝的烟波,在高窗射进来的阳光下颤动。外面麻雀吱吱喳喳,不时口含稻草闯进甬道,偶尔有一只燕子在大门口啾啾叫,身子一回旋,掠过寒冷又寂静的墙边,迅速飞回外面光明的世界。
爱嘉莎短短祷告几句,匆匆出来,一心想赶到克伦巴家,在教堂前面碰到雅固丝坦卡。
"什么,你在那儿,爱嘉莎!"她惊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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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季(2)

  "是的,好主妇,我在这儿,还活着。"她低头吻对方的手。
"咦,他们说你在很远的地方翘辫子了。我看'天主的面包'虽然好赚,对你却没什么好处。有个教堂墓地等着你。"老夜叉婆用嘲笑的表情打量她说。
"你说得对,好主妇,我这把老骨头差一点回不来。"
"到克伦巴家,呃?"
"当然。他们不是我的亲戚吗?"
"你的头陀袋装得相当满,他们会好心接待你。我敢说,你的破布里还扎着几文钱。是,是!他们一定会承认你是亲戚。"
"他们的身体都好吧?"爱嘉莎为她的嘲笑而痛心,顺口问道。
"都好。只有汤玛士例外,他身体很差,但是在监狱里慢慢养好了。"
"汤玛士!在监狱里?别开这种玩笑,我觉得不好玩。"
"我重复刚才的话。请我再加一句,他的同伴可多了——全村的人都在那儿陪他。法律、牢门和铁栅栏才不管有田地没田地呢。"
爱嘉莎站着发呆。她呻吟道:"耶稣,玛丽亚,约瑟!"
"现在赶快去找克伦巴太太吧,你马上会听到很多消息……啊哈!男人正拼命度假呢!"她恶毒地大笑说。
爱嘉莎慢慢走开了,她无法相信这个信息。一路上看见几个相熟的女人,她们和和气气跟她打招呼,她假装没听见,故意慢慢走,希望晚一点证实雅固丝坦卡告诉她的话。她徘徊好久,东看西看,不想知道最坏的消息。
不过,最后她鼓起勇气跨入前面的克伦巴家,全身战栗,以惊惶的目光看着果园和后面的房屋。窗边的母牛正在喝一大盆水,声音很大;屋子中央的长廊另一头有一头母猪带着小猪仔在泥巴堆打滚,家禽在粪堆猛找食物。现在水盆空了。她拿起空盆(手上拿一样东西,她觉得可壮壮胆),走进幽暗的大房间,说道,"赞美上帝。"
"谁呀?"内室有个可怜兮兮的声音说。
"是我——爱嘉莎。"她说这句话,声音哽住了!
"爱嘉莎!噢,我没……!"克伦巴大妈突然出现在门槛上,围裙兜满小鹅,几只母鹅嘶嘶嘎嘎围着她打转。
"啊!感谢上帝!有人说你远在去年圣诞节就死了,只是没有人知道在哪儿,我丈夫甚至到警察局去查。坐吧,你一定累了。你看,我们的鹅都孵出小鹅了。"
"好棒的一窝!数目好多喔!"
"是的,五十五只。到前面来吧,我得喂它们,提防大鹅踩到它们。"
她放下围裙中的小鹅,它们到处乱跑,毛茸茸像黄色的柔荑花,几只母鹅走上来,喜得嘎嘎叫,伸长脖子看小鹅。
克伦巴大妈拿出碎蛋、荨蔗叶、燕麦片混合的饲料,放在一块木板上,蹲下来保护它们,公鸡和母鸡气呼呼叫嚷,想去抢食物,踩到小家伙,还用嘴啄它们。
爱嘉莎在屋子前面坐下来。"它们翅膀之间都有灰色花纹。"她说。
"这是品种的标记,好大一块花纹。蛋是风琴师太太那儿拿来的:我拿三个蛋跟她换一个。你来了真好,工作好多,简直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我马上动手——马上!"
她想站起来动手干些杂事,但是力气不足,倚着墙壁头晕眼花。
对方看到她铁青的面孔,肿胀不安的外貌:说道,"看来你体力衰竭,不适宜再帮佣了。"
看她这样,克伦巴大妈很懊恼,看来老太婆不但没有用处,而且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爱嘉莎一定猜到她的心情,怯生生用抱歉的口吻说:
"别怕,我不会拖累你,也不会硬吃你的粮食。我只休息一会儿就走。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大家,问问你们的现况。"她热泪盈眶。
"噢,但我不是赶你走。坐吧,你愿意离开我们才离开。"
她接着问道:"小伙子呢?跟汤玛士下田了吧,我猜?"
"你没听说他们都在坐牢?"
爱嘉莎难过得扭紧双手。
"雅固丝坦卡告诉我,但是我不相信。"
"啊,她说的是实话——千真万确!"
她想起此中的经过,全身发僵,流下眼泪。
"是的,那简直像丽卜卡村的末日。他们都被抓进城,全部抓去了——全部——我怎么活过来,我都搞不清楚……那是三星期以前的事,在脑子里还像昨天一样鲜明。家里只剩马西克、在田里施肥的女孩子和我这苦老太婆!"
她突然对大鹅叫道:"走开!你们要像猪公弄死自己的小孩吗?你们?"
小鹅跟着母鹅走进庭院,她召集小鹅。
爱嘉莎说:"不,让它们跑跑,眼前没有老鹰,我会照顾它们。"
"你几乎走不动,怎么追得动大鹅?"
"我跨进你家门槛,觉得好多了。"
"那就试试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要不要我煮牛奶给你喝?"
"多谢,太太,不过四旬斋的星期六我从来不喝牛奶。给我一壶开水吧。我带了面包,可以弄碎来吃。"
过了一会儿,克伦巴大妈给她端来一碟加盐的热水,爱嘉莎吃她的碎面包餐。这时候,对方一五一十把森林大战的前因后果说给她听。老波瑞纳的头壳被林务官打坏了,安提克为父亲报仇,把管理员打死,老头子如今还不省人事躺在那儿,另外还有人受重伤,他们都不在乎,因为村民打了胜仗。
她继续说:"但是森林大战后的下一个礼拜天,离出事还不到四天,雪下得好浓好浓,简直不能踏出门外,我们正打算上教堂,古尔巴斯的小孩跑来大叫:'宪兵来了!'"
"真的来了——三十个宪兵,另外还有官吏和法官……整个法庭都出动了——他们投宿在神父家。然后开始问话作笔录,押每一个人去调查。没有人抗拒,人人都勇敢发言,像告解时一样坦白说出真相——大约傍晚才问完。法庭本来要把全村的人都抓去,连女人都不放过!但是孩子们号啕大哭,男人们开始找木板,想竭力抵抗……后来神父大概跟法官谈过了,他们就撇下我们没有抓。连柯齐尔大妈用脏话骂他们,都没有被捕;只有男人坐牢。至于老波瑞纳的儿子安提克,他们下令用脚镣手铐押解他。"
"用脚镣手铐!噢,主啊!"
"他们先用绳子捆他,但是他啪哒一声把绳索挣断了。大家都怕他,他好像发烧发狂,中了邪似的。他站在他们面前,盯着他们的面孔说:
'你们用脚镣手铐拴紧我,好好看着我。否则我会把你们都杀光,而且犯自杀的邪罪!'"
"他被父亲的惨境吓着了,自动伸出手脚去接受刑具。他们就这样把他带走了。"
"我忘不了他们抓他的样子,至死都忘不了。他们也抓去我丈夫、我儿子和其他的人,总共大约六十个。"
"但是那一刻村里发生的情形——听到的哀声和诅咒——我没办法告诉你!"
"现在春天来了,积雪已融,田地干干等着耕作,犁田和播种的时候到了,但是我们这里没人能干活儿!"
"村子里只剩社区长、铁匠和几个衰弱的老头子;年轻的男人只剩'颠三倒四'亚斯叶克这个白痴!"
"如今是牛羊生子的季节,我们的妇女很多都在这几天分娩;我们得顾念牢中的男人,给他们送食物,送点钱钞和一两件干净的衬衫;同时,我们的工作多得要命,别的地方也雇不到人手,每个农人都得先顾自己的生活。"
"他们会不会马上出狱?"
"天知道!我们神父到过警察局,社区长也去了。他们说侦询完毕就宣判,但是三星期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回家。上星期四罗赫也去打听过。"
"老波瑞纳是不是还活着?"
"是的,不过跟死人差不多,他像一条狗似的躺着,不省人事。汉卡召来最好的医生,但是没什么效。"
"他们有什么办法?若是要命的毛病,请医生是没有用的。"
克伦巴大妈接着把冬天的各种事情说给来客听,因为爱嘉莎完全不知道。
她对这些消息感到又惊又惧,手臂垂在两旁,显得十分痛苦。
"噢,天哪!我一直想念丽卜卡,却从来没有想到……我一辈子没听过这种事情。是不是撒旦跑下来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可能是吧。"
"一定是这样。天主为安提克和继母乱伦而惩罚我们大家。但是还有别的罪孽,现在爆发出来,大家都看见了。"
爱嘉莎不敢问她是什么罪孽,她举起发颤的老手,在胸前画个十字,咕哝咕哝地祈祷。
"是的,人人都得为他们受罪。老波瑞纳躺在那儿,形同死人。"说到这里她压低嗓门——"听说雅歌娜拼命勾引社区长。安提克走了,马修也走了,她身边没有年轻的小伙子,所以只要男人就好!这是什么世界,我的天!"她拧手说道。
爱嘉莎没答腔。她听到的消息害她很泄气,先前的倦意又爬上全身,而且比刚才更厉害,她悄悄到牛舍去休息。
日落时分她又出现了,出去看熟人,再回克伦巴家的时候,他们正在吃晚餐。
桌上为她摆了一只汤匙,留了一个座位,当然不是上座。但是她没什么胃口,宁愿向他们报告她在各城市的见闻。
不久天黑了,临睡前他们在屋里点了一根蜡烛,她拿出头陀袋,大家好奇地围在她身边,她慢慢抽出她买给大家的礼物:每个人各得一张圣像图;姑娘们各有一条项链(啊,她们相继照镜子,看看戴起来合不合适,像火鸡伸长了颈子),小伙子各有一把强力刀;汤玛士得到一大盒烟草,他太太有一条大花边,呈扇形,点缀着各色刺绣,实在太美了,好主妇看了,不禁拍手!
人人都非常满意,眼睛盯着礼物看个饱;爱嘉莎一面分享她们的喜悦,一面细细说明每一件东西的价钱和购买地点。
他们熬夜熬到很晚,大谈离家的亲人。
大家说完,四周一片沉默,爱嘉莎终于说:"村子里太静了!害我觉得喉咙有个大疙瘩!去年这个时候完全不一样!全村都是喊声和笑声,闹翻了天。"
克伦巴大妈凄然附和道:"是啊,现在像一座大坟墓。只适宜加上墓碑,立个十字架。"
爱嘉莎柔声问道:"是啊——太太,我能不能上楼休息?走那么远,我的骨头痛得要命,我的眼睛快闭上了。"
"你爱睡什么地方就睡什么地方,现在空间不缺乏了!"
但是她正要爬梯子上阁楼,克伦巴大妈由敞开的房门对她说:
"噢,我忘了告诉你……我们拿了你柜子里的羽毛被……狂欢节那几天,玛奇哈出天花……天气很冷……我们没有东西给她保暖——所以我们借用了你的羽毛被……如今晾晒过了,明天就拿上楼。"
"我的羽毛被?好,随你的意思……既然你需要,没关系。"
她实在说不下去了,摸索着爬到箱柜边,掀开盖子,猛掏她的葬礼装备。
是的,她全新的羽毛被已经被人拿走了!全新的,她一次也没用过!……她一根羽毛一根羽毛由牧鹅场拾来,凑成里面的填料,准备做临终的床褥!她放声大哭,这个打击未免太残酷了。
她祷告好久,加上一把辛酸泪,向亲爱的耶稣吐露她所受的委屈。
2
第二天是棕树主日,也就是复活节的前一个礼拜天。
汉卡起了个大早,只穿上衬衫,和一件披肩御寒。
她环顾四周,甚至望着围墙边界和外面的马路。空空旷旷的,没什么生机,只有干干的晨光覆盖着没有叶子的树梢外缘。
她回到门廊上,勉力跪下来(她再过一星期左右就要分娩了),开始做晨祷,昏昏欲睡的眼睛浏览眼前的风光。
白昼带着白灼灼的火光飞速降临,黎明的红晕化为东方的金色,像富丽的丝篷罩着圣体匣,而圣体匣还没有露面呢。
夜里有微霜,树篱、屋顶、房舍都白花花的,树木像许多羊毛状的云彩。
浓雾沿地面爬行,村子仍酣睡着,但是靠近路边的几栋房子如今渐渐露出积雪的墙壁。磨坊不停地操作,河水在下面汩汩而流,听得见水声却看不见形影。
公鸡闹嚷嚷,很多鸟儿在果园啾啾叫,宛如一起做晨祷,这时候汉卡又出来检视每一个地方,叫醒睡觉的人。
她先打开猪栏的半扇门。一头大肉猪想站起来,但是身体太胖,坚实的后臀和腿部着地在后滚,只把口鼻转向她,呼噜呼噜喘着粗气,她检查食槽,放进一点新鲜的食料。
"它的屁股油很厚,简直站不起来。真的,油层至少厚四英寸!"她喜滋滋摸它的两侧。
她接着走进养鸡场,扔了一点手上的猪饲料,招引家禽。它们匆匆由栖息的地点路过来,公鸡喔喔大叫。
公鸡欺负鸡仔,她挥手赶开它们,逐一检查鸡蛋,拿起来对着阳光。
她说:"小鸡再过一个钟头就出壳了!"她听见里面啄蛋壳的声音。
这时候,拉帕不在乎身边嘶嘶响的公鹅,跑出狗窝,懒洋洋地打呵欠。
一看到她,老狗叫了一声,摇摇尾巴,穿过母鸡群来到她面前,母鸡的羽毛到处乱飘。它扑向汉卡,把脚掌贴在她胸前,舔她的手,她则拍拍它的脑袋。
"啊,这个哑畜生比许多人有感情!……喏,彼德,该起床啦!"她敲敲马厩门大喊,终于听见一声牢骚和门闩往回拉的声音,她又打开牛房舍,母牛在食槽前面躺成一列。
"什么,怀特克!睡得这么熟,这么晚起?起来,小鬼!"
小伙子醒了,由茅草铺上爬起来,开始穿短裤,嘴里嘀嘀咕咕,他很怕汉卡。
"拿草给母牛吃,待会儿我要挤牛奶,然后马上来削马铃薯皮。不过你当心,一口都别喂莱苏拉!"她冷冷加上一句:"莱苏拉是雅歌娜的财产,叫它的女主人自己喂!"
"噢,她会喂,喂得好极了,可怜的畜生饿得哞哞叫,吃下面垫的茅草!"
"它饿死我都不管,不是我的损失!"她充满敌意地说。
怀特克喃喃说了几句话。她走了以后,他又躺在草荐上,再打盹几秒钟。
谷仓的打谷场上铺了茅草,上面放些选来育种的马铃薯。她探身看看,也看了隔壁放农具的席棚,她照每天的惯例巡视完了,确定晚上没有丢东西也没什么损害,就来到小麦田,继续做刚才中断的晨祷。
现在太阳出来了,仿佛有一股烈焰贯穿果园。露珠由树上滴落,微风在树枝间沙沙响,云雀大唱颂歌,声音愈来愈响亮。村民开始走动,水车池的水拍打塘岸,大门吱吱嘎嘎开了,白鹅尖叫,狗儿汪汪叫,不时可听见人声。
村民起得比平常晚。今天是星期日,他们乐于让疲惫的手足多歇息一会儿。
汉卡只用嘴巴祈祷,她的思绪已飘到别的地方……
她打量宽阔的田地,远远以森林的密网为疆界,那儿洒满东方的红光,照得小枞木在泛蓝的矮树间格外出色,像琥珀似的;打量战栗的黄光下闪烁的其他田地,正生出潮澄带绿的新谷子;打量稀稀的银色水脉到处流,在潮湿的麦田中呈一个个深畦,凉风阵阵吹来,四周静悄悄,世间的万物都有了生命。
但是她对这一切都没什么知觉。
她想起昔日饥饿、匮乏、委屈的日子,想起安提克变心,想起她的多重悲哀和苦难!想像不出她怎么有力量承受,等待此时主耶稣赐给她的幸福命运。
看哪,她来了,再度踏上波瑞纳家的农地!
现在谁有力量赶她走?
过去六个月来,她经历了许多人终身未曾遭受的苦难,如今她可以忍受主耶稣要她吃的苦头,等安提克恢复常态,田地永远变成他们的财产。
现在她想起年轻人出征到森林的始末。
她不得不留下来,以她的状况,参加战役未免太艰辛也太危险了。
听说安提克没跟大家在一起,她为此而担心。她认为丈夫一定是要找他父亲算账……或者跟雅歌娜在一起!
这个念头咬碎了她的心,但是,要说是侦查他嘛——她绝对不干!
中午之前,古尔巴斯家的男孩子跑进来说:"胜利了!贵族领地的人被打垮啰!"说完就跑开了。
她特地跟克伦巴大妈去迎接他们回家。
接着帕奇斯来了,远远大叫说:"老波瑞纳被杀,安提克被杀,马修和另外好多人都被杀掉了!"他双手合十倒地,嘴里喃喃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上下牙床咬得好紧(因为他不省人事),他们不得不用小刀撬开,喂他喝水。
幸亏小伙子还没醒,其他的人就由森林走大路回来了。他们一五一十说出整个经过,过了一会儿,安提克来了,好端端地走在他父亲的雪橇旁边,但是浑身血迹,脸色白得像死人,而且神志不清。
她虽然很伤心,差一点痛哭,却勉强克制住了。她父亲白利特沙老头把她拉到一旁说:
"老波瑞纳眼看要死掉,安提克精神不正常,没有人照顾波瑞纳家。铁匠会搬进去,到时候谁赶他走呢?"
她立即赶回家,带着小孩和能带的东西,飞快迂回老波瑞纳对面她以前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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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季(3)

  就这样,安布罗斯还在为老头子裹伤,村民都在户外,全村为胜利而得意洋洋,伤患的呻吟四起时——汉卡悄悄溜进住处,定居下来,谁也赶她不走了。
她看守及保卫那个地方,十分警觉,因为田地是安提克的,他父亲奄奄一息,随时会断气。她知道先下手的重要,先抢到遗产的人谁也赶不走,打官司一定能胜诉。
铁匠气她抢了先机,拼命威吓她和毁谤她,但是她根本不在乎。
她得征求他或任何人的同意吗?她接收一切财产,像看门狗忠心守卫,此外谁有权利如此?她知道老头子马上要断气,而(罗赫提醒过她)安提克会坐牢。
到时候她要求谁保护她呢?她还是帮助自己吧,上帝也许会帮助她。
安提克被捕,她乖乖认命,她没有别的法子。
何况家务和农事整个落在她肩上,她哪有时间悲叹呢?
面对敌人,她不偷懒也不沮丧(虽然她孤单单一个人,手无寸铁)。雅歌娜和铁匠夫妇都敌视她,社区长喜欢雅歌娜,自然偏袒爱人,连神父也因多明尼克大妈的鼓动而对她不满。
但是他们都无能为力,她不让步半分。一天天牢牢掌握家园,不出两个礼拜,整个农庄都握在她手里,听她的命令行事。
不错,她得少吃少睡少休息,从大清早不停地忙到深夜。
她生性胆小,过去一直被安提克冷落和欺压,不习惯干这种工作,也不习惯担负这么大的责任,有时候当家的身份显得格外艰辛,格外难熬,但是她怕被赶走,又恨雅歌娜,才有力量苦撑。
无论她的精力来自什么地方,她总是恪守着岗位。不久,大家都对她又惊奇又敬重。
丽卜卡村最好的主妇互相说:"天哪,天哪!以前我们以为她胆小得要命,看,她比得上能干的地主农夫!"普洛什卡大妈等人有时候甚至去向她讨教,也自愿提供意见和协助她。
她心怀感激接受了,但是她想起不久前受到的蔑视,根本不自动跟人交往。
何况她不喜欢闲聊,也不爱隔着篱笆跟邻居们胡扯,议论是非。
不,她自己的烦恼够多了,对邻居的缺点没什么兴趣。
思考到这一阶段,雅歌娜又回到她脑子里——她闷声不响对抗的雅歌娜。思绪像匕首刺进她的胸膛,她吓一跳,匆匆结束祈祷,画了个十字,猛捶前胸。
她闷闷不乐回来,发现大家都在家里或外屋睡觉,更加恼火。
她大骂怀特克,又将彼德赶下草荐床,也骂幼姿卡,说她"太阳升得半天高还赖在床上"!
她一面生火,—面发牢骚:"只要我的眼睛转开一会儿,祈祷片刻,就发现他们都在角落打盹儿!"
生火之后,她把孩子们带到屋外,切了一点面包给他们,叫老狗拉帕陪他们玩,她则进屋去照顾老波瑞纳。
房子那边一片死寂,她气冲冲用力把房门关上。但是雅歌娜没有醒,老头子的卧姿仍跟昨天晚上她离开时候一模一样,灰色的面孔长了不少短须,由红条纹被单下露出来,疲乏,憔悴,像木雕的圣像毫无知觉。他的眼睛睁得好大,一眨也不眨,盯着前方,脑袋裹着布条,手臂软软垂着,像折断的树枝。
她为他整理床铺,抖抖他腿部四周的被褥(因为房间密不通风),给他一点清水。他慢慢喝,却不做其他的动作,像砍倒的树干静静躺着,只有双目现出一点微光,像黑夜和黎明间暂时减弱的河水亮光。
她对着公公哀叹,然后用憎恶的眼神看了熟睡的雅歌娜一眼,用脚去踢一个水桶。
噪音并没吵醒雅歌娜。她面向屋里躺着,因为太热,被单由胸口滑开,肩膀和颈子光裸裸的。樱唇半开,露出一排晶莹的牙齿,像纯白的珍珠,乱发美如晒干的高级亚麻,流泻在被单上,直垂到地板。
"噢!我恨不得用指甲去挖你漂亮的脸蛋儿,看你还漂不漂亮!"她憎恶地嘘着,一阵痛楚刺入心胸。她呆呆摸头发,照一照窗边的明镜,看到自己失去血色的五官和红红的眼睛,不禁吓一跳。
"她!……她没有烦恼,吃得多,睡温暖的好床,又不生孩子,怎么会不美呢?"
她砰的一声猛关上房门走出去。
关门声把雅歌娜吵醒了。老波瑞纳照旧躺着,盯视着正前方。
自从战斗后大伙儿送他回家,他就是这副样子。偶尔似乎醒过来,拉着雅歌娜的手想说话,到头来总是又失去知觉,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罗赫由城里带来一位医生,那人检查他的病,用纸条开了药方,索价十卢布。药也很贵,结果跟多明尼克大妈的免费咒语一样,没什么效果。
大家很快就看出他不可能康复,于是不再管他。
他们现在只替他换换头上的湿绷带,弄点清水或牛奶给他喝,固体食物他吃不下去。
村民和经验丰富的安布罗斯都说:万一老波瑞纳不清醒,他很快就会死掉,当然死时不会痛苦。于是大家天天等待这个结局,但是结局一直不出现,延宕是很烦人的。
雅歌娜有权利也有义务照顾病人,守在他身边。但是她——她连一个钟头都待不住,怎么可能守着他呢?她对丈夫早就厌烦了,而且她不断跟汉卡斗争,也厌倦不堪,汉卡霸占了女主人的地位,把她搁在一旁。因此她宁愿整天在外面,沐浴温暖的朝阳,在村子里自由闲逛。她把丈夫交给幼姿卡照顾,常到处乱跑,谁也不知道她上哪儿,经常傍晚才回家。
于是幼姿卡照顾父亲,但是只有别人在场时如此,她还是小丫头,愚蠢,好游荡,汉卡只得独自守护垂死的病人。不错,铁匠夫妇一天来看好多回,但他们是来监视她,免得她拿屋里的东西,而且期望老波瑞纳恢复知觉,遗赠财产。
他们围在他身边咆哮,像几条狗争一只垂死的小羊,人人都急着先咬死羊的内脏,把最好的一块肉叼走。同时,铁匠逮到机会就顺手牵羊,得硬将东西由他手上抢回来,并严密防范他。屋里没有一天不吵架和对骂。
俗语说:"上帝赐福给日出即起的人。"是的,但铁匠天不亮就起床,甚至半夜起来,只要确定有利润可得,不惜跑到十个村庄以外。
现在雅歌娜刚起来,穿上衬裙,门吱嘎一声开了,他蹑手蹑脚跨进屋,直接走到老波瑞纳睡觉的床边,偷看他的眼神。
"还没说半句话?"
"先前怎么样,现在还是差不多!"雅歌娜坦白说着,把头发梳起来,包在围巾下。
她打赤脚,衣冠不整,睡意还很浓,浑身散发着奇异的风情;像炽热的太阳光;他半闭着眼睑,忍不住色眯眯地盯着她。
他走近她说:"你知不知道,老家伙一定有不少钱在这儿?风琴师告诉我,去年圣诞节以前,波瑞纳准备借一百卢布给德比沙的一个人,因为他讨的利息太高,所以没借出去。他一定摆在这儿,藏在屋里的某一个地方。所以要提防汉卡!……你有空不妨静静巡一圈……"
"何妨呢?"她觉得铁匠一直盯着她,就用围裙盖住光光的手臂。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茫然偷看墙上挂的画像后方。
他偷看一眼隔壁关着的小门说:"你有没有储藏室的钥匙?"
"挂在窗口附近的十字架旁边。"
"大约一个月以前,我借他一把凿子,我现在要用,到处找不着。我想大概在里面,撇在杂物堆里。"
"你自己去找吧。我不替你找。"
他听见走廊上传来汉卡的声音,匆匆退离储藏室的小门,把钥匙重新挂好。
他拿起帽子说:"那我明天来看看。罗赫有没有来过这儿?"
"我怎么知道?问汉卡嘛。"
他逗留一会儿,抓抓满头红发,眼睛鬼鬼祟祟东瞄西瞄,然后满面笑容走出去。
雅歌娜扯掉围裙,着手铺床,不时瞟她丈夫一眼,但是尽可能不正视他瞪大的眼睛。为了丈夫以前对她的虐待,她真心讨厌他,怕他又恨他。他叫她,向她伸出黏冰冰的老手,她觉得好恶心好可怕:这个人身上散发着死亡和坟墓的气息!尽管如此,最希望他活命的也许是她哩。
她现在才知道他若死了,她的损失有多大。有了他,她自觉是女主人,大家都听她的,别的女人不管愿不愿意,总得让她坐第一把交椅。为什么?只因为她是老波瑞纳的妻子。马西亚斯·波瑞纳虽然爱发脾气,在家里苛待她,在别人面前总是对她彬彬有礼,使大家敬重她。
汉卡攻进屋内,占了上风,她才看清这一点,她终于感到无依无靠,受到了苛待。
田地她一点儿都不放在眼里,土地在她心目中算得了什么?根本没什么。虽然她习惯下命令,为自己的身份和财产而得意,但是她在家过得很舒服,不会为财物损失而难过。她最痛心的是,她得顺从汉卡——安提克的妻室,这一点她觉得受不了,勾起她最深的怨恨和敌意。
她母亲和铁匠也一直鼓动她。不然她也许很快就投降了,琐碎的口角叫她心烦,她恨不得抛弃一切回娘家。
但是多明尼克大妈厉声说:"他还活着,绝对不行!你得照顾你丈夫,那儿是你的地盘!"
所以她留在夫家,只是厌烦得难以形容,没有谈话、微笑和恳求的对象!
在家里,身边有可怕的病人,汉卡又随时想吵架——战争——战争,简直叫人受不了!
有时候她带着卷线杆到邻居家串门子——不过那也是难熬的考验。村子里只有女人,无聊,沉重,泪汪汪,不然就像三月天充满暴风雨,闹哄哄的。到处只听见抱怨声,看不到一个农家小伙子!
现在她的思潮又回到安提克身上。
不错,大难发生的前一段日子,她确实跟他疏远了,每次和他幽会都觉得痛苦和害怕,最后竟受到他的苛责,想起来就痛心和恼火。但是那时候,只要她想跟他见面,晚上他老是在草堆后面等她……尽管怕被人发现,他又常常怪她迟来,但是她情愿赴约,他一把搂住她——不问她肯不肯——他真是一条火龙!她顿时把一切忘得精光。
现在她孤单单一个人。耐心的追随者,固执的守候者,专横的爱人已经不在那儿了。社区长确实在树篱间爱抚她,跟她调情,或者带她到酒店喝酒,想取代安提克。但是她只容许他调调情,因为这样能取悦感官,而且眼前没有别的男人,谁会拿他跟安提克比?
何况她这样还有另外一个动机:跟村民作对——安提克也包括在内!
啊!打斗回来的最后三天,他极度蔑视她!他不是整天整夜坐在老头子床边,甚至睡在她床上,几乎很少踏出房门,而她一直在他左右,像一条狗渴望他示爱,他却假装没看见她。
他没看过她一眼,眼睛只看他父亲,看汉卡,看小孩——甚至看那条狗!
也许这一招闷熄了她对他的情焰。他套着刑具被捕时,她觉得他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她内心无法为他难过,她幸灾乐祸望着汉卡扯头发,用脑袋撞墙壁,像母狗对着淹死的小狗哀声嚎叫。
她为汉卡的苦难而高兴,恶心兮兮转头不看安提克可怕的疯脸。
她记不清安提克现在的样子,印象跟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差不多,他们之间太疏远了!
但是她更清晰想起往日的安提克——甜蜜相爱的日子——幽会和拥抱,亲吻和狂欢的日子——她夜里醒来一再思念他,热情又悲哀搅在一起,大声叫他,疯狂痛哭着,渴慕着。
她的灵魂呼唤往日的他——只是,现在世界上可有那个人存在?
此时他浮在雅歌娜心中,成为甜蜜的幻影,汉卡的尖嗓门突然把幻象赶走了。
幻影一消失,她就思忖道:"那个女人真吵,活像一条狗被人活生生剥皮似的!"
太阳光斜照进屋内,染红了阴暗的房间。小鸟轻唱,暖意渐渐增高,夜晚的白霜呈水晶粒由屋顶落下来,她听见大鹅在水塘里尖叫和玩水。
她把房间收拾整齐,今天是星期日,她接着要准备上教堂,备妥仪式用的棕榈枝。她有头一天砍下的红柳嫩枝,上面开满银色花苞,如今插在水瓶里,她正要仔细捆扎和装饰,怀特克由门口大嘁:
"女主人说你的母牛饿得哞哞叫,要你去喂它。"
她提高嗓门还嘴说:"告诉她,我的母牛不干她的事!"
她暗想:"噢,随你叫哑了嗓子,今天你休想惹我不高兴!"
于是她优哉游哉挑选要穿去教堂的衣裳。但是一股凄凉的思绪突然袭上心头,使她的世界阴霾重重,——她何必打扮呢?给谁看?
给那些女人看吗?让她们的眼光计算每一条缎带的开支,让她们的舌头大肆毁谤她?
有了这个叫人痛心的念头,她避开华美的衣裳,着手梳她茂密的头发,并凄然望着窗外阳光普照、露珠点点的村庄,望着果园间浮现的白屋和屋顶上的蓝烟,望着许多女人红裙摇曳的倩影,眺望绿树那一端的塘岸和水中的影像,望着一列列大鹅宛如游过天堂的蓝影,形成暗暗的半圆形,像蛇慢慢伸长盘卷的身躯,望着白腹的燕子在水面飞上飞下。
接着她把视线转开,抬头看深蓝色的天空,白云像一群绵羊在草地上移动,再上去,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飞翔,飞得好高好高,只听见它们长长的哀叫——惹得她满心悲愁,泪眼模糊,她又垂下眼皮看四周的世界,看滚动的塘水和摇摆的树木。只是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灰心,眼泪滴下苍白的面颊,一颗颗往下淌,像一串断了线的念珠,由内心深处滚出来!
她现在怎么啦——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觉得有一种力量抓住她,抬举她,带着她远走高飞——一种克服不了的渴望,无论它带她上哪儿,她都愿意去。所以她不自觉痛哭,心里并不怎么难受,正如一棵树开满鲜花,被阳光照暖了,在春天的晨风中摇曳,滴下许多露珠儿,从土壤吸收活命的汁液,然后抬起满树的枝桠和花簇。
汉卡的尖嗓门又叫了:"怀特克!请问那边的贵夫人要不要过来吃早餐。"
雅歌娜由失神状态中醒来,擦掉眼泪,把头发梳好,匆匆跑进去。
大家都坐在汉卡的房间吃早餐。一大盘马铃薯热腾腾的,幼姿卡刚才在上面加了很多奶油,炸过又加了洋葱当佐料,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汤匙猛挖个不停。
汉卡居中,坐上位;彼德坐一头,怀特克蹲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幼姿卡站着吃,负责添菜。孩子们在火边享受满满一碟,拉帕想吃他们盘里的东西,他们用汤匙去赶它。
雅歌娜的座位靠门边,与彼德相对。
这顿早餐吃得很沉闷,大家一直垂着眼皮。
幼姿卡照例叽叽呱呱说话,但是没人理她;彼德偶尔说一句半句,汉卡被雅歌娜沉思的目光所感动,勉强交谈。但是客人一句话也不说。
"怀特克,谁害你皮肤瘀血?"汉卡问道。
"噢,我的头不小心撞到饲料槽!"但是他脸色红得像龙虾,伸手去揉伤痕,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幼姿卡一眼。
"你有没有拿些棕榈枝进来?"
"等我吃完早餐,马上去拿。"他吃得很快。
这时候雅歌娜放下汤匙走出去。
"她怎么搞的?"幼姿卡一面舀酸味甜菜汤给彼德,一面低声说。
"有人不像你那么爱饶舌——她挤牛奶没有?"
"我看她拿一个桶子上牛舍。"
"对了,幼姿卡,我们得弄些油饼给'阿灰'吃。"
"是啊,今天早上我看她的奶变成生子后的初乳了。"
"如果这样,她过一两天就会生小牛。"
"你要不要到教堂参加棕榈枝降福式?"幼姿卡问她。
"你跟怀特克去吧。等马匹照料好了,彼德也可以去。我得留下来照顾爹。说不定罗赫会来,带回安提克的消息。"
"要不要我叫雅固丝坦卡明天来种马铃薯?"
"当然,光是我们人数太少了,而且要早一点选种。"
"粪肥呢?"
"彼德明天中午以前会全部载到田里,吃完正餐跟怀特克一起施肥,等你有时间,马上去帮忙。"
外面传来鹅叫声——怀特克闯进屋,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你连鹅也要惹?"
"它们要咬我嘛,我只是赶开它们!"
他抛下一大把柳枝,上面布满柔荑,还湿淋淋沾着露水。幼姿卡立即把它分成一小捆一小捆,用红毛线扎好,悄悄问他:
"是不是那只鹳鸟弄伤你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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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季(4)

  "是的,不过别告诉人家。"他瞥了女主人一眼,她正忙着拿出柜子里的星期日华服。"我一五一十告诉你……我发觉它常在门廊上过夜;所以我趁大家睡着,偷偷溜进去……它虽然啄我,我却牢牢抓住它,正要用短袄把它包起来带走……几只狗闻到我的气味,我只得跑开……我的裤管破了一根——但是我还要去抓那只鸟。"
"万一神父知道你抓了他的鹳鸟呢?"
"他的?是我的!……谁会告诉他?"
"你能放在什么地方,不让人看见?"
"我知道一个藏匿的地方,连宪兵都找不到。过一段时间我再带回屋里,让人以为我又抓到和驯养了另一只鹳鸟。谁会发现是同一只——只是你别声张,我会送你几只鸟——或者一只小野兔。"
"我又不是男孩,玩什么鸟?你这傻东西!去换衣服吧,我们一起上教堂。"
"幼姿卡,让我拿棕榈枝好不好?"
"胡说!你知道只有女人能带着去接受祝福。"
"我是指穿过村庄的时候,我们进教堂以前,你可以收回去。"
他热切恳求,她终于答应了,并转向盛装走进来,手拿棕榈枝的娜丝特卡。
"有没有马修的消息?"汉卡立刻问她。
"只有社区长昨天那句话:他好一点了。"
"社区长什么都不知道,编故事来讨我们欢心。"
"但是他跟神父也这么说。"
"那他为什么没说起安提克呢?"
"一定是因为马修跟大伙儿关在一起,安提克关在另外的牢房。"
"社区长只是胡说八道。"
"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他天天来,却只来看雅歌娜。他说跟她有私事要谈,所以他们见面单独讨论。在庭院里。"
她压低了嗓门,强调每一句话,同时望着窗外。这时候雅歌娜在门廊外出现了,穿得很漂亮,一手拿棕榈枝,一手拿祈祷书。汉卡目送她出门。
"大家动身上教堂了。"
"咦,钟声还没响呢!"
但是她说话的时候,钟声响了,吼着叫大家上教堂。
几分钟后,村民都走了。
汉卡孤单单一个人,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烧,然后带孩子到户外,仔细替他们梳洗一工作日她从来没有时间好好做这件事。
接着她带孩子们到马铃薯坑所铺的茅草层,让他们在那儿玩耍。然后走进屋里,查看每一个锅子和水罐,口诵玫瑰经,因为她看祈祷书很吃力。
现在是大中午了,丽卜卡村正在享受星期假日,温暖的早春,只听见麻雀吱吱喳喳,屋檐下筑窝的燕子啾啾叫。万物上空挂着出奇亮丽的浅蓝色天幕;果树伸出花苞累累的树枝,塘边的赤杨默默挥舞着黄花,铁锈色的白杨嫩枝涨满黏黏香香的新芽,向阳展开,像一窝雏鸟张口讨食物。
苍蝇已经聚在暖融融的屋墙上,不时有蜜蜂在雏菊或灌木间嗡嗡飞,灌木冒出小小的绿色火舌。
外围的田地和林地继续吹来一阵湿风。
现在弥撒大概进行到一半,遥远的颂赞声和风琴声交织在一起,偶尔有小铃叮当响,惟有在安详的春风里才听得见。
时间慢慢过去,日正当中时,四周好静好静,只有一只鹳鸟嘎嘎叫着,低低飞过原野,几只乌鸦想偷小鹅,飞过塘面,惹得公鹅大声怒吼。
汉卡继续祈祷,同时留心小家伙,或者进去看公公,他躺着一动也不动,照样痴痴看前面,点点滴滴趋向死亡,像阳光下的麦穗,等待收获者的镰刀……他谁都不认识。甚至他呼叫雅歌娜,抓着她的纤手时,目光也望着远方。但是汉卡以为公公听到她的声音,掀动嘴唇,他的眼睛也表现出说话的欲望。
她进去看他,暗想道:此情此景真可怜。
"主啊!谁料得到呢?这么能干的农夫,这么聪明,这么有钱的人!如今像雷霆劈倒的大树,静静躺在这儿,枝叶仍在,却已经向死神投降了——没死,却也不再活着。"
"真的,虽然上帝全能,人类的命运仍然很残酷,逃也逃不了……"
此时中午已过,得去挤牛奶,于是她叹一口气,念完祈祷文。叹息归叹息,工作是责任,得先完成。
她提着满满几桶奶汁回来,发现大家都回家了。幼姿卡告诉她布道的情形,说明教堂有哪些人物,接着屋里就闹哄哄的,她带回几个年龄相若的女孩子,她们开始吃供奉过的棕榈枝花苞(一般相信可以预防喉咙痛的毛病),她们笑得很开心,不止一个人觉得毛茸茸的柔荑难以下咽(害她们咳嗽得好厉害),得喝点水,或者捶捶背,才勉强吞下去,怀特克乐于帮人捶背。
雅歌娜没有回来吃午餐,有人看她跟母亲和铁匠走出去——家人刚吃完饭,罗赫来了。大家热烈欢迎他,觉得他们的关系比血亲更密切。他对每一个人说一句好话,吻吻每个人的头顶,但是他不肯吃东西。他累得要命,忧心忡忡环顾屋里的情形,汉卡追随他的目光,却不敢发问。
他眼睛不看她,低声说,"我见到安提克了。"
她由五斗柜上跳起来,情绪激动,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身体健康,精神很好,现场有狱卒,不过我跟他至少谈了一个钟头。"
"他是不是——套着枷锁?"她用窒息的嗓音说。
"胡思乱想!跟别人一样嘛……他没有受虐待,你别吓唬自己。"
"但柯齐尔说他们在监狱挨打,而且用铁链拴在墙边。"
"别的案件也许如此,但是安提克说没有人碰他。"
她高兴得两手交握,容光焕发。
"我临走的时候,他说复活节以前你一定要杀猪,他也想尝尝'福佑大餐。"
"哎呀!可怜他在那里一定饿坏了。"她伤心地说。
幼姿卡大胆插嘴说:"但是爹叫我们养肥了就卖掉。"
汉卡毅然说:"他说过。只是现在安提克吩咐要杀猪,他的意旨取代了爹的话。"
罗赫继续说:"他还传话叫你做必要的田事。我对他说你开头做得好极了。"
"他听了怎么说?"汉卡一脸喜色说。
"他说你想怎么做,一定做得成。"
"是的,我做得成——一定做得成!"她大声说着,眼神充满决心。
"但是当局会不会马上释放他?"她焦急地问道。
"也许复活节以后就放人,但是也可能晚一点。反正侦查完毕就会放。拖了好久,"他避开她的眼神,说出部分的事实,"因为被告太多了——等于全村。"
"他有没有问起这个家……小孩……或者我?"
她想加上一句:"或者雅歌娜?"但是她不敢问得这么坦白;她又不懂得迂回套话,引他说出她想知道的事情。何况现在来不及了。罗赫来的消息已传遍全村,晚祷钟还没有晌,妇女都涌进来打听亲人的音讯。
他坐在屋外的围墙边,一五一十就他所知说出每个人的情况。他没说什么泄气话,但是听他说话的妇人马上就开始呜咽,甚至大声啼哭。
后来他到村子去,几乎探望了每户人家。凭他那圣徒般的外貌和白色的长胡子,加上他的安慰语,他给每一家带来光明、安慰和希望。但是他们的眼泪流得更凶,悲痛的感觉回到心坎,他们为过去的苦涩回忆而悲哀。
头一天克伦巴大妈曾经对爱嘉莎说,现在丽卜卡村像一座开口的坟墓。她说的是实话。这个地方就像当年瘟疫流行期,大多数居民都进了坟墓;或者像田地受战争摧残时一样,住家荒荒凉凉,只听见女人的哀声,孩子们的哭声,牢骚,悲叹,深切的折磨叫人忆起往日的痛苦。
他们现在吃的苦头简直难以形容。
事情已过去三周,丽卜卡村不但没有静下来,伤痛和委屈的感觉反而一天天加深,不,随着每天早晨、中午和日落而加剧;屋里屋外回响着愤恨不平的呼声,复仇心像撒旦播种的地狱草,在每个人的心里萌芽和茁壮。很多拳头紧握着,很多凶话说出口,很多诅咒声轰轰传来。
所以罗赫安慰他们的话——正如一根棍子不经意间插入将熄的余烬,说不定又掀起熊熊的火势——反而挑起闷在心中的酸楚和受冤的回忆—一那天下午很少人参加晚祷。她们一群群挤在围墙内,或者站在马路上,甚至聚在酒店里,满心哀愁,凶巴巴地诅咒。
只有汉卡稍稍得到安慰。她丈夫的赞美使她充满力量和期望,她渴望干活儿,让丈夫知道她可以应付危机——渴望得难以形容。
别的女人都走了,铁匠太太跑去坐在老波瑞纳床边,汉卡跟幼姿卡到猪栏去。她们放出那头猪仔——它身体好胖,跌在泥地中打滚,不肯再移动半步。
"今天别再给吃它东西,清一清它的肠子。"
"那我今天下午忘了喂它,没什么关系啰。"
"好,如果这样,我们明天杀。你有没有叫雅固丝坦卡来?"
"我叫了。她说傍晚来。"
"换件衣服跑去找安布罗斯。他最迟明天做完弥撒得来这儿,把必要的东西都带来。"
"他能来吗?神父说明天有两位神父要来此地听告解。"
"他知道我会请他喝伏特加酒喝个痛快,他一定会抽出时间来。没有谁杀猪、切肉、腌肉比得上他……雅固丝坦卡也帮得上忙。"
"那我可以一大早进城去买盐和其他的佐料啰?"
"小浪女,你不如说是去溜达——不,要用的东西颜喀尔家都买得到。我马上去那儿。还有,幼姿卡!"她在小丫头背后叫道,"彼德和怀特克呢?"
"我猜一定在草地上。我看见彼德带了小提琴。"
"你若碰到他们,叫他们来这儿。他们得把外屋的水槽搬过来,放在屋子前面,明天早上我们烫一烫,擦一擦。"
幼姿卡很高兴到户外,直接跑去看娜丝特卡,两个人一起去找安布罗斯。
但是,汉卡当时没去酒店,她父亲悄悄过来看她。
她弄了一点东西给他吃,高高兴兴把罗赫叙述安提克近况的话说给他听。铁匠太太玛格达突然闯进来大声说:
"爹不太对劲,快来!"
老波瑞纳坐起身,两腿伸在床铺外,环顾房间。汉卡跑过去扶他,免得他跌倒。他细细打量她,然后盯着意外奔进屋的铁匠。
"汉卡!"
他大声说话,清清楚楚,语气害她吓一跳。
"我在这儿。"她全身发抖说。
"屋外的情形怎么样?"
声音很怪——陌生又嘶哑。
她结结巴巴地说。"春天到了,天气很暖和,"
"他们还没起床吗?他们该下田了!"
大家茫然不解,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玛格达放声大哭。
"保卫你们的财产,乡亲们!别让步!"
他的嗓音化为狂啸,接着突然住口,向汉卡怀里拼命摇晃,铁匠夫妇想代替她。她虽然手臂和背脊发疼,却紧紧扶着他。三个人凝视他的面孔,等待下一句话。
"大麦要先播种。去救他们,乡亲!在我四周集合!"他突然用可怕的声音尖叫,身子僵僵在后仰,合上眼睛,喉咙汨汨响。
"噢,主啊!他快死了——快要死了!"汉卡大叫,并全力摇动他的身躯,对自己的举动毫无知觉。
玛格达在他手上塞一支圣烛,点上烛火。
"麦克!神父——快去!"
但是她丈夫还没出门,老波瑞纳又睁开眼睛,小蜡烛由他手中滑落,摔断了。
麦克弯腰耳语道:"过去了……看,他在找东西。"但是老头子现在恢复知觉,一把推开他,大叫说:
"汉卡,叫这些人走开!"
玛格达含泪拜倒在父亲跟前,但是他好像不认识她。
"别来这一套……没有用的……叫他们出去。"他执意说。
"拜托你们走吧——至少到走廊去,别惹他发火。"她哀求道。
铁匠嘘道:"玛格达,你走,我不离开半步。"他猜老波瑞纳有事要告诉汉卡。
但是老头子听到了,在床上坐起身,恶狠狠看他一眼,又指指房门,麦克诅咒一声,跟玛格达走出去,玛格达在外面痛哭。但是他立即恢复镇定,溜到老波瑞纳床前的窗户外边,尽可能不离太远,尽可能偷听里面的谈话。
铁匠走了以后,老波瑞对汉卡说,"来我身边坐下。"她很感动,乖乖顺从他的意思。
"你会在储藏室找到一点钱,藏好,免得人家抢去。"
"放在什么地方?"她激动得发抖说。
"在谷物堆里。"
他说得很清楚,一字一顿。她克制满腔的恐惧,盯着他出奇闪亮的眼睛。
"保释安提克……宁可卖掉一半的财产……千万不能舍弃他……"
他不再说话,身子靠回枕头上,结结巴巴想说一两句话,想挺起身子,但是没有用,如今他的眼睛没有光泽,模模糊糊的。
汉卡吓慌了,大声叫嚷,铁匠夫妇冲进来服侍病人,给他喝点水。但是他没有清醒,一动也不动僵卧着,直视的目光好像没有看见周围的情形。
他们陪他坐了很久,两个女人闷声不响含着泪。暮色降临了,房间黑漆漆,他们来到屋外。白日将尽,只有西方的余晖染得水车池一片紫光。
铁匠转向汉卡问道:"他跟你说些什么?"
"你们俩都听见啦。"
"但是他跟你单独说些什么?"
"没有别的话。"
"别惹我生气,汉卡,否则你会后晦的!"
"我哪在乎你的威吓?"
"老头子拿东西给你。"铁匠试探说。
"那你到粪堆去找找看。"
他冲向她,想出手伤人,幸亏雅固丝坦卡正好走上来,照例用尖酸的口吻说:
"喔嗬!你们好和睦,全村都在谈你们两个人!"
他诅咒一声而去。
黑夜来了——没有星星,夜风在树林间沙沙哀叹,可见天气要变了。
汉卡的房间点了灯,很热闹,劈劈啪啪的火炉上正在煮晚餐,年长的妇人和雅固丝坦卡谈各种话题,幼姿卡和娜丝特卡及"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坐在屋外;彼德用小提琴演奏哭凄凄的曲子,害大家满心哀愁。只有汉卡一个人坐不住,继续思索老波瑞纳的话,一再回头看他歇息的房间。
她嚷道:"彼德,够了!咦,圣周一眼看要到了,你还猛拉小提琴——真罪过。"
她骂长工,只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很想哭。他不拉了,大家都走进大房间。
那天晚上她几度听见家犬在围墙内大声叫,就鼓动它们说:
"扑向他,拉帕!扑向他,布瑞克!扑向他!"
但是,狗叫声每次都突然中断,它们心满意足摇着尾巴回来。
这样一连好多次,她起了可怕的疑心。
"彼德,当心把每一扇门窗锁好闩好。有人在附近徘徊,而且不是陌生人,狗认识他!"
最后人人都上床睡觉——只有汉卡例外。她确定所有的门户都锁好了,还站着聆听好久好久。
"在谷物堆——一定放在某一个桶子里……啊,万一有人先下手怎么办?"
这个念头害得她心跳得好厉害,眉毛冷汗直流。那天她几乎一夜没合眼。
3
"幼姿卡,生火,所有的锅罐都装满水,放在炉子上烧。我到颜喀尔那边去买佐料。"
"那就快一点,安布罗斯马上来。"
"别怕,他不会这么早来。他在教堂有任务。"
"只是敲敲弥撒钟。其他的差事罗赫去代替他了。"
"好,我及时赶回来。你催催小伙子,叫他们快点擦水槽,搬到屋子外面。雅固丝坦卡马上来到,叫她洗盆子。还有储藏室的空桶得拿出来,滚进水塘里,让木板浸水膨胀。别吵醒小家伙,让他们睡觉,免得碍手碍脚。"她吩咐过了,把围裙系在头上,匆匆出门,踏进窒闷的清晨小雨中。
天气阴暗,潮湿,冷得很不愉快,灰雾滴呀滴的,滑溜溜的道路积水又阴寒,土黄色的房屋依稀在雨中浮现;树木凄然垂在水塘上空,像颤动、摇摆、瑟缩的鬼影,模模糊糊,宛如用雾气编成的。恶劣的天气中几乎看不见什么风景,而且还没有人出门,直到弥撒钟叮叮当当响了,才有几件红裙小心翼翼由泥泞问移向教堂。
汉卡快步走,以为她会在路面转变的地方碰见安布罗斯,但是到处看不见他。只有神父的老瞎马照例在这个时刻用白橇滑轮拉一个水桶到水塘,遇到每一条车印都止步和绊倒,最后凭气味找到路回家,长工小子在灌木丛躲雨等它,正点烟在抽呢。
一辆俄式马车由两匹肥壮的栗色马拉着,停在神父家门口,拉兹诺夫的红脸牧师跨下车。
她暗想:"跟史露匹亚的神父一起来听告解。"她找安布罗斯,给果没找到。她由白杨路绕过教堂,那边泥滩更多,树木浸在毛毛雨中,像隔着一块水气蒙蒙的玻璃所看见的人影。她经过酒店,转进通往她姊姊家的湿软小径。
她估计自己有时间探望父亲,跟姐姐谈谈,如今她搬到波瑞纳家,她们姊妹的交情好极了。
"幼姿卡昨天告诉我,爹身体不舒服!"她一进门就嚷道。
"啊,怎么办?他盖着羊毛袄躺在床上呻吟,说他身体有病。"薇伦卡闷闷不乐地说。
"这儿好冷!我觉得寒意爬上我的膝盖!"
"我哪有燃料?谁去替我找干柴呢?家里有好多事情要做,我怎么能跋涉到森林,带一捆柴回来?你看,一切都由我一个人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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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春季(5)

  她们都哀叹命苦。
"斯塔荷在家的时候,我以为他在家做的事情算不了什么。丈夫一走,啊!我们才知道他真是好帮手——你要不要进城?"
"当然,我早就想去,但是罗赫说要到复活节才准探监。所以我星期天去,带几口'福佑大餐'给我可怜的丈夫吃。"
"我也想送东西给我丈夫,但是我有什么东西可以带给他呢?一口面包?"
"你放心,我会准备两人份,我们一起拿去。"
"上帝酬赏你的好心,我替你做工来偿还。"
"别说什么做工补偿,这是我诚心诚意送给你的。"她压低了嗓门。"我知道贫穷的滋味:像一条狗咬得人受不了。"
"而且忠心耿耿,至死不离开我们——我自己存了一点钱,希望春天买一头猪来养,秋天到了可以有一大笔利润。好啦,我不得不全部给了斯塔荷,我的积蓄像水流得精光,我现在一无所有。这就是他维护我们村民权利的下场!"
"不,别这么说。他自愿保卫权利,你们将会得到一英亩左右的森林。"
"将会!是的,但是'草料生长期间,马儿饿死了'!而且'乐师只为付钱的人奏乐','穷人啊,把血汗铸成钱钞吧,有东西吃就该高兴了。'"
"你缺钱缺得很厉害吗?"她迟疑不决地说。
她绝望地伸出双手说:"除了犹太人或磨坊主赊给我的东西,我在世上一无所有!"
"我若能帮助你就好了!但是我住的农庄不属于我。我受尽骚扰,身边好像围了一群狗辈,得随时当心,怕人家赶我出门,有时候简直都快疯了。"
她不禁想起头一天夜里的经验。
她姐姐插嘴说:"雅歌娜倒不在乎。她很精明,充分享受!"
"怎么?"
她由座位上站起来,惶然望着姐姐。是不是雅歌娜找到那笔钱,拿走了?
"噢,她只是尽量享受人生的乐趣,穿好衣服,、拜望好朋友,一个礼拜休息七天。昨天有人看见她跟社区长坐在酒店的客厅,犹太人给他们端饮料都来不及!"
"事情总会有个了结。"汉卡绷着脸咕哝,并把围裙系在头上,准备走了。
"对,但是'享受过的乐趣,谁也抢不走'——她知道这一点。"
"一个人若没什么可操心,这一方面不难做聪明人——薇伦卡,我们今天杀猪,你傍晚来帮忙。"她打断了姐姐无止尽的牢骚,走出门外。
她父亲睡在她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哀哀呻吟,身子几乎整个被茅草遮住了。
"爹,你怎么啦?"
她坐在父亲身边。
"没什么,我的乖女儿,没什么,只是打摆子很难受,我的内脏整个扭曲了。"
"因为这里跟户外一样湿,一样冷。起来,到我们家去。你可以看顾孩子们。还有——我们要杀猪……你可想吃猪肉?"
"吃?是的,吃一点。昨天他们忘了给我东西吃。——我会去的,汉卡,我会去的!"他爬出茅草铺,叹了一口气,但是心情很好。
汉卡一心想着雅歌娜的事情,尽快赶到酒店。
犹太人不再叫她先付钱了,奴颜婢膝地称出她要的一切,另外还摆出好多物品来诱惑她。
她对他很失礼,傲然说:"颜喀尔!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别的都不要。我不是小孩,我知道要买什么。"
犹太人满脸笑意。她买了十兹洛蒂到二十兹洛蒂的东西,另外还买了复活节要用的伏特加酒,以及几十个卷饼,几条上好的面包,八条腌青鱼……最后还加上一小瓶甜酒。结账之后,她简直扛不动。
"什么!雅歌娜会享受,我这么辛苦,吃的用的还不如一条狗吗?"
不过,她起先虽然存这种念头,马上又后悔了。这种开支是不必要的。要不是怕丢脸,她会叫犹太人收回那瓶甜酒。
回到家,每个人都忙着准备。安布罗斯坐在火炉边,跟雅固丝坦卡斗嘴,雅固丝坦卡正在烫各种要用的容器,屋里热气腾腾。
"我们正等你回来,好动手敲小猪的脑袋!"
"你们来得真早!"
"我叫罗赫代替我在圣器室的职务,神父的佣人拉风琴的风箱,玛格达扫教堂。我安排好,免得你们失望。神父们要吃完早餐才听告解——但是今天好冷喔!我觉得冷到骨髓了。"他烦躁兮兮地嚷道。
"在炉边烤火,你还说冷?"幼姿卡讶然叫道。
"你真是傻丫头,我身子里面冷,连木腿都麻麻的!"
"你马上就有东西取暖。幼姿卡,快浸一条青鱼。"
"就这样带着盐巴给我好了,没有一样东西比伏特加酒更能去盐分——如果洒量够多的话。"
雅固丝坦卡骂道:"你本性难移,就算半夜听见酒杯响,你也会当场起来喝一杯。"
"对,好女人。但是你的舌头也很干,对不对?你也想用伏特加滔润一润舌头,呃?"他笑着搓搓手。
"老祖宗!我随时奉陪,跟你一杯对一杯。"
汉卡打断他们的话,他们一再提到伏特加酒,惹得她心里很不舒服。
为了转变话题,她说:"上教堂的人还很少。"
"还早嘛。待会儿他们会一窝蜂去摆脱他们的罪孽。"
雅固丝旦卡说:"是啊,消磨时间,听点新见闻,准备再犯罪!"
幼姿卡的尖嗓门说:"姑娘们昨天晚上就准备告解了。"
雅固丝坦卡说,"因为她们羞于在自己教区的神父面前忏悔。"
"干巴巴的老太太,你还是坐在教堂门廊上数念珠忏悔吧,别在背后说邻居的坏话!"
"木腿子,我会的!只要你陪我坐在那儿!"
"噢,我不急。我打算先替你敲丧钟,用铲子送你去安息!"
这句话惹火了她。她吼道:"别惹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我的拐杖会格开你的利牙,你牙齿掉光就惨啰!"
她没有答腔。这时候汉卡倒了一杯酒,敬他们两个人,幼姿卡拿一条青鱼给安布罗斯,他抓着青鱼在木腿上拍几下,剥了皮,在炭火上烤一烤,吃得津津有味。
"干活儿吧!我们闲混太久了!"他大声说完,脱下外套,卷好衬衫袖子,用磨刀石再磨一次刀锋。然后抓起一根捣马铃薯的大棒子,匆匆出去,大家都跟着他。
彼德当他的助手,猪仔虽全力挣扎,仍被拖到院子里。
"快备猪血钵!"
大家站在四周,打量它肥厚的肋肉和拖地的肚子,果园的浓雾水蒙蒙淌在地面,把它的腹部弄湿了。几个女人站在院子外头,几个小孩子想看热闹,爬到栏杆顶。
安布罗斯在胸前画个十字,斜斜走向猪仔,短棍呈斜角举在一边。然后他突然止步,猛抬起手臂,用力扭转身子,脖子上的衬衫钮扣飞走了,他的武器正好落在猪耳朵之间。猪仔前腿一瘫,躺在地上哀鸣。他再敲一棍,这次用两只手。猪身滚到一侧,抽筋似的乱踢乱蹬,于是安布罗斯跨骑着它的肚子,明晃晃的刀刃整个刺进它的心脏。
手边有一个盘子,猪血像温水流个不停,抑扬顿挫地向外喷,发出汩汩的声音。
"走开,拉帕!瞧那条坏狗!四旬斋还没过完,就想舔猪血!"他赶开老狗,气喘吁吁叫道。对一位百岁老头来说,刚才花费的力气很可观哩。
"我们是不是在走廊上烫?"
"宁可把水槽搬进猪肉肢解前要悬挂的房间。"
"屋里空间不嫌小吗?"
"大房间不至于——你公公的房间。他没什么感觉。但是我们要快一点,尸体还温热的时候,拔毛比较容易。"
他一面吩咐,一面拔背部的长毛。
尸体很快就烫好,拔了毛,整个弄干净,挂在老波瑞纳屋里,用板子完全撑开,绑在屋椽上。
雅歌娜不在,一大早就上教堂去了,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如此放肆。她丈夫照例躺着,失去光泽的双眼呆呆瞪着前方。
起先他们无声无息工作,常回头看他;但是他们对猪仔很有兴趣,猪油远比他们预料的肥厚多了,大家很快就忘了老波瑞纳的存在。
安布罗斯在水槽上洗手,大声说:"我们诱它睡觉,我们把它扛进来,我们该为它喝点伏特加酒了。"
"来吃早餐,你会喝到伏特加酒。"
真的,他还没坐下来吃马铃薯和酸味甜菜汤,已经喝掉很多伏特加酒。但是他吃得很少,急着进行工作,也催别人加速进行,尤其是雅固丝坦卡,她腌肉和调味的手艺不下于他,知识也跟他一样丰富。
汉卡尽量帮忙,幼姿卡亦然,她一心想待在屋里看新杀的肉猪,根本不愿意出去。
但是汉卡对她大叫说:"赶快去叫他们把粪肥载走,他们施肥的时候,你也帮帮忙!这些懒骨头!我担心今天晚上弄不好。"
幼姿卡满心不情愿,跑到院子里,把怨气出在两名长工身上,痛骂他们好一段时间。
爱说闲话的人——进来聊天,拍手,赞美肉猪,屋里愈来愈热闹。
"真漂亮!油好厚!比磨坊主或风琴师家的猪仔还要好!"
汉卡很高兴,为大家赞美肥猪而自豪。虽然她吝惜伏特加酒,却不能不照农民们这种场合的惯例,请他们喝酒,吃面包和盐巴。村民逐一跨过门槛,进屋来看看,活像守护神的节日到教堂参观,汉卡跟每个人滔滔不绝说话。孩子也一大群一大群围在房屋四周,由每扇窗口偷看。
此外,全丽卜卡村渐渐有许多不寻常的活动,民众涉行泥滩,车子咔啦咔啦由别的村子开进来,都涌向教堂去做复活节告解,无视于讨厌的路况和恶劣又多变的天气!天上不时下点小雨,有时候一阵暖风吹过果园,积雪像燕麦片撒下来,或是太阳由云端露面,将金光洒遍世间。春季头几天的气候通常如此——像一位时笑时哭、喜怒无常的少女,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是现在汉卡周围的人都不计较天气,工作和谈话同样闹哄哄进行着。安布罗斯东忙西忙,满口笑话,搞得气氛很活泼。不过,他必须经常到教堂,看看事情顺不顺利,回来就抱怨寒冷要一点饮料来驱寒。
"我在神父身边安排了一大堆忏悔的人,他们不到中午不会起来走动。"
雅固丝坦卡先嘲笑拉兹诺夫的神父,使安布罗斯很气恼,然后又说:"至于史露匹亚的神父,听说他老是带一个香水瓶,因为他不喜欢老百姓的气味,每次告解完毕都用手帕掮掮身体。"
"你闭嘴,别议论神父!"安布罗斯怒喝道。
"罗赫在不在教堂?"汉卡连忙问道。她也不喜欢老太婆尖刻的舌头。
"他一早上都在那儿,协助弥撒仪式,整理东西。"
"麦克呢?"
"跟风琴师的儿子到尔兹普基去列告解名单。"
"'用鹅毛笔耕种,将沙粒播在纸上,比耕田更赚钱!'"雅固丝坦卡咕哝道。
"确实如此。他记一个人名,至少得到一枚蛋。"
"告解券每张一点五科培!难怪他的头陀袋堆满好东西。上星期风琴师太太卖出将近一千五百枚蛋。"
"有人说他们走路来这儿,只带一个小包袱,现在他们的财物可以装满四辆最大的篷车还有余。"
安布罗斯想为他辩护。"噢,他住在这儿工作了二十多年,教区很大,他辛苦、精明又节俭,当然会存钱。"
"存钱!尽可能从民众手上刮来的钱!这个人为谁服务,一定要先查有多少利益可得。咦,一场葬礼他收三十卢布,干了什么事?不过是敲敲风琴,哇哇念几句拉丁颂歌!"
"无论如何,他是那一行的好手,尽量用心办事情。"
"是,是,他技巧娴熟:知道什么时候尖声唱,什么时候粗声粗气——尤其知道怎么拐别人的钱。"
"换了别人,也许会把收入喝光,他却培养儿子当神父。"
"全是为他自己的光彩和利益。"可恨的老太婆驳斥说。
谈到最有趣的地方,他们突然住口。雅歌娜进来了,楞楞站在门槛上。
雅固丝坦卡笑着问她:"是不是猪仔这么大,吓着你了?"
她脸色红得像牡丹,支支吾吾地说:"你们不能在另一边做这件事吗?我的房间弄脏了。"
"那就洗一洗刷一刷呀!你有的是时间。"汉卡冷冷强调最后一句话说。
雅歌娜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没再说什么。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开始念"耶稣受难玫瑰经",用一块大围巾罩着没整理的床铺,默默踏出房门,极力掩饰怒火,气得嘴唇直抽搐。
幼姿卡在走廊碰见她,对她说:"你最好帮帮忙,我们有好多事要做!"
她只痛骂小丫头几句,发狂般冲出门。怀特克注意到她走的方向,说她直接走到铁匠家。
"她怎么会不去呢?说说她的委屈,可以减轻痛苦。"
雅固丝坦卡压低了嗓门说:"不过,他马上会来……那可就要大战一场啰!"
汉卡静静地说:"好女人,我这一辈子除了战争还有什么?"但是她觉得老太婆的话没有错,激烈的争端眼看要来了。
"他一眨眼就会来。"雅固丝坦卡稍带同情地说。
"别怕——我来抵挡头阵。"
雅固丝坦卡点头赞佩,意味深长地看了放下工作的安布罗斯一眼。
他说:"我得到教堂看看,并敲奉告祈祷钟。我马上回来吃午餐。"
他真的回来用餐,告诉大家神父正在吃饭,磨坊主送来一网鱼当礼物,下午他们要继续听告解,因为有许多民众正在等候。
午餐吃得简短又仓促,但是有烈酒佐餐。安布罗斯抱怨说:配这种成得要命的青鱼,伏特加酒还不够烈。接着他们又着手干活儿,他肢解肉猪,切下适合灌腊肠的部位;雅固丝坦卡解下一扇门板当桌面,把尸体两侧放在上头,忙着切成猪肋肉,仔细腌好。这时候铁匠进来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努力克制自己。
他讽刺说:"我不知道你买了这么大的肉猪。"
"咦,我买了——还宰了它呢。"
她心里有点惊慌。
"上好的畜生。一定花了你三十卢布左右。"
他细细检查尸体。
"很难找到油这么厚的猪仔。"老太婆说着,笑嘻嘻拿腌肉给他检查。
"这是老波瑞纳的猪!"他再也控制不了怒气,脱口而出。
雅固丝坦卡冷笑说。"猜得真准!咦,要知道是谁的猪,只需看尾巴就行了!"
"你有什么权利敢杀这头猪?"他忿忿不平地嚷道。
"不要大声嚷,拜托。这不是酒店。凭什么权利?因为安提克叫罗赫传话叫我杀。"
"安提克凭什么下命令?猪是他的吗?"
"当然。"她答道。现在她不再恐惧了。
"不,是我们的!你做这件事要付出大代价。"
"这件事我不必对你负责!"
"不必?那对谁负责?"
"安静!闭嘴。猪仔的主人生病躺在这儿。"
"吃的是你,不是他!"
"反正你连闻都闻不到!"
他改变口吻说:"给我一个猪肉样子。你不希望我闹起来吧?"
"你连一根猪爪都休想强夺!"
"那你自动给我四分之一——外加一条肋肉。"
"安提克叫我给,我就给,否则你连一根骨头都要不到。"
他又发火了,大声说:"安提克!安提克!那么这头猪是安提克的啰?你疯啦?"
她坚决地说:"是爹的,但是安提克现在代替他处置一切。以后天主爱给谁就给谁。"
"让他在监狱处置他手头的一切吧!他若喜欢农耕,他会去西伯利亚当农夫!"他口吐白沫尖叫道。
她虽然为安提克担忧,芳心欲碎,却凶巴巴地回嘴说:"他也许会上那儿,但是,你就算更阴险出卖别人,你也得不到一寸土地。"
铁匠激动得双脚在地上挪动,两手痉挛般摆弄着头巾外套,恨不得掐她的喉咙。但是他仍然克制自己,身边还有别人。现在她丝毫没有惧意,挥舞着她用来割肉的刀子,用安详又轻蔑的眼光面对这个男人。过了一会儿他坐下来,点一根烟,用眼眶发红的双眼打量屋内,心里盘算几件事。接着他站起身,静静跟她说话。
"到屋子另一边来,有些方面我们也许能做个协议。"
她擦擦手,走出房间,却让房门半开着。
他抽一口气说,"我希望不打官司,甚至不吵架。"
"因为这样行不通。"她回嘴说。
"昨天岳父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此时铁匠相当友善,笑眯眯的。
"噢,没有。他跟现在一样躺着。"她满心狐疑,留心不泄露秘密。
"那头猪是小事,我们别再为它费心了。切开……你自己吃掉,随你高兴,对我不算大损失。人往往会失言,事后又懊悔。请忘掉我刚才的话。我要谈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该知道,村子里有人说这栋房子藏有现金——一笔大数目……"他打住了,一双利眼盯着她。"现在值得找一找,免得他万一死掉,(上帝不许!)钱会遗失,或者落在陌生人手里。"
"不过,他会说钱藏在哪里吗?"
"只要你用精明的字眼套问他,他也许会告诉你。"
"好,我尽量试试,不过得要他再度苏醒。"
"你若保密,我们找到钱就平分。不,如果数目够大,也许能拿一部分来保释安提克。不要让别人知道,他们何必知道呢?雅歌娜的赠与契约使她很有钱,我们甚至可以打官司,让合约失效。至于乔治,想想他当兵期间收过多少钱!"他更贴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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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春季(6)

  "你说得对……很对很对,"她结结巴巴,设法不泄露一丝她所知道的秘密。
"我想他一定藏在屋里的某一个地方,你认为呢?"
"我怎么知道?他从来不跟我谈这件事。"
"但是他昨天晚上说了几句话……提到谷物,我想?"铁匠提示说。
"是的。他说要播种了。"
"还提到桶子,有没有?"他紧盯着她的面孔追问说。
"当然。种子在桶里嘛,"她假装听不懂问题的要旨。
他默默诅咒一声,非常失望。但是他愈来愈觉得她会参与密事。她面孔僵僵的,眼睛仔细掩饰一切表情。
"别把我的话告诉任何人。"
"我岂是搬弄是非、爱讲闲话的人?"
"好,好,我只是提醒你。现在好好当心。老头子已经有了朦胧的意识,他的神志随时会清醒。"
"但愿上苍赶快恩准!"
他双眼一直盯着她。最后他拉拉胡子,撇下她一个人走出去,她以轻蔑的眼神目送他。
"奸诈之徒,叛徒,小偷!"
她憎恶到极点,跟着他走了几步。他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西伯利亚开矿的可能性,说安提克会拴在手推车上,在那儿做苦工!
她私下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她知道他是记恨才故意说的,想叫她害怕,凭威吓尽量榨取她的东西。
然而,她非常恐慌,仔细打探安提克会受到什么处罚,她不敢奢望他无罪开释。
不错,他是保护父亲才下手的,但是打死林务官一定会受罚,一定会!
比较明智的人都抱这种看法。她曾带着神父的介绍信,进城去请教一位律师。那人解释说,刑罚可能很重,也可能很轻,需要耐心,而且要大大方方花钱。但是她被村民吓慌了,他们的看法跟铁匠差不多。
因此他现在的话压得她受不了。她继续干活儿,却差一点支持不住,谈话更不可能。而且铁匠走了以后,他太太来照顾病人,赶苍蝇(其实一只都没有),必然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不过,铁匠太太玛格达很快就厌倦了病床前的差事,说要帮她干活儿。汉卡答道:
"别费心,我们自己忙得过来,你家的工作还不够多吗?"
她的语气很坚决,玛格达不再尝试,偶尔怯生生加入闲谈,她天生是害羞又沉默的女子。
那天傍晚,雅歌娜居然由母亲陪着又露面了!
她们问候她,仿佛彼此交情很好似的,融融洽洽,讨好巴结,汉卡受到感动,也以同样的态度作答,虽然处处留心,却说了不少好话,拿出伏特加酒来待客。但是多明尼克大妈推出酒杯。
"什么!复活节前一周?这时候我怎么能喝酒呢?"
汉卡坚称:遇到这种场合,又在自己家里,这一周喝酒也不算罪过。
多明尼克大妈哼道:"啊!人总是想找借口放纵和享乐!"
安布罗斯大声说:"女主人,敬我吧,我不像风琴师那么忌讳。"
多明尼克大妈一面为病人上绷带,一面咕哝道:"对你来说,酒杯一响就是大诱惑。"
她同情病人,嚷道:"可怜的老头!躺着不省人事,对上帝的世界完全没有知觉!"
"永远不能吃腊肠或者喝伏特加酒!"雅固丝坦卡随声附和,把同情心化为讥讽。
多明尼克大妈厉声责备她:"你样样都当笑柄,你!"
"流泪能减轻我的痛苦吗?笑声是我惟一的财产。"
安布罗斯说:"让那些播过恶种的人收获悲哀,靠忏悔来补过!"这句话暗指多明尼克大妈,她冷冷瞪着他,反驳道,"大家说得不错,安布罗斯虽然在教堂当差,却逢迎罪恶,求取生活的享受!"她压低嗓门威吓说,"惟有不考虑日后惩罚的人,才回避善者,结交恶人!"
大家闷声不说话。安布罗斯绷着脸继续干活儿。他想好一句厉害的话,却忍住没说,知道自己的每句话第二天都会传进神父的耳膜,最迟等弥撒做完一定有人向他报告,多明尼克大妈整天上教堂,有她特殊的用意。何况每个人都被她那双夜枭般的眼睛吓住了,连违抗感性的雅固丝坦卡也吓得要命。
是的,全村皆然。不止一个人感受过那双邪眼的威力;不止一个人被她下了符咒,如今辗转呻吟或患着可怕的怪病!
于是他们低头继续做事,屋里只见她那张枯萎多皱的老脸,自如漂蜡,耸在他们之间。她跟雅歌娜也没开口,但是她们很活跃很勤劳,汉卡不敢拒绝她们帮忙的好意。
等安布罗斯被神父的仆人召回教堂以后,她们单独留下,不辞辛苦地把腌肋肉和新鲜猪肉放在盆子和桶子里。
"猪肉放在这一边的储藏室会凉爽些,因为这边的火小多了。"老太婆说着,立刻把桶子滚到那儿,由雅歌娜当助手。
她们动作好快,汉卡还来不及抗议,东西已放进储藏室了。她觉得十分屈辱,立即叫彼德和幼姿卡来帮忙,把剩下的猪肉都搬到她那一边。
傍晚他们在灯下做蜡肠、猪血糕和压缩腌肉。汉卡的火气还没有消,一面生闷气一面剁肉。
"东西留在这儿,给她吃或者偷拿?我才不干!……不过,噢,那狡猾的夜叉婆!"她咬牙嘘道。
"明天早晨她上教堂以后,你可以不声不响全部搬到你的储藏室。她绝不会闯进门抢回去!"这是雅固丝坦卡的忠告,她正把腊肠的原料塞进晒干的肠子里,肠子像大蛇在桌上扭动,她不时把腊肠挂在烟囱里熏。
"啊!这一招她们计划过了,她们是故意来的!"她怒火中烧。
"安布罗斯回来以前,腊肠可以全部做好。"老太婆说。
汉卡不说话,专心做事,盘算要如何抢回火腿和腌肋肉。
炉火劈劈啪啪冒出烈焰,满屋子红光,猪血糕的各种原料在几个大锅里咕嘟沸腾。
"噢,主啊!闻那个味道,我都流口水了!"怀特克猛闻个不停,叹口气说。
汉卡叫道:"别站在这儿闻香,否则我要追究的!拿水给母牛喝,放些草料在秣槽里,它们身体下面也铺些干草。天色不早了……你什么时候弄得完?"
"彼德快来了,我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
"他上哪儿去了?"
"什么,你不知道?他正在另一边帮她们整理房间。"
"喔嗬!嘿,你,彼德!"她向走廊喊道。"去照顾牛群过夜——马上去!"
她下命令的语气好严苛,彼德立即出来,走进院子。
汉卡倒出一锅热腾腾的猪肝和猪肠,气冲冲地说:"让她至少动动手,清理她自己的房间!看看她,贵夫人——不肯弄脏两只手——得雇男佣人侍候呢!"外面传来铃声和喀哒喀哒的车声,她的注意力随之转向门口。
原来是神父带临终的圣饼去看某一个人,她父亲白利特沙老头正好进来,告诉她这件事。
"会是谁呢?就我所知,没有人重病嘛。"
"他经过社区长家!"怀特克气喘吁吁,在窗外大嚷。
"去看某一位'地客'?我想不是吧。"
"也许是去看你的亲属普里契克家人,雅固丝坦卡,他们住在那个方向。"
"啊,他们从来不出毛病,这些坏人,从来没遭过噩运!"她用战战兢兢的口吻说,虽然她经常跟儿女不和,此刻却非常担忧。
"我去看看情形,马上回来。"她匆匆出去。
那天晚上她迟迟不回来。安布罗斯回来说神父去看克伦巴家的亲戚爱嘉莎,她上星期六才乞讨返乡。
"怎么会呢?她不是住在克伦巴家吗?"
"不,她搬出去等死,不是在柯齐尔家,就是在普里契克家。"
后来大家就没谈下去,待做的工作太多,何况幼姿卡和汉卡常常撇下工作,到牛舍或马厩去。
外面黑漆漆,屋里很沉闷。
一阵寒雨倾盆落下来,冷风拍打着墙壁,咻咻吹过果园,使树木沙沙作响,有时候顺着烟囱往下灌,吹得柴火七零八落的。
工作完成时已经是午夜了——雅固丝坦卡还没有回来。
"这种恶劣的天气,她一定不愿意摸黑回来!"汉卡一面思索,一面做睡前的巡视。
真的,这种寒夜,赶狗出门都嫌太狠心!屋顶被狂风吹得吱吱嘎嘎响;天上乌云密布,洒下倾盆大雨;没有一点星光。别人早就上床睡觉了;冷风在田野大吵大闹,由池塘刮起一大摊一大滩的塘水。
所以他们不再等她,上床睡觉。
她第二天早晨露面,脸色阴沉沉的,比得上潮湿又泥泞的天气。她在火边烤烤双手,然后走到谷仓,由倾倒在打谷场上的马铃薯里挑出下种的材料。
这个工作只有她一个人干,幼姿卡得去撒彼德大清早载去的粪肥。彼德昨天挨了汉卡一顿臭骂,现在设法补偿,痛骂怀特克,又气冲冲打马,逼它们全速涉过泥滩。
老太婆咕哝道:"这流氓,自己偷懒却惩罚马儿!"
幼姿卡跟她说话,她不答腔,闷闷不乐地坐着,用围裙包头,遮住红肿的泪眼。
汉卡只进来过一次。她正在等雅歌娜出来,好找个机会把猪肉搬到她这一边,并检查谷物桶。但是雅歌娜仿佛故意跟她作对,始终不出门。
汉卡失去耐心,终于走进去看老波瑞纳,然后——表面上是要找东西——走进储藏室。
雅歌娜大声说:"你要什么,我可以替你找!"看她进去,连忙跟进去,汉卡刚把手伸进谷物堆——没什么结果,不过钱也许藏在底下。她离开那儿,相信雅歌娜正在提防她,决定延宕到更方便的时机再下手。
她凄然地望着横竿上挂的一排腊肠,暗想道:"现在我们得送肉给人家。"波瑞纳和所有大农夫杀猪的时候,习惯送一条腊肠或其他精肉给近亲和好朋友。
白利特沙老头猜出女儿的想法:劝她说,"说实话,很难割舍;但是你不能不送,否则人家会说你吝啬。"
所以,她虽然很想规避这个义务,仍用许多大大小小的盘子装上要送的礼物,一会儿把大块换成小块,一会儿反过来,一会儿加块猪血糕,一会儿减一块等等,等她分完,已是伤心又疲倦,忙叫幼姿卡来。
"穿上最好的衣服,去分送这些礼物。"
"噢,主啊!好多肉哇!"
"我有什么办法?不能不送。我们得跟人一起过日子。'杰克可以一个人挥链枷,却不能自个儿跳舞。'这一大块给婶婶。她讨厌我,常常骂我,但是没办法;这块给社区长,他是流氓,但是和公公很要好,而且将来说不定能帮我们的忙;给玛格达和铁匠一整块猪血糕,一条腊肠和一块咸肉。他们不至于说我们独吞了爹的猪仔。他们当然会说我们的坏话,但是会少说几句,这条腊肠给普里契克大妈,她粗鲁,说话刻薄,却是我们的好朋友之一。——最后一块给克伦巴大妈。"
"多明尼克大妈没有份吗?"
"下午再说。当然有份。对她要像对付脏东西,小心又疏远……现在一一分送这些东西,不要跟别的女孩子聊天,家里还有事要你做呢。"
幼姿卡哀求道:"拜托给娜丝特卡一点嘛,他们好穷啊!他们连买盐的钱都没有。"
"叫她来吧,我会送她一点。爹,这块肉拿去给薇伦卡,她昨天原本该来这儿。"
"下午她得替磨坊主打扫房屋,他们预料有客人。"
汉卡送走了幼姿卡,穿上一件暖和些的衣裳,跑出去监督小伙子工作,并协助雅固丝坦卡。
她对闷声不响的老太婆说:"我们以为你昨天会回来吃晚餐。"
"我看到的场面叫我什么都吃不下——现在还闷在胃里。"
"我相信是爱嘉莎吧?"
"是的,可怜儿!在柯齐尔家……等着断气!"
"她为什么不留在克伦巴家?"
"因为那些人看亲戚没什么要求,或带着财物回来,就承认对方是亲戚;反之就放狗去咬他,管他多亲!"
"你说什么?他们没赶她出门吧?"
"算了,她星期六到他们家,那天晚上就病了……听说克伦巴大妈抢走她的羽毛被,几乎光裸裸赶她出门。"
"克伦巴大妈?怎么可能?这么好的女人!不,一定是毁谤。"
"我没捏造什么,我说的话全是亲耳听来的。"
"住柯齐尔家!谁会想到那女人心肠这么好?"
"'为了现金——说来奇怪,却是真的——连神父都会善待你!'柯齐尔大妈得到爱嘉莎二十兹洛帝的现款。为了这笔钱,她收留对方到她去世——她随时会死……当然啦,葬礼另外算。她这几天就会断气,不会再等了。噢,不!"
她情绪激动到极点,忍不住啜泣。
"你怎么啦,亲亲?"汉卡和和气气地说。
"我饱尝人类的悲哀,吃得太饱了!人心不是石头,我们对每个人闹脾气,想要使心肠硬一点,根本行不通。总有一天感情实在受不了啦,会痛得碎裂!"
她突然痛哭流涕,全身发抖,过了一会儿继续说话,却很激昂很尖酸,字字句句烧进汉卡温柔的心坎。
"凄惨的情况真是没完没了的——没个完!神父离开爱嘉莎以后,我留在她身边。接着河对岸的菲利普太太跑来叫道,她的大女儿快死了……我跑去看她。主啊,好一栋破房!冷得像冰窖!没有玻璃窗,用一束茅草代替,只有一张床,其他的人睡草荐,像狗窝里的家犬。是的,那个女孩快要死了,死因是什么?是饿死的!他们吃光了最后的马铃薯,卖了羽毛被,每一公升的燕麦片都是向磨坊主求来的,收获季以前,谁也不肯借钱给他们渡过难关。谁来还?菲利普跟大家一起坐牢。我刚踏出他们家,乔治的太太告诉我说,佛罗卡·普里契克太太分娩,需要人帮忙……他们虽然是坏胚,又骗过我,但我还是去了。他们家也惨相毕露!一大堆小孩——佛罗卡躺在床上——没有一科培的积蓄——而且没有外援。不错,田地是他们的,但是他们能吃土地吗?——没有人替他们烹煮……他们的田地也没有耕,因为她丈夫亚当也在坐牢。她生了一个儿子——健壮的小家伙——但是他有粮食活命吗?佛罗卡瘦得像板条——一滴奶都没有,他们的母牛刚生小牛。到处都惨兮兮:没有人干活儿,没有工作可找,四处借不到钱,也没有人相助……噢,但愿天主让最穷的人好好死掉,免得他们受罪。"
汉卡说:"村子里谁有东西可以送人?大家都穷,到处都是可怜的呼声。"
"'没有诚意的人规避责任。'这句话不是针对你,农庄不是你的,我知道你得苦撑。不过有些人也许能帮帮忙,磨坊主啦——神父啦—一风琴师啦——另外还有许多人。"
"若有人一五一十告诉他们,他们也许会帮忙。"汉卡为他们辩护说。
"有善心的人用不着人家讲,自己会发现。亲亲,他们知道穷人要吃什么苦头,他们就是靠穷人发达,肥了自己。咦,现在村民挤在磨坊主身边借面粉和燕麦片,交出最后一文钱,或者借高利贷,以后做工偿还,正是磨坊主最好的收获良机,就算一个人得把被褥卖给犹太人,伙食钱总是要先筹措。"
"真的,谁也不愿意免费送人家东西。"汉卡想起前一阵子的经历,深深叹口气说。
雅固丝坦卡继续说。"我陪佛罗卡坐了好久,很多女人进来,告诉我们丽卜卡村发生的事故。她们说——"
"老天爷发慈悲!"汉卡突然跳起来说。一股疾风把门往里吹,门板差一点就脱离铰链掉下来。她仔细关好门,用木桩撑着,抵挡强风!
"风这么强,怕马上要下雨了。"
"野外的马拉车连车轴都陷在泥里!"
"不过,只要出几天太阳,地面马上又干了,现在是春天。"
"啊,我们若能在复活节以前种马铃薯多好!"
她们继续谈话,忙着干活儿,马铃薯在地板上不停地咚咚响,太小的扔一堆,一损坏的扔在另一堆。
"这些可以喂猪,汤汁给母牛喝。"
但是汉卡几乎没听见,她正在盘算怎么取得公公的钱。有时候她隔着房门看树木随风摇摆,风儿又冷又湿,充满附近粪堆的臭气。院子空空的,只有几只家禽翘着羽毛跑来跑去。大鹅都趴在树篱边的一角,用翅膀护着嘎嘎叫的小鹅。彼德不时赶着空车进来,用手臂直拍体侧,给马儿吃一捆草,由怀特克帮忙装满一车粪肥,将车子推过车辙和孔穴,再度驶到田间。
幼姿卡也多次奔进来,大嗓门,红着脸,上气不接下气,要到某人家去送礼,来时和去时一路喋喋不休。
没人问她话,她自己讲了又讲,端着一碟用餐巾仔细包好的礼物,马上又出发了。
"这丫头是碎嘴子,却不是傻瓜。"雅固丝坦卡说。
"真的不傻,但她脑子里成天只想着恶作剧和玩闹。"
"你指望什么?小东西一个!"
汉卡突然叫道:"怀特克!有人进屋。看看是谁。"
"是铁匠,刚进来。"
她感到不安,立即走到公公的住处,他照旧仰躺在那儿,雅歌娜则在窗边缝衣服。没有别人在场。
"麦克呢?"
"在附近吧,找一根不久以前他借给马西亚斯的钥匙。"她解释说,眼睛没看汉卡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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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季(7)

  汉卡跨进走廊,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白利特沙老头跟孩子们坐着烤火,做小玩具风车给他们玩——她甚至到庭院中的附属农舍,到处看不到铁匠的人影。于是她直接奔回公公那一边的储藏室,房门关着。
她看到铁匠在屋里,站在一个谷物桶旁边,两手埋进谷物堆,连手肘都伸进去了,正用力找东西。
她张口叫道:"什么!你的钥匙藏在谷子里,是吗?"她以威吓的态度站在他面前。
"不……我正在看……谷子有没有发霉……适不适合当种子。"他吓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
"关你什么事?说,你为什么来这儿?"她大叫说。
他心不甘情不愿,勉强抽出双手,掩不住满腔的怒火低声说:
"你侦查我,当我是个小偷!"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有个家伙闯进别人家。为什么?我发现他伸手掏谷物桶。谁敢说他不会把挂锁弄坏,撬开柜子呢?"她的嗓门提到尖叫的程度。
"昨天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要找什么吗?"他力求镇定说。
"你的话全是幌子。你想蒙蔽我,其实你在找别的东西。但是我看透了你的阴谋,你这叛徒,你!"
他尖声吓唬她:"汉卡!别再说了,否则我会堵住你的嘴巴!"
"真的?你动我一根汗毛,我就大叫大闹,让半村'的人一眨眼就赶来,看清你是哪一种恶棍!"
她出声威胁,他再度环顾四周,然后诅咒一声,踏出房门外,临别看了她一眼,恨不得刺穿她的心脏。
汉卡大闹了一场,心情烦乱,但是她喝下一杯水,心情立刻恢复正常。
她走回谷仓,心想:"非找出来不可!而且藏在安全的地方,那个人找到钱,一定会拿走。"她走到半路,又停下来回到屋里,开门对雅歌娜说:
"你坐在屋里看家,怎么会让陌生人走进最里面的房间?"
雅歌娜蔑然说:"麦克不是陌生人,他在这儿跟你一样有权利。"
"小狗汪汪叫,你撒谎!你们两个串通好了。但是你听好——如果家里掉了什么东西,皇天在上,我会控告你跟他同谋。记住!"她气极叫道。
雅歌娜抓起手边的武器,由座位上跳起来。
"你要跟我打架?那就试试看,我会扯烂你的俏脸,弄得血红血红,连你娘都不认识你!"
她提高嗓门,凶巴巴地痛骂对方,糟蹋对方。
谁也猜不出这场纠纷会如何收场。她们正要互相肉搏,罗赫刚好来了。汉卡恢复理智,不再开口。但是她奔离那个房间,闪电般关上房门。
雅歌娜静默了一段时间,心口扑腾扑腾跳,嘴唇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最后,她把手上的小碾压机扔在屋角,趴在床上痛哭。
这时候,汉卡在房屋另一侧向罗赫报告刚才的事情。他耐心听她说话,但是她语气不连贯,又夹着呜咽,他简直一个字都听不清,他厉声责备她。他推开她端来的食物,忿忿不平伸手去拿帽子。
"你们这样做人,我要走了,永远不再来看丽卜卡村!噢,恶灵看了一定很高兴,是的,还有那些嘲笑基督徒,叫我们白痴的犹太人!噢,慈悲的耶稣啊!这里的苦难、疾病、饥饿还不够严重吗?女人居然来凑热闹,互相攻击!"
他说完直喘气,汉卡满心后晦,怕他气得离开他们,就吻他的手,恳求他原谅。
她又说:"啊!你知道跟她住多辛苦,她每做一件事,都是为了气我和伤害我……她嫁过来,就是我们吃亏……公公交给她好多亩田地!……而且——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跟年轻人做了什么事?"(不,她说不出安提克的名字)她压低了嗓门继续说,"现在听说她跟社区长乱来!——所以我一看见她,心里就恨,甚至想杀人!"
"天主说:惩罚是我的事!她也是人,若有人欺负她,她也会感觉难受。她犯了罪,有一天会接受重罚。我告诉你,别欺负她。"
"什么!我哪一点欺负她了?"
她讶然站着,想不出雅歌娜受了她那一方面的欺侮。
罗赫吃一口面包,眺望屋外空茫茫的远方,冥想出神。最后他告辞而去,小家伙跑到他膝前,临行他先拍拍他们的脑袋。
"改天我傍晚再来。但是现在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别惹她,尽你的职责,其他的事情主耶稣会处理。"
4
罗赫为村子里的一切噩运而伤心,沿着水塘岸慢慢走。是的,丽卜卡村的情况很差,简直坏得不能再坏了。
疾病蔓延,有人饿死,村民时常吵架和斗殴,死亡的人数比往年增多,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一点。这些事情村民都习惯了,乖乖地接受,认为不可避免。最糟糕的是,田地未耕,没有人手来耕作。
春天来了,一群群小鸟回到去年的旧窝,高地的田野渐渐干了,水到处排走,田地渴望有人犁,有人施肥,能有幸得到播种者的恩赐。
但是谁能下田呢?男子汉都坐牢了。村中只剩女人,臂力不行,脑筋也不行,办不了大事。
而且,春天照例有人生孩子,母牛生小牛,家禽孵蛋,母猪生小猪。菜园播种和栽植的时节也到了。马铃薯等着选种,粪肥要运到田里,田地的积水必须引出去。没有男人帮忙,就算她们把手臂累断了,也完成不了全部的工作。何况还要喂牛吃草和喝水,割草当秣料,劈柴或到森林去捡柴,以及其他一千种任务(例如照顾乱跑的无数儿童)——啊,算了!累死人,噢,主啊!晚上骨头和肌肉疼得要命,工作还没干完一半呢!
田地躺在那边期待着。它被阳光晒暖,被和风吹干,吸进肥沃的软雨和春夜的甜美气息,开始长出绿油油的厚草叶和迅速发芽的小麦。云雀在平原上空宛转歌唱,鹳鸟在湿湿的草地徘徊,沼泽有许多花儿如今抬头面对光明的天空,天空像他们头上的一顶美丽大帐篷,似乎一天天升高,离地面愈来愈远。现在他们渴望的目光可分辨出远处的森林和村庄的轮廓,冬天灰蒙蒙的日子是从来看不清楚的,整个乡村宛如由死亡的昏睡中醒来,像大喜日子的新娘,高高兴兴装扮自己。
丽卜卡村周围,凡是肉眼看得到的地方,农夫们都拼命工作。无论晴天或雨天,空气中总洋溢着快活的歌声,犁田机在田野中闪烁,男人踩着沉重的步伐,马儿长嘶,篷车隆隆响。只有丽卜卡村的田地荒芜又沉默,像一片巨大又悲哀的坟场。
除了这一切惨境,村民更为狱中的亲人担心。
几乎每天都有几个人跋涉进城,背着一包包食物去探监,陈情说他们无罪,应该开释,却没有效果。
总之,村子的情况很可悲。附近的人渐渐看出,邻居受伤害,等于伤害到整个农民阶级。他们说,"只有猿类敌视猿类,我们是人,应该支持乡亲,免得我们遭到同样的命运。"
其他村子的人以前为村界和类似的理由,或者忌妒丽卜卡村人高高在上,自以为高人一等,曾跟丽卜卡村民吵架——现在撇下一切争端,常暗中到丽卜卡村来确定事实的真相;有些来自卢德卡,有些来自佛卡或德比沙,甚至有尔兹普基的"贵族"赶来。
头一天,他们来做复活节告解,会殷殷探问入狱者的近况,听到以后,脸拉得很长,破口咒骂当局不公,对受苦的村民十分同情。
罗赫想到这一点,正考虑采取一个重要的步骤,他经常止步避风,目光茫茫然地望着远处。
现在天气明朗多了,也暖和多了,但风势不断加强,飕飕吹遍全乡。比较细的树苗都弯着腰,喃喃用鞭状的树枝拍打水塘,狂风掀掉屋顶的茅草片,折断脆弱的树枝,用力扫过头顶,每样东西似乎都在移动和摇晃:果园啦,栏杆啦,房舍啦,孤立的树木啦!一切好像都随风移动,不,连飞云间偶尔露面的惨白太阳都好像在天空疾行。教堂上空有一群野鸟双翼平伸,顺风滑翔,抵挡不住风势。
尽管狂风带来灾害,却也吹干了土地,帮了大忙,它除去路面的积水,地面的颜色从早上就逐渐转淡。
听到吵架声,罗赫从冥想中惊醒过来。他匆匆走上去。
他瞥见一大群穿红衬裙的妇人在水塘对岸的村长家门前和附近的院墙内,围着一群男人。
他迅速上前,一心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认出那些男人是社区长和一队宪兵,连忙拐入最近的围墙里,贴近民众,小心翼翼由一处果园爬到另一处果园,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和警方打照面。
乱局渐渐增大。女人占多数,孩子们也由四面八方涌上来,挤在大人之间,互相推推挤挤,溢出围院,转到马路上,不在乎深泥,也不在乎拍拍打打的树枝。大家七嘴八舌,偶尔有一个声音压过别人,但是谁也听不清他们的话。风势太强了。罗赫隔着树丛,只看见普洛什卡大妈站在最前面。她是红脸的胖女人,叫声比别人大,气冲冲对社区长挥拳头,害他吓得在后缩,别人则尖声附和,像一群生气的火鸡。柯伯斯太太也在场,挤在人群外,想接近宪兵,结果挤不进去,很多人对着宪兵挥拳头,问或有人挥动棍子或脏扫帚。
社区长很尴尬,想平息大家的怒火,猛抓头,让妇女以他为攻击的目标,宪兵们设法脱身,在磨坊方向退去。社区长殿后,继续回嘴,威吓用泥巴打他的小男孩。
"他们要什么?"罗赫问那群妇女。
"他们要我们村子供应二十组车马和男人,到森林去修路!"普洛什卡大妈告诉他。
"有个大官要经过那条路,他们希望把路上的坑洞填平。"
"没有车,没有马,没有男人,我们说过了。"
"这里有谁能驾车?"
"叫他们先放了我们的子弟,我们才考虑路面的问题!"
"大地主!叫他们召他去赶车!"
"不然就自己动手,永远别上我们家。"
"啊!这些猎犬,这些腐尸,这些下流胚!"很多人齐声叫嚷。
"他们跟社区长在酒店商量了一早晨。"
"是!是,共饮伏特加酒,然后挨家挨户去找苦力!"
罗赫说:"但是社区长深知本村的情况。"他想叫乱民听他说话,却没什么效果"他在局里应该解释过了。"
"他!他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他只想捞钱!"他们又齐声大叫。
"是的,他劝我们每户人家给他们二十枚蛋或者一只家禽,那他们就会饶了我们,找其他村子的人去做工。"
"宁愿给他二十粒石头!"
"安静,好女人,你们会因藐视长官而受罚。"
"我不在乎。让他们抓我去坐牢好了。我要面对最大的官吏,告诉他我们得忍受多少冤情。"
普洛什卡大妈叫道:"怕社区长?什么,我?腐败的坏人!说我怕他,还不如说我怕稻草人呢!他忘了我们选他当社区长,我们选谁也可以罢免谁。"
"他要罚我们,是不是?我们不是交了税,送男孩子去当兵,样样顺从他们吗?他们这样还不够,还要带走我们的男人?"
"他们每次露面,总有灾殃。"
"去年收税时节,他们在田里射杀了我的狗!"
"我的烟囱着火,他们押我上法庭!"
"小古尔巴斯向他们扔石头,他们狠狠抽他一顿皮鞭!"
大家都围着罗赫,一起叫嚷。他大声说:
"尖叫对你们有用吗?静一静!"
"那你去找社区长,跟他提这件事!"火爆的柯伯斯大妈建议说。
"否则我们去——拿着扫帚去!"
"我会去,但要等你们先解散再说。现在,拜托,你们走吧,每个人家里都有好多事要做!—一我会好好跟他谈。"他说得很认真,惟恐宪兵会再来。
钟塔传来午时的奉告祈祷钟。她们慢慢离开那儿,一群群站在家门外,激动地讨论事情。
罗赫当时在村子另一头酒店那端的席科拉氏空屋里教小孩念书,住在村长家,如今匆匆赶去找村长。但是村长不在家,驾车送税金到区域城镇去了。
梭哈太太一五一十道出事情的原委,但是嗓门压得很低,最后又说:"天保佑这场骚乱不会招来祸害!"
"都怪社区长。宪兵只是奉命行事。但是他明明知道村子里只有女人,自己的田地都没有人耕种,更别说是替政府做工了。我去叫他安排安排,免得罚款。"
"看来像是为森林的事情而报复。"她说。
"谁?大地主吗?好主妇,他跟行政当局有什么关系?"
"有身份的人跟有身份的人总是意气相投,彼此要好6何况他说要跟丽卜卡村的人算账。""老天!没有一天太平的日子——老有新的灾祸!"
"但愿我们不遭到更严重的噩运,我祈求上苍!"他双手合十祷告说。
"她们像一群喜鹊叽叽喳喳叫,天保佑我们!她们可真唠叨!"
"养了就要抓嘛!"
"但是这样没有好处,说不定会惹来更大的祸害!"
他十分不安,深怕有更大的灾祸临头。
她问道:"你是不是要回去教小孩子?"
他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叫他们回家了。复活节假日已到,何况家里有那么多事情要做,需要他们帮忙。"
"今天早上我到佛拉庄去雇工人,出三兹洛蒂的日薪,外加膳宿,却一个都雇不到。人人都要先耕自己的田。他们答应来,但要过一两个礼拜。"
他叹口气说:"天哪!一个人只有两根手臂,他能做什么?"
"啊,不过你对村民很有帮助,而且用处还不少哩。要不是你头脑好,心肠好,不知道我们会变成怎么样。"
"我想做的事情如果都能办到,世界就不再有苦难了!"
他伸出双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手势,匆匆奔向社区长家。但是他很久才到那儿,一路上很多户人家吸引了他的注意。
村子略微静下来。几位比较冲动的女人还在门外高声说话,但是大多数进屋煮午餐去了。只有狂风依然咻咻吹过路面,扫过树梢。
午餐吃完后,尽管刮大风,该地却挤满了人,菜园和院子四周,屋前、走廊和房间里,女人饶舌的声音逐渐加大。因为那儿只有妇女和小姑娘在干活儿,男性则只有小男孩。
由于头一天神父来听告解,大家等于放了半天假,今天又为宪兵耗掉了一个早晨,她们拼命赶工。
复活节快到了,圣周二已经来临,该做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她们得做春季大扫除,为孩子缝衣裳,有些大人也要添制衣服;谷物待辗,"福佑大餐"得准备妥当!每一家的主妇都绞尽脑汁,不知道如何完成这一切工作。她们仔细查看储藏室,找找看有没有东西可卖给酒店老板,或者拿进城去换些必要的资金。有几个女人甚至一吃完午餐就驾车出去,车上的草荐下藏着要卖的东西。
罗赫告诫古尔巴斯太太说:"我希望路上别倒下一棵树压住你!"她用驾马拉车,几乎挡不住风势。
说完这句话,他踏进她家的院子,姑娘正在糊墙缝,只够得到窗户顶,再高就没有办法了。他上前帮忙,调了一盆石灰糊当粉刷的材料,又做了一种草刷当工具。
接着他走到瓦尼克家,女孩子们正在运粪肥,笨手笨脚,—半掉在路上,她们拉着悍马的笼头。罗赫走上去,把粪肥装上车,安顿好一切,又鞭打马儿,叫它乖乖听话。
再过去是巴尔瑟瑞克家,全村公认最漂亮(雅歌娜·波瑞纳太太不算)的姑娘玛丽正在树篱边施过肥的黑土上播豌豆种子。但是她弯来弯去,像树脂上黏着的苍蝇,围巾在脑袋四周扭动,衬裙外罩着父亲的头巾外套,在地上拖拖拉拉。
他走过去,微笑说:"不用这么急,你有的是时间!"
"咦,你不知道'豌豆在圣周二播种,每加仑会长出一蒲式耳'吗?"她大声回答。
"你还没有播完,先播种的就长出来了。但是,玛丽!你的种子撒得太密,出苗的时候,会在地上纠缠成一堆。"
他教她学风吹的形式播种,傻姑娘从来没想到豌豆子该平均落在每一个地方。
"瓦夫瑞克·梭哈对我说你是伶俐的姑娘。"他仿佛随便说说,脚步顺着泥畦走回来。
"你跟他说过话了?"她停下工作,突然气喘吁吁。
她满面通红,却不好意思再问一遍。
罗赫只笑一笑,但是他临走的时候说:"复活节我会跟他说你干活儿很认真。"
来到普洛什卡的田地,有两个小男孩在路边耕马铃薯田。一个赶马,一个想犁田,但是他们的个子几乎还不到马尾巴高,一点力气都没有,犁田机像醉汉东倒西歪,母马时时想回马厩。他们俩拼命打它和骂它。
哥哥哇啦哇啦找借口说:"我们犁得动,罗赫,我们犁得动,只是这些臭石头把犁田机弄歪了,母马又想回马槽。"罗赫接过把手,犁出一条直畦,同时教他对付马儿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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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季(8)

  男孩厚颜嚷道:"可是,天黑前我们原本能犁好整块田地!"他四处张望,看有没有人目睹罗赫帮忙。老头子走了以后,他坐在犁田机上,背对着狂风(他见过父亲如此),点一根烟来抽。
罗赫继续走,看什么地方需要人帮忙,就上前助一臂之力。
他制止口角,解决争端,提供好的忠告,若有人需要他帮忙,无论工作多辛苦,他都上前协助。克伦巴太太劈不动一根多节瘤的硬树桩——他替她劈;多明尼克大妈要用塘水——他去提;甚至小孩子任性,他都管得他们服服帖帖。
他是虔诚的智者,对人的认识远超过一般人,一眼就看出该说什么话,该如何说法,该怎么说句笑话来驱除悲哀,怎么陪人笑,陪人祈祷,以严肃的智慧语或严厉的警告来训斥一个人。
他心地善良,对一切充满同情心,常自动陪病人过夜:他帮了病人不少忙,他们对他甚至比神父更敬重。
村民渐渐把他当做上帝手下的圣徒,老是给他们微贱的家园带来慈悲和安慰。
哎呀!他岂能防止一切的灾难?他岂能预防各种不幸,喂饱所有饥饿的人,治好所有的病患,一个人填满许多匮乏的手?
说真的,村子很大。单是住宅就有六十间,四周围着大片大片的谷田,还有很多牛,很多别的牲畜,此外更有许多待哺的人口。
自从男人被抓走以后,这一切等于由上帝照管,他们的烦恼和需要,他们的牢骚和呢喃当然就大量增加了。
罗赫早就知道这种情形,但是那天他挨家挨户走遍村庄,才看出一切衰亡得多么可怕。
未犁或未播种的田地(因为妇孺下的一点小功夫形同孩子的把戏)还是小问题。无论你走到哪儿,都可以看见慢慢哀颓的景象:篱笆倒了,屋梁和屋椽由扯破的屋顶露出来,门板的铁链松脱了,像断翼挂在那儿,拍打着墙壁;很多房屋歪歪斜斜,缺少支撑的梁柱。
房屋四周全是一摊摊死水,墙壁四周有及膝的烂泥和污物,要走路还真不简单哩。每走一步,村子的破败相和凄凉相便看得清楚清楚,叫人十分痛心。很多家的母牛哞哞叫着要草料,却没有草料吃,马儿没有人刷洗,身上沾着粪土。
到处都这样。小牛浑身泥泞,在路上独自乱跑,家用品淋雨腐环,犁田机生锈,母猪在篷车栏中生子。任何东西歪了破了坏了,就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有谁去修理呢?
女人?咦,可怜她们连最急迫的事情都没有时间和力气做完。啊!如果男人回来,事态一眨眼就会改变!
因此她们等候男人回家,视之为上帝的大恩典,天天盼望,尽量忍耐。
但是男人一直不回来,也无法知道他们出狱的时间。
薄暮染得大地灰蒙蒙的,罗赫离开教室那端的最后一栋屋子(葛拉布家),走过去看社区长。
疾风并没有减弱,猛跟大树肉搏,走路很危险,不时有断裂的树枝落到地上。
老头子弓着身躯,靠着围墙滑行,古怪的灰暮色像撒了粉的玻璃,围墙几乎看不清。
"你是不是要找社区长?他不在家,在磨坊主那儿。"雅固丝坦卡意外出现说。
他突然拐弯,走向磨坊,他受不了老恶作剧专家。
但是她跟过来,快步和他并肩走,并低声说:
"请到普里契克家看一看——还有菲利普家——我求你。"
"我若帮得上忙……"
"他们求我来请你——拜托去看他们!"
"好,不过我得先见见社区长。"
"谢谢,上帝保佑你!"
她吻他的手,双唇发颤。他很吃惊:她跟他通常处于交战状态。
她又说:"任何人都有一段时间像被驱赶的野狗,乐于被一只慈爱的手抚摸。"他还没想出话回答,她已匆匆离去。
他听说社区长已不在磨坊主家,跟宪兵驾车进城了。法兰克请他到自己的小房间,有几位丽卜卡村和邻村的人坐在那儿等谷物磨好。罗赫本来想在那边等,但是军人之妻苔瑞莎跟别人坐在一块儿,怯生生暗自走到他面前,打听马修·葛布拉的消息。
"你见过犯人,一定知道。他的身体和精神好不好?……他们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她垂着眼皮问道。
他用严厉又悲哀的表情望着她。"你当兵的丈夫呢,他好吗?他身体好不好,快要退伍还乡了吧?"
她满面通红,逃进磨坊里。
他摇摇头,暗想道:"盲目的可怜儿!"并追进去找她,但是灯火模模糊糊,空中又暗蒙蒙满是面粉屑,他看不出她躲到哪里去了。水车嚓啦嚓啦运转,流水闹哄哄奔向车轮,狂风在屋顶和墙壁四周怒吼,像一个大布袋倒出来的面粉,万物都不停战栗,仿佛要碎成千片万片。于是罗赫不再找她,遵守诺言去看那些可怜的村民。
现在天已经黑了,灯光在摇曳的树影间闪烁,像恶狼明亮的眼睛。但是四周亮得出奇;远处的房屋轮廓很清楚,天高无云,呈深蓝色,只有一两片飞云像零落的雪花;星星愈来愈多,风势愈来愈强,笼罩整个大地。
狂风吹了一整夜,很少人能合眼。它在屋里造成可怕的气流,吹得树枝猛撞墙壁,弄破玻璃窗,像公羊拼命撞击房子,村民深怕丽卜卡村会被卷到半空中。
黎明前风势稍微转弱,但是公鸡刚唱出晨曲,疲惫的居民刚落入梦乡,闷雷忽然响了,闪电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红光,大雨倾盆往下灌。事后听说有雷电落在森林的某处。
天色大亮时,天气放晴了。风停雨歇,田地冒起暖流,小鸟高兴的啾啾叫,虽然太阳还躲着不出来,白色的低云块却裂成两半,露出蔚蓝的天空。村民预言会有好天气。
哀叹和怒喝声响遍村头村尾。疾风带来不少灾害,路面铺满一排排倒地的树干、被风卷走的篱笆和部分残破的屋顶,简直无法通行。普洛什卡家的猪栏倒塌,鹅被压死了。没有一栋房屋不受暴风摧残围墙内站满泪汪汪的妇女。
汉卡正出门查看农舍建筑物,看看有什么损害,正好碰见席科拉太太冲进院子。
"什么!你没听人说?斯塔荷的房子倒了!他们没被压死,真是奇迹!"她老远叫道。
"耶稣玛丽亚!"
这个消息把她给吓杲了。
"我来找你。那些人都吓得发狂了!"
汉卡用围裙遮住脑袋,奔到出事的地方。
一点都不错。斯塔荷的房子只剩几面空墙。屋顶整个不见了,惟有一两根断椽悬在上空。烟囱也倒了,那儿立着仅存的断片,像一根断牙。地板满是木片和茅草屑。
薇伦卡坐在墙外的废物堆上,搂着小孩,母子哭作一团。
汉卡挤过人堆,跑过去安慰她,但是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还是拼命痛哭。
"噢,我可怜可悲的孩子!"她呻吟道。好几个女人听了,洒下同情的眼泪。
"我们这些可怜人要上哪儿去呢?要睡哪里呢?"她紧紧搂住小孩,疯狂哭喊道。
这时候,白利特沙老头干瘪,憔悴,脸色自得像死人,正在废墟四周走来走去,一会儿聚拢家禽,一会儿拿几束干草去喂樱桃树下绑的母牛,一会儿蹲在墙边,吹口哨叫老狗,像疯子般瞪着别人。
他们真的认定他发疯了。
突然间,他们纷纷让路,行鞠躬大礼,原来是教区神父意外来看他们。
"安布罗斯刚才告诉我这场灾难。斯塔荷大嫂呢?"
他们在旁边站,让神父看她,但是她泪眼模糊,没注意这些。
汉卡对她低声说:"薇伦卡,神父亲自来看你!"
她听了吓一跳,看到神父,泪汪汪地倒在他跟前。
"安静,冷静一点,不要哭。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是的,是——上帝的意旨!"他说了两次,深深动容,擦掉一把眼泪。
"我们得外出,到天涯海角去乞食!"
"不,不,别这么灰心。世上有好人,他们不会眼睁睁看你毁灭。何况,天主会以她的方式帮助你。你们有没有人受伤?没有吧?"
"这一方面,上帝发了慈悲。"
"真的,奇迹般脱险!"
有人说:"他们差一点像普洛什卡家养的鹅,全部被压死。"
另外一个人说:"是的,没有一只幸免。"
"有没有失落牛或牲口,呃?"
"多亏上帝安排,家畜家禽全在围院里,没有遗失。"
神父拿起一撮鼻烟,回头看那堆垃圾——是房屋仅存的残迹——他的眼睛又涌出泪水。
"真的,真是老天爷发慈悲。你们差一点被压扁。"
"如果那样,我现在就不会对着这堆废墟,也不必看着家园毁灭了。噢,耶稣,我的耶稣啊!我带着小孩,无家可归!我怎么办,我该到哪儿去呢?"她又哭了,拼命扯头发。
神父不安地走来走去,两手摊开,做了一个犹豫的手势。有人在他脚下垫一块木板说:"免得你的脚弄湿!"真的,泥巴深达足踝。他踩在木板上,又吸了一撮鼻烟,考虑要如何安慰她。
汉卡忙着安慰姐姐和父亲,别的女人则围在神父四周,一直盯着他瞧。
不断有女人和孩子赶来,他们的木屐涉过泥地。众人压低了嗓子说话,薇伦卡和小孩不停地啜泣,现在声势不那么凶猛了。女人的围裙拉到眉毛顶,每张脸上都布满悲哀和关切,像天空的乌云,很多人流下眼泪。
但是,她们尽管关心和难过,心情倒很平静,顺从上帝对她们邻居的安排。"不然又怎么样呢!如果每一个人太关心别人的事情,那他还有什么心思管自己呢?"
静默了半晌,神父转向薇伦卡说:"最重要的,你该感谢天主保全你们大家的性命。"
"不错,就算卖猪,我也要筹钱做一场弥撒。"
"用不着。你的钱留着急用,复活节以后,等礼拜规程容许,我马上替你做一场弥撒。"
她照农夫的礼俗,吻他的手谢恩,抱他的脚,他则画了一个十字为她祈福,又像慈父般抚摸围上来的孩子们。
"喏,把情形说给我听。"
"情形?咦,我们没有油灯点,又没有木柴烧火,很早就上床睡觉。风很大,房子摇摇晃晃,但是我不怕,因为它抵御过更强的疾风。屋里的穿堂风使我清醒一段时间,但是最后想必是睡着了。突然间,我听到砰砰的破碎声和墙壁裂开的声音。噢,主啊!我以为世界毁成碎片了!我跳下床,刚把小孩搂在怀里,头顶的一切就开始倒下来。我刚到外面的门廊,屋顶已轰隆轰隆落在我头上。我还没恢复神志,烟囱也倒了,发出可怕的声音。院子里风势惊人,我们几乎站不住脚,茅顶随风碎裂。我连夜跑向村子,大家都睡得很熟,谁也听不见我求救。我只好回来,跟孩子们在马铃薯坑躲到天亮。"
"上苍守护着你们。绑在樱桃树下的母牛是谁的?"
"我们的,它养活我们。我们只靠它活命。"
"一定是好乳牛,腰直得像梁柱。——怀了小牛吧,我看?"
"再过几天就要生小牛了。"
tt牵到我的牛舍去,空间够大,它可以待到青草长出来再走。现在,你们要住什么地方?告诉我。"
这时候,一只狗汪汪叫,拼命攻击那边的人。被人赶开后,它坐在门槛上悲嚎。
神父被它的攻势吓得在后缩。他问道:"这条狗是不是疯了,谁家的狗?"
"是我们的狗克鲁契克。是的,噩运逼得它发狂。很好的看门犬。"白利特沙老头连忙制止它,并结结巴巴地说道。
神父告辞而去,临行叫席科拉的太太跟他走。他伸出两手,让挤上前的主妇吻一下,慢慢走开,但是在马路上跟妇女们谈了一会儿。
村妇对不幸的邻居表示了恰当的同情,突然想起早餐和眼前的工作,遂匆匆告辞。
除了亲属,没有人留在废墟附近,他们正想从破屋中多救回一点东西,席科拉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过来。
她匆匆说:"你们不妨住在我家,住罗赫教书的那一侧。当然没有烟囱,但是你们可以安置一个克难火炉,暂时用一用。"
"但是,好太太,我怎么付得起房租呢?"
"别想那个问题。你若有钱,爱给多少就给多少;如果没钱,就帮我们做事,或者只说声'谢谢'也行。咦,房间空着嘛!我诚心诚意邀请你。神父送你这张纸币救救急。"
她打开一张三卢布的钞票。
薇伦卜亲吻礼物,大声说:"愿天主赐他健康!"
汉卡说:"世上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好心!"
白利特沙老头也说:"我们的母牛在神父的牛舍一定过得不坏!"
他们立刻搬家。
席科拉的房子在路边,离这儿不远,他们把废墟中临时救出的用品搬过去。汉卡叫彼德帮忙,罗赫过一会儿也来了,迅速支援,中午的奉告祈祷钟还没响,薇伦卡已在新居安顿下来。
她环顾四周,辛酸地抱怨说:"现在我跟乞丐婆差不多!四面墙壁加一个火炉,一座圣像都没有。一个破碗都没有。"
汉卡安慰她说:"我拿一座圣像给你,凡是腾得出来的容器也带给你用——斯塔荷很快就回来,找人跟他一起修房子。爹呢?"
她要父亲跟她到波瑞纳家。但是老头子留在破屋,坐在门槛上为老狗包扎伤口。
她说:"你跟我来。薇伦卡的住处不大,我们在我那儿找个地方给你住。"
"不,不,汉卡,我留在这儿。我是这里出生的,情愿死在这里。"
不管怎么争论,怎么哀求,硬是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我在走廊搭一个茅草铺……你若愿意,白天我去照顾小家伙,在你家吃三餐,算是薪酬……但是老狗你带去,它受伤了……它可以看家——一条好看门狗。"
她说:"但是走廊的墙壁也许会垮下来压到你!"
"不,不,这几扇墙会比很多人活得更久……老狗你带去。"
她终于让步了。波瑞纳家的空间确实不大,可能不容易安顿老头子。
她叫彼德在克鲁契克的脖子上套一根绳子,把它牵回家。
"布瑞克不见了,克鲁契克可以顶替它。噢,你这没用的家伙!"她看彼德管不住那条狗,大声叫道。
白利特沙老头帮忙拉狗,厉声斥骂它。"你这傻布鲁契克!这里没东西吃,那边有很多,而且有个暖和的地方睡觉!"
她先走,想到姐姐的新居去看看,然后才回家。
出乎意料之外,她发现薇伦卡又在哭哭啼啼,好几位女人陪着她。
"我哪配接受你们的好意?"她泣啜说。
"我们只能送一点点,我们也很穷。不过我们带来的东西请你收下,都是诚心诚意送来的。"克伦巴大妈说着,塞一个大包袱到她手里。
其他的人附和道:
"这么大的灾祸!"
"我们知道你的心情,我们不是铁石心肠。"
"你丈夫跟我们家的男人都不在。"
"这一来你更艰苦。"
"天主给你的考验比我们重多了。"
她们曾商量过,把能送的东西都拿来,包括豌豆、珍珠麦、面粉等等。
"噢,好心的太太们,对我像亲娘一样!"她亲亲密密搂抱她们,不住啼哭,她们也陪她掉眼泪。
但是汉卡没时间逗留,她庆幸世间仍有好人,就匆匆赶回家。
虽然没出太阳,天气倒十分晴朗,白云间漏出不少阳光。天空像一块泛蓝的大帆布,上面推着云彩构成的白色破手巾。下面的田野一望无际,看得好清楚,有些地方青青翠翠,有些地方呈茶褐色,有残梗或一小块一小块犁过而未耕的土地,偶尔有明亮的溪流像玻璃窗闪闪发光。
云雀大声歌唱。春天的新气味由原野飘来,含着润湿的暖香和白杨花苞的甜蜜气息。
和风吹来,轻轻柔柔的,树枝上的绿色新芽一动也不动。
教堂附近飞来数不清的麻雀,枫树和菩提树的大枝头黑压压落满鸟儿,像煤烟似的,全村都听得见它们吵闹的叫声。
平滑又光彩的水塘上,公鹅嘎嘎叫,守着小鹅,女人的洗衣槌砰砰响,可见她们正在洗好多衣裳。
住家的房间和走廊彻头彻尾敞开,衣物在树藤上晾晒,被褥放在果园里吹风,有几户人家正在刷墙壁。猪仔被狗惹火了,在阴沟里东闻西闻,到处有几头母牛在篱笆后面抬起脑袋,发出哀求的吼声。
很多车子隆隆进城去买复活节的用品,但是中午一过,老贩尤德卡就驾着长形货车来了,他太太带一根嫩橄榄枝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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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春季(9)

  他们驾车挨家挨户去推销,后面跟了一大群不友善的村犬,老尤德卡很少空手离开。他不像酒店老板等人欺骗顾客,他出好价钱,若有人需要借钱,等收获时节再还,他会以宽松的条件借人家。他是精明的汉子,认识全村的村民,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他常常在车后牵一头小牛,或在车上载半蒲式耳的好谷物离去。他的犹太妻子也做生意,却另有一套,大抵以货易货,收取蛋、公鸡、脱毛的母鸡,卖出花边和缎带啦,穗带和针啦,以及女性贪羡的华美衣饰,利润惊人。
他们经过波瑞纳家,幼姿卡冲进来大叫说:"噢,汉卡,买点红带子吧!……我们需要苏木来涂复活节的彩蛋!……我们也需要线!"
她的声音几近哀求。
"但是你明天可以进城,买需要的东西。"
小姑娘为明天进城的想法而兴奋,大声说:"是,是,城里比较便宜,因为他们少骗一点!"她立即跑出去,告诉摊贩说他们不买东西,也没有东西要卖。
汉卡探身看外面,在她背后大嚷:"把家禽赶在一堆,免得有一只跑到他们车上去了!"
军人太太苔瑞莎跑进波瑞纳家,看来是由那个犹太女人身边跑过来的,犹太女人正大声对她喊话。
她奔进屋,脸色通红,神情很愤慨。长睫毛上挂着一两颗泪珠。
汉卡好奇问道:"噢,苔瑞莎!怎么啦?"
"咦,那个女骗子只肯出十五兹洛蒂买这条羊毛裙。很新哩!我正好缺钱用!"
"我看看……这——很贵吗?"她真想买下这条裙子。
"至少值三十兹洛蒂!很新;七腕尺加半扎的材料,我用了不止四磅纯羊毛,还花钱去染色呢。"
她把裙子摊在桌上,鲜明的彩虹色泽在日光下很耀眼。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裙子!噢,可惜我现在不能买!……我复活节也缺钱用。你能不能等到复活节之后的礼拜天?"
"但是,哎呀!我马上要用钱!"
她连忙把裙子卷好,羞得偏开脑袋。
"社区长太太也许会买,她的腰包经常有现钱。"
汉卡再度接过来,量量长度,依依不舍还给人家。
"你一定是要寄钱给军中的丈夫吧?"
"是的!……他写信……诉苦……缺钱用。再见!"
她匆匆离开,雅固丝坦卡忙着捣一盆马铃薯,突然哈哈大笑。
"你害她逃得好快,奇怪她的衬裙怎么没有掉下来!她筹钱是为了马修,不是为她丈夫!"
"什么,那他们很亲密啰?"汉卡惊问道。
"你住在哪里?在森林里吗?"
"但是我怎么知道这种事?"
"噢,这是事实,苔瑞莎每星期去看马修,整天像野狗在牢门外徘徊,把她弄来的一切都送给他。"
"我的天!什么,她不是有丈夫吗?"
"不错,但是他远在军中,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这女人孤零零觉得寂寞……眼前正好有马修——魁伟的小花花公子。她何必推却呢?"
汉卡想到安提克和雅歌娜,不禁落入沉思。
"所以,他们抓走马修后,她跟对方的妹妹娜丝特卡交朋友;两个人很投缘,常结伴到城里去。娜丝特卡说要去看她哥哥,其实是去看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
"真没想到!你什么都知道!"
她讽刺说:"不难猜嘛,那些傻瓜掩饰不了什么。想想看!她居然卖掉最后一条裙子,买好东西给马修吃!"
"真的,人会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要去看安提克。"
"路很远……凭你现在的状况,能去吗?……说不定会伤了身子。幼姿卡不能去?或者……或者别人?"雅歌娜的名字在舌尖打转,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上帝帮忙,我不会出事的。罗赫说复活节准许探监,我要去。啊,不过我们早就该把那些腌肋肉搬到我们自己这边了!"
"是的,泡了三天盐水,可以了。我马上去拿。"
雅固丝坦卡去了,但是很快就回来,神情激动,说猪肉少了一半!
汉卡跑到储藏室,幼姿卡跟着她。两个人站在大盆子前面,非常惊慌,想不通猪肉怎么会不见了。
汉卡叫道,"不是狗偷吃的!刀痕看得很清楚。若是陌生人来偷,他会全部拿去。是雅歌娜的杰作!"她像旋风奔入雅歌娜的房间。但是里面没人,只有老波瑞纳照旧茫茫然瞪着眼睛。
幼姿卡想起来了,那天早晨雅歌娜踏出家门,围裙下夹着一包东西,当时她以为是她跟巴尔瑟瑞克的女儿一起为复活节缝制的衣裳。
雅固丝坦卡说:"她把肉拿回娘家了。贪心的人不管东西是谁的。"这些话挑起了汉卡的怒火。
"幼姿卡!叫彼德。剩下的马上搬到我的储藏室!"
他们立即搬运。她本来想把谷物桶也同时搬过去,以便轻轻松松检查,后来又觉得太多了,而铁匠很可能会过来听消息。
她到外面找雅歌娜找了一下午,傍晚回来,当场攻击她、咒骂她。
对方冷冷回答说:"是的,我吃掉了!那只猪我跟你一样有权利!"汉卡整个晚上不停地骂她,对方好像故意激她,一句话都不回嘴。她甚至过来吃晚餐,只当没事人似的,笑眯眯盯着仇人的脸蛋儿。汉卡斗不过她,恨意更浓了。
那天晚上事事惹她生气,她动不动就发火,最后提早叫每个人上床。次日是复活节之前的礼拜四,他们得开始准备过复活节。
她也比平时早睡,但是好久好久才睡着。她听见狗叫得很凶,出门查看。
雅歌娜还没熄灯。
她由走廊粗声粗气对她大吼:"时候不早了。你浪费灯油,你以为油料不要钱吗?"
对方反驳说:"你可以通宵烧油,我才不在乎呢!"这一来她心情很坏,直到第一声鸡啼还睡不着。
第二天一大早,一向贪睡的幼姿卡最先跳下床,一心想要到城里去。她迅速唤醒长工,叫他们准备马匹,汉卡曾吩咐彼德只用那匹赤褐色的母马拉车,她气冲冲回来跟汉卡吵架。
她流泪嚷道:"我不要搭瞎马拉的蹩脚车!我难道是乞丐,乘粪肥车出门?城里的人都知道我是波瑞纳家的女儿!爹若有知觉,绝不会让我这样出去。"
她拼命吵,终于顺了心,乘较大的马车出门,用两匹好马拉车,由驾驶员坐在前座,遵照农场女主人的作风。
怀特克在菜园叫道:"买点镀金纸、红纸和各种颜色的色纸!"他从天亮就在菜园里挖土,汉卡打算当天在那儿种卷心菜。但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没有来。于是他跑到路上跟别的男孩子在树篱边玩嘎嘎响的玩具(复活节之前的星期四照例听不到钟声)。
天气比头一天安宁,却不如头一天愉快。晚上很冷,早晨有露水,有雾,凉飕飕的,快到中午才改变。燕子在屋檐下发抖,啁啾不休,大鹅被赶到水塘,叫声特别响,特别难听。但是全村的人天不亮就起来忙个不停。
早餐时间还没到,到处已传来忙碌的嗡嗡声,大人怕小孩碍手碍脚,打发他们出去,他们玩旋转玩具,弄得满巷子噪音。
那天的弥撒不敲钟,不弹琴,很少人参加。
谁也没时间上教堂。过节的必要准备都得现在弄好。主要的工作是烤面包和蛋糕,几乎每一家的门窗都紧紧关着,怕面团发不起来。火光通明,炊烟冒上多云的天际。
牛常对着空秣槽哞哞叫,猪仔在菜园掘土,禽类在路上徘徊,孩子们随意胡闹——打架啦,爬树找鸟窝啦,全是这个原因。所有的女人都专心揉面,滚面团做面包和蛋糕,忙活相关的工作,别的事情几乎全忘光了。
每一家都同样忙碌和兴奋:无论是磨坊主家,风琴师家或神父家;无论是地主、农夫或"地客"都是如此。就算再穷,——靠借贷也好,卖掉最后半蒲耳式的小麦也好——他们总得准备"福佑大餐",至少一年一度饱食肉类和其他精品。
因为每一家不见得有烤炉,大家在果园搭临时灶,小姑娘跑来跑去,添上柴火和圆木头。经常有女人衣冠不整,满身白花花的面粉,小心翼翼端出厨桌和揉面槽,里面放满没有烤而用覆盖物防风的糕饼,活像游行中高举的圣冢。
教堂也有差事要办。神父的仆人由森林里找来不少小枞树枝,风琴师、罗赫和安布罗斯正在布置主耶稣的圣家。
到了复活节之前的星期五,准备工作更繁忙,很少人注意到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回家,他回来度假,在村子里走动,不时探探每户人家的窗口。
要进屋简直不可能,走道上,甚至果园的小径都被柜子、床柱和各种家具堵死了:因为那天他们赶着粉刷房舍,刷地板,把圣像拿到外面清洗。
到处慌慌张张,乱糟糟的,大家跑来跑去,催别人快一点,这一来骚乱更加强了。连孩子们都忙着清屋里屋外的烂泥,四处撒黄沙。
星期五到周日复活节之间不吃热食,这是古老的惯例,民众愿意为天主略微挨饿,只吃干面包和事先烘烤的马铃薯。
波瑞纳家一样匆忙和纷乱,所不同的是工作人手较多,金钱的烦恼较少,一切都早一点就绪罢了。
星期五天一亮,汉卡就跟彼德粉刷住宅和外屋,然后匆匆梳洗,赶去教堂,别的女人已经聚在那儿参加抬圣体入圣冢的仪式。
家里的烟囱火势很旺,炉子上摆着一两个男人都几乎扛不动的大锅,整只猪臀和后腿在锅里沸腾,腊肠则在较小的锅子里嘟嘟响,满屋子浓香,怀特克正为小家伙削制玩具,一再鼓动鼻翼深呼吸。
雅歌娜和幼姿卡坐在炉边的亮光下,和和睦睦涂复活节的彩蛋,只是彼此竞争,不肯透露方法。雅歌娜先把蛋放在微温的水里洗一下,擦干,然后以融蜡涂上圆点和斑块,相继投入三小锅沸腾的材料中。这种工作很无聊,蜡质偶尔会剥落,蛋偶尔会捏破,或者沸腾破裂,但是她制成了三十枚左右。噢,实在太美了。
幼姿卡岂是雅歌娜的对手!她的彩蛋是加黑麦穗和洋葱皮煮的,蛋皮布满漂亮的红棕色,她再画上斑驳的白色和黄色图案,看起来非常顺眼……但是,她一看到雅歌娜的杰作,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接着是气恼。咦,那些蛋呈红、黄、紫色和蓝亚麻花田的各种色调,叫人眼睛都看花了!背景上再画些叫人不敢相信的美景:有一枚画的是公鸡栖在篱笆上张嘴喔喔啼,另外一枚是几只鹅对着泥地打滚的母猪嘶嘶作声。这儿可以看见一群鸽子在红色的大地上空飞翔,那儿则出现迷人的怪花纹,像冬天玻璃窗上的白霜图案。
她诧异极了,一再盯着看。汉卡跟雅固丝坦卡由教堂回来,也端详了一会儿,但是没说半句话。只有老太婆全部看完后,惊叹说:
"你怎么会有这些幻想?天哪,天哪!"
"怎么会?咦,直接由脑袋流到手指尖。"
她对自己很满意。
"你不妨拿几粒给神父。"
"我会送给他几个,他说不定会接受哩。"
雅歌娜跨出房门后,汉卡讽刺说:"神父,当真!从来没见过这种奇迹,会大吃一惊!"
那天晚上很多村民熬到深夜。
天上黑漆漆的,乌云密布,只是相当安静。水车一直喀哒喀哒地运转,民宅窗口的灯光点到午夜左右,射出许多道光芒,照亮了巷道和颤抖的水塘。
星期六到了,天气暖和有薄雾,但是比头一天亮。因为艰难的工作已完成,大家便高高兴兴起来迎接新的日子。
教堂外又吵又乱,依照远古的习俗,这天(四旬斋的最后一天)他们一大早就赶来为四旬斋期间吃的"祖尔"汤和青鱼举行出殡仪式。现在丽卜卡村没有成年的男人,由少年安排葬礼,以"颠三倒四"亚斯叶克领头。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大锅"祖尔"汤,在里面加上不少秽物。
大家怂恿怀特克端锅,汤锅放在网子里挂在他肩头,另外一个小家伙在他旁边,拖着一条绑着绳子的木刻青鱼。他们打先锋,其他的人跟在后面,说话和叫喊的声音震耳欲聋。
亚斯叶克指挥游行。他虽然有点痴呆,玩这种傻游戏智力倒还足够。他们绕着水塘和教堂游行,拐到要举行葬礼的白杨路……亚斯叶克突然用铲子打汤锅,把它击得粉碎!"祖尔"汤和里面的秽物都倒在怀特克的衣服上!
这种恶作剧使大家笑得很开心,只有怀特克例外,他扑向亚斯叶克,跟他及别的男孩子打架,寡不敌众,只得大吼大叫逃回家。
他回家又为弄坏衣服而挨了汉卡一顿好打,接着汉卡叫他到树林去拿松枝来布置房屋。
此外彼德也嘲笑他,连幼姿卡对他都不同情。她忙着用教堂墓地拿来的沙子撒房屋四周,直洒到路面,墓地的沙土颜色最黄。她撒遍通门廊的车道和屋檐四周,替房子围上一条鲜黄色的沙带。
现在波瑞纳家的人开始摆出要请神父赐福的食品。
大房间仔细擦过,覆了细沙,窗户擦得干干净净,墙上圣像的蜘蛛网也掸掉了。雅歌娜的床铺更罩上一条漂亮的大围巾。
汉卡、雅歌娜和多明尼克大妈一起干活儿,只是都闷声不响,把一张大桌子拖到角窗附近,跟老波瑞纳的床铺平行,上面罩一张白色的大桌布,布边加上一圈雅歌娜用红纸剪成的装饰品。中央的窗户对面立起一个大十字架,点缀着纸花,前面有个翻倒的碟子,上置一只雅歌娜用奶油塑造的绵羊,简直像活的一样。眼球是念珠做的,尾巴、耳朵、羊膀和头上的旗帜都是红羊毛做的!绵羊后面是第一排大面包和大大小小或自或褐的小麦糕饼;有些撒遍了葡萄干(一部分是特别为幼姿卡和小家伙做的);有些是非常考究的食品,全部用凝乳制成,或白花花布满糖粉,撒着罂粟子。末排的一端有个大盘子,装满一卷卷腊肠,中央放些水煮蛋(白色的,壳已经剥掉了)做装饰品;另外一端是一个锅子,盛着整只后腿肉和一大块所谓的"猪头肉膏",前后左右铺上彩蛋。但是,画面得等怀特克拿小枝花和松针回来润饰才算完成。
她们的工作快要完成时,有几个邻居用碟子和篮子端来他们自己的复活节食物,放在大桌旁的侧几上。神父没有时间到每一户人家,所以他吩咐村民把复活节餐点送到几户最大的住宅。
丽卜卡村是他自己的住处,他通常最后为本村祈福,以往都快天黑才来。因此,村民提早准备好一切,先把自己家的火熄掉,及时到教堂参加"水火赐福式",接着再用新供奉过的火烛点火。
幼姿卡为此而跑到教堂,但是她等了很久,回来都快中午了,仔细护着一根在教堂点燃的小蜡烛。除了火,她还带回一瓶圣水。汉卡立即点燃事先放好的薪柴,先喝一口圣水,大家相信这样能预防喉咙的毛病,然后她轮流给每个人喝一点,最后用来洒牲口和果园里的果树,希望牛毫不困难地生下小牛,树上多结果子。
后来,她看雅歌娜和铁匠太太根本不管老波瑞纳,就用温水替他洗身,为他梳乱糟糟的头发,更换衣服和被褥,他照旧躺着,眼睛茫茫然瞪得好大。
中午过后,等于是半天假期。虽然某些人还有些讨厌的工作要完成,不过大抵是准备吃盛宴,为孩子们梳洗,好多家都回响着小孩的尖叫声。
天快黑了,神父才由外围的村庄赶来。他穿着圣袍,风琴师的学徒麦克手持圣水罐和洒水刷跟在他后面。汉卡到大门口迎接他。
他赶时间,匆匆进来念祈祷文,洒"上帝的礼物",然后看一看老波瑞纳泛青又多毛的面孔。
"没有好转,呃?"
"没有。伤口都治好了,但是他的病情没有起色。"
"卖给我鹳鸟的男孩——他在什么地方?"
怀特克满面红晕,幼姿卡推他上前。
"你训练得真好,它不让家禽进菜园,没有一只敢进去。喏,给你五科培——明天你们有没有人要去探望丈夫?"
"至少有半村的人要去。"
"好,不过言行要检点,别吵架。现在来参加复活礼拜式,10点举行。10点,记住!"他出门的时候又严厉地说,"若有人睡着,安布罗斯奉命赶他出教堂。"
好几个人跟他到磨坊主家。
怀特克拿那枚铜币给幼姿卡看,并发脾气说:
"我的鹳鸟替他赶家禽,不会赶太久了。噢,不!
天慢慢黑了,暮色笼罩大地,房屋、果园和田地都浸在泛蓝的半透明黑幕中。矮矮的屋墙到处模模糊糊显现。果园那端亮起几盏灯火,空中浮着半轮苍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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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春季(10)

  小村庄充满复活节前夕的安详感,隔着夜色,教堂的窗子耸立在民宅上空,洒下一大片光明,敞开的大门口更射出一道道亮光。
这时候头几辆车隆隆开进村子,停在教堂墓地前,远处的村落有人徒步赶来。丽卜卡的民家也来了不少人,屋门多次打开,射出一道光线,照进漆黑的水塘,温暖有雾的空气中传来各种啪啪的足音和小声的呢喃。民众在路上彼此打招呼,像慢慢涨起的小河,挤着去行"复活礼拜式"。
波瑞纳家和四周的外宅有狗,老波瑞纳和怀特克留下来看家,怀特克正跟克伦巴的儿子马西克忙着做一个公鸡模型,几天后,它表演了惊人的技艺。
汉卡叫幼姿卡带着小家伙和彼德先上教堂,她说她马上去。
但是,她穿好衣服,迟迟不动身,好像在等什么,不时到走廊去看外面的马路。她看见雅歌娜跟玛格达走了,又听见铁匠和社区长在教堂的半路上聊天,连忙回到屋里,默默拿一样东西给老头子看。于是他出去把风,她则蹑手蹑脚到公公的储藏室……半个钟头后出来,仔细把一样东西藏在胸衣里扣好。她眼睛发亮,手抖个不停。
她嘴里断断续续念几句话,赶去参加"复活礼拜式"。
5
巷子里黑漆漆的,每一家的灯火都熄了,落后的人现在才上教堂。门外停了好多辆板车,马儿身上的马具已经卸掉了,暗处传来它们刨地和喷鼻息的声音。钟塔附近停着几辆贵族官邸的马车。
汉卡踏进门廊,整顿好胸衣里的一样东西,放松了紧紧裹着她的大围巾,拼命挤到座位的前几排。
教堂真的很挤。会众密密麻麻挤在甬道上,祈祷、说话和咳嗽,在墙壁之间摆动,弄得座位上插的旗子和布置教堂用的枞树苗也开始摇晃。
她刚挤到座位,神父就开始做礼拜了。
他们虔诚地跪下,现场更挤,全体跪在一块儿,像一片人头构成的田地——一大丛人树——每双眼睛都转向高坛,耶稣像立在台上,刚刚复活,四肢光裸裸的,只披一件大红的斗篷,手执圣旗,向大家展示他的五个伤口!
他们的祈祷愈来愈热烈,字句喃喃吐出,叹息涌到唇边,像雨滴落在树叶上,这时候他们头垂得更低,手臂哀求般伸向高坛,发出窒闷的哭声。在教堂中部和高柱子的阴影下,群众像一丛丛矮树置身在古森林的大树间,虽然圣坛上烛火通明,教堂本身却暗蒙蒙的,黑夜由窗户和门口悄悄渗进来。
但是汉卡没办法安心祷告,她全身战栗,比刚才在公公的储藏室更惊慌。
她打着哆嗦,觉得她双手仿佛又伸进凉凉的谷粒堆,她肩膀向前探,确定小包袱还藏在胸口。
她心里又快活又是恐惧。念珠由指尖滑落,她想不起祈祷文,目光炯炯回头望,虽然幼姿卡和雅歌娜母女坐在旁边,她却一个也认不出来。
圣殿两旁的座位坐着卢德卡、摩德利沙和佛卡等贵族领地的贵夫人,正在念祈祷书;圣器室门口有几位大地主老爷站着说话;磨坊主太太和风琴师太太盛装立在高坛两侧。但是,圣餐栏外面原本是丽卜卡首席农夫的位置——他们每一次做礼拜都担任监督,进行时替神父扛天幕,扶着他走——如今那儿跪着许多外村来的农夫,代表丽卜卡村的男信徒只有社区长、村长和红发的铁匠。
除了汉卡,其他的村民也望着那个方向,想起不在场的亲人,非常伤心。那些人是教区的首要人物,如今就单单少了他们!村民一想起来就难过,很多颗脑袋垂到石板地上,忆起他们生别的苦难。
哎呀!今天是全年最大的节日——复活节!教区的其他地方来了好多人,高高兴兴,只是因四旬长斋消瘦了一点。大家打扮得光彩夺目,要学贵族领地的人到教堂来显威风,占最好的位置;而丽卜卡村的可怜汉——他们在什么地方?在地牢里受饥受寒,苦苦想家!
除了他们,今天是人人欢庆的日子。其他的人待会儿就回家享受生命、休息和美食,享受晴朗的春天和融洽的谈话——可怜丽卜卡村民并非如此!
他们将爬回荒凉的家,寂寞,垂头丧气,可怜兮兮;含泪吃复活节大餐,怀着满腔烦恼和难实现的愿望上床。
汉卡的座位四周响起沉闷、半压抑的呼声:"噢,主啊!噢,主啊!"她终于恢复理智,望着熟悉的面孔和含泪的眼睛。连雅歌娜都对着祈祷书哭得好惨,她母亲用手轻轻推她,让她回到现实。但是她伤心的理由跟人家不一样,什么措施都减轻不了她的痛苦。去年圣诞节,她不是在这个座位上听见安提克炙人的耳语,感觉他的脑袋垂在她膝前吗?想起那回事,她向往得快要心碎了。
此时神父开始讲道,民众都站起来,尽可能围在讲坛四周——每张脸都转过来听他说话。首先,他谈到主耶稣受难,谈到卑鄙的犹太人恨他拯救世界、替被压迫者伸冤、支持贫困者而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他清晰描绘耶稣的痛苦,很多人义愤填膺,不止一个人握拳想为耶稣基督复仇;女人都大声啜泣。
接着他转向民众,对着讲台弯腰挥拳,大声说主耶稣每一天无时无刻不被我们的罪孽钉在十字架上,因我们作恶、不信神、轻视上帝法则而代我们受死,我们内心正在钉死他,忘了他为拯救我们而造成的神圣创伤,流下的圣血!
听了这些话,全体会众突然痛哭和呜咽,哀叹声像狂风扫过甬道和教堂,他不得不停下片刻。后来他继续讲,口气愉快多了,说了不少安慰话,讲的是"基督复活",天主将春天赏给有罪的人类,有一天他会来审判活人和死人,贬抑自负者,将恶人投进地狱的火堆,好人安置在他右侧,永享光耀。是的,有一天所有的委屈将会结束,所有的罪过受到处罚,所有的眼泪都擦干,所有恶力都被铁链牢牢拴住!
他说话非常恳切,苦口婆心,每一句话都打进听众的心坎,使每颗心沐浴着阳光,每个人都觉得安慰和快乐——只有丽卜卡村的听者例外。他们痛苦到极点,心里只想着他们所受的欺负。他们痛哭和呻吟,手臂摊开倒在石板地上,由衷恳求天主发慈悲,解除他们的不幸。
这种情绪深达整座教堂。大家哭作一团,不过他们马上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连忙扶起丽卜卡村的妇女,好言劝慰。神父也深深动容,用圣袍的衣袖擦掉眼泪,他提醒大家主耶稣会处罚他喜欢的人,又说他们虽然犯错,处罚却快要结束了。"大家信赖主,你们的丈夫不久就会回来。"
他这样安慰她们,劝解她们,她们再次有了信心。
过了一会儿,神父在高坛上唱《复活颂》,风琴隆隆演奏,所有的钟铃都大声作响。于是神父端着"至圣餐",四周蓝烟袅绕,钟楼里音韵铿锵,他下台向民众走去。颂歌继续由每个人嘴里唱出来,人潮涌动着,一股热诚烧干了每个人的眼泪,使每颗心升上天国。就这样,全体像一个活生生移动的人类树林,一面齐声颂赞,一面到处摇晃,跟在神父后面游行,神父高举圣体匣,像金色的太阳在他们头上燃烧,颂歌由四面八方传来,到处是明亮的烛火,圣体匣在香炉冒出的烟圈里几乎看不清——它是每双眼睛凝视和每颗心敬爱的对象!
进行行列以固定的步伐慢慢走过教堂,穿过甬道,大家挤得密密实实,声若洪钟。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声音震耳欲聋,列柱和拱门随着歌声颤动。大家由内心和喉咙齐声赞美,那些赋有神秘火花的嗓音像火鸟飞上苍穹,飘入黑夜,到人心飞赴的高空去寻找太阳。
仪式完成,会众解散,已快到午夜了。汉卡逗留不去。她曾狂烈祈祷,神父的话给了她充足的信心,礼拜仪式加上她那天的成果使她非常快乐,她想在复活的耶稣跟前坦诉一切。但是安布罗斯叮叮当当拿着钥匙来,示意她现在得离开教堂。
跨出门外,连她心中那股随时复发,为安提克担忧的情怀也突然消逝了。
她看见家人远远走回家。车子排成一长串开走,行人不得不三三两两走旁边,如今月亮沉下去,到处黑漆漆,几乎看不清行人。
温暖而多露珠的静夜里,田野吹来的和风含着大地湿冷的气味,路上飘来白杨树和桦树发芽的甜香。村民在暗影间蜂拥而过。夜色不太浓的地方出现几颗脑袋,模模糊糊的。四面八方有脚步声和人声,愤怒的村犬在栏杆背后狂吠和狂奔,有些人家渐渐点上灯火。
汉卡进门时,先看看牛舍和马厩,然后立即进屋睡觉。
她一面更衣,一面决定:"只要他回来当男主人,以前的事情我不提半句。"她听见雅歌娜拉开另一侧的房门,又想道,"啊,万一他又看上她,去找她呢?"
聆听着,思索着,她静静躺了一段时间。四周愈来愈静,嗡嗡的人声渐去渐远,最后几辆车的车声也消失了。
"若是那样,世间就没有上帝,也没有公理了!"她恶狠狠说。一股睡意深深袭来,她撇下满腔的思绪。
第二天,村民起得很晚。
晨光已张开贪睡的浅蓝色眼睛,丽卜卡村民的眼睛还紧闭着。
太阳接着在东方升起,照得水塘和带露的草地闪闪发光,其光芒由头上白惨惨的天空飘下来,向全世界唱它的"哈利路亚"——它的温暖和光明之歌。
太阳的歌声快活又闪亮,在薄雾间激起回响,鸟儿吱吱叫,河水潺潺流,大树林呢喃,和风吹拂,小树叶颤抖,连泥块都在悸动,起伏的麦田间,亮晶晶的露珠儿像眼泪掉在地上。
"啊!我们欢乐的大日子来了:
死亡的征服者基督在复活节早上复苏!
哈利路亚!"
是的,基督复活了——他,被人类恶行折磨和屠杀的他。他又恢复生命,世人爱戴的他像光明在黑夜中耸起,挣开死亡的掌握,为了人类的福祉,他打败了无敌的恶魔。现在看他,春季里神秘兮兮地躲在神圣的太阳中,将幸福洒遍全世界——唤醒昏者——救活死者——扶起倒地者,使休耕地肥沃可耕!
大地齐声呼喊:哈利路亚!为主耶稣带来的大日子而欢唱!
只有丽卜卡村的人不像往年那么开心。
他们睡得很熟。等太阳升到果园上空,村民才开始活动,房门吱嘎响,披头散发的脑袋由屋里伸出来,窥探阳光下云雀唱歌、绿意盎然的田野。
波瑞纳家的人也在睡觉。只有汉卡急着叫彼德准备马儿和马车,起得早一点,着手为每个人分"福佑大餐"。
幼姿卡兴奋又多嘴,立即为孩子们梳洗,穿上最好的衣裳,彼德和怀特克在院子里的井边沐浴,白利特沙老头在门廊上逗老狗玩,不时用力闻一闻——汉卡开始切腊肠没有?
根据古老的惯例,他们那天不生火,要吃冷的"福佑大餐"。汉卡刚由老波瑞纳的房间里拿出食物,摆在盘子上,让每个人吃等量的腊肠、火腿、乳酪、面包、蛋和甜糕。
她自己先梳洗完毕,然后叫每个人进屋……雅歌娜也不例外,她立即出现了,打扮得很漂亮,美得像旭日,玉蓝的眸子在光滑的亚麻色金丝下闪闪发光——人人都穿上最好的衣服。怀特克打赤脚,但是他穿一件钮扣很亮的短外衣,钮扣是向彼德要来的,彼德刮过胡子出现了,前额的头发新剪过,身穿一套崭新的衣服——一件黑蓝色的。"农民长衫"和绿黄条纹的裤子,以及一件系上红缎带的衬衫。他进门的时候,每个人都为他的改变大吃一惊,幼姿卡高兴得直拍手。
"噢,彼德,连你娘都认不得你!"
白利特沙老头说:"他一旦脱下狗皮样的军装,就是英俊无比的农夫了!"
彼德很得意,笑眯眯地盯着雅歌娜,死板板挺一挺胸。
汉卡在胸前画个十字,轮流向每个人敬酒,要他们坐在桌边的板凳上。连怀特克都怯生生坐在一旁。
他们从从容容用餐,虔虔诚诚不谈话,吸取好多周没享受过的菜香。腊肠放了不少大蒜,味道很浓,满屋子蒜味,家犬闯进来闻那股辛辣的香气。
第一阵饥饿的痛苦缓和后,才有人开口。
彼德最先说话:"我们是不是马上出发?"
"是的,早餐一吃完就走。"
幼姿卡提醒她:"雅固丝坦卡想跟你进城。"
"她若及时赶到,就一起走,但是我不等她。"
"有没有带草料?"
"只够喂一次,我们傍晚回来。"
他们继续吃,吃得满面红光,觉得衣服太紧,有些人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细嚼慢咽有其特殊的用意,他们要尽可能塞个饱,享受个够。汉卡起身离座时,人畜没有一个是空肚子的。彼德和怀特克甚至把分内的剩菜端到马厩,准备待会儿再吃。
汉卡下令说:"现在套上马匹,即时套上!她为丈夫准备了一包她几乎扛不动的食品,更衣出门。
雅固丝坦卡气喘吁吁进来,马儿正好在屋外猛刨地面。
"我们正想出发不等你了!"
"哎呀!福佑大餐吃完了?"她懊丧地闻一闻,长长吸一口气。
"还有一两口,坐下来吃剩菜吧。"
可怜老家伙饿惨了,不用人催。她像饿狼把盘底扫得干干净净。
她吃了几口,惊叹说:"主耶稣创造猪仔的时候,对自己的作为清楚得很!"然后又开玩笑说,"奇怪,猪仔生前人类任它在泥地上打滚,死后却愿意用伏特加酒替它洗浴!"
"好啦,这里有一点伏特加酒;祝我们健康,快点喝吧,时间来不及了!"
大约过了一篇主祷文的时间,他们出发了。汉卡在马车上提醒幼姿卡别忘了照顾父亲。她立即端一盘肉类什锦去看他,想跟他说话。他虽然没答腔,女儿放在他嘴里的东西他都咽下去,眼睛仍旧瞪着。也许他还吃得下更多,但是幼姿卡喂他喂厌了,跑到大门口去看许多女人扛着大包大包的东西,驾车(车子有二十多辆)或走路进城。
不过,闹声很快就停止了,忧郁的气息布满全村。
是的,好忧郁!尽管艳阳高挂在天空,水塘像玻璃夹着烈火,树木都浴着浓香和清新的绿意,春天迷人的气息布满全世界——大平原蓝雾闪闪,云雀歌唱,远处的村庄在白昼的强光下高兴得发抖,气枪声和玩闹的噪音不时传来。
只有丽卜卡村悲哀,荒凉,被人遗弃,那边的时光过得郁闷又烦人。
中午快到了,罗赫到波瑞纳家去探望病人,跟小孩子聊天,坐在阳光下。他念了一会儿书,常抬眼看路面,不久便看到铁匠太太带小孩进来。她进去看过父亲之后,到屋外坐下。
"你丈夫在不在家?"静默半晌之后,罗赫问她。
"噢,不在!跟社区长进城了。"
"今天全丽卜卡村的人都在城里。"
"是啊,可怜的受难者可以吃到几口福佑大餐,图个安慰。"
雅歌娜正要出门。
他惊叹说:"什么!你没跟你娘进城?"
"我去干什么?"她一面说,一面跨出围墙外,用沉思的目光望着马路。
玛格达叹了一口气。"她今天穿一件新裙子!"
幼姿卡绷着脸告诉她:"是娘的!你没看出来?她胸前挂的珊瑚和琥珀也全是娘的遗物。头上的围巾是她自己的——别的都不是!"
"对。他的两位亡妻给他留下不少东西!他从来不许我们碰;现在都成了她的,给她戴着装模作样!"
"前两天她还嫌不好哩——跟娜丝特卡说这些衣服发霉有臭味!"
"噢,但愿她觉得有魔鬼泥尘的气味!"
"只要爹的病治好!……我马上跟他说珊瑚的事情……一共有五串,每一串都长得像皮鞭,每一粒都像最大的豌豆!"玛格达说完她要讲的话,深深叹息,不再多说。幼姿卡先溜走了,怀特克在马厩外忙着做一个公鸡型的玩具,孩子们在门廊上跟狗玩,由白利特沙老头守护他们,像母鸡庇护小鸡仔。
"这里的田事做完了没有?"罗赫问他。
"是的,播豆种和种马铃薯的工作完成了,如此而已。"
"这边很少人做完这么多。"
"听说一切都没问题,乡亲们在复活节的下一个礼拜天会开释。"
"谁知道得这么清楚……而且传出来的?"
"这是会众间流传的悄悄话。柯齐尔大妈要去求大地主!"
"她真傻!是大地主抓他们下狱的吗?"
"由他求情,他们也许会出狱。"
"他说过一次,但是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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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季(11)

  "只要他有诚意!但是我丈夫说他恨丽卜卡村,不肯替我们办事……"说到这儿,玛格达突然住口,因为她对自己的小孩更感兴趣,罗赫想向她打听更多的消息,却问不出结果。
他兴致勃勃地说:"柯齐尔大妈什么时候去看他?"
"马上去,晌午一过就走。"
"好,她可以散散步,吸一点新鲜的空气,这是惟一的收获。"
她没答腔。这时候,一般公认智力有问题的大地主兄弟亚瑟克先生由马路走进围墙里,黄髯拂拂,眼神迷离,低着头,照例口含烟斗,小提琴夹在腋下。罗赫出去迎接他。他们一定很熟,两个人一起走,坐在水车池岸边的石头上,长谈一番,直到下午才分手。但是罗赫回到门廊上,心情烦乱又郁闷。
白利特沙老头说:"那位绅士变得好瘦,我几乎不认得他了。"
"那你以前认识他啰?"罗赫看看铁匠太太,压低了嗓门说。
"当然认得……他以前是风流小子……是的,对女孩子很随便……听说佛拉庄没有一位姑娘逃出他的手掌心。啊,我记得他骑的马好漂亮——他真是浪子——是,是,我记得清清楚楚。"老头子唠唠叨叨说。
"他现在为此而忏悔。我说,热烈忏悔——你不是本村最老的人吗?"
"不,安布罗斯一定更老,我有记忆的时候,他就是老头子了。"
铁匠太太插嘴说:"他自己说死神漏掉了他。"
"不,骷髅夫人从来不漏掉谁,但是她把他撇在最后,要他忏悔。因为他全无悔意。"
白利特沙老头沉默了好久,才说:"我记得当年丽卜卡村的农庄不超过十五个。"他犹豫不决伸手去碰罗赫的鼻烟盒,罗赫马上拿给他说:
"现在农庄有四十个。"
"田地得一分再分。无论收成好不好,人民一定愈来愈穷。你不能使田地扩大。再过几年,我们生存的地方一定不够。"
铁匠太太说:"事实上,我们现在已经够窘迫了。"
"是啊,等我们的儿子结婚,留给他们小孩的田地一个人不会超过一英亩。"
罗赫说:"所以他们得到外地去。"
"他们在那边干什么?他们能捕西北风,空手抓着它吗?"
他有点懊丧说:"但是,有些德国移民买下了史露匹亚大地主的田地,如今正在耕作呢,每一笔七十英亩。"
"我也听说了。但是德国人有钱又懂得多,他们跟犹太人做生意,靠别人的痛苦获利。就算那些土地被我们这种空手的农夫拿到了,也不可能播种三次,丽卜卡村的空间不足。而那个人——咦,他有无垠的田地摆着没人耕!"他手臂一挥,指着磨坊那边的贵族领地,土地直达森林边,黑黝黝种着羽扁豆。
他继续说,"那些土地跟我们的田地相连,可以分成三十块。但是大地主不肯卖:这么有钱的人不在乎钞票。"
铁匠太太插嘴说:"有钱?他?他缺钱用,就像泥鱼缺泥土。咦,他被迫跟农夫借贷。现在犹太人正催讨他用森林当抵押品所借支的钱,森林他又无法变卖。他拖欠税金,员工的薪水未付——他们还没收到新年该领的实物。他欠每个人的债。如今政府规定他未得农民同意,不准砍树,他怎么筹钱还债呢?他当佛拉庄的主人当不了多久了!听说他正在找买主。"说到这儿,她猝然打住,罗赫想引她再说一点,硬是白费功夫。她用几句普普通通的话敷衍他,很快就带小家伙走了。
白利特沙老头暗想,"她丈夫一定告诉她不少事情,但是她不敢说……真的,丽卜卡村隔邻的土地很肥,草地的效能也不错,即便如此……"他继续沉思,眼睛盯着森林边的田野和贵族领地的农舍——这时候罗赫看见柯齐尔大妈跟别的女人正在水塘附近,便匆匆走过去找她。
白利特沙老头思忖道:"现在我们击败了大地主。农民正该尽量利用我们的优势——当然——我们也许会再建一个村庄,田地够多,愿意耕地的人手也够多——"但是外孙们跑到马路上去了,他的沉思终于被打断。
晚祷钟响了。
太阳慢慢向森林滚落,路面和水车池上的影子逐渐拉长。一切都静悄悄的,远处有一辆车子喀哒喀哒响,偶尔有小鸟在树丛间呼叫。
一些女人由城里回来,人人都跑去听她们带回来的音讯。
晚祷之后,神父立即驾车去佛拉庄,安布罗斯说是去参加贵族领地的宴会,风琴师带全家人去看磨坊主,他儿子亚涅克盛装陪在母亲旁边,一路和菜园栏杆后面偷看他的小姑娘打招呼。
黄昏过得很慢,落日余晖使半面天空布满血红的火光,像燃烧的木头七零八落,水面呈深红色,玻璃窗红光闪闪,此时更多车辆由城里回来,屋前的噪音愈来愈响了。
虽然汉卡还没回来,她家门前却也很热闹。一群年纪和幼姿卡相若的小女孩来找她,像雀鸟围着她吱吱喳喳,并嘲笑"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幼姿卡拿出那天家里的好东西来请客。
娜丝特卡比她们年纪大多了,由她当孩子王。她嘲笑亚斯叶克,他虽然呆头呆脑,却玩玩闹闹摆架子。当时他站在大家前面,身穿一件崭新的短上衣,歪戴一顶尖形帽微笑着叉腰说:
"你们都得尊敬我——我,村中惟一的男子汉!"
"不见得,有些跟你差不多的人正在看牛呢!"一位女孩说。
"或者正在擦娃娃的鼻涕!"另外一个人大声说。
亚斯叶克毫不惊慌,傲然答道,
"你们这些黄毛丫头——还是看鹅童——不合我的胃口!"
"咦,这家伙去年还在看牛,现在要装大男人了!"
"他躲一头公牛,跑得太快,裤子都掉了!"
"去吧,娶犹太人家的女佣玛格达,她跟你最相配。"
"她当犹太娃儿的保姆,也会替你擦鼻涕!"
有人更刻薄地说:"不然就娶老爱嘉莎,陪她去讨饭。"
他反驳说:"噢,我只要派人向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求婚,她会每星期五吃斋吃一辈子,为她的好运感谢上苍!"
娜丝特卡说:"但是,你娘会让你娶谁呢?家里需要你洗盘子。"
"你别激我!否则我去娶玛丽·巴尔瑟瑞克!"
"好,请便,去找她,她会用扫帚接待你——说不定更严重——"
"去吧——不过路上当心别掉了东西!"娜丝特卡说着,笑一笑,轻轻扯他的短裤,说真格的,他的衣服和裤子都太大了。
"以前是他祖父穿的!"
笑话和嘲讽密如冰雹,围着他打转。他笑得跟别人一样开心,伸手搂住娜丝特卡的纤腰。有位姑娘伸出脚板,他趴倒在地上,她们一再推他,他站不起来。
幼姿卡拔刀相助说:"姑娘们,别捉弄他!你们怎么能这样?"并扶他起来。他虽然愚笨,却是地主农夫的儿子,又是她母亲这头的亲戚。
接着她们跟他玩瞎子游戏,他的眼睛当然被蒙起来,他拼命抓,硬是逮不到一个女孩子。她们在他身旁飞奔,敏捷如燕,笑闹声愈来愈响。
暮色降临了,游戏达到高潮,院子里突然传出许多家禽的叫声。幼姿卡立即跑过去,发现怀特克在外屋里,背后藏一样东西,小古尔巴斯的黄头发在一具犁田机上方露出来。
怀特克心慌意乱说:"没什么,幼姿卡,没什么!"
"你弄死一只母鸡,我看见好多羽毛!"
"不,不!我只是从一只公鸡的尾巴拔了几根羽毛,要做玩具鸟用的。不过,幼姿卡,不是我们的公鸡!噢,不是!小古尔巴斯抓来这边给我的。"
"给我看!"她厉声命令道。
他把一只羽毛快拔光的公鸡放在她跟前,它的样子好可怜喔。
她说:"确实不是我们的。"其实她无法确定。
"现在给我看你的妙玩具!"
于是怀特克拿出一只刚完成的假公鸡,是木头做的,浑身敷上面糊,插上羽毛,看起来栩栩如生,棍子上有真头和嘴巴。
公鸡安在一块红漆板子上,再以巧妙的手法和一辆小车子相连,怀特克一拉车杠,公鸡立即跳舞和鼓翼,小古尔巴斯学公鸡喔喔啼,母鹳都格格相应。
幼姿卡蹲下来慈祥着艺术的奇迹。
"主啊,咦,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奇巧的东西!"
"不错吧!呃,幼姿卡?我做得很棒,呃?"他充满自豪地说。
"完全是你设计出来的?"
她简直惊呆了。
"是的,全是我自己做的,幼姿卡!这位颜德瑞克只抓只活公鸡给我。是的,全是我自己做的!"
"天哪,天哪!它的动作真像活鸡!只是木头而已。——怀特克,拿给各位姑娘看!她们都会惊叹极了!给她们看嘛,怀特克!"
"噢,不。我们明天要做'黛恩格斯游行',到时候她们自然会看到。我还得在四周架栏杆来保护它。"
"那你照料好母牛,到我们大房间来做嘛。那边比较亮。"
"我会的,不过我得先到村子里办一件事情。"
她回到屋里,客人结束游戏,现在要解散回家了。天色已黑,民舍和天空亮光点点,晚风由田地吹来。
除了汉卡,每个人都由城里回来了。
幼姿卡准备了一顿丰富的晚餐:酸味甜菜汤加腊肠片,马铃薯加了很多炸咸肉。她将餐点端上桌,罗赫已经等着了,小家伙哭哭啼啼,雅歌娜不止一次地进来看。这时候怀特克不声不响溜进屋,立即坐在热腾腾的盘子前面。他满面通红,吃得很少,牙齿喀哒喀哒打战,双手直打哆嗦,晚餐没吃完,他就开溜了。
幼姿卡想不通怎么回事,后来在猪栏外碰见他,由食槽里拿出一点渣滓,并厉声盘问他。
他想隐瞒真相,用谎话敷衍她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噢,我到神父家把我的鹳鸟抢回来了!"
"老天!没人看见你?"
"没有。神父不在家,看门的狗正在吃东西,我的鹳鸟就站在门廊上。马西克看见了,跑来通知我。我用彼德的头巾外套紧紧裹着它,怕它啄我,把它带去藏在……某一个地方!——不过,我的幼姿卡,我的金姑娘!千万别泄露半个字。过几个礼拜,我再带它回家,你会看见它在门廊前面大步走来走去,谁也不知道是同一只。只是你千万别出卖我!"
"出卖你?我可会做过这种事?……不过你的勇气叫我吃惊——老天爷!"
"我只是夺回我自己的财产。我说过永远不给他。看,我又抓回来啦。我费心训练,让别人享受,岂有此理!是的,真的!"他吹着口哨跑出去。
他马上回来,陪小家伙坐在炉边,打算完成他的创作品。
屋里变得安静又乏味。雅歌娜到她那一边去了,罗赫跟白利特沙老头坐在外面,老头好想睡觉。
罗赫对他说:"回家去吧,亚瑟克先生等着跟你谈话。"
"亚瑟克先生……等我?"他结结巴巴,惊骇得睡意全消。"要跟我说话?好,好!"他匆匆跑开了。
罗赫留在原地,喃喃祈祷,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天上繁星闪烁,月亮出来了——尖尖的半圆形嵌在黑暗的天空。
住家的灯火一一熄灭,像熟睡的眼睛紧闭着。万籁俱寂,只有树叶沙沙响,夹着远处潺潺的溪声。惟有磨坊主家的窗户灯火辉煌,屋里的人一直玩到深夜。
波瑞纳家也静悄悄的,人人都去休息,灯火吹灭了,只有火炉上的锅子四周有将熄的余烬,蟋蟀在看不见的地方啾啾叫,罗赫坐在外面等汉卡。将近午夜时分,马蹄滴嗒滴嗒走上磨坊边的桥面,俄式马车隆隆开进村子。
汉卡很沮丧,闷声不响,等她吃过晚餐,彼德到马厩去了,罗赫才大胆问她见过丈夫没有。
"探望了一下午。他身体和精神很不错,叫我问候你……我也看到别的小伙子。他们会被开释,但是没有人知道哪一天?我还见了安提克的辩护律师……"
不过,有一件事像石头压在她心底,她隐瞒不说,一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突然崩溃了,掩面痛哭,泪珠由指缝间流下来。
他说:"我明天早上来,你需要休息。你激动过度,对你不好。"
她脱口而出:"噢!我若能死掉,结束这种痛苦就好了!"
他低头告退,没说什么。
汉卡立即躺在孩子们身边,虽然很累,却睡不着。啊!安提克简直把她当作纠缠不清的恶犬。他胃口甚佳,吃下福佑大餐,收下几卢布,没问她钱是怎么来的,甚至没说他为妻子旅途劳顿而抱歉!
她一五一十说出她在农场上的作为,他听了没赞美半句,苛责倒不止一次。接着他问起全村的人——就是忘了他自己的孩子!她怀着忠诚的爱心去看他,热烈渴望他的爱抚。她不是他的妻室,他小孩的母亲吗?但是他没有爱抚她,没有吻她,甚至不问起她的健康状态。他像陌生人,也把她当做陌生人。最后,她痛心得说不出话来,泪如泉涌,他大叫说:"你大老远来,就是为了对我哭哭啼啼吗?"噢!那一刻太痛苦了!……她为他做一切苦工,一切远超过她力气的劳务,忍受多少辛酸,居然落得这个结果!什么都没得到,没有一句亲热的话,连旬安慰都没有!
"噢,基督啊!对我发发慈悲吧,我实在受不了啦!"她苦哼着,把脸用力贴在枕头上,免得吵醒小孩,她躺在那儿伤心,哭泣,满腔屈辱和不平。
后来她从未在他面前或别人面前吐露心声,只是现在她终于发泄满腹的绝望感,流下世间最辛酸的眼泪。
第二天早晨——复活节的礼拜一——天气更好,乡村更沐浴着雾水、蔚蓝的雾环、阳光和喜气。鸟儿的歌声更洪亮,暖风吹过树梢,弄得树叶喃喃作声,像一篇安详的祈祷文。那天大家也起得早一点,敞开门窗,到外面去端详上帝的世界——端详青翠的果园,端详绿意盎然,钻石遍野,沐浴在阳光下的浩瀚风光;端详秋天犁过的田,风中摇摆的茶色嫩叶,像西风逗弄的水波一直绵亘到村舍边。
男孩子拿着水枪跑来跑去,一面叫"斯密格斯",一面互相喷水,弄得彼此湿淋淋,不然就躲在水塘四周的大树后面,不但用水喷行人,谁只要探头看门外,他们就喷你一身,很多家的屋门湿漉漉的,到处是水坑。
小伙子跑上每条路和围墙四周,笑笑闹闹追赶受害者,目标对准小姑娘,她们跟男孩子一样喜欢这个游戏,拿水桶往他们身上倒,在果园问闪避他们,由于其中有不少成年的姑娘,她们很快就占上风,拼命击退男孩子。"颠三倒四"亚斯叶克用灭火的蛇管来攻击娜丝特卡,结果被巴尔瑟瑞克家的女孩子追到了,从头湿到脚,最后还被扔进水塘。
他发火了,咽不下女孩子打败男人的耻辱,叫波瑞纳家的长工彼德来帮忙。两个人埋伏专攻娜丝特卡,紧紧抓住她,拖到井边,用水淋得她哇哇大叫。……然后找怀特克、小古尔巴斯和几位较大的少年帮忙,攻击巴尔瑟瑞克的女儿玛丽,弄得她浑身淌水,她母亲不得不拿着棍子跑来救她;他们也逮到雅歌娜,喷了她一身;连幼姿卡他们都不放过,她拼命哀求他们,并含泪跑去向汉卡告状。
他们嚷道:"她尽管告状,其实她喜欢玩,看哪,她高兴得眼珠子发亮哩!"
雅固丝坦卡咆哮说:"瘟生!他们害得我浑身湿透了!"不过她心里很高兴,走进屋里。
幼姿卡换上干衣服,咕哝道:"这些流氓肯饶过谁!"但是她忍不住到门廊上看热闹。路面又吵又乱,全村嘈杂得很。小伙子乐疯了,一大群一大群乱跑,凡是走进蛇管射程内的人都逃不掉,最后村长看村民被他们闹得无法外出,只得制止这场闹剧,把他们驱散了。
"昨天驾车出门,你身体没转坏吧?"雅固丝坦卡在汉卡的炉边烤火,同时问道。
"有喔。小孩在肚子里跳个不停,我差一点昏过去!"
"拜托躺着,喝一帖热热的野百里香冲服剂。昨天你太累了。"
她很关心,但是一闻到炸猪血糕的香味,立即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吃早餐。
"太太,你也吃一口嘛,饿肚子没有好处。"
"我现在讨厌肉味儿,我去泡杯茶来喝。"
"清清肠子也好,不过你若喝伏特加酒煮猪油和香料,一定马上就好了。"
彼德笑道:"一定的,这种药甚至能起死回生哩。"他坐在雅歌娜身边,盯着她的眼神,她刚好注意什么,他就殷殷勤勤拿给她,想跟她搭讪。但是她不大理他,于是他转而向雅固丝坦卡打听她见过的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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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春季(12)

  她说:"我全见到了。他们不是分开关着,是一起关在大牢房,像贵族领地的官邸,光线好,地板不错。只是所有窗户都有铁丝网,怕他们开溜。至于伙食嘛,不太坏……我尝过他们中午吃的豆粥,活像用旧皮靴煮的,以轮机油当佐料!……还有炸玉蜀黍。那个东西嘛,我们的老狗拉帕碰都不会碰一下,不,连闻都不肯闻,可能会有别的举动!……他们得自费生活,如果有人缺钱,叫他吃饭时祈祷伙食改善吧。"她照例用尖酸的口吻说。
她又说,"听说有些人下星期日回来。"压低了嗓门,看一看汉卡。雅歌娜听了,跳起来跨出房门。雅固丝坦卡转而谈到柯齐尔大妈的探险。
"他们的恳求失败,很晚才回家,但是他们看见四面八方有好多腊肠,又好好巡游了贵族领地。他们说气味和我们的房子不一样!不过大地主说他帮不上忙,这是官厅委员和政府当局的事。就算有办法,他也不为丽卜卡村的人出力,他是最大的受害者,全是他们害的!你看,官方不许他卖森林,商人现在为此而控告他。他气冲冲地咒骂,还抗议说:他若因农民们而变成乞丐,希望瘟疫害死他们大家!柯齐尔大妈一早上挨家挨户传送这个消息,还说要报复呢。"
"她真傻。威吓有什么用呢?"
"亲亲,我们都知道最弱的人也能找出对方的要害!"说到这儿,她突然住口,跑去扶汉卡,她软弱地靠在墙边。
她吓得呢喃道:"老天!是不是早产?"说着扶她上床。汉卡已经晕过去;满脸大汗珠,黄斑点点,她几乎无法呼吸,老太婆用醋揉她的太阳穴,接着拿一点荤菜凑近她的鼻孔,汉卡睁开眼睛醒过来。
其他的人去执行各种工作。只有怀特克在场,时机来临了,他哀求女主人让他把自动玩具拿进村庄。
"好,可以,不过你言行要守规矩,别把衣服弄脏。狗要绑好,免得它们跟着你到处乱逛。你什么时候出发?"
"晚祷之后。"
这时候雅固丝坦卡由窗口探头进来说,
"狗呢,怀特克?我拿食料给它们,没有一条出来吃。"
"是啊,今天早上我没看见拉帕在牛舍里。来,布瑞克!到这儿来!"他跑来跑去乱叫,但是没听见狗吠声。
他说:"它们一定跑到外面去了。"
谁也想不出两条狗到哪儿去了。不过隔了一段时间,幼姿卡听见模糊的呜咽声,好像在院子的某一个地方。她在那边没看见什么,以为怀特克正在处罚某一条乱跑的狗,就走进果园。没想到不见半个人影,那儿静悄悄的,呜咽声已经停了。但是回程撞到布瑞克的尸体,跌了一跤。它躺在屋子附近,脑袋被人打扁了!
她的叫声立刻把全家引到现场。
"布瑞克被杀——一定是小偷打死的!"
雅固丝坦卡尖叫说:"不错,真是如此!"她看到地面挖出一堆泥土,房屋基地下有一个大坑。
"他们挖通了,甚至通到爹的储藏室!"
"咦,这么大的坑,连一匹马都拖得出来!"
"坑洞四周撒满谷粒!"
"噢,主啊!说不定强盗还在里面!"幼姿卡大声说。
他们奔进老波瑞纳的住宅。雅歌娜出去了,老头躺着一动也不动。储藏室通常很黑,如今光线由大坑透进来,里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东西乱糟糟撒了一地。谷子倒在地板上,布料由横竿扯下来;未纺的羊毛或纺过的许多毛线纠缠扭曲,有些拉断了——失窃了什么?谁也不能肯定。
汉卡相信是铁匠干的,满面红晕思忖道:她若多等一天,钱就被他拿走了。她低头看大坑,掩饰满腔的得意感。
她故作不安问道:"牛舍里没掉东西?"
幸亏那边没出事。
彼德说:"门锁上了。"他大步走到马铃薯坑,拖出洞口塞的一大束茅草,把拉帕活生生拉出来。
"显然是坏蛋推它进去的,不过拉帕怎么会任人摆布呢?这么凶的一条狗!"
"昨天晚上怎么没听见狗吠声?"
他们派人去通知村长,消息传遍全村。村民涌进果园,坑洞像教堂的告解室,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探头看一眼,检查布瑞克的遗骸,说出他的意见。
罗赫也来了。幼姿卡口若悬河,很激动,含泪告诉大家事情的经过,罗赫叫她静下来,然后去探望重新卧床的汉卡说:
"我怕你为这件事过度操心。"
"怎么会?赞美上帝,他没偷到什么。"她又低声说:"因为他来迟了一步。"
"你是不是猜出是谁了?"
"铁匠!我以性命担保!"
"那么——他是特别来找一样东西?"
"是的,不过没找到。我只跟你一个人提到他。"
"当然。除非当场被抓,或者有证人。算了,算了!钱财使人不惜做可怕的坏事!"
她恳求说:"好朋友,连安提克都不该知道这回事!"
"你知道,我不是随便说话的人。而且,屠杀比造就生命更简单。我知道那家伙是骗子,可从没想到他会干这种事。"
"噢,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很了解他。"
社区长跟村长一起来,此时开始大搜特搜,仔细盘问幼姿卡。
他喃喃地说:"要不是柯齐尔在监狱里,我会以为是他干的。"
村长轻轻推他说:"嘘,彼德,他太太来了。"
"小偷一定被吓跑了:没失窃什么。"
"我们得通知宪兵,当然……又多了一件工作!连这种神圣时节,撒旦都不让人休息。"
村长弯腰拾起一根血迹斑斑的铁条。
"布瑞克就是被这玩意儿打死的。"
大家传看那根凶器。
"是他们做叉齿用的铁条。"
"也许是从麦克的打铁铺偷来的。"
"打铁铺从上星期五一直关着!"
"他们可能去偷,然后拿到这儿来,我以社区长的身份说这句话。铁匠不在家,有什么办法呢?这不干别人的事,由我和村长来管!"他提高嗓门,大声叫他们回家去,别白费光阴。
他们不在乎他出言恫吓,只是现在该上教堂了,于是民众很快解散,别村的善男信女已陆续赶来,桥面的车声隆隆响。
大家走了以后,白利特沙老头到果园看那条狗,柔声对它说话,想让它复活。
汉卡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人人都上教堂,屋里空空的。她祈祷了一段时间,想起安提克。这时候老头子把小家伙带到路上去玩,四周静悄悄的,她睡着了。
时间过得很快,她还在睡觉,将近晌午时分,风琴声和民众的齐唱声随风飘过来,"抬圣体仪式"的钟声使窗户不停地震动。最后,车子越过坑洞和车辙,全速奔回家的嗓音把她给吵醒了。原来复活节的礼拜一有个习俗,要试验大弥撒之后谁最先到家。马儿、车辆和人潮汹涌,鞭子一路起起落落,在果树那边忽隐忽现。他们跑得好快,她觉得房屋一直摇摆,车声和笑闹声随风吹进她的耳膜。
她想起床到外面看一看,但是家人都回来了,雅固丝坦卡开始弄午餐。她说教堂好挤,一半的人得站在外面,贵族领地的人都来了。弥撒之后,神父请所有地主农夫到圣器室开会。幼姿卡则喋喋不休大谈贵族领地的少妇和小姐们穿什么衣裳。
"你知不知道佛拉庄的少女后面戴臀峰,看来像火鸡翘尾巴似的?"
老妇人解释说:"她们在身上垫茅草或破布。"
"她们的腰啊!细得像黄蜂,抽一鞭就会断成两截。没人知道她们的小腹缩到那里去了!噢,我在她们旁边,看得很清楚!"
"她们的小腹?咦,塞在紧身裤下面哪。有位贵族领地的仆人曾经在摩德利沙当使女,她跟我说:有些闺秀饿肚子不吃东西,睡觉也把腰束得很紧,惟恐会发胖!贵族领地的女孩子流行瘦得像木板,只有臀部鼓出来!"
"我们不一样,小伙子讥笑瘦排骨姑娘!"
"他们自有道理。我们的姑娘应该匀称得像烤炉,全身圆滚滚,散发着热力,她们一走近,男人就觉得温暖。"彼德说着,眼睛死盯雅歌娜,她正拿开炉灶上的锅子。
雅固丝坦卡吼道:"咦,怪了!这个丑家伙!他刚刚休息一会,吃了一口肉,看哪,他马上贪恋别的东西了!"
他继续说道:"这种女人干活儿的时候,她的胸衣不避开,真是奇迹!"他还'想说下去,多明尼克大妈来照料汉卡,把他赶出房门外。
他们在屋外的门廊吃午餐,那边又亮又暖和。绿色的嫩芽在枝头颤抖和发光,像蝴蝶拍翅膀,鸟儿的歌声由果树间传来。
多明尼克大妈不许汉卡下床。薇伦卡一吃完午餐就带着孩子们来了。她们在床边放一张板凳,幼姿卡端进一些福佑大餐和一瓶加了蜂蜜的伏特加酒。汉卡勉强请姐姐和来访的邻居吃喝(遵照这种情形下农民们庄重的习俗),她们尝一尝伏特加酒,慢慢吃甜糕,谈各种话题——尤其是通在储藏室的那个大坑。
门外也有人来跟家眷聊天,在果园走来走去,对大坑十分不解,社区长不准他们填平坑洞,要等书记和宪兵来。
雅固丝坦卡叙述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一百回,这时候几位少年带机器公鸡走进院于。怀特克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穿马靴,歪戴着老波瑞纳的帽子,在前面领路。其他的少年跟在他后面:包括马西克、克里伯斯、小古尔巴斯、颜德瑞克、库巴和歪嘴乔治的儿子。他们手拿细棍,背扛旅行袋,怀特克腋下夹着彼德的提琴。
他们大步游行,照往年小伙子的惯例,先到神父家,大胆踏进花园,在屋前排成一列,公鸡在前面笨笨重重打先锋。由怀特克拉提琴。古尔巴斯上了发条以后,开始学鸡叫,大家跺脚,用棍子敲地面,失声唱几句打油诗,最后便要求礼物。
他们唱了好久,愈唱愈大声,神父终于出来,赞美公鸡一番,各给他们一枚五科培的钱币,他们欢欢喜喜走开了。
怀特克吓出一身冷汗,惟恐神父提鹳鸟的事情。但是伙伴成群,神父好像没注意到他。他走了以后,神父派女佣送几块甜糕给他们。他们太声唱感谢歌,然后继续前进,先到风琴师家,再访遍村子的其余民舍,一路紧张兮兮保护机器,怕人粗手粗脚,或用棍子去拨。
首领怀特克留心一切,顿足叫他们开始唱歌,颔首作信号,叫他们提高或压低嗓子。总之,"黛恩格斯"游行表演得生气勃勃,他们的歌声传遍全村,大家看到小顽童扮演大人已扮得有声有色,非常吃惊。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大主妇普洛什卡大妈先进去看老波瑞纳,也去看汉卡。
"老样子,老样子!噢,主啊!一我跟他说话,一句都不回答。太阳照在他床上,他用手指去抓光条,仿佛跟它们玩耍。真像小娃娃。啊,看到他这样的人落到这步田地,我会哭出来!"她说着,坐在汉卡床边,却欣然喝伏特加酒,伸手去拿甜糕。
"他现在吃不吃东西?他好像发福了。"
"是的,他可以吃一点,也许他渐渐好转了。"
幼姿卡奔进来尖叫说:"他们带公鸡到佛拉庄去了!"一看普洛什卡大妈在那儿,就转身跑出去找雅歌娜。
汉卡在她背后大嚷:"幼姿卡,你得照顾母牛,时间到了!"
普洛什卡大妈说:"是的,是的,'假日归假日,肚子总得要填饱!'小伙子也到过我家。你们家怀特克是聪明的小子,眼光也很敏锐!"
"却总是先顾着玩,后顾工作!"
"亲亲,佣人派不上大用场。磨坊主太太对我说,她请女佣,没有一个留过六个月。"
"她们在那边吃了太多新出炉的面包——结果学坏了。"
"也许吧,但是这一方面有老手教她们,还有他那位偶尔回家的儿子——上学的那一个。是的,听说磨坊主本人也不放过她们……我们的佣人真是一天比一天大胆了。我丈夫不在家,现在我的牧夫对我好厚脸皮,坚持要下午挤奶!谁听过这种事?"
"噢,我知道他们的脾性,我自己也有男工。但是我必须顺从他一切要求,否则他会在工作最繁重的时候离开我,这么一大片田庄,少了他,我怎么办呢?"
"当心别让她们抢走他!"她压低嗓门警告说。
汉卡惶然问道:"你是不是知道谁想挖人?"
"听到一点——谣言,也许是谎话吧,我不能确定。我说了这么多话,把来访的目标都忘记了。有几个人答应到我家来聊天。你也来嘛。上等人物都要来,小波瑞纳的太太不能不参加。"
这是恭维。但是汉卡身体不舒服,只得借故婉谢。普洛什卡大妈很烦恼,跑去请雅歌娜。她也说早就和母亲有约了。
雅固丝坦卡在屋外讽刺说:
"雅歌娜,你本来想去,但是你向往小伙子们,而普洛什卡大妈家只有安布罗斯之类的老顽固。没关系,他们跟年轻男人一样穿长统袜!"
"你,你每一句话都刺伤人——永远改不了!"
她冷笑说:"我生性快活,希望人人称心如意!"
雅歌娜气得发抖,踏出屋外,茫茫然盯着前方,几乎压不住满眶的热泪。不错,她内心的渴望强烈得叫她受不了。
虽然现在有节庆的气氛,村民涌来涌去,叫声和笑声响彻村头村尾,与远处灰色田地间的红衣妇女一唱一答,那又如何呢?她打从早上就一直难受至今。为了消愁解闷,她曾去找熟人,沿着路面和草地长程散步,甚至换了两三次衣服,都行不通。她更想到某个地方,做某件事情,寻找……她不知道的东西!
现在她逛到白杨路,凝视火红的日轮慢慢下山,在公路映出一条条光线和阴影。
黄昏的凉意很快就笼罩在她周围,只是平原上仍存的暖风吹得她浑身尽是和谐的快感。村子的噪音依稀吹进她的耳膜,提琴哀哀哭泣,打动了她的心弦。
她继续走,要到什么地方,被什么力量推动,她也说不上来。
她有时候呻吟,有时候做手势,有时候突然停下来,可怜兮兮,以炯炯的眼神打量她四周。接着她又向前走,思绪像游丝般不可触摸,也像水面的光线,伸手一抓就不见了。她抬眼看太阳——什么都看不见,眼前的一列列白杨似乎模糊不清,仿佛只是回忆中的情景。但是她深深感觉"自我"的存在,觉得有一种力量攫住那个"自我",使它伤心,呼号和落泪,觉得有一种力量带她远走,她恨不得能像西飞的鸟儿长出翅膀,它们飞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她自觉被一种附有火样柔情的力量所掌握,逼得她流泪,逼得她喷火……她在路上拔白杨嫩芽,润一润她焦渴的嘴唇和喷火的眼睛!
她不时倒在树下,双手托着下巴,做起白日梦来……
看来是春神在她心底大唱赞美诗,弥漫她整个心灵,在里面发生作用,也在果实丰硕的田野,充满嫩汁液的树木中发生作用,阳光一照暖大树,树液就进发出生命之歌。
她蹒蹒跚跚向前走,眼睛刺痛,软弱的四肢载不动她的身子。她心头浮起新的欲望:想大声哭,想跳舞,想在柔软带露的谷物间翻滚;接着她又渴望跳进灌木丛,冲过荆棘堆,感受挣扎和肉搏的甜蜜剧痛!
她突然转身,听见小提琴的声音,就往那个方向走去。哈!她心里万分激昂,兴奋得发疯,恨不得跳来跳去,到拥挤的酒店上去享受一番,甚至喝酒醉死——她在乎什么?
教堂墓地通往白杨路的小径如今布满落日的红光,有人拿着书走过来,停在一丛银桦树底下。
是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
她隔着树丛看他一眼,没想到他瞥见了她。
她想逃走,但是两只脚好像在地上生了根,眼睛痴痴望着他。他笑眯眯走上来,红唇间露出两排贝齿,高大魁伟的青年,很瘦,肤色自得像牛奶。
"你不认识我,雅歌娜?"
他的声音敲中了她内心的琴弦。
"怎么会不认识?……不过亚涅克,你跟以前不大一样。"
"咦,当然嘛,我们长大,一定会变的。你是不是到布迪去看什么人?"
"不,只是随便乱逛,你知道,复活节要到明天才过完。"她用手摸摸他的书,问道,"宗教书,是不是?"
"才不呢。是描写远方的国度和四周的大海。"
"天啊!描写大海?什么,那么里面的图片不是圣像啰?"。
"看!"他打开书本,给她看插图。他们垂着脑袋站在那儿,肩并肩,臀对臀,身体几乎碰到了。他不时解释某一张图,她神魂颠倒,抬眼赞赏他,激动得不敢呼吸。现在他们靠得更近,因为太阳已落到森林下方,图片很难看清楚。
突然间,他打了一个冷战,退后一点,喃喃地说:"黄昏到了,该回家了。"
"那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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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季(13)

  于是他们默默前进,暗影中几乎成了隐形人。现在余光已消退,暮色的蓝网罩住了整片田野。那天西方没有壮观的落日,但是隔着高高的白杨树,日光呈金色慢慢消失。
"里面印的内容是不是真的?"雅歌娜止步片刻,问他说。
"是真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主啊!这么浩大的水面,这么奇妙的国家!叫人很难相信。"
"不过却是事实,雅歌娜。"他低声说着,以和蔼的目光凝视她的明降,彼此距离好近,她屏住呼吸,全身抖了一下。她身子在前弯,做出无条件投降的姿态,仿佛指望他抱她,贴着附近的一棵树干,向他伸出手臂,他突然惊退道:"我得走了,天色已晚。再见,雅歌娜!"走得无影无踪。
过了好几分钟,雅歌娜才离开现场。
"什么!这位青年是不是对我施了符咒?我现在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一面惊叹一面慢吞吞走着,脑海如漩涡,古怪的刺激感传遍全身。
她经过酒店,无意中听到隔墙的音乐和谈话声。她由窗口往里瞧。大地主的兄弟亚瑟克先生在屋子中央拉小提琴。安布罗斯在吧台附近摇摇摆摆,正大声跟"地客"们说话,不时伸手要一杯酒。
有人出其不意接住她的腰,她尖叫一声,想挣脱对方的怀抱。
"现在我逮住你了,决不放你走。来陪我喝一杯!"原来是社区长,他用力扑着她,两个人由边门走进酒店的客厅。
没有人看见他们,很少人在路上,天色又很黑。
现在村子静悄悄的;外面的声响都静下来了,小农场空旷又沉默。人人都在家。理当休息的复活节快要过去了,劳碌的明天潜伏在门槛外,已经对他们露出可怕的利齿。
因此,丽卜卡村民那天晚上相当忧郁和温驯,只有普洛什卡家有个大聚会。邻居一起来,端端庄庄说话。社区长太太坐上位;她旁边是巴尔瑟瑞克太太,身材胖,嗓门大,正在坚持她的主张;紧跟着是席科拉太太,照旧骨瘦如柴;波瑞纳的表亲很爱饶舌;铁匠太太抱着娃娃,还有村长太太正用虔敬的口吻低声说话。总之,村子里重要的主妇都来了。
她们一本正经坐着,僵硬又古板,叫人想起一群羽毛弄皱的笨母鸡。她们穿着最好的假日衣裳:围巾半垂在背后(这是丽卜卡村的风尚),大花边高过耳垂,珊瑚珠子等财产全部挂在身上。不过,她们以缓慢的方式消遣,兴致点点滴滴增高、脸颊发红。过了一会儿,她们仔细卷好衬裙,以防弄皱,彼此愈贴愈近,很快就拌起嘴来。
等铁匠来了,自称进城回来,气氛更热闹。这家伙格外健谈,醉醺醺的,说了好多滑稽妙事来骗她们,她们捧腹大笑。满屋子闹哄哄,他自己大声笑,连波瑞纳家的人都听见了。
聚会很久才散,普洛什卡家三度到酒店去买酒。
波瑞纳家的人坐在院子里。汉卡起来参加,肩膀上披一件羊毛袄,抵御寒冷的夜风。
光线充足的时候,罗赫念书给他们昕,等夜色笼罩大地,他说了不少大家最爱听的奇迹。后来暮色太浓了,白墙上只显出一群人的大略轮廓。外面很凉,天上没有星星,到处无声无息,只有汨汨的水声和狗吠声打破那股寂静。
他们围成一圈——娜丝特卡和幼姿卡,薇伦卡母子,克伦巴大妈和彼德,等于坐在罗赫脚下,汉卡坐一块石头,和大家路微隔开。
他跟大家提到不少波兰的历史和许多神圣的传奇,世间的妙事,他说过的奇迹大多了,没有人完全记得。
他们一动也不动,静静听,饮下他的甜蜜言语,正如焦渴的大地吸取温暖的雨滴。
他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用低沉又端庄的嗓子说出这些话,
"凡是祈祷、操劳和准备,静候春天的人,春天必在冬末来到他眼前……"
"受压迫的人终会胜利,所以你们要有信心……"
"人类的幸福是一块田地,得播下血汗和牺牲的种子。如此播种的人将看到收成,将采收到作物……"
"但是只想每日吃粮的人不得坐上天主的餐桌……"
"谁若只抱怨恶风,却不行善,他会助长恶风的势力。"
他说了很多话,用的全是智慧语,很难背诵,声音愈来愈低,口吻愈来愈慈爱,最后黑夜整个吞噬了他的形影。这时候真像某个圣灵由地底说话,仿佛波瑞纳家的祖先在复活节特准回到人世,从崩塌的墙壁,多节瘤的老树,四周的暮色中发言,警告子孙。
他们思索这些话,佳言像洪钟在内心深处回响,激起了模糊的情绪——奇异,古怪,难以描摹的欲望。
他们甚至没发觉村子里的狗全部汪汪叫,很多人的足音飞速奔跑。
"失火了!波德莱西失火了!"有人在果园外对他们大喊。
真的。波德菜西贵族领地的农舍失火了,大红的火焰在夜空中升起。
雅固丝坦卡说:"不得了!"她突然想到柯齐尔大妈的威吓语。
"上帝审判他!"
"惩罚他对我们的欺侮!"暗处有很多声音叫道。
屋门砰砰响,村民衣衫不整,匆匆跑出来,愈来愈多人挤在磨坊边的桥面上,那边看火看得最清楚。几分钟后,全村都来了。
该处农庄立在森林附近的一座小山边,跟丽卜卡村相距几俄里(一俄里等于三千五百尺),火势不断加强,由丽卜卡村看得很清楚。衬着黑黝黝的森林,火舌不断扩大,暗红的烟柱在上冲。没有风,大火直挺挺愈冒愈高,建筑物像一束束油脂薪柴,烧得很旺,闪烁的红光伸进夜影中,外带一股股高耸的浓烟。
空中马上回荡着痛苦的低吼。
"他们的牛棚着火了,救不了几头牛,因为只有一扇门!"
"啊,现在谷物堆着火了!"
另外有人惊慌地说,"谷仓也是!"
神父、铁匠、村长和社区长(他喝醉了,几乎站不直)都来到现场,呼吁大家去救难。
没有人赶去。民众纷纷咆哮。
"放出我们的子弟,他们会拯救农庄!"
祈求、威吓,甚至神父含泪哀求都没有用。他们绷着脸观望火灾,一动也不动。
柯伯斯大妈甚至对她看得见的贵族领地仆人挥拳头。"狗养的!"她尖叫说。
最后只有社区长、村长和铁匠赶去救灾,而且没带工具,农民连一个水桶都不肯给他们拿。
他们齐声叫道:"哪个下流胚敢动一个水桶,就用棍子打死他!"
全村大大小小挤在一块儿,忙着制止怀中婴儿的哭声。很少人说话。大家静静观望,看个饱,内心暗暗得意,认为上帝正为他们伸冤,惩罚大地主。
大火直烧到半夜,但是没有人回家。他们耐心等大火烧完,整个农庄着火,燃烧的茅草和屋顶板像红雨飞天又落地,火舌在暗夜中摇曳,染红了树梢和磨坊主的屋顶,在水塘面映出一道微光,仿佛布满亮晶晶的余烬。
滚动的车声、民众的呼喊、低吼的噪音和可怕的死亡威胁响遍了全村,村民仍旧像一堵活墙,让眼睛和心灵享受复仇的滋味。
但是酒店外传来安布罗斯沙哑和酒醉的声音,不断唱着同一首歌曲!
6
第二天早上,汉卡听到一则奇怪的消息,害得她在床上惊跳起来。幸亏雅固丝坦卡及时抓住她,把她按在枕头上。
"你别动!房子失火了吗?"
"但是他说那种话!他一定发疯了!"
白利特沙老头吸一大撮鼻烟,然后低头打喷嚏说:"不,不,我的精神很正常,我知道自己说什么。昨天开始,亚瑟克先生成了我的房客!"
"你昕到了吧?他简直发疯!……请看看他们回来没有,我的新生儿一定饿坏了!"
老太婆继续打扫房间,撒上沙粒。
汉卡的父亲猛打喷嚏,身子仰跌在板凳上。
"你的声音大得像市场报时的喇叭。"
"啊!这是强烈的鼻烟,亚瑟克先生给了我一整包哩!"
天色还早。阳光射进屋内,明亮又暖和,果树摇曳着,半开的房门外出现几根直挺挺的鹅颈和珊瑚色的尖喙;一整窝嘎嘎吵闹的小鹅想爬过高高的门槛。有条狗低声咆哮,鹅声叽叽嘎嘎,走廊上孵蛋的母鸡吓得格格叫,在窝里拍翅膀。
"拜托把它们赶到果园去,至少有青草可拔。"
"我会的,汉卡,我会的,而且留心不让老鹰飞近它们。"
"长工们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噢,彼德在山边犁马铃薯田,怀特克正在耙我们的亚麻田。"
"那块地还湿湿的吧!"
"是的,木屐都陷在里面,不过耙好以后干得快。"
"田地还没播种,说不定我就下床了。"
"噢,当心身体。别怕人家抢你的工作!"
"母牛的奶挤过没有?"
"我挤的!雅歌娜把桶子放在牛舍外,自顾走开了。"
"她像一条狗,在丽卜卡村乱逛,没用的女人,什么都不能指望她。告诉柯伯斯大妈我让她耕卷心菜圃。彼德会拿肥料给她,并把地犁好,但是她每周得工作四天来换一块地。一半在我们种马铃薯的时候做,一半留到收获时节。"
"柯齐尔大妈乐于用同样的条件接下亚麻田。"
"她不行,太懒了。叫她到别的地方去找吧,去年她在全村说爹的坏话,说他待她不公平。"
"随你的便,土地是你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啊!昨天你分娩的时候,菲利普卡来拿马铃薯。"
"以后付现金?"
"不,用工作来抵债。那家人没有钱,他们正在挨饿呢。"
"现在给她一蒲式耳。她若还要,得等我们种完再说。我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可剩。幼姿卡会量一蒲式耳给她。虽然菲利普卡干活儿实在很差劲。"
"她哪来的力气?吃得少,睡得少,又年年生小孩!"
"时局艰难!收成在山的那一边和远处,饥荒却在我们的门槛上!"
"你说门槛?不,在室内,掐死我们每一个人!"
"你有没有放开母猪?"
"它躺在墙边。好棒的一胎猪仔,每一只都圆滚滚的。"
这时候白利特沙老头出现在门口。
他说:"我把鹅群留在醋栗丛里。噢,复活节亚瑟克先生居然来找我说,'白利特沙,我跟你住,当你的房客,付你高租金,如何?'我以为他蔑视我,高尚人物是习惯侮蔑农民的,所以我回答说,'噢,我不反对收一点小钱,我有房间空着。'他笑了,给我一包鼻烟(最棒的彼德堡货),看看我的破房说,'你能住这儿,我也能住,我替你修房子,马上就像一般的住宅了!'"
老太婆称奇道:"怪了!这么伟大的人——大地主的亲兄弟!"
"于是他在我的草荐边搭了一个茅草床铺——喏,我出门的时候,他在门阶上抽烟,扔谷子喂麻雀。"
"但是他吃什么?"
"他随身带了锅罐,经常泡茶和喝茶。"
"这里面一定有文章。身份这么高的人,行事不会没有理由。"
"理由是他发疯了!人人都想办法出头,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一心想降级呢?只因为他的神经不正常。"汉卡说着抬起头来,围墙内有人声。
他们带婴儿受洗回来了。幼姿卡抱婴儿打头阵,婴儿用枕头包着,外罩一条大围巾,多明尼克大妈在后面护着他,接着是教父社区长和教母普洛什卡大妈,最后安布罗斯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多明尼克大妈进屋以前,先接过婴儿、在胸前画个十字,抱着他绕屋一圈,依照远古的仪式,在每个角落停下来说:
"风自东来兮,
寒意自北来,
夜自西来兮,
暑气自南来,
噢,人类的灵魂啊,当心四面八方的恶灵,只信任上帝!"
社区长笑着说:"哼!多明尼克大妈看来好虔诚,她却是有名的魔术师。"
普洛什卡大妈回答说:"真的,祈祷有好处;不过人人都知道来点魔咒不妨事。"
他们一起进屋。多明尼克大妈为婴儿换衣服,赤裸裸交到他母亲怀里,浑身红得像龙虾。
"噢,母亲,我们为你带回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他在受洗式中命名为罗赫。愿他长得好,给你带来安慰!"
"愿他生出十二个小罗赫!他真是大嗓门的小伙子!施洗的时候用不着捏他,他把盐份都吐出来了!"
小家伙在羽毛被上哭号,两腿乱踢乱蹬。多明尼克大妈用几滴伏特加酒去擦他的眼睛、嘴巴和额头,然后才准汉卡喂奶。他立即转向母亲的乳房,紧黏着不放,止住哭声。
于是汉卡诚心诚意谢谢教父和教母,吻他们和在场的来宾,辩解说这场施洗仪式不符合波瑞纳家儿子的身份。
社区长开玩笑道:"那明年再来一个嘛。"他捋捋胡须,因为伏特加酒杯传过来了,"可以补偿这次的缺憾。"
安布罗斯冒冒失失脱口说:"施洗不见父亲,等于犯罪不忏悔受赦!"
这一来汉卡泪如泉涌,女客连忙敬酒安慰她,万般同情地将她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多了,恳求大家原谅,请他们吃点东西。真的,一大盘炒蛋和碎腊肠熏得满室香喷喷的。
雅固丝坦卡端东西待客,幼姿卡对着新生的婴儿轻轻唱歌,摇他入睡,旧摇篮的摇板掉了,他睡在揉面钵里。
汤匙一次又一次叮叮当当挖盘中的餐点,他们吃了很久,没有人说话。
小孩子挤在外面的走廊上,愈来愈多小脑袋伸进来偷看屋里的情形,于是社区长扔了一把糖到院子里给他们吃,他们为此大吵和大打一场。
"咦,连安布罗斯都说不出话来。"雅固丝坦卡先开口。
"啊,他正为我们的男孩盘算一个可以经营的农场和一位可以追求的姑娘!"
教父说:"找田地是父亲的事,找对象是我们的事。"
"女孩子多着呢。她们都对你有意,你选中谁,还有一份嫁奁!"
"我猜社区长太太想再生一个小孩,前几天我看她在树篱上晒夭折宝宝的衣裳。"
"社区长大概答应她秋天来个施洗礼。"
"他是能干的官员,一定不忘记实践诺言吧。"
他正色说:"噢,是的,一栋房子必须有小孩吵嚷才热闹!"
"他们的确惹来不少麻烦,却是希望和安慰的保证。"
"非常精美!"雅固丝坦卡吼道,"可惜连黄金都会买贵了!"
"对,有些小孩很坏,而且会违抗父母。不过有一条定律,'公羊如何,小羊就如何','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多明尼克大妈说。
雅固丝坦卡觉得这些话是针对她,非常生气。
"你尽可以嘲笑别人,你养了这么斯文的男孩子,纺纱、挤牛奶、洗锅子比得上训练有素的姑娘。"
"因为他们教养得当——从小习惯服从。"
"他们跟父亲一模一样——人家打他们,他们还献上脸颊!是的,'公羊如何,小羊就如何';你说得对。我记得你年轻时跟小伙子的韵事;难怪雅歌娜学你的作风,模仿得这么好。"她在对方耳边嘘道,"就算一根木杆——戴上男人的礼帽——要求她,她也不忍心拒绝!"多明尼克大妈听了这些话,脸色白得像死人,低头不语。
雅歌娜正好穿过走廊。汉卡叫她进来喝一杯。她嘴里答应,却不看任何人一眼,径自走入她自己的房间。
社区长等她出来,等了半天没结果,显得很失望。
他没什么话要对别人说,她再度出门到院子去,他的眼光偷偷跟着她打转。
话题渐渐松散。两位长者坐着相瞪眼,普洛什卡大妈在汉卡耳边说悄悄话。只有安布罗斯一个人抱着酒瓶,虽然没人理他,他却说了好些不可思议的故事。
社区长立即告退,假意要回家,其实由果园溜到院子里,雅歌娜坐在牛舍的门阶上,把手指伸给一头花斑母牛吸吮。
他小心看四周,塞几粒糖在她怀里。
他说:"拿着,雅歌娜,今天晚上到私用酒吧来,你会吃到更好的东西。"
他不等她回答,就匆匆回到屋内。
他大声说:"啊哈!你们有一头很棒的小公牛,我看见了,可以卖高价。"
"不,我们留着育种,传自上好的贵族领地血统。"
"你们会大赚一票,磨坊主的公牛现在不行了。安提克看到财源滚滚,不知多么高兴!"
"哎呀!他哪一天才看得到?哪一天?"
"不会太久了。我跟你说这句话,信任我。"
"我们一天等过一天,实在等腻了!"
"他们随时会回来——全部回来,这种事情我知道一点。"
"但是田地不等人,这是最糟糕的一面。"
"啊!我期待秋天……"
一辆板车喀哒喀哒驶过去。幼姿卡探头看外面,宣布是神父和罗赫要到某一个地方。
安布罗斯解释说:"去买弥撒用的酒。"
雅固丝坦卡冷笑说:"他为什么宁愿选罗赫试饮,不选多明尼克大妈?"
多明尼克大妈没时间反驳。铁匠正好进来,社区长举起酒杯。
"麦克,你来迟了,来弥补失去的光阴!"
"我马上追过你,他们来找你去呢!"
他说话的当儿,村长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
"走吧,彼德,书记官和宪兵找你。"
"母狗!什么,片刻都不能休息?……算了,任务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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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春季(14)

  "快点打发他们,回来跟我们在一起。"
"可能吗?有波德莱西失火案,他们还要调查这里的大坑。"
他跟村长出去了。汉卡的眼睛盯着铁匠。
她说:"他们会来查资料。麦克,一五一十告诉他们。"
他抓抓胡子,假意专心看婴儿。
"我能说什么?我不比幼姿卡知道得多"
"我不会派她去见官,不成体统。不过你跟他们说,就我们所知,储藏室没掉什么东西。是不是如此,只有上帝知道……而……"她突然住口,咳嗽咳得羽毛被乱晃,掩饰她脸上的嘲笑表情。他只耸耸肩走出去。
"噢,不诚实的骗子!"她自言自语,微微露出笑容。
"因为这次施洗太寒酸,他们解散了,"安布罗斯一面抱怨,一面拿帽子想走。
"幼姿卡,切一片腊肠给他,他可以在家庆祝施洗宴。"
"我岂是吃干腊肠的人?"
"那你现在用伏特加酒润润内脏,别发牢骚。"
"俗语说得真有道理:'数一数下锅的大麦有几粒,但是做工的时候别看手指,节庆时也别数喝掉几杯酒!'"
他们继续谈话和饮酒一段时间,后来村长到每一户人家,吩咐村民到社区长家会见书记官和宪兵。
这一来普洛什卡大妈发火了。她双手叉腰,开始骂街。
"我才不在乎社区长的命令呢!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有没有约他们来?我们有时问参加宪兵聚会吗?人家一吹口哨,就要我们听,我们不干;我们又不是狗!他们想知道什么,叫他们来问嘛……只有这个办法……不,我们不去!"她说完就跑到马路上,对一群聚在水车池边的惊慌妇人大喊,
"邻居们,干你们的活儿,下田去!要找主妇的人该知道上哪儿去找!我们才不侍候他们呢,仿佛我们一听他们的命令,就什么都撇下,像狗坐在他们门口!流氓!"她尖叫着,勇气倍增。
除了波瑞纳家的女眷,她是丽卜卡村的首席主妇,女人都听她的话,像受惊的母鸡四面八方散去,大部分人从天亮就下田,村内似乎空空的,只有几个小家伙在水塘附近玩耍,老人家正在晒太阳。
书记官当然很生气,臭骂村长,但是他不得不到田里去问话。他逛来逛去老半天,问每个人知不知道波德莱西失火的原委。他们说的话他早就知道了,谁会把心里的话告诉宪兵呢?
中午前的时间都在差劲的马路上折腾光了,有时候泥污直沾到腰部,田里有些地方还十分泥泞。
因此书记官到波瑞纳家草拟大坑的报告时,他们的火气达到最高点。他大骂特骂,刚好在门廊碰见白利特沙老头,就冲向他,挥拳嚷道。
"你这狗脸汉,你!强盗在你们家挖坑,你为什么不看守着,呃?"他甚至用脏话骂白利特沙的母亲。
"管好你要做的事情,我不是你的佣人!你听着!"老头子生气了,插嘴说。
书记官听了,吼道:"你跟官员说话,别乱开口,否则我告你藐视罪,抓你去坐牢!"但是老头子热血沸腾,他挺胸怒目大嚷:
"你是谁?一个大家花钱雇的公仆!照社区长的吩咐去做,别惹我们这些自由的农夫!看看他!乱涂乱写的家伙!也吃我们的面包长胖,现在对我们摆架子了!但是你有上司,他们会处罚你!"
社区长和村长上前劝慰他,他实在太激动,手指抽抽搐搐去拿身边的武器。
"你!给我生个火,我付钱,我若有心,会扔一枚硬币给你喝伏特加酒。"他嚷道。
但是书记官不再理他,记录一切,并探查每一道细节。老头子走来走去,嘀嘀咕咕,偷看屋角,很难恢复平静。他甚至踢了老狗一脚!
问完话,他们想吃点东西,但是汉卡传话说她没有面包和牛奶,只有早餐吃剩的马铃薯。
他们遂转往酒店,一路痛骂丽卜卡村。
老头子说:"你做得好,汉卡,他们不能对你怎么样。咦!贵族领地的老地主,我虽然当过他的农奴,他有权利骂人,他却从来没有这样侮辱过我!"
下午消息传来,他们还在酒店,村长下令带柯齐尔大妈去见他。
"他还不如在平原上追西北风呢!"雅固丝坦卡轻蔑地说。
"她一定在森林里找干柴。"
"不,她昨天就到华沙去了。她到医院去找小孩,要带回两个。我猜是弃儿。"
"是的,然后任他们饿死,两年前就害死过几个。"汉卡说。
"可怜儿!这样也许还好望,他们不用捱过悲惨的一生。"
"是的,不过私生子也是人类的血肉,她要为人命对上苍负责,可不轻松喔。"
雅固丝坦卡答辩说:"不过她不是故意就害死他们,她自己常常吃不饱,哪有食物养他们?"
"她领养他们,不是出于慈悲,养他们有钱可领呢!"汉卡冷冷地说。
"一个人每年五十兹洛帝不算大数目。"
"没什么。她一下子就把钱喝光,小家伙只好挨饿!"
"不见得。你们家的怀特克和住在摩德利沙一户民宅的另一个小伙子就是例证。"
"噢,怀特克摇摇晃晃学走路,爹就收留他,另外一个少年的情况也差不多。"
"我不是替柯齐尔大妈辩护,不,我只是把我知道的情形告诉你。可怜的女人没东西吃,总得了一点。"
"当然,她丈夫不在家,不能偷东西给她。"
"她跟爱嘉莎的生意也不划算。老东西没有死——居然康复离开她。现在她天天在村头村尾抱怨,说柯齐尔大妈怪她活着,害得她亏本!"
"她一定会回克伦巴家,否则她到哪里栖身?"
"她生他们的气。克伦巴大妈念在她的寝具和现钱,本来要留她。但是她不肯,把她的柜子搬到村长家,现在想找一户民宅安安静静等死。"
"她还不会死。到处有工作等着她,哪怕是看看鹅也好。咦,雅歌娜究竟上哪儿去了?"
"她大概在风琴师家,为他女儿绣一条饰边。"
"还以为这里没事可做!"
幼姿卡抱怨说:"打从复活节她就经常在那儿。"
"我要给她一点教训,让她永远记得。让我看看孩子。"
她抱娃娃上床,午餐吃完后,立即叫每个人去干活儿。不久房间只剩她一个人,聆听小孩子在屋外玩耍,由白利特沙老头照料,又思索老波瑞纳一定躺着看床单上的阳光,想用手指去抓,像婴儿哇哇说些不连贯的字句。
村子一片荒凉——天气是一流的——能出门的人都外出工作了。
复活节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和明亮。
白昼渐渐拉长,黎明有雾,中午炎热多云,日落时分美极了,真是典型的春天。
有些日子凉爽,光明,清新,宁静又美丽,柳树间撒满黄色的蒲公英、白色的雏菊和绿色的花苞。
有些日子很热——热得烫人,潮滋,阳光遍野,空气中有各种清香,蕴含很大的威力,傍晚鸟儿静止不动,村民睡着了,树根和谷物中几乎感觉得到生命的冲力,绽开的花苞发出压抑的沙沙声,现在来到世间的一切生命都在蠢蠢欲动。
但是也有其他截然不同的日子。
没有阳光,雾蒙蒙,到处呈土灰色,浓云低低压在空气中,像烈酒搞得人头昏脑胀,树木摇摇摆摆,万物充满模糊的渴望,不知道渴望什么。人类只想叫喊,打呵欠,在湿草地上打滚,像他们身边的傻狗!
还有雨天,黎明就开始下雨,万物蒙着一层大麻色的尸衣,路面看不清楚,房子也看不清,埋在湿透的果园中。雨下个不停,呈匀整的灰线,似乎由天地之间一个看不清的纺锤放出来,万物淋了雨,耐心低着头,聆听复杂的小溪冒着白泡,汨汩流过暗色的田野。
不过这是习以为常的情况,没有人理它,天一亮大家就去做工,傍晚才回家,连吃一口东西和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丽卜卡村整天没有人,只剩几个老人留守。偶尔有"化缘叟"拖着衰老的四肢走过去,或者一辆板车颠颠簸簸上磨坊,然后又到处不见人迹。丽卜卡村里在果园一天浓似一天的绿意里。
日子就这么慢吞吞过去,辛劳不堪,不见得永远暖和,有时候甚至下雪。难怪那边没有噪音或争吵,他们没时间,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沉重的牛轭。
清晨一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只云雀开始唱歌,全村就闹哄哄起来了,小孩哭哭闹闹,白鹅吱吱嘎嘎,马儿牵出来,套上犁具,马铃薯一袋一袋运到田里——看哪,一切又静悄悄了!连圣弥撒都很少人参加,他们住在在附近田间听到教堂的风琴声,钟铃叮叮当当宣告弥撒开始了,村民就跪在田间做晨祷。
人人都拼命做工,但田地还是老样子,跟他们不在场没什么差别。只有密切观察的人才看得出到处有犁田机,马儿用力拖着走——板车开上田间小径——或者红毛虫般的女人正在苍穹下的大平原挖地。
他们四周,凡是果园顶看得到的村落——白墙林立在蓝灰色的背景上——空气中都回荡着劳动者的狂吼、叫唤和歌声。此处到地平线的小山边可以看见一群群农夫播种或掌犁,有人忙着种马铃薯,耙具每次拖过,沙地上就扬起一道道尘烟。
惟有丽卜卡村的土地仿佛遭到贫瘠的灾荒,成为可悲的例外。哎呀,到处是未耕的田地,就算十个女人由天亮苦干到天黑,也抵不了一个男人的工作成果。
只有她们,干得了什么事呢?只能挖地或锄地,种马铃薯或亚麻。其余的田地上空,鹧鸪安心歌唱没人打扰,愈来愈大胆,野兔奔逐,从容不迫,你可以数得出它尾部的白纹,或者有一群群乌鸦鼓翼飞过斜坡和小高地。
虽然天气好得出奇,像金色的圣体匣浸在银光中,那又如何呢?虽然绿意盎然,暖香遍野,许多小鸟唱出优美的旋律,每一条阴沟都长满蒲公英的金花,每一道田埂都化为点缀着雏菊的绿丝带,大平原仿佛撒满玫瑰色的花尘,那又如何呢?虽然每一棵树渗出可爱的翠绿,全世界慢慢沸腾,春天的大蒸气汨汨滚动,那又如何?
丽卜卡村四周的田地没有耕,没有播种,没有施肥,像健壮的乡下青年懒洋洋沐浴阳光,肥沃土地的表面不长谷子,倒渐渐长出野生的茉沃刺那药草,蒺菜长得很快、铁锈色的酸模冒起来,春天犁过的田地布满野芥子。毛蕊花和牛蒡挤在残梗间。这些农作物的寄生品勇气大增,现在蔓延很广,以前畏畏缩缩躲着,如今大胆出头,长得很快,一行一行侵入田地间。
看起来真泄气,那片荒芜鞠孤寂的田野!
山边垂立的森林,怯生生绕过荒地的小溪:已长出白花苞的黑刺密林,田埂上散列的野梨树,候鸟,异地来的独行客,甚至路边凝立的十字架和圣像——它们似乎都骇然观望着,并质问晴天和荒废的土地:
"农民们到哪儿去了?他们的歌声和闹声哪里去了?丽卜卡村到底怎么啦?"
光是女人的哀哭就足以说明一切。
日子就这样过去,情况没好转,反而恶化了,因为女人应付不了家里的工作,下田的次数愈来愈少。
说真的,波瑞纳家一切如常,虽然进度比以前慢,成效也不如以前好,因为彼德不习惯这种工作,不过事情总算进展下去了,家里有足够的人手。
汉卡在床上指挥一切,很精明,活力充沛,连雅歌娜都被迫帮忙,跟大家一起做事。汉卡的思虑很周全——想到牲口——想到病人——想到犁田的时间,想到种子和播种的位置——想到小家伙,因为白利特沙老头生病,婴儿施洗后他就没有来看顾外孙。她整天孤零零地躺着,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午餐和傍晚见见自己家人,多明尼克大妈一天来探望一次。没有一位邻居露面,连铁匠太太玛格达也不见人影,罗赫则音讯全无,他跟神父走了以后,没有再回来。她躺在床上烦透了,为了快一点康复,她不吝惜肥食、蛋和肉类。她甚至叫人宰一只家禽来炖汤哩!不错,它太老,不能生蛋了,可是在市场还能卖几兹洛蒂。
结果她康复得很快,复活节的下一个礼拜天就起床了,不顾大家的劝阻,决心做"产后还愿礼拜",于是大弥撒之后,她立即跟普洛什卡大妈上教堂。
不过她还四肢无力,得靠着同伴的手臂。
"春天的气味好浓,我头都晕了。"
"过一两天就会好。"
"咦,一个月的变化,一星期左右就造成了!"
"春天骑快马,谁也追不上。"
"四周好绿哟,噢,主啊,好绿哟!"
是的,每一处果园都浮着绿云,除了白白的烟囱顶,房子整个被绿云遮住了。密林深处鸟儿吱吱喳喳,下面的田地吹起阵阵微风,树篱间的杂草波涛起伏,水车池兴起涟漪和旋涡。
"樱桃树的花苞很大,我们马上看得见鲜花。"
"除非有严重的虫害,今年水果一定很多。"
"古语说:'作物收成少,水果有得剩。'"
她叹了一口气:"丽卜卡村恐怕就是这样子。"她望着没播种的田地,热泪盈眶。
"产后还愿礼拜"很快就完了,婴儿哇哇大哭,汉卡不一会儿便筋疲力尽,只得一回家立刻躺下来。但是她躺下不久,怀特克冲进来叫道:
"女主人,乞甘党来了!乞甘党来了!"
"真是坏消息!我们的灾祸还不够多吗?叫彼德,要他锁好一切门户,免得他们扒走东西。"她慌得晕过去。
不一会儿,全党遍布在村里村外,黑脸,衣服破破烂烂,背上背婴儿,这些乞丐缠入到极点,到处乱跑,要帮人算命,甚至想硬闯进民家。他们一共才十个人,闹声倒比全村人还要大。
"幼姿卡!把鹅和母鸡赶到院子里,带小孩进屋,否则会被偷走!"
她坐在门廊上守望,看见一个乞甘党女人想闯进围墙里,就放狗去咬她。
拉帕凶巴巴攻击来人,乞丐婆挥棍赶它,喃喃说了不少话,念了许多有魔力的咒语,硬是赶不走它。
"你的诅咒对我不生效,你这小偷!"
"你若放她进来,她就不会对我们施魔咒了。"雅歌娜显得很懊恼说。
"不会,但是我们的东西会被偷!就算你眼睛一直盯着她的手,也防不住这种人——你若想算命,咦,你去追她嘛。"
她猜中了雅歌娜未启齿的愿望,雅歌娜跑进村,一下午到处追乞甘党人。她解除不了模糊的恐惧,也克服不了对前途的好奇心,多次同到屋里又出去,等暮色降临,乞甘党人到森林去了,她看见其中一位踏进酒店,就恐怖兮兮地跟进去,在胸前一再画十字,不顾别人围观,叫那人算命。
晚上在波瑞纳家,彼德跟他们谈乞甘党人的故事。说他们有王,他全身披着银盾,族人都听他的话,就算他开玩笑叫其中一个人上吊,他也会立刻服从!
怀特克低声说:"贼王!大家放狗咬的权贵!"
老太婆附和道:"可恶的异教徒!"她走近来,叙述乞甘党人如何在各村绑架小孩子。
"为了让小孩肤色变黑,他们把孩子放在赤杨树皮的卤水中,泡得连孩子的亲娘都认不山他们,然后拿一块砖,磨去他们施洗时沾过圣油的皮肉——磨到骨头都露出来,把他们变成小恶魔。"
一位少女尖声说:"听说他们会对人施魔力和符咒!"
"嗯,真的,他们只要对你吹口气,胡须就马上冒出一尺长!"
"听说史露匹亚教区有一个人曾放狗去咬一个乞甘党的夜叉婆,她只在他面前摇一面镜子,他就失明了!"
"可能,他们爱把人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甚至变成畜牲!"
"哈!喝太多酒的人真的会变成一头猪!"
"摩德利沙那位汪汪叫,四肢着地爬行的农夫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中了恶灵,神父为他摆脱了。"
"天哪!真有这种事?我一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是的,恶灵潜行在四方,像野狼绕着羊栏打转!"
他们万分恐惧,大家贴近一点,怀特克吓慌了,结结巴巴地说:
"不过这个地方也闹鬼!"
雅固丝坦卡立即骂他:"别当傻瓜,别胡说八道。"
"我没有。我知道晚上有一样东西走进马厩,把草料抖出来,马儿一直哀嘶……接着它走到草堆后面,拉帕过去,先是怒吼,然后摇尾巴,但是没看到半个人……一定是库巴的幽灵,"他低声说完,恐怖兮兮地看看四周。
"库巴的幽灵!"幼姿卡说着,在胸前画了好几个十字。
大家都深深动容,脊骨发冷。门吱吱嘎嘎开了,他们都吓一跳,原来是汉卡站在门槛上。
"彼德,乞甘党今天晚上睡在什么地方?"
"听说在森林,波瑞纳的十字架那一端。"
"今天晚上你们必须守夜,免得他们扒走我们的东西。"
"离他们的本营这么近,他们不太可能偷我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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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春季(15)

  "有可能。两年前他们住在那个地方,带走一头梭哈的母猪。"汉卡警告说。就寝时分,她留心牛舍和马厩有没有锁好,回来还到公公的门口看一眼。
"幼姿卡!跑去找雅歌娜,叫她马上回来,今天晚上我可不为她开着门不锁!"
幼姿卡立即回来。多明尼克大妈的窗口没有灯光,几乎全丽卜卡村都睡了。
"浪荡鬼!算了,我不让她进来。她可以露天过夜。"汉卡拉上门闩说。
大概很晚了,她被推门声吵醒,起来开门,恶心得直往后缩,原来是雅歌娜,浑身酒味。看她摸门闩,就知道她喝醉了。那边接着传来她撞倒家具和咕咚一声跌在床上的声音。
"就算是市集日,她也不可能比现在更醉!啊,算了!"
那天晚上注定有麻烦。天还没亮,一阵哀号响彻丽卜卡村,还在睡觉的人都披上衣服跑出门外,以为村子着火了。
巴尔瑟瑞克大妈母女跑来跑去,尖声怪叫。她们刚刚发现马儿被偷走了!
村民立刻来到她家门外,她们衣冠不整,哭哭啼啼,说玛丽天亮前去放草料……发现门开着,马厩空空如也!
"噢,主啊,发发慈悲!好乡亲,帮帮忙,想个办法!"老妇人一面尖叫,一面扯自己的头发,身子猛撞围墙。
村长来了,派人去请社区长,他立即赶到,却醉得站不直,只结结巴巴地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下令民众走开,最后村长只得带他离去。
不过失窃案很可悲,很少人注意他的情况。人人都惊慌失措,由路面走到马厩又回来,彼此交谈,不知该采取什么行动,完全丧了胆。突然有人叫道:
"这是乞甘党干的!"
"是的,他们还在森林,昨天才找过我们。"
古尔巴斯大妈高声说:"我们快去找他们,把马儿抢回来,狠狠揍他们一顿!"
她的话掀起暴动,正好是日落时分。他们动手拔围墙的木桩,握拳跑来跑去,彼此挑激,准备出动了,这时候事情有了新的发展。
村长太太含泪跑来,说他们的板车被偷了!
这个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他们屏息站了一段时间,用惊慌的眼神彼此对望。
一匹马和一辆板车同时失窃!从来没听过这种事情。
"丽卜卡村遭到天谴了!"
"两星期比一星期严重!"
"以前一年的灾难还不如现在一个月来得多。"
"噢,结局不知会怎么样!"他们吓得耳语说。
他们立即赶到巴尔瑟瑞克大妈的果园,一匹马的脚印在含露的草地和湿地上非常清楚;他们顺着足迹来到村长的谷仓。马儿是在这里被套上马具,绕经磨坊主家附近的小径,走上通拂拉庄的大马路。
一半村民顺着马蹄印迹那个方向走,不过到了波德莱西烧毁的谷堆附近,痕迹完全消失了,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件窃案让他们非常沮丧,尽管天气好极了,却很少有人干活儿。他们垂头丧气地走来走去,扭绞双手,安慰巴尔瑟瑞克大妈,人人都为自己的财产安全担忧。
至于受害的老妇人,她站在马厩门边,活像站在灵柩附近,哭得至极,阵阵言语夹着叹息,
"噢,我的栗毛马,我惟一的马儿,我的心肝宝贝,你是我最好的仆佣!哎呀!它才10岁,从它生下来就养到今天!简直像我的孩子……是我的斯塔荷出世那年生的!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哎呀!"
因为当时农庄上没有男人,她的诉苦更显得真挚,此时失去马儿,跟失去双手一样严重。
当然邻居都围着她,设法安慰她,并一致赞扬她那匹马的优点。
"一流的牲口,还在盛年,又像小羊一样乖!"
"邻居啊,它踢过我的儿子,不过它仍是了不起的动物。"
"虽然一只腿患了关节内肿,却随时能卖四十卢布。"
"顽皮得像小猫!曾拉下围墙顶晾晒的床褥!"
"我们一时找不到同样的马儿。"大家齐声附和,仿佛正谈论一位死去的基督徒!巴尔瑟瑞克大妈每次看马槽一眼,又悲从中来,空马厩像新掘的坟墓,叫她想起自已的损失和贼人对她的残酷伤害。等她听说村长调了波瑞纳家的彼德、神父家的瓦勒和磨坊主家的伙计去追乞甘党,她心情稍稍好转。
有一个人说:"还不如到平原上去追西北风呢。'会偷自会藏'。"
他们很晚才回来,宣布那些人的行迹像水里的石头,杳无踪影。
社区长终于露面了,虽然天色很黑,他却带村长向警局报案。巴尔瑟瑞克大妈和玛丽则到邻近的村庄去探查。
她们无功而返,只知道别的村庄也有很多窃案。这一来又有新的苦难折磨大家:他们得为财产的安全而忧虑。社区长组织一个"守夜队",因为没有年轻的男人,只好每天晚上叫两个女孩子和大一点的少年晚上巡逻全村和守夜。此外姑娘们还得睡牛舍和马厩。
这一切都没有效。第一天夜里,几个小偷到河水对岸的菲利普卡家,偷走了刚要生产的母猪!
就算她亲生的小孩被劫走,她也不会比现在更伤心。她完全指望这头母猪撑到收获时节,她用脑袋撞墙壁,绝望的呼喊听来真可怕。她跑去向神父诉苦,神父给她一卢布,并答应收获时节他家生的小猪仔要给她一头。
他们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如何防止这一类的窃案。人人都满怀凄凉的预感,怕下一夜会出事。
幸亏傍晚罗赫露面、带来难以置信的好消息:星期四——后天——一整队邻居要来帮助丽卜卡村民种地!
不,他们无法相信,但是,神父郑重证实这个消息,最后他们乐不可支。那天雨停了以后,水洼在夕阳下红光闪闪,村民蜂拥在马路上。大家兴奋极了,大家跑出来和邻居大谈这个消息和奇迹,窃案被抛到脑后。突如其来的外援使他们高兴到极点,很少人费心守夜。
第二天一早,村民准备待客:打扫房屋,烤面包,准备板车,切好要种的马铃薯;田地上一堆堆的肥料也铺撒好了。每一家都费心替未谋面的客人准备食物和饮料,人人都明白,他们得接受地主农夫该受的好招待。他们打算要卖的许多鸡和鹅都下了锅;还有很多人向酒店老板和磨坊主告贷。总之,丽卜卡村仿佛正欢度某一个大节日的前夕。
最欢喜最激动的莫过于罗赫本人。他整天跋涉,催人做必要的准备,神采飞扬,谈话的兴致很高,他到波瑞纳家的时候,汉卡不舒服;又躺在床上了,她忍不住说:
"你两眼发亮,好像发烧似的!"
"是高兴得发烧。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噢,想想看:这么多农夫到丽卜卡整整两天,代行一切最紧急的工作,我怎么能不兴奋呢?"
"不过我想不通他们怎么会免费帮忙——只用一句'上帝酬赏你'为代价。"
"是的,他们为这几个字来帮助我们,不愧为真正的波兰人和基督徒。是的,以前没见过种事,所以噩运弥漫全国……情况会好转。你看好了,我们的人民会取得默契,知道我们只能靠自己,除非自救,紧急时互相帮忙,外人不会帮助我们;你看好了,那一天会来的!"他大声说话,容光焕发,伸出手臂,仿佛要拥抱全民,用爱的锁链将大家连成一体。
但是,村民问他奇迹是谁造成的,他连忙溜走,在民宅之间乱逛,很多女孩子在家准备明天的衣裳——几乎等于假日的华服,希望有未婚的男子来访。
清晨的第一道光线刚照上屋顶,全村就准备妥当了:烟囱冒烟,女孩子在房舍间穿梭,小男孩爬上屋梁脊眺望各条道路。四处安详又寂静。天气不晴朗,有点阴沉沉的,但是很暖和,空中有忧郁的气息。小鸟在果园啾啾叫,人声压得很低,与温暖又潮湿的天气很相衬。
他们等了好久,弥撒前公路上才传来沉闷的马蹄声,一列板车从遥远的蓝雾中出现了。
"他们来了,有佛拉庄来的——尔兹普基来的——德比沙来的!普奇勒克来的!"
大家一面叫,一面跑向头一批车辆停留的教堂前方。不一会儿,整个方场挤满人潮和上了车具的马匹。衣着鲜丽的农夫跳下车,和四面挤过来的女子打招呼。小家伙照例吵吵闹闹迎接陌生人。
仪式开始了,他们先进去望弥撒。
弥撒结束后,村民围在钟塔四周,由主妇们打头阵,少女分立两旁,略微退后几步;"地客"们另外站一堆,不想在神父面前太失礼。神父马上露面了,衷心问候大家,跟罗赫协商谁耕谁的田,小心让最富有的地主农夫代耕最好的田地。
不到半个钟头,一切都分配好了。教堂前面只剩几名"地客"泪汪汪站在那儿,希望能分到一两名代工者,却落了空。现在每一家都很活跃,屋前摆出一条条长凳,早餐端上桌;伏特加酒则拿出来招待"好朋友"。大姑娘殷殷待客,因为大多数访客都是未婚的男人,衣着华美,活像是来订婚,不是来操劳一整天。
没有时间谈话。他们吃完早餐也没有多逗留,客客气气说他们还不配接受款待呢。
于是他们在主妇们的指引下,匆匆走到田间。
现在乡间出现一个肃穆的日子。大地以前荒荒凉凉,形同瘫痪,如今有了新生命。篷车隆隆驶出每户农家庭院,犁田机开上每一条路面;田埂上人来人往,隔着果园和围墙彼此呼唤;马儿长嘶,家犬汪汪叫,跟着小雄驹乱跑:强烈的生命喜气涨满每个人的心田,溢满田地问!马铃薯田和大麦田,空地和杂草丛生的休耕地,到处传来欢喜和兴奋的噪音,简直像舞会开始前的跳舞厅。
后来就静悄悄了,只有皮鞭咻咻响,马具吭啷吭啷。马儿用力拉犁,犁田机还有铁锈,深深插入田里,翻起第一道又黑又粗的犁沟。大家深呼吸,在胸前画个十字,眺望田野,弯腰努力耕作。
真像初行礼拜式的大教堂。他们弯身面对大地,心境虔诚地扔下神圣的种子,全心奉献,信赖大地妈妈,希望明天就长出很多果实。
他们像一群蜜蜂,包围芬芳的大地——众多、辛劳又沉默的一群。云雀在头顶歌唱,张着看不见的翅膀;春风吹拂,摆荡树枝,翻起女人的衣裳,吹倒黑麦叶,然后笑嘻嘻逃进森林。
他们一连苦干了好几个钟头,只偶尔伸伸肩膀喘口气,他们连中午都没离开,只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会儿,吃各家用锅子端来的食物,马儿吃草一吃完,男人又回去使犁具,片刻都不拖延。直到暮色低垂,他们才收工。
现在村内灯火通明,每家的门口和窗口都射出强光,屋里的人忙着弄晚餐。吵闹声愈来愈大,孩子叫嚣,马儿长嘶,大门吱吱嘎嗄旋转,草地赶回家的小牛哞哞叫,白鹅嘎嘎啼。全丽卜卡村热闹极了。
晚餐时间安静了一会儿。访客应邀上桌,以贵宾之尊被迎上大位,主人殷勤逼他们吃最好的餐点,肉很多,酒也大大方方倒出来。
隔着敞开的门窗可以看见一圈脑袋围着餐桌,汤匙吭吭刮盘子,炸咸肉的香味一直飘到路上。
罗赫挨家挨户走,播下佳言的种子,像节俭的农夫对田地满怀关切——但是他却跟村子里的任何人一样快乐,说不定比大家更快乐呢。
汉卡家也分享到喜悦的气氛。虽然他们不要帮手,但是为了帮助别人,他们请两位在薇伦卡和葛拉布家耕田的尔兹普基人来吃晚餐。
她选这两个人,是因为尔兹普基社区自称有贵族血统。
说真的,丽卜卡村的人嘲笑他们的宣言,但是他们一进门,汉卡就看出他们一切作风的微妙特性。
他们体型瘦小,学都市人穿黑色的紧身外套,他们的髭须呈大麻色,又硬又僵,他们的表情端庄,仪态斯文,说话像绅士。他们是言行甚佳的人,看到什么都彬彬有礼夸奖一番,言谈好悦耳,女人觉得很高兴。
汉卡留心他们的一切需要,她备了丰盛的晚餐,桌上铺了洁净的白布,用餐时家人始终殷勤待客。至于雅歌娜,她为这个场合刻意打扮,芳心飞上九重天,眼睛一直盯着若其中年纪较轻的汉子。
雅固丝坦卡耳语道:"他只想他自己圈内的淑女,赤脚的姑娘在他心目中算不了什么!"她满面羞红,连忙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时候罗赫进来,看看餐桌。
他说:"我们村子的男人听说尔兹普基人来帮助我们,不知道多么惊讶!"
年长的一位说:"我们在森林跟你们打架,不是我们的私务,我们之间没有怨尤。"
"两雄相斗,第三者一定获利!"
"罗赫,你说得对。如果这两个人做朋友,第三者不是得吃苦头吗?"
"可能。先生,你的话真有道理。"
"今天丽卜卡村的苦难,说不定明天就落在尔兹普基。"
"各村若打来打去,不肯团结,每一个村庄都会变成敌人的牺牲品。精明又友善的邻居像墙壁和铁栏一样稳固,没有一头猪仔能溜进他们田里去翻地。"
"罗赫,我们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们的年轻人还不知道,真可悲。"
"啊,那一天快到了,高贵的先生,他们一天比一天精明!"
他们说着来到门廊上,彼德正在拉小提琴给身边围拢的姑娘听。
那夜很安静,只有一点风,白雾盘旋大地,田凫在沼泽叫唤,水车轮照旧咔啦咔啦转。但是丽卜卡村闹闹嚷嚷好一段时间,水车池边有笑声和快活的耳语,男男女女一起散步和谈话,长辈坐在屋前跟年纪大一点的客人聊天,享受休息和凉风。
第二天东方还没泛出红光,人人都赶来了。
天气晴朗,因为夜里有雾,风景在清晨的寒影中泛着银光。鸟儿尖叫,树木呢喃,水潺潺流着,摆动密林的强风带来急促、喧闹、怒吼的声音,和大姑娘上工的歌声。
有一段时间,田地在曙光下结着霜,静静酣眠,蕴含生命,但是劳动者很快由四面八方涌上阳光和泥尘中鼾睡的土地,默默奔向每一块田。如今土壤、树木、灰蓝的远方、亮晶晶的溪流区、苍穹的红太阳——一切的一切都泛出春天的气息,叫人陶醉,使大家高兴得屏息静观,面对春风中最微贱的小草所表现的生命圣迹,幸福的感受油然升起,叫人流泪,叫人屈膝膜拜,胸部一起一伏。
因此大家用敬畏的眼神瞻望良久,在胸前画十字,做完晨祷就默默干活儿,弥撒钟还没响,人人都在岗位上了。
浓雾很快就散开,田地在阳光下闪烁。村里道路被秋天播种的一长条一长条绿带隔开,触目所及,路上满是红裙子,犁具亮晶晶,间或有女孩子拖的耙具和一列列种马铃薯妇人所扛的锄头。狭长的黑土上常常有农夫走过,腰上缠着一大块帆布,他身子微微弯曲,摊开手掌,毕恭毕敬地把谷子扔在期待的土壤上。
人人都热心工作,神父做完弥撒,立即来到路边犁地的长工身旁,很少人注意到他。他们看他到每一块麦田,就高高兴兴地和教区民众打招呼,请他们吸鼻烟,说几句友善的话,拍拍小孩的头,跟年轻的妇女开玩笑,抓一根树枝赶走大麦田的麻雀,赐福给第一把待种的谷子,甚至亲自撒一把,同时又精神勃勃地催人赶工,比任何监工更高明,大家都非常吃惊。
午餐一吃完,他又来看大家一次,他告诉女信徒说,那天虽是圣马克纪念日,但游行要八天后的5月3日才举行。
"我们不能打断工作,因为帮手明天就不来了。"
他在户外守到最后,圣袍高卷着,因为体形胖,身子倚着一根拐杖,仍孜孜不倦走来走去,只偶尔坐下来擦去秃额上的汗珠。
他们很高兴看到他,工作在他监督下似乎进行得快一点,也顺利一点,神父好心来监工,农民们非常高兴。
艳阳在森林方向滚落时,他们已匆匆完成最紧迫的工作,因为他们一心想在天黑前赶回家。
有几个人甚至不留下来用餐,只咽一两口东西就走了,有些人迅速吞下人家端给他们的菜肴,马儿套好马具,在屋前等着。
神父又跟罗赫出来巡游,谢谢每一位乡亲,尤其是尔兹普基人的善意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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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春季(16)

  "你帮助匮乏者,等于向耶稣本人奉献。是的,虽然你们弥撒的献金不丰厚,忘了教堂的需要,虽然我整年提醒你们贵牧师的屋顶漏雨——但是,因为你们慷慨帮助丽卜卡村的人,我祈祷时会经常记得你们。"他说这些话,甚至感动得落泪,亲吻每一个垂在他面前的人头。
当时他们在铁匠家附近,要到村子另一头,路上被柯齐尔大妈率领的一群哭哭啼啼的"地客"终拦住了。
"对不起,神父,我们来请问这些人会不会也帮我们的忙,"她鲁莽地大声说。
"我们正等着轮到我们呢。"
其他的人齐声附和说:"我们这些可怜的穷人就找不到援手吗?"
神父很尴尬,满面通红。
他说:"我有什么办法?人手不够分配给大家……他们已好意替我们苦干了两天……而……而……"他逐一望着她们,结结巴巴地说。
菲利普卡呜咽道:"是的,他们出了力——帮谁呢?唉,只帮地主农夫……有钱人!"
"我们这些讨人嫌的穷鬼没有人关心,没有人想起!"
"不,我们的马铃薯田连一两道犁沟都没有挖!"她们绷着脸咕哝道。
"不过,好女人,他们现在要走了……而……好的,我们会为你们想点办法。不错,我知道很困难……你们的丈夫跟别人一起坐牢……是的,我保证想办法!"
古尔巴斯大妈嚷道:"那一点办法要我们等多久呢?我们若不能种马铃薯田,还不如即刻上吊算了!"
"不过我会想办法,我告诉你!你们可以用我的马——是的,甚至用一整天……但是拜托别让牲口累坏了……而且我会权充磨坊主人,波瑞纳家的人大概也会帮忙……"
柯齐尔大妈说:"大概!草料生长期间,马儿饿死了!走吧,妇女们!一切都为地主农夫设想,我们这些可怜的饿可以吃石头,喝眼泪过日子!这位牧羊人只关心有毛可剪的羊,我们没有羊毛可以给他!"神父堵住耳朵逃走了。
她们怒气冲冲地聚在一起。罗赫尽力安抚她们,衷心答应伸援手,终于把她们劝离马路,现在友善的帮手们驾车闹嚷嚷归去,每一家的门槛上都有人大声致谢。
"愿天主酬赏你们!"
"祝健康快乐!"
"有一天我们会回报大恩!"
"每星期日记得来看我们,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
"问候令尊令堂!下次来,带嫂夫人来!"
"你们若需要什么,包在我们身上!"
"亲爱的朋友,上苍让你发达!"
他们一面挥手挥帽,一面叫嚷。
姑娘们和小孩子送他们出村庄。
现在是傍晚,落日余晖还红艳艳照在各处的水面上,寂静随夜雾降临,但是青蛙异口同声呱呱叫。
他们陪客人到交岔路口,分手时,又叫又笑,车辆开走时,有一位姑娘唱起一首歌。
"亚西奥,你现在是不是来娶我?
我想爹的篷车来了,
一路飞奔——
达达娜!
一路飞奔!"
小伙子在车上回头酬唱道:
"现在太冷,冻得人发僵;
含霜的吻谁喜欢?
我们五月成亲吧,
达达娜,
我们五月成亲吧!"
清新的嗓门响遍了带露的草地上空,渐去渐远。
7
"我们的子弟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闪电,像野火传遍丽卜卡。
他们真的要回来了吗?如果是真的,什么时候回来?
谁也不知道。
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公社的警官曾带一张文件到社区长家,对赶鹅到水车池的克伦巴大妈提过这件事。她立即冲到邻居家,巴尔瑟瑞克家的女孩子大声对最近的几户人家传送消息,大约一篇"万福玛丽亚"的时间内,全村都欢欣鼓舞,所有的房舍都闹哄哄的。
那是五月初的早晨,阴森森下着毛毛雨,开花的果树湿淋淋的。
"他们要回来了!"所有的民宅都回荡着快乐的呼声,每颗心都暖洋洋,每个喉咙都大声叫嚷。
大家愈来愈兴奋,门砰砰响,孩子奔进奔出,女人在屋前穿衣服,隔着遮掩路面的果园眺望雨丝。
"全部都要回来——地主农夫,佣仆,小伙子,每个人都回来!他们来了!由森林回来!走上白杨路!"她们相继呼喊,生性较热情的人跑到外面,简直乐疯了。
木屐咔咔涉过泥滩,她们往前赶,经过教堂到白杨路。但是整条湿湿的公路只见深车辙和污泥滩,雨中无止尽的白杨拱廊街连一个人都没有。
她们很失望,匆匆赶到村子另一头,男村民也可能走那个方向回来。
另一条路也空空的。满是坑洞的路面细雨漾漾,造成一片活动的薄纱,阴沟的泥水流到毗连的田畦,冲出大量的浮泡,靠近绿色田地的黑莓树上,鲜花瑟缩在冷风中。
她们又走了一段距离,有人从波德莱西的焦土废墟出来,走上路面,慢慢贴近她们。
原来是一个瞎眼的老"化缘叟",大家都认识他。他牵的狗拼命叫,想挣脱绳子攻击她们。那人聆听了一会儿,拐杖预备出手,听到她们的声音,连忙把狗喝住,以上帝的名义问候大家,高高兴兴说,
"你们是丽卜卡村民,是不是?而且人数很多,我想。"
女孩子围在他身边,抢着说话。
"一群喜鹊哇啦哇啦攻击我了,真的!"他一面咕哝,一面更注意听她们走近。
于是她们一起回村庄,"化缘叟"也在内,拄着丁字拐杖一跛一跛的,畸形的双腿在下面摆荡,巨大的盲脸向前伸,他身材微嫌矮胖,脸颊又红又鼓,眼睛有一层白膜,灰眉毛很浓密,大鼻子红红的。
他耐心听,终于弄清楚她们出来干什么,便说:
"我就是赶来给你们送这个消息!有个没受洗的人偷偷告诉我,贵村的男人明天会回来,我希望率先报告好消息。何况丽卜卡村是做客的好地方。喏,围在我身边的是谁呀?"
她们说了几个名字。
"咦,丽卜卡村的鲜花嘛!喔嗬!你们出来接贵村的小伙子……却看到一个瞎眼的老乞丐,对不对?"
她们吼道:"不!我们都是来找父亲的!"
"哎呀!我虽然瞎了,耳朵却不聋呢!"
"我们听说他们要回来,就出来迎接。"
"太早了。户长中午能到家就不错了,小伙子天黑也许还回不来哩。"
"假如一起出狱,他们一定会同时回家。"
"噢,不过城里有很多游乐节目!那边的姑娘还少得了吗?有什么力量吸引他们回来?哈,哈?"他取笑说。
"让他们玩玩!我们才不挂心呢!"
娜丝特卡绷着脸说,"对。城里有很多保姆,还有犹太人的女佣。对于喜欢这情调儿的人来说,那些人正合他们的意。"
"他们若喜欢城里的贫民窟和兽穴,就不是我们理想中的男人!"
有一个人问道:"你是不是离开丽卜卡村很久了,老爹?"
"很久了,事实上,去年秋天就没有来过。我跟好心人一起过冬,一直住在贵族领地。"
"什么!在佛拉庄?我们的大地主家?"
"正是。我一向深得那边老爷们和家犬的欢迎,全都认识我,对我好极了。我在炉边有一个温暖的角落,我一直编草绳,赞美上苍……我长胖了,我的狗也胖了。嗬,嗬!大地主是聪明人。他是'化缘叟'的好朋友,知道他们一切都让他分享。哈!哈!"他捧腹大笑,眨眨眼睛说:
"但是上苍把春天送回我们面前,我不喜欢住在他们的深闺里……我想念农夫的木屋和广大的世界。啊,这毛毛雨!真是金雨,暖和,丰富又肥沃,使遍地的嫩草又香又甜。姑娘,你们要跑到哪里去?"
他听见她们的脚步声匆匆跑走,把他撇在磨坊附近,他再叫一回,还是没有用。她们看见几位妇人走向社区长家,也往那边跑。
这时半村的人都在那儿,急着打昕肯定的消息。
社区长好像刚起来,穿衬衫和裤子坐在门阶上,叫妻子拿皮靴,用裹脚布包制,代替短袜。
大家冲向他,气喘吁吁,贪心和焦躁到极点。
他让大家说话,自己穿上抹过油的皮靴,在走廊洗脸,一面在敞开的窗前梳一头浓密的头发一面很不客气地回答说:
"想男孩子想得这么厉害,你们?别怕,他们明天一定回来。孩子他娘,把謦官送来的文件拿给我,在图画后面。"
他把文件翻过来,用手指轻弹道:
"喏,写得明明白白。'×郡台慕夫社区丽卜卡村的基督徒居民……'喏,你们自己看吧!社区长跟你们说他们会回来,他们就会回来。"
他扔给她们的文件一手传过一手,虽然没有人看得懂半个字,但她们知道这是公文,以喜悦和害怕交织的心情传递着,最后传到汉卡手上,她用围裙去接,然后交回去。
她怯生生间社区长:"好朋友,他们是不是全部放出来——全部?"
"公文这么写,一定是这样!"
社区长太太说:"宝贝,进来躲雨,否则你浑身都会淋湿的。"但是汉卡不想久留,用围裙盖住脑袋,首先告辞。
但是她走得很慢,心里又欢喜又是害怕。
她自言自语说:"安提克——安提克要回来了!"她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晕眩感,很想扶着围墙免得摔跤。她挣扎好久才透过气来,全身软弱无力,眼看要昏倒了。"安提克要回来——回来了!"要不是心里充塞着恐惧、不安和盲目的惊畏感,她会大声欢呼!
她扶着篱笆慢慢走。路上有好多女人,兴奋得满面红晕,大笑大嚷。有人不惜淋雨,聚在屋外聊天,有人站在水塘附近,全都兴奋极了。
雅固丝坦卡在路上碰见她。
"你终于知道了?好,这是好消息。我们等太久了,现在消息传来,我反而大吃一惊。你见过社区长没有?"
"有,他说是真的,还拿文件给我们看呢。"
"那么——那么一切都会好转——噢,主啊,荣耀归于你!可怜的男人要回来了!……我们的农夫要回到我们身边!"她双手合十说。
昏花的老眼不停地落泪,汉卡觉得很惊奇。
"咦,你凡事都气愤和不满,我以为这回你也会生气哩。看,你哭了。噢,真奇妙!"
"你指望什么?这种时候谁会生气呢?不错,有时候出于辛酸,我乱嚼舌头,但是我心底另有一种情绪使我跟别人同乐或同悲。不,人不能孤立生活一…"
现在他们来到打铁铺附近,铁锤照节拍一起一落,熔炉射出桃红色的火焰,铁匠正在滚一具火红的车胎,摆在墙边的一个车轮上冷却缩小。一瞥见汉卡,铁匠停下手边的工作,挺挺胸,盯着她的脸蛋儿。
"噢,丽卜卡村终于有理由高兴了?听说某些人要回来。"
雅固丝坦卡纠正他:"某些?不,全体!社区长不是这么宣读的吗?"
"全体?但是他没指重犯。不,犯罪一定会受罚的。"
听了这些残忍的话,汉卡头晕目眩。她伤心地往前走,临行说,
"愿你的坏舌根裂到腭顶!"
他的狞笑像野狼的尖牙扯碎了她的芳心,她匆匆走开,逃避那种声音。
到了家门口,她才恢复正常。
雅固丝坦卡说:"今天湿气重,田地大概不好犁。"
她却认为:"'晨间的湿气,和老太婆的舞步,维持不了多久!'"
"这时候我们得用锄头种育种的马铃薯。"
"我正等那几个女人。她们为好消息耽搁了,但是一定会来的。昨天晚上我传话给她们,她们答应不忘记。"
屋里火光熊熊,比户外温暖和明亮。幼姿卡正在削马铃薯皮,婴儿饿得大哭。汉卡跪在摇篮边,喂他吃奶。
"幼姿卡,彼德必须从佛罗卡的棚席运粪肥到我们家靠帕奇斯麦田的那块土地。雨停之前,他可以载好几车呢。"
"你不是这些懒骨头的朋友!"
"我自己也不是懒鬼!"她一面遮好胸部,一面反驳说。
"噢,我忘了。今天是半假日,有圣马克游行,结果延后八天!"
"咦,进行只能在圣徒祈祷日举行的!"
"他宣告今天有一场,我们走到路边的'圣像'那儿,为村界祈祷,不举行圣徒祈祷旅行。"
幼姿卡对刚刚进来的怀特克大声说:"哈!你们男孩子会在村界挨一顿好打,要你们记得界限。"
"帮工的女人来了,你跑去照料她们。我待在屋里安排,并准备早餐,幼姿卡和怀特克把马铃薯搬到田里去。"
汉卡下了命令,眼睛看看门外的"地客",她们穿罩杉和围裙,手持篮子和锄头,在墙边排成一列,木屐猛敲墙面,清除鞋底的污泥。
不一会儿,她们都在田里做工,两个两个并肩做,每块长形地四个人,面向同伴,在地下挖坑,扔进一粒马铃薯,再用土盖好,一直种过去。
雅固丝坦卡担任监工,防止偷懒。
不过,工作的进度很慢。她们的手冻僵了,木鞋装满湿地的积水,虽然毛毛雨并不冷,但是一直下个不停,她们浑身都湿透了。
幸亏天气很快就变了,天空出现或深或浅的蓝斑,阳光的拓荒者燕子开始飞来飞去,乌鸦离开屋顶,在大地上空飞翔。
女人弯腰低头,继续掘土,看起来真像一堆堆潮湿的破布。她们优哉游哉干活儿,休息时间很长,边做边说话。雅固丝坦卡在一行行马铃薯之间播扁豆种子,过了一会儿,她看看四周大叫说:
"今天只有几位家主婆出门!"
"啊,不!她们的丈夫要回来了:她们想的不是工作问题!"
"不,真的,只想煮肥嫩的餐点,烘暖羽毛被!"
柯齐尔大妈说:"噢,你笑!你自己还不是为他们兴奋得要命!"
"没有男人,丽卜卡村简直不能住,真的。我虽然老了,我坦白告诉你——他们虽是无赖、告密者和暴徒——只要最丑的粗人一露面,世界马上快活多了,也轻松多了。谁否认谁就是撒谎家!"
有一个人叹息道:"是的,我们女人盼望男人,像风筝渴望下雨天!"
"啊,不止一个人要为相思付出大代价,尤其是姑娘家!"
"明年春天以前,神父要举行数不清的婴儿受洗仪式!"
"老太婆,你说废话。天主创造女人是干什么用的?生小孩算罪过吗?"歪嘴乔治的太太老是爱抬杠,她说。
"永远不改,你!什么?维护私生子!"
"当然,我到死都会对任何人说这句话:无论是不是私生子,小孩是我们的骨肉,有权利生存。主耶稣会照他们的善恶公平审判他们。"
大家喝止她,嘲笑她,但是她只用力打手和点头。
汉卡由栅栏边向她们大叫:"上帝祝你们进度快一点,怎么样?"
"多谢。很好,但是有点湿。"
"马铃薯够不够?"她坐在栅栏的横木上。
"很多,但是我觉得该切成更小块。"
"不,都剖成两半:磨坊主家小一点的马铃薯还整个种下去哩。罗赫说这样收成会多一倍。"
古尔巴斯大妈恼怒地说:"那一定是德国人的做法。自有丽卜卡村以来,我们总是有多少芽就切多少块。"
"好女人,现在人不比以前笨。"
"不,真的!鸡蛋想教导母鸡,统治养鸡场。"
"你说得对。不过,有些人的智慧并不随岁月而增长,这也是事实。"汉卡说着,离开栅栏。
柯齐尔大妈斜眼目送她,咆哮道:
"太自信,以为她真是波瑞纳家的女主人!"
雅固丝坦卡大声说:"别说她的坏话!她不是普通的女人,是纯金的勇士。我没见过比她好,比她机灵的人。我日夜跟汉卡在一起,我有眼睛,而且不是傻瓜。噢,那个女人得承受多大的痛苦!"
"是的,她要忍受的还多着呢……雅歌娜不是跟她住同一间房子吗?安提克回来,麻烦和苦难会再度掀起。"
菲利普卡有气无力地说,"听说雅歌娜和社区长来往,是不是真的?"她们笑她连麻雀都吱吱喳喳传递的消息居然还要打听。
雅固丝坦卡斥责说:"别嚼舌根,免得春风听见你们的话,传到不该传送的地方。"
她们又动手工作,锄头发着光,不时吭吭敲到石头,但是她们一面做工一面聊天,不饶过村里的任何一个人。
汉卡要到庭院看一眼,弯腰通过樱桃树下,湿树枝挂满花苞、白花和嫩叶,刮到她的头,洒得她一头露珠。
复活节以后,她做"产妇还愿礼拜"回来,身体情况恶化,几乎没有踏出过大门。今天的消息使她下床走走,虽然她还觉得很衰弱,却到处探查,愈看愈生气。
母牛照顾得不好,身体粘着粪便,乳猪境况堪怜,连白鹅都异常沉默,似乎喂得很糟糕。
她对驾车去运粪肥的彼德怒喝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擦擦马儿的身体?"他只管走过去,咬牙发牢骚。
又遇到一个生气的理由。谷仓里雅歌娜的小猪正在吃打谷场上堆积的育种马铃薯,家禽猛啄一堆早就该抬上阁楼的劣质谷物。为此她痛骂幼姿卡,并猛拉怀特克的卷发,小伙子挣脱逃掉,幼姿卡则又哭又闹地溜了。
"我一直做工,你却经常为难我。雅歌娜什么都不做,你倒随她!"
"喏,喏,安静,傻丫头!这里的情况你看得太清楚了!"
"我怎么能样样都做呢?怎么可能?"
"安静,我说。现在把马铃薯送去给她们,否则她们会停工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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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春季(17)

  她看出骂人也没用。"真的,小丫头干不了大人的工作,至于雇仆们——老天发慈悲!还没到中午,他们就指望天黑了!要从雇工手上获利,还不如找一匹狼来看羊呢。他们没有良心!"
她怀着辛酸的念头,拿猪仔出气,小猪一面叫一面逃,拉帕凶巴巴地咬着它的耳朵。
她看看马厩,看到母马正在咬空秣槽,小雄驹脏兮兮的,正在吃荐床的茅草,她更加气愤。
她说:"死去的库巴若看到这种情形,真要伤心死了!"并放些草料在架子上给它们吃,拍拍它们又柔又暖的口鼻。
至此她突然崩溃。沮丧感袭上心头,她觉得特别想哭,就坐在彼德的矮床边,痛哭流涕……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切精力都垮了,她的心像石头一样沉重。她的命运叫她受不了,又不能抵抗。她在世上孤孤单单,被人遗弃,生命像一株长在风带的树木,每一阵恶风都吹得到她!甚至没有诉苦的对象,看来噩运不可能终止,只有永恒的屈辱和悲哀,只有无尽的烦恼,也许情况还会恶化。
小雄驹舔她的脸,她把头搁在马颈上,又痛哭失声。
农场经营成功——人人尊敬她——如果她内心没有片刻的幸福,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回到屋里,婴儿又哇哇哭着讨奶吃。喂饱了婴儿,她隔着昏暗带雨滴的窗子茫茫然眺望屋外的风光。
但是小娃娃还焦躁地哭哭啼啼。
"安静,小东西!爹要回来了,儿子,他会给你带玩具,你可以骑在他膝盖上,因为他自由了,我们将多么幸福!"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抱着他边摇边唱歌。
"也许他真要回来了!"她自言自语,突然打住。
她满面通红,挺起微驼的双肩,想要去储藏室为他切一片火腿,然后到酒店买伏特加……但是铁匠的话在泣血的胸膛回响,像老鹰的利爪撕碎了她的心。她突然止步,环顾四周想求援,说不出该怎么办,该作何感想。
"噢,主啊!万一他永远不回来呢?"她呻吟着,并伸手抱住脑袋。
孩子们吵吵闹闹,她叫他们出去,开始准备早餐,幼姿卡不止一次次探头进来,贪婪地等待看。
眼泪和悲哀得再度塞回去,每天的劳务重重压迫她的灵魂,提醒她工作不能拖。
虽然两腿发软,她还尽量苦搏,只偶尔掉下一滴眼泪,默默看着外面模糊的世界。
"雅歌娜要不要去帮忙种马铃薯?"幼姿卡隔窗叫道。
汉卡把一锅甜菜汤放在炉边的铁架上,匆匆赶到房子的另一头。
老头子侧躺着,好像在看雅歌娜,她正在小橱柜的一个镜子前面梳她那头漂亮的长发。
"你不干活儿,今天是圣徒纪念日啰?"
"我不披头散发出去。"
"天亮到现在,你可以梳十次头发。"
"可以,但是我没梳。"
"雅歌娜,我不愿受人蔑视,当心!"
她凶巴巴回应道:"当心什么?当心被赶出门,被解雇,呃?我不是照你的意思来的,也不住在你家!"
"请问是谁的家?"
"我自己的家,我要你记住!"
"万一爹死了,我们看看你在这里有什么权利!"
"但他在世期间,我可以请你出去。"
"什么?你说什么?"
"你叫人受不了!我没对你说过一句闲话,你却老是跟我吵。"
"你该感谢上帝我没做更严重的事!"她以威胁的态度向前弯。
"你尽量试吧!我孤单单一个人,没人帮助我;但是我们看看谁占上风。"
她将头发在后一甩。两个人眼睛布满凶光,像刀刃彼此攻击。汉卡完全失去自制力,用力挥拳大骂。
"什么!你威胁我?……那就动手啊,噢,受害最深的人!是的,是的,全教区都知道你的作为。他们不止一次地看见你跟社区长上酒店!前几天夜里我为你开门,你放荡回来,喝得醉醺醺——醉得像一头猪!说实话,闹嚷嚷生活的人会被悄悄议论的。啊!不过你的魅力快失灵了,到时候社区长和铁匠都不会保护你——你!——你!"
她尖声怒骂。
"我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叫大家别管我……否则要当心!"雅歌娜狂喊着,突然把美丽的亚麻色头发甩在肩膀上。
她气愤到极点,恨不能打一架,两手紧张兮兮地在臀部周围乱挥,眼光含着恨意,汉卡不禁畏缩了,雅歌娜一言不发跨出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口角透支了她的体力,她只得抱着小孩坐在窗边,让幼姿卡端早餐给工人吃。
她们走了以后,她觉得体力稍稍加强,想撇下工作去看她父亲,老人家已经生病好多天了。但是她体力不济,半路又折回来。
过了一段时间,她的体力恢复了一点,能呆呆板板做些手工,思绪则随安提克飘得老远。天气渐渐好转,大家指望中午出太阳,现在燕子飞上高空,一团一团金边的云彩飘过去,白花点点的果园有鸟儿大声唱歌。
丽卜卡村渐渐像蜂巢嗡嗡响,烟囱各冒出一股炊烟,室内正准备香喷喷的餐点呢。女人喋喋不休,喜气由这一家传到那一家,大姑娘把缎带结在发辫中当饰物。有人匆匆去买伏特加酒,犹太人庆幸农夫要回来,不管谁开口,他都赊东西给人家。不时有人爬楼梯上屋顶,探查通往城区的一切道路。
很少人下田,大家都忙着准备。他们甚至忘了赶鹅出门,任它们在院子里嘎嘎乱叫;小孩没人管,跑来跑去玩些调皮的鬼把戏。大一点的男孩手持长竿,爬上白杨树,把乌鸦窝打下来;母鸟在空中有如大煤污,四处盘桓,伤心地啼叫。其他的少年追神父的瞎老马,它身上套着带滑轮的水桶,他们把水桶推进池塘,觉得很有趣。母马抵抗了一会儿,终于被它鼻孔中的火烟味吓慌了,冲进波瑞纳家的庭院,撞倒大门,困在木条间;于是他们趁机逼近来打它。
它拼命逃,险些摔断一条脚,幸亏雅歌娜走上来,把顽童赶走,救出这可怜的畜牲,看他们还等着欺负它,就牵它回神父家。
这一来她得走神父花园和克伦巴家之间的窄巷,风琴师的俄式马车正好开过来。亚涅克在门阶上观家人道别,他母亲已坐在车上了。
她故作矜持说:"我把神父的老马带回来。有一群顽童虐待它。"
风琴师太太嚷道:"孩子他爹,叫瓦勒来牵马。"瓦勒出现后,她说:"你这懒崽子!让马自个儿出去!差一点摔断腿!"
亚涅克看到雅歌娜,瞥了父母一眼,把手伸给她。
"雅歌娜!上帝与你同在!"
"回学校?"
他母亲得意洋洋说:"我带他去开始学做神父。"
"神父!"
她抬头用赞佩的眼神打量他,他坐在前座,但是背对着马儿。
"这样我可以多看丽卜卡村一会儿!"他叹道,并用爱怜的目光看看他家苔藓密布的屋顶,看看四周带露又开满鲜花的果园。
马儿小跑步出发了。
雅歌娜跟着马车走,亚涅克再度跟屋前含泪的姊妹们道别,眼睛却只望着她那只湿润润的蓝眸子,美得像五月的天空,正和他四目交投呢。望着她金黄的脑袋,发辫在头上盘了三圈,鬓角有好多卷发,望着那张脸蛋儿,好白,好娇嫩,宛如一朵野玫瑰!
她一直向前走,为他明亮的眼睛而着迷。她的嘴唇抖得好厉害,嘴巴都闭不拢了。她心跳得好快哟!她谦卑地目送他,满心甜蜜,差一点晕倒!一股奇异的昏睡感涌上心头,一阵催眠的异香似乎钝化了她的感官……
直到俄式马车拐上白杨路,他们再也不能对望了,她才察觉四周的空虚,不再目送他。亚涅克最后一次用帽子挥别,他们消失在白杨树阴里。
她揉揉眼睛,仿佛大梦初醒。
她突然说:"主啊,主啊!那双眼睛能拖我下地狱!"
"风琴师的儿子!……活像大地主少爷!……当个神父,神父!……也许他会奉派来丽卜卡村!"
她再次回头望,虽有车声传来,却看不见俄式马车的形影了。
"这么一位少年!简直还是小男生嘛!……但是他看我的时候,我觉得像被人拥抱,头晕目眩。"
她微微发抖,舔一种红唇,热情地挺挺身躯。
突然间她打了一个寒噤。她的脑袋和双脚光光的,她现在才发觉。她几乎没打扮——只穿罩衫,肩头里一件破围巾!
她羞得面红耳赤,走偏僻的小径回家。
"你知不知道那些小伙子要回来了?"少妇、女人和小孩在围墙内向她欢呼道。她们都高兴得喘不过气来。
"回来不回来,又有什么差别?傻瓜!"她喃喃低语,看她们为丈夫返家而高兴得发狂,心里十分懊丧。
她回娘家看看。只有安德鲁在家。那天他第一次下床,断腿还绑着绷带。他坐在门阶上编竹篮,对跳来跳去的喜鹊吹口哨
"雅歌娜,你知不知道?我们的亲人要回家了!"
"我一整天就没听到别的话!"
"娜丝特卡为西蒙回来高兴得发疯!"
"为什么?"她的眼睛发出严酷的光芒,跟她母亲的眼神一样凌厉。
他怕泄露秘密,结结巴巴说:"噢,不为什么!……我的腿伤又痛了。"他扔一根细棒去打几只咯咯叫的母鸡,叫道:"安静,瘟生!"
然后他假装揉腿,焦急地打量她的怒容。
"娘呢?"
"到神父家去了。雅歌娜!关于娜丝特卡……我……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这蠢驴!以为没人知道!他们会结婚,一切就完结啦。"
"但是——娘肯吗?娜丝特卡只有一英亩地。"
"他若问她,她会拒绝。但是他年纪够大了,知道该做什么,如何做法。"
"是的,雅歌娜,他若跟娘吵架,不听话,违背她的意思结婚,那他会取得他分内的土地,移居到那边。"
"你尽管叽叽呱呱乱讲吧,当心别让娘听见。"
她觉得气愤。什么!那个娜丝特卡!她也有个心上人,艰别人一样关心!每个人今天都要回到心上人的怀抱,她想起来就发火。
"是的,是的,他们都要回来了!"
但是,她心里突然感到兴奋!安德鲁很怕她,她撇下安德鲁直接回家,像别人一样为返家的亲人打扮,也像她们,心焦地等待获释的囚犯。
她仔细化妆,唱出喜悦和思慕之歌,不时跑出去眺望他们回来要走的那条路。
"你在守望谁呀?"有人出其不意问她。
她手臂垂在两旁,像小鸟的断翼,心情很不安。
真的,她的眼睛在盼望谁呢?没有人赶回她身边。"只有安提克,也许吧!"她低声呢喃,叹了一口气,记忆涌上心田,像一场美梦,啊,却是好久以前的梦!
"但是昨天铁匠还告诉我,他不会跟别人一起出狱,会关在监狱很多年。"
"不过,万一他获释——那又如何呢?"她再度说这句话,仿佛她的心灵渴望见他。然而,她并不开心或兴奋,反而有点厌恶感。
她使性子说:"他回来又怎么样?如今他在我心目中一文不值!"
这时候老波瑞纳含含糊糊乱说话。她知道他是讨东西吃,但是她嫌恶地转过身子背对他。
"去死,一了百了!"她突然含怨说,然后走到门廊,不看她丈夫。
水塘畔传来捣衣声,绿枝间露出浣衣少女的红裙。一阵干爽的和风吹动了柳树。太阳不时由白云间露出来,照得小水洼亮闪闪,金波在水塘荡漾。雨雾散了,果树耸立在低低的灰色石墙上方,树上鲜花点点,像巨型的花束,飘出香味和吱吱喳喳的音符。
"也许我会见到他!"她做梦般冥想道,并转脸向着春风和花叶滴下来的露珠儿。
幼姿卡在院子里大叫:"雅歌娜!你到不到马铃薯田去帮忙?"
是的,她不反对。她甚至心甘情愿服从命令,摆脱自我和满怀的不安,只是她还感受一种忧郁的影响,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诚心诚意干活儿,很快就把雇工撇在后面,一直苦干,不理会雅固丝坦卡的辱骂和讥笑,也不在乎其他女人的目光,她们时时盯着她,活像凶狗准备咬人。
不错,有时候她会挺胸片刻,像梨树被疾风吹弯了腰以后,挺起来向四面撒一撒香花,回忆冬天的暴风雨。
她偶尔想到安提克,但是更常想到亚涅克炯炯的目光,想起亚涅克嫣红的嘴唇,亚涅克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她全力坚守回忆中的思慕,心中充满阳光!她生性像酒花藤,要生长、开花和活下去,必须攀附别的植物,若没有人支撑,就会倒地枯死。
"地客们"说悄悄话说够了,如今扯下头顶的围巾和围裙,因为天气愈来愈暖和,她们大声说话,伸懒腰,打呵欠,一心等着中午的休息时间。
"柯齐尔大嫂,你的位置最高,拜托看一看白杨路有没有人走过来。"
她踮起脚尖,却回答说:"没看到半个人!"
"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回来,路途远,黄昏会到。"
雅固丝坦卡照例尖酸地说:"何况路上有五家酒店!"
"可怜儿!他们哪在乎酒店?"
"这一段时间他们得吃好多苦!"
"噢,真的!他们得忍受没有温暖的床铺和许多粮食!"
"菜色跟荨麻和麸皮差不多!"
"而且,自由自在吃马铃薯比最好的监狱强多了!"乔治的太太说。
雅固丝坦卡沉思道:"我们喜好的自由真是怪东西——挨饿而不付罚款,也不被宪兵抓的自由。"
"很对,亲爱的,但是囚禁总是囚禁嘛。"
雅固丝坦卡答道:"而一盘豌豆咸肉不是一道白杨木钉煮的汤!"她学对方的声音,学得好像,大家不禁笑出来。
她乘胜追击,大骂磨坊主"借腐坏的面粉给人家,顾客若付现金,他则偷斤减两"。然后跟柯齐尔大妈联合毁谤丽卜卡村的每一个人,连神父也不例外。
乔治的太太想维护某些人,柯齐尔大妈叫道:
"你连教堂盗匪都肯维护!"
她柔声答道:"我们都需要别人维护!"
"你举起手摇碾压机对付乔治的时候,他尤其需要人保护!"
"是非与你无关,你这位巴特克·柯齐尔的老婆!"她厉声回嘴,全力显威风。
大家都很紧张,以为两个人马上会打起来,但是她们只怒目看对方。这时候怀特克来叫她们吃午餐,并收回她们的篓子,下午放半天假。
汉卡在屋外请她们用餐,大家很少交谈。艳阳高照,万物显得很美,白花撒得到处都是。
天气一直很好,和风轻轻摇动树梢,像母亲的手抚摸孩子的面颊。
那天不再下田了,连牛群都赶回家,只有几位最穷的村民用绳子牵着牛(他们的衣食父母)到田埂或沟渠附近吃草。
太阳照出的影子渐渐拉长,聚在教堂前面的人低声谈话,声音低得像教堂屋顶上空的高枫树和枝繁而叶不茂的菩提树上鸣叫的小鸟。
早晨下过雨,阳光的温度照例很高。女人穿着假日服,一群群站着,有些急切切隔墙眺望白杨路;瞎眼的"化缘叟"带着狗坐在墓园门边,吟唱着赞美诗,专心听每一种声音,伸出浅盘向行人乞讨。
过了一会儿,神父出来了,身穿圣袍系着圣带,头上没带东西,光头在太阳下发光。
彼德拿十字架,因为路途太远,安布罗斯拿不动,社区长、村长和几位最强壮的姑娘拿旗帜,旗帜随风招展,呈现许多耀眼的色泽。风琴师的学生麦克摆荡圣水钵,挥动洒水枝,安布罗斯分小蜡烛,风琴师手持书本,站在神父身边。他们默默出发,穿过鲜花遍野的村落,走过水塘边,静止的水面映出整个壮观的行列。
一路上又有许多女人和儿童来参加,最后磨坊主人和铁匠挤到神父身边。老爱嘉莎一面咳嗽一面走,远远落在后面,瞎眼的老"化缘叟"拄着丁字杖,摇摇摆摆跟过来,不过他在桥边转弯,向酒店走去。
他们过了磨坊才点蜡烛,神父戴法冠,画十字,朗诵《圣经·诗篇》第九十一篇:"凡住在……"
整个行列跟着念,他们由河边继续游行,穿过水洼遍布的草地,不止一次陷入及踝的泥滩中。他们用手遮住蜡烛,绕行窄径,女人的裙子构成一串念珠般冗长的大红行列。
河水在阳光下闪烁,蜿蜒流过开满白花和黄花的翠绿草坪。
旗帜在头顶飘扬,像鸟儿挥动红色和金色的翅膀。前面的十字架慢吞吞移动,歌者的慢嗓音由透明的空气中传来。
金盏花丛生的河岸上,水哗哗流着,宛如诗篇的回音,隆隆滚向每个人凝成的地平线,滚向远处高岗上的各村庄,隔着泛蓝的雾网,村落在白花绽放的果园间若隐若现。
神父和助手们跟在十字架后面,和大家一起唱诗。
他看看右边,低语道:"好多野鸭!"
磨坊主答道:"是水凫。"他俯视河岸,那边布满去年的干芦苇和赤杨,偶尔有一群群野鸡拖着沉重的翅膀飞出来。
"鹳鸟也比去年多。"
"它们发现我的草地有很多东西吃,于是由各地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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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春季(18)

  "啊!我的鹳鸟不见了,复活节左右遗失的。"
"大概跟一群过路的同伴飞走了。"
"你的泥地长些什么?"
"有一亩地播了玉蜀黍种子。土壤相当湿,不过听说夏天会转干,所以我可能有点收获。"
"但愿别像我去年种的玉蜀黍!作物不值得采收。"
磨坊主格格笑:"除非由鹧鸪来采。那些作物喂饱了好几群哩。"
"是的,鹧鸪上了大地主的餐桌,我可怜的牲口却没有秣料。"
"我若种成功,会送一车给神父。"
"多谢;我去年种的苜蓿收成不好,万一干旱,我就惨了!"他叹一口气,继续唱诗。
他们正好来到第一处界标——一座长满山楂树的小冈丘,美轮美奂,白花密布,一群群蜜蜂嗡嗡飞。
他们拿着烛火在冈丘四周围成一个圆圈,十字架高高耸立着,旗帜倾斜,迎风招展,大家跪在附近,宛如面对一座圣坛,坛上的春神挺立在花朵和蜜蜂嗡嗡声中。
接着神父念一篇祈祷文,希望别下雹,又用圣水去洒四基点,洒树木、土地、水和善男信女的头颅。
村民接着又唱一首赞美诗,继续前进。
这同他们向左拐,爬缓坡穿过草地。孩子们在后面多待一会儿,古尔巴斯的几个儿子在怀特克帮助下,依照远古的风俗,用力打了好几位男孩子,激起一场大骚乱,神父不得不出面喝止他们。
再过去,他们来到教区边界的一个大牧场,边缘长着小小的柏树丛。这块牧场弯来弯去,像绿色的小河,草波荡漾,开满了鲜花,连旧车辙都长了许多雏菊和蒲公英。某些地方有大树,四周被荆棘困住了,没办法走近,还有野梨树,耸得半天高,全部开满鲜花,蜂群环绕,外形很美很神圣,叫人恨不出倒地亲吻生出花树的大地!
还有桦树哩!可爱的树干变成可爱的弧形,树皮呈银色,上罩绿穗和绿发,叫人想起年轻的处女,初行圣餐拜受仪式,激动得抖个不停!
他们渐渐上坡,由北面绕行丽卜卡村,沿着磨坊主的黑麦田走。十字架打先锋,然后是神父,接着是少女和少妇,然后是三三两两并肩拖行的老者,爱嘉莎一面咳嗽一面蹒跚跟在后头。
他们来到平原,寂静加深了,风势减弱,旗帜软绵绵垂着,行列拖到一浪长(约八分之一哩,二百二十码),女人的彩衣在绿叶绿草的衬托下格外明显,烛焰像金蝴蝶不停地颤动和发光。
头上的天空蓝湛湛的,只有几片羊毛般的云朵,像白羊散列在无止尽的蔚蓝地面,大太阳慢慢横过太空,把世界照得暖和又光彩。
现在赞美诗响亮多了,发自大家的喉咙和内心,吵得要命,鸟儿吓得飞出附近的树梢,偶尔有鹧鸪惶然由树下飞起,或者小兔子蹦蹦跳跳逃开。
神父耳语说:"秋天播种的田长得很顺利。"
磨坊主说:"麦穗中已经看见谷粒了。"
"那是谁的田,耕得那么差劲?田畦堆了一半的粪土!"
"某一个穷'地客'的马铃薯田,看来是用母牛犁的!"
"说不定是神父的长工犁的。"铁匠恶毒地插口说。
神父气冲冲地转向他,但是没说话,再度陪民众大声唱歌,不时瞥一眼浩大的田地,地面到处隆起,像母亲哺乳的胸部微微起伏,养一切走近她乳房的人。
落日将谷子镀上金色,花树的影子愈来愈长,隔着白花点点的果园框架,水车池发出眩人的光芒。村子在果树下方,宛如在一个巨大的圆盘底部,花木扶疏,灰色的谷仓若隐若现。惟有教堂的白墙耸立在民宅上空,金色十字架在空中一闪一闪的。
"好静!但愿今天晚上别下雨。"神父说。
"不会,天上空空的,有凉风。"
"早晨下雨,现在一点水都没有!"
"春天水退得快。"铁匠附和说。
现在他们来到下一座冈丘,是社区的标界。冈丘很大,听说"战争"期间被杀的人就埋在下面。冈上有一个摇摇欲坠的木质小十字架,四周放着去年的圣像和花环,罩着不少头巾。附近有一株树干分叉和腐坏的柳树,新芽下藏有衰老的裂痕。这个地方很荒凉,很不吉利,没有小鸟在附近筑巢。结实累累的土地向四面八方伸展,冈丘在沃土间耸着它不毛的侧翼,只见一层层黄沙,只长出许多石莲,一块块像肮脏的皮疹,和去年的毛蕊及龙葵干茎混在一块儿。
他们念祈祷文预防瘟疫,加快步伐再向左转弯,越过白杨路,走一条又窄辙印又深的车道。
爱嘉莎留在后面一会儿,抖掉十字架上的围巾碎片。等她再度跟在行列后面时,她基于迷信,把破布逐一埋在田问小径里。
现在风琴师开始唱祈祷歌,可惜只有几个人响应,声音很微弱。
这时候神父累坏了,正猛擦额头,回头看邻居的田地,跟社区长交谈。
"我看这边的豌豆长得很好。"
"一定可提早收割,土壤也变肥。"
"还没到复活节前一周我就播了种子,但是我的刚发芽呢!"
"因为神父的土地低洼,又朝北。"
"咦,这里的大麦长得好匀整,活像用播种机播的!"
"摩德利沙村的人是好农夫,耕田比得上贵族领地的人。"
"啊,不过我们的田地耕得太差了,上帝原谅我们!"神父凄然叫道。
铁匠冷笑一声:"靠慈悲耕种!人家送的东西,我们不能挑剔呀!"
"你们这些小流氓!你们若不走,我拉你们的耳朵!"神父对几名扔石头打鹧鸪的顽童大叫。
谈话中断了,风琴师开始吟颂,铁匠陪他,女人悲切切齐声高歌,祈祷声飘过大地,像一群鸟儿飞累了,慢慢向地面潜行。
他们穿过绿地,摩德利沙人停下手边的活儿,脱帽甚至跪在田里,远处的人也不例外,连牛都抬起脑袋,低鸣几声。
他们离第三座岗丘和白杨路大约一浪的距离,有人大声叫道:
"有几个农夫刚走出森林!"
"也许是我们的亲人哩!"
"我们的!我们的亲人!"他们大叫,纷纷在前冲。
神父厉声下令:"不许走!上帝的仪式要先完成!"
他们乖乖听话,却焦急地在地面跺脚。现在人人都挤在神父后面,他拦住他们,自己倒加快了步子。
一阵微风吹过来,把蜡烛给吹熄了,旗帜迎风招展,黑麦、灌木丛和开花的乔木都在游行行列面前弯腰。大家唱得更响亮,几乎奔跑起来,同时在路边的树木间寻找农夫的白头巾外套。
神父斥责说:"他们不会从你们身边逃走的!"因为她们挤上来,踩到他的脚跟了。
汉卡在主妇的行列间,瞥见他们的白头巾外套,也大声欢呼。虽然她不敢奢望在人群间看到安提克,这种场面仍叫她高兴万分。
雅歌娜与母亲并肩走,恨不得跑上前去。她突然有一股热望,上下牙喀嗒喀嗒相撞,无法咬合。别的女子迎接心爱的亲人,也同样热切。不止一位姑娘和小伙子实在克制不住了,虽然奉命回来,仍抄小径赶到马路,跑的时候两腿忽隐忽现。
游行队伍很快就来到波瑞纳的十字架边,也就是丽卜卡村和贵族领地之间的界丘前面。
就在那儿,在遮掩十字架的桦树下面,他们的丈夫——他们的情人——全部站在那儿!他们看到游行队伍,已脱下头部的饰物,所有的女人都看得见她们的丈夫、父兄和儿子久违的面容:消瘦憔悴,却高兴得满面春光!
普洛什卡一家!——席科拉一家!——马修!——克伦巴!——可怜的亲人!——我们最爱的人!——"噢,主耶稣啊!""噢,圣母啊!"爱的呼唤和耳语传遍空中。每一双眼睛都现出喜色,每一双手都向前伸,每一张嘴巴都吐出欢呼和叫喊。但是神父用一句话喝止他们,走向十字架,静静念祈祷文:"由烈火中……"但是他读不快,他忍不住时时看旁边,以同情的目光瞥视这些可怜而憔悴的面孔。
他念完之后,在他们低垂的脑袋上洒圣水,全心嚷道:
"赞美耶稣基督!噢,乡亲们,你们好吧?"
他们齐声答复,并围在他身边,像小羊围着牧羊人,有些吻他的手;有些抱他的膝盖。他用力搂住每个人,紧贴在胸口,摸他们的脸颊,殷殷垂询他们的健康。最后他筋疲力尽,坐在十字架下面擦眉毛的汗珠和眼中的慈父泪。
身边的村民也尽情发抒满腹的激情。
然后是欢笑,亲吻,喜极而泣,孩子喋喋不休,大家热情说话、耳语和叫唤的喧嚷着;一切像歌声由喜悦的心灵进出来。女人把丈夫拉到一边,男人站在女人和孩子圈中摇摇晃晃。大家又是说话又是哭。这种情形延续了好几分钟,要不是神父看天色晚了,示意离开,还要拖好久呢。
他们走到森林边那条路上的最后一处岗丘,周围有不少小柏树和松苗。
神父朗诵道:"噢,至爱的圣母!……"大家同心同口颂赞,像春天的暴风雨,用喜庆的飞镳猛击森林。
森林低头向路面,俯视他们,在夕阳下摆动树梢,密林深处却十分肃静和安详,连啄木鸟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杜鹃的呼唤和田鸟的叫声亦然。
有些地方,路面行经耕过的田地,农民们默默从水沟边鱼贯通行,低头看这片绿野,望着夕阳下火热的花树、摊在眼前的长形麦田,以及冬麦随风款摆的田地,麦浪宛如潺潺滚到他们脚下。他们死盯着大地——他们的养母!有些人甚至脱帽致敬,人人都在内心下跪,无言地热心崇拜她,神圣的她,人人思念的她!
第一阵寒暄后,大家聊得比较热闹,心情也自由多了。好多人恨不得跑进森林,粗声粗气大叫,或躺在田间洒一洒幸福的泪光。
惟独汉卡自觉和大家格格不入。男人在身边和眼前走来走去,大声说话,女人和小孩围在他们四周,欣喜若狂,仿佛在他们的羽翼下团聚。惟独她没有人关心。人人都喜滋滋地乱叫乱嚷,她虽在人群中,却独自憔悴——正如她见过大树被一大堆灌木环绕,却慢慢枯死,连乌鸦都不来筑巢,没有一只鸟栖身!很少人跟她打招呼。当然嘛,每个人都急着看自己的亲人。——放回家的人太多了!连返乡害村民得看守储藏室、锁猪栏的贼胚柯齐尔也不例外!主谋人物社区长的弟弟乔治和马修也回来了。只有安提克留在监牢里,她也许一辈子见不着他了!
这些念头简直叫她受不了,严重地压迫她,她几乎走不动路,但是她仍然走着走着,脑袋直挺挺,表面上跟平常一样勇敢,一样有精神。他们唱歌的时候,她用坚定的嗓门唱着,神父念祈祷文,她头一个跟他念——只是嘴唇发白。惟有沉默的空当,听见四周热情的耳语,她的目光才盯着亮晶晶的十字架,继续往前走,小心不让眼泪——红红的眼皮下热泪汹涌一泄露出她的感觉。她甚至忍着不打听安提克的情形,怕一时崩溃,表现出满腹的痛苦。不——不!她忍受了这么多,她还可以撑下去,耐心忍受一切。
另外有个人也跟她一样难受。雅歌娜的心情不比汉卡好。她在人群中羞羞怯怯走着,像受惊的森林野兽。起先她心驰神往,最先跑去跟男人打招呼,但是没有人走过来,把她搂进怀里,亲吻她!她远远看到马修,比别人高大,她的明眸盯着他,突然充满遗忘的热情,拼命挤过人堆。但是他好像不认识她,她还没走到他面前,他母亲就搂住他的脖子,她妹妹娜丝特卡和其他的弟妹簇拥着他,军人太太苔瑞莎含泪抓住他的手,不在乎别人看见!
她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火焰立即熄灭了。她多么希望自己是人群的一分子,大杂沓的一部分,加入刺激的寒暄,跟别人一样快乐!说真的,她像大家一样,心底热烘烘,准备分享每一道柔情,如今她发现自己孤立在人群外,自觉像一只癞痢狗!
她感到非常辛酸,忍着不流泪诉苦,继续前进,脸色像乌云般阴森森的,随时要下倾盆大雨。
她不止一次地想溜回家,却办不到,离开进行的队伍太难了!于是她跟别人在一起,却满心困惑,简直跟人群中寻找主人的拉帕差不多。她不想陪母亲走,也不想跟她哥哥西蒙走,西蒙故意跟娜丝特卡溜到路上的柏树丛里去了。——这一切害得她很生气,她恨不得用石头打他们和他们那狞笑的蠢脸。
大家斜斜走出森林,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最后的冈丘在交岔路口,其中一条路直接通到磨坊。
太阳下山了,一阵冷风由低地吹来。瓦勒驾一辆俄式马车来接神父,神父匆匆行完圣礼。他们仍然唱着歌,但是嗓音疲乏无力。男人悄悄问起复活节烧掉的农庄,熏黑的废墟此刻看得很清楚,他们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附近的贵族领地。
大地主就在那儿,骑着栗毛马在田间穿梭,有几个人好像用长竿量地面。路面分岔的交口有一辆黄色的大马车,和烧焦的麦梗相映成趣。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间道。
"他们在测量土地,但是看来不像勘测官。"
"我猜一定是商人,他们的样子不像农夫。"
"倒像德国人。"
"对,对。深蓝的头巾外套,口含烟斗,穿长裤。"
他们好奇地瞪眼说悄悄话,心里有几分模糊的疑虑,因为太专心,没注意铁匠默默溜走,由阴沟潜行到大地主身边。
"他们可不可能买下波德莱西农场?"
"但是,上帝保佑我们别来个德国邻居。"
现在游行结束了。神父上了俄式马车,跟风琴师一起走。民众散成小圈圈,慢l曼逛回家,有人走大路,有人成一列纵队走各条小径,各自从最近的通道走回家。
暮色降临大地,落日四周的艳红天空渐渐化为高空的浅绿色。磨坊那一头的白蒸气呈柔毛团滚上天。乡野如今静悄悄的,鹳鸟"喀啦——喀啦——喀啦"叫得响亮又尖锐。
那边听不见人声了,游行队伍已消失在田地间。
但是,村子里很快就热闹起来:他们由四面八方闹嚷嚷进村,每个男人都在违别已久的门槛上画个十字,很多人拜倒在圣像面前,真心啜泣。
现在又开始寒暄,女人吱吱喳喳说话,婴儿牙牙学语,很多人叙述别情,间杂着热吻和大笑。女人红着脸把碗碟端到受苦的亲人面前,给他们大量的好饭好菜,诚心诚意逼他们吃。
能回家和亲人团聚,他们太高兴了,刹那忘了过去的一切创伤和几个月的久别,一再把亲人搂在胸口,问话简直问不完。饭后他们到院子去看看,虽然天黑了,他们仍设法到果园和外面周围,摸摸牲口,爱抚开花的树枝,把它们当做娇儿的脑袋。
那天丽卜卡村的狂喜实在难以形容。
有一个例外,一个大例外——就是波瑞纳家。
那儿几乎没有人声。雅固丝坦卡回家看亲人,幼姿卡和怀特克到比较热闹的别人家去了。汉卡守在黑漆漆的房子里,抱着哭泣的婴儿,终于流下辛酸的眼泪。
不过,屋里倒不止她一个人。雅歌娜坐在另一个房间,也同样难受,像小鸟挥翅猛撞牢笼的木条。
奇怪的命运同时落在她们俩身上!
雅歌娜比别人早到家,虽然表情阴森森的,却立即开始工作:挤牛奶,弄水给小牛喝,甚至喂了猪仔。汉卡觉得奇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雅歌娜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气冲冲干活儿,似乎想用疲惫来淹没她的悲哀。
没有用。她的手臂发酸下垂,自觉背脊快要断了,眼泪照样涌出来,滴下面颊,痛苦和凄凉感反而渐渐加深。
她泪眼模糊,看不见四周的人,打从她回家,彼德就跟在她后面,一心想帮忙,目光到处跟着她打转,常常贴得好近,她不知不觉往旁边挪,但是她没有注意到他。最后,他们俩在谷仓把割好的草料堆入提篮,他突然搂住她的纤腰,把她推向隔间墙,喃喃说话想吻她。
她想心事出了神,以为这不过是长工的恶作剧,说不定还为自己不完全受冷落而开心哩,但是,他把她按在草堆上,以湿热的嘴唇去贴她的樱唇,她突然看出他的企图。她像旋风般跳起来,把他当一束茅草扔出去,他趴倒在打谷场上!
她抓住一根草耙,喘气说:"你这下流的讨厌鬼!你这瘟生!你这看猪郎,你!你若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弄断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我教你调情的下场。给你个血淋淋的教训!"
过了几分钟,她不再想起他,把工作全做好,走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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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春季(19)

  她们的眼睛流露出悲哀和泪光,四目交投——刹那擦肩而过。
但是两边的门房都没有关,灯火点上了,她们恰好不时对望一眼。
后来,两个人一起弄晚餐,彼此离得很近,只是不发一言。她们深知对方的痛苦,经常用怀恨的目光对望,喑哑的嘴巴仿佛默默在说:
"你活该——活该——活该!"
不过,有时候她们又彼此同情,若有一方先开口,说不定能和和气气聊聊天。她们甚至逗留在彼此身边不走,用期待的眼神斜睨对方;怨恨似乎缓和了,苦命和孤独感拉近了她们的距离。但情势到此为止。总有事拦着她们——不是小家伙哭,就是心中涌起屈辱感,或者旧日吃亏的回忆。过了一会儿,她们分开了,愤恨再次苏醒,她们的灵魂又涌出新的恨意。
"你活该!活该!——活该!"双方在心底咬牙,目光如炬,准备吵架甚至打架,发泄共同的积怨。
幸亏没到那种地步,雅歌娜饭后就回娘家了。真是温暖漆黑的长夜。天空深处有几颗星星闪呀闪的。泥沼上空有一层白色的薄雾,青蛙呱呱叫。田凫的惊叫声不时传来,酣眠的大树挺立在夜空下,果园呈灰色,宛如撒满石灰,又似香炉般飘出香味,樱桃树、半开的紫丁香花苞、水面、露珠点点的土壤——气味都很香,每一种花吐出独特的芳甜味,浑成醉人的异香。
村子里还有少数人在门阶或朦胧的住宅四周说话,马路上人潮汹涌,树影幢幢,只有几处地方出现一条条窗口射出的灯光。
雅歌娜原想去看她母亲,但是她拐弯向水车池走去,一路上经常停下来,老是碰见双双对对的男女搂着腰低声说情话。
她哥哥和娜丝特卡也在那儿,正热烈拥吻呢。
她还意外碰到玛丽·巴尔瑟瑞克和瓦夫瑞克站在树篱边亲嘴,遗忘了世间的一切。
有些人她是听声音认出来的。水塘或围墙边的每一个暗处都有耳语声、悄悄话、炙热的叹息、沙沙声或挣扎声传来。全村仿佛热情到极点,连黄毛丫头和半大的小子都在巷道中玩调情的把戏。
她突然感到恶心,诀定立刻到母亲家去。路上和马修面对面相逢,但是他没理她,只当她是树木的残梗。他跟苔瑞莎一块儿散步,情话绵绵,紧搂着对方,他们由她身边走过,她还听见他们的语声和闷笑。
她猝然向后转,拼命奔逃,仿佛被一大群野狗追赶,三步两步跑回家。
那天晚上静静过去,春意很浓,由于村民团圆,幸福到极点,空中满是喜气。
遥远的夜空下,不知道是香甜的果园还是田地间,有一支长笛正在吹奏恋曲——似乎为一切呢喃、亲吻和狂欢伴奏。
沼泽问青蛙齐鸣,偶尔中断,另一群青蛙由雾蒙蒙的水塘发出充满睡意的长鸣声,与它们相应和,微弱多了,巷道间玩耍的少年学它们唱歌,以打油诗跟它们比赛。……
"鹳鸟坏,坏,坏:
愿它噎死,噎死,噎死!
随它去咯,咯,咯,
心里乐,乐,乐!"
8
今天是个怡人的日子,暖烘烘却很爽快:农民们睡了一宿好觉之后,早晨一醒就跳起来,先祈祷,然后去上工,连呵欠都不打一下。
大红的日球慢慢爬上天空,空中有几丝薄雾,深不可测的大苍穹飘着一簇又一簇软绵绵的白云。
微风到处吹,活像地主农夫大清早催家眷起床,唤醒了软弱的谷子,吹散薄雾,摆动头顶的树枝,围着果园打转,将最后几朵樱花像雪片般撒了一地。
丽卜卡村也迅速苏醒和起床。好多乱莲蓬的脑袋伸出门外,以惺忪的睡眼打量世间。有人漱洗,很多衣冠不整的妇人提水进屋。有男人在劈柴,有板车开上大道口烟囱看起花彩状的炊烟,赖床的人挨了一顿尖声的臭骂。
时候还早。东边的太阳在天上还不及一人高,红光由果树间斜射进来,但是大家都很活跃。
大风不知逃到哪儿去了,村民享受到迷人的宁静,清新又舒服的早晨,太阳照在水面上,露水像珍珠由每一座屋顶往下滴,燕子飞过清纯的天空,鹳鸟离巢找食物。公鸡在树篱上鼓翼喔喔啼,公鹅呱呱叫,领着小鹅前往玫瑰色的水塘。牛棚里牛只眸哞低吼,村民在牛棚四周和庭院匆匆挤牛奶。每一座围墙都有人赶公牛上大路,它们沉重地往前走,懒洋洋低鸣,身子挨擦树干和篱笆,过路的羊群抬头咩咩叫,挤到满是灰尘的路中央。这一切牲口都被赶到教堂前面的大空地,年长的农夫骑着马,猛挥鞭子猛流汗,在那儿召集散乱的禽兽,并催落后者快点走。
过了一会儿,看鹅童赶着嘎嘎叫的白鹅来了,或者有人牵一头母牛或拴脚的马儿到休耕地去吃草。
不过,这些人畜很快就过去了,其余的村民正准备参加市集,市集订在男人出狱回来一星期以后。丽卜卡村样样都逐渐恢复平常的状态。
并非一切都完全上轨道。他们还很懒,经常在床上躺过了头。有些人上酒店的次数过多——他们说这样才能听消息,不落伍。很多人走来走去聊天,荒废半日的光阴,有些人潦潦草草做最急迫的工作。强迫赋闲这么久,一旦出狱,要正常运作实在不简单。不过情况一天天好转,工作日酒店的客人愈来愈少了,饥贫掐着男人的喉咙,逼他们流汗卖命。
不过,那天台慕夫有一场市集,他们宁愿去看看,暂时将工作缓一缓。
此外,收获季之前的穷日子提前到来,非常艰难,大多数人家都哀哀叫苦。凡是能卖的东西,他们都急着送到市集去卖。也有人只是去跟邻居闲聊,看看热闹,或者喝杯伏特加酒。
人人各有烦恼,除了市集或地方节庆,大家到什么地方找安慰、发牢骚或听取好忠告呢?
所以,牛都赶出去吃草后,有车的人备车,没车的人都走路出门。
最穷的人先上路。菲利普卡凄然赶着六只老鹅,她不得不牺牲。她丈夫一回来就生病,她没有粮食下锅。
有些地客带着刚生产的小牡牛出门。苦难伸进各种人家:歪嘴乔治虽有八英亩田地,却不得不卖掉一头乳牛;他的邻居约瑟夫·瓦尼克赶着一头母猪和整窝的猪仔去卖。
他们得尽量苦撑。不止一个人过不去,逼得卖掉最好的马。例如古尔巴斯,他欠巴尔瑟瑞克大妈十五卢布,她上法庭控告他,判决对他不利。于是在家人的泪眼中,他跨骑着栗毛马,要带去出售。
车子一辆接一辆密密麻麻前进。有钱的地主农夫也带一点财物去卖;社区长提醒过他们,他们该缴税了。同样的,有许多主妇带东西上市集,母鸡在车上她们的围裙里咯咯叫,走路的人用大方巾提着蛋类和奶油。有人肩上扛着假日华服或布料去卖。
弥撒比平常早,而且仓促完成,军人之妻苔瑞莎有话要跟神父说,他一走出教堂去吃早餐,她就来了。当时她不敢上前攀谈,站在花园栏杆外等他出来,但是她还没赶到他身边,他已登上俄式马车,向台慕夫开去。
她叹了一口气,凄然目送他,他的车子走上白杨路,不断掀起一团尘埃,又落在四周的田地里,板车照旧咔咔前进,路边有一纵队红衬裙在树影间若隐若现。过了不久,丽卜卡村渐渐恢复安宁。磨坊、打铁铺都关了,路面很快就空无一人,留守的人忙着在菜园里工作,或在围墙四周瞎忙。
苔瑞莎忧心忡忡走回家。
她住在教堂那一边,离马修家很近,屋子只有一个大房间和半条走廊!分财产的时候,她哥哥把房子分成两半,将他分内的半间拆走,到自己的土地上重盖一间。锯断的屋梁和墙壁像枯瘦的肋骨顶着煤垢斑斑的烟囱。
娜丝特卡在门槛上看见她,两家人中间只隔着一片狭小的果园。
"怎么?怎么?他有没有替你看信?"她冲过来说。
苔瑞莎说明她失望的原委。
"我想风琴师会看信。他认得字。"
"当然;不过我怎能空手去呢?"
"带几枚蛋给他。"
"我只有鸭蛋,别的蛋娘都拿去卖了。"
"没关系,他不会拒收鸭蛋。"
"我想去,可是我很害怕!我若知道信上写些什么多好!"……她由怀里掏出她丈夫的信,是社区长头一天由办公室带回来给她的。"这封信究竟写些什么?"
娜丝特卡接过她手上脏兮兮的信纸,坐在栅门的阶梯上,辛辛苦苦看信,苔瑞莎则坐顶端的木板。她托着下巴,用恐惧的表情盯着娜丝特卡正在拼的神秘符号。但是她只认得头一句"赞美耶稣基督!"
"我读不下去了,没有用。但是马修一定看得懂。"
她满面通红,细声细气说:"噢,娜丝特卡!我求你,别跟他提这封信!"
"若是印刷品多好!什么书我都看得懂,字母我完全认得。——不过我认不出这些笔画和弯钩……活像苍蝇浸墨水在纸上爬出来的。"
"娜丝特卡,你不会告诉他吧?"
"昨天我才告诉你,我不会扯进这件事。不过,你丈夫若回来,事情总会揭开的!"她站起来说。
苔瑞莎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强忍住眼泪,几乎窒息。
娜丝特卡退开,心里不太高兴,一路走一路唤家禽;苔瑞莎包上五枚鸭蛋,前往风琴师家。
她走了好久才到那儿,一路停留,在树阴下东溜西躲,望着眼前看不懂的符号。
"也许他要回来了……"
她非常害怕,饱受折腾,膝盖直发抖,心扑腾扑腾乱跳,宛如需要救助的人蹒跚前、进,眼睛迷迷蒙蒙的,她不止一次次地倚在树上免得摔跤。
"说不定他只是写信来要钱!"……
她的脚步渐渐松弛,来信变成一大负担,一大折磨,她老是把它由手上收进怀里,又放回手上。
风琴师家好像没有人。房门大开,所有的房间都空空如也。有一扇窗户挂了一件衬裙当遮帘,里面传出鼾声。她怯生生地进到走廊,回头看看院子。一位女佣坐在厨房门口,一面搅奶油一面用树枝赶苍蝇。
"你家女主人呢?"
"在花园里,你马上就会听到她的声音!"
苔瑞莎站在那儿,手上拿着那封信,拉起围巾来盖头,因为现在太阳高挂在棚屋顶上。
神父的院子传出家禽的叫声,两座院子只隔一道树篱,鸭子在水洼里吵,小火鸡在树篱附近哀啼;公火鸡垂着翅膀,气冲冲攻击泥地上打滚的乳猪;鸽子在空中盘桓,像一团雪雾慢慢落在红色的屋顶上。
苔瑞莎两眼润湿。她偏开面孔问道,
"风琴师在不在家?"
"不在家去哪里?神父走了,他又躺下来睡觉。"
"神父一定到市集去啰?"
"啊,是的,去买一头公牛。"
"什么,他的财物还不够多吗?"
"阔人想要的更多。"女佣咕哝道。
苔瑞莎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财产这么少,别人却拥有那么多,实在很难受!
女佣宣布说:"女主人来了!"她一上一下用力操作搅拌器,奶油直在外喷。
风琴师太太正在骂人:"都是你害的,懒骨头!你故意放马儿进苜蓿园,因为你不想走远路去休耕地!吃了两枝苜宿!我马上告诉你姑丈,你这一无是处的人,你会挨一顿好打!"
"我亲自赶马到休耕地,真的,而且绑在马厩里!"
"别撒谎!你姑丈会跟你谈谈!"
"但是姑姑,我告诉你,我没赶马上那儿。"
"那是谁?难道是神父,呃?"她讽刺说。
"你猜对了,姑姑。是的,神父放马儿到那边吃草。"小伙子提高嗓门说。
"你疯啦?闭嘴,免得人家听见。"
"我不!我要当他的面说!——天亮我去牵马进来,红棕色的那匹躺在地上,母马正在吃草。两匹都在我昨天晚上离开时的位置。我解开绳子,骑上红棕色那匹,看见有马儿在我们的苜蓿园吃草。天色灰蒙蒙——我斜着走,靠近神父的花园,阻挡它们,所以我经过克伦巴家的小径。那时候我看见神父正在做每日祈祷,回头用鞭子打马儿,赶他们到苜蓿园里去!"
"嘘,麦克!……没听过的怪事!……神父本人!……我老是说去年的茅草……不过安静,有个女人来了。"
她匆匆进屋,风琴师在床上呼唤麦克。
苔瑞莎把鸭蛋交给她,拥抱主妇的膝盖,要求对方转述她丈夫来函的内容。
"稍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们叫她进房间。风琴师衣履不整——只穿衬衫和内裤——正在喝晨间咖啡。他开始念信给她听。
她听着听着,心如死灰。是的,他——她丈夫收获时节要退伍回乡,跟佛拉庄的库巴·牙契克和老波瑞纳的儿子乔治同行。来信很亲昵,他渴望见她,问起家中的每一个人,问候亲友,想到要回来简直乐昏了。乔治也在信上附了几句话,请她将还乡的消息转告他父亲。可怜的家伙!他不知道村子里出了什么事情。
丈夫的情话像鞭子打中苔瑞莎的芳心。她尽力忍受这可怕的消息,但是她的眼睛很快就湿了,眼泪道出一切秘密。
"她丈夫要回来,她好高兴喔!"风琴师太太加强语气嘲笑说。
听了这句话,她哭得更凶,赶快逃走,免得他们看她进一步崩溃。她在树篱四周蹲伏了好一段时间。
"我怎么办?噢,我怎么办?"她非常伤心,无助地哭喊道。
她丈夫要回来了……他会知道真相!一想起来她就吓得半死。她丈夫亚斯叶克是亲切的男人,但生性急躁,普洛什卡家族全是那种个性。他不会原谅这件事,他会宰了马修。她哭道:"噢,主啊,发发慈悲吧!"但她丝毫没想到她自己。过了一会儿,她流着眼泪到波瑞纳家。汉卡不在,早就出去了,雅歌娜在娘家工作。只有雅固丝坦卡和幼姿卡在家,正在果园里晒衣物。
她转告乔治的消息,转身要走。但是老太婆把她拉到一边,低声用特别和气的口吻说:
"苔瑞莎,要自制,要明理。坏嘴巴不可能不议论……你丈夫亚斯叶克回来,无论如何总会知道的。想想看:情夫只缠绵一个月,丈夫却要厮守一辈子。我给你好忠告。"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假装不懂,结结巴巴说。
"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你们俩的事。趁现在还来得及,扣发马修去办他的事务。如果这样,亚斯叶克就不会相信大家的说法。他想你;你不难叫他相信你的话!马修喜欢你的床,却没有义务守着你:趁你有办法的时候摆脱他……爱情!像昨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就算你为它牺牲性命,也留不住它。爱情——像假日的珍馐,天天吃的人根本不想吃。俗语说:'恋爱使我们俏丽又活泼;一旦结婚,我们就死气沉沉了!'也许很对,不过跟丈夫儿女死板板度日比违法的自由强多了。别哭,趁现在来得及,赶快自救。万一你丈夫为你失节而不再爱你,把你赶出家门,那怎么办呢?你要上哪儿去?完蛋,成为大家的笑柄!傻瓜!每个男人都有短裤,马修和库巴都差不多,人人发同样的誓,情分在时都甜如蜜糖。现在好好想一想,记住我的话;我身为你阿姨,是为你好。"
苔瑞莎不肯听下去。她逃入田间,坐在黑麦田彻底发泄她的痛苦。
她斟酌雅固丝坦卡的话,但是没有效。她对马修的情感太强了,想到要放弃他,她就像受伤的野兽在地上打滚。
过了一段时间,附近有人吵架,她连忙跳起来。
社区长家门前有一场尖锐的口角。
社区长太太和柯齐尔大妈凶巴巴地对骂。
她们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马路和彼此的围墙,身上只穿罩衫和衬裙,愤怒喘气,尽情对骂,并猛挥拳头。
社区长正搬东西上车,不时望着一位摩德利沙来的农人,他坐在门廊上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替两个女人加油。
呼声传得老远,马上有很多颗脑袋由邻近的树篱和屋角伸出来。
天哪!她们真凶!社区长太太平时很文静,脾气很好,今天暴跳如雷,怒气时时增高;柯齐尔大妈故意逗她、嘲笑她,想尽办法惹她生气。
她嚷道:"说呀,说呀,说呀,社区长夫人!尽量说个够,没有一条狗能吠得比夫人更大声!"
"我家没有一个礼拜不丢东西!下蛋的母鸡——小鸡——连老鹅——都不见了。是的,在菜园和果园,我的损失不计其数!啊,愿我吃的亏能毒死你!把你给噎死!"
"好极——叫啊,老母牛!叫啊,社区长夫人!这样能给你一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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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春季(20)

  她对站在马路上的苔瑞莎说:"咦,今天我拿出五件衣物到果园来晒……吃完早餐,我出来洒水——少了一件!……我东找西找,活像被土地吃掉。看,我用石头压着,又根本没有风!……上好的亚麻制品,上好的亚麻!任何店铺都买不到更好的货色……看哪,不见了!"
"你的眼皮油脂太厚,看不清楚!"
"我看不见,因为被你这贼婆偷走了!"她大声说。
"我,贼婆!说,噢,再说一遍!"
"你这贼婆!你这贼婆!而且我要在大家面前作证,等我用刑具拴着你去坐牢,你就会承认了!"
"她——她叫我贼婆,乡亲,你们听到没有?皇天在上,我要告她。——你们都听见了。我偷了你什么东西,你这笨瓜?你的证人在哪里?"
社区长太太听了,抓起一根木桩,疯狂地冲到马路上,尖叫说:"我要用棍子当证人!我会作证!我……"
"来呀!社区长夫人!唷!碰我一根汗毛看看,你这头猪!碰我看看,你这丑母狗!"她也叫着冲过去。
她丈夫想拦她,她一把推开丈夫,两腿分立,两手叉腰,冷笑道,
"打我呀,打我呀,社区长夫人,你会因此而坐牢!"
社区长干涉说:"闭嘴,女人!否则我先送你去坐牢!"
柯齐尔大妈气得要命,尖声嚷道:"把你家的疯狗锁起来,这是你的责任,用绳子绑好你太太,免得她咬人!"
他威胁道:"女人!我说话的时候,请尊重我的官职!"
"我啐你的官职!"不过她用字更大胆——"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威胁人,他?看看他!他说不定自己偷了那件东西,给他的姘妇买罩衫去了!咦,社区的钱都用到那个地方,你把钱喝光了,你这酒鬼!噢,我们知道你的作为,别怕!是的,社区长老爷,你也会坐牢!"
真是忍无可忍,夫妇俩像恶狼扑向她。社区长太太先用棍子横扫她的脸蛋,然后大吼一声,用指甲去抓她,社区长则出手乱打。
巴特克·柯齐尔立即冲去救他太太。
四个人像斗犬缠在一块儿,没有人分得出哪只是谁的拳头,哪颗是谁的脑袋,出声吼叫的是谁。从围墙到路面,从路面到围墙,他们像大风中吹起的麦束,蹒跚摇摆,打得起劲了,甚至成堆滚在地上。
满天灰尘,大家仍看见他们的诅咒和谩骂,不一会儿,他们又来到路上,拼命打,高声尖叫。
有时候一个人被摔得老远,有时候他们都站起来,然后抓住彼此的发丝、喉咙或颈背,又开始缠斗。
不过,全村很快就被打闹声唤醒了,女人无助地徘徊在战场四周,最后男人赶来,拉开这几位斗士。
但是怒骂、诅咒、哭嚎和威吓连绵不断,简直难以形容。邻居立即开溜,怕被传去当证人,村头村尾悄悄流传说社区长夫妇痛揍了柯齐尔夫妇一顿。
几分钟后,社区长满面浮肿,他太太也被打伤和抓伤,两个人一起乘车去控告仇人。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柯齐尔夫妇也动身了,老普洛什卡非常好心,免费载他们进城——为社区长袒护大地主而整他。
他们去告状,外表跟战斗结束时差不多,未加一点修饰。
他们坐车慢慢经过村子,一路向人诉冤,把伤口亮给人家看。
柯齐尔的脑袋裂开,露出骨头,所以他的面孔、脖子和破衬衫里的胸脯都血迹斑斑。伤势其实不严重,但他一直按着身体呻吟,
"老天,我受不了啦!他打断了我的每根肋骨!救命,好乡亲,救命,否则我会死掉。"
他太太接着哀叹。
"他用粗棒子打他!啊,可怜的人!放心,你吃了不少苦,但是正义会惩罚恶徒,一定会!……是的,他打算杀死我丈夫,大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阻止他,他们都会在法庭作证。"这些说明常夹着可怕的嚎叫。说真的,她破了相,叫人几乎认不出来,光着头,几撮头发被扯掉了,耳朵裂伤流血,眼睛也流血,整张脸布满伤痕,像田地布满犁沟。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上等货",看了这个场面,仍有许多人同情她。
"天哪,天哪!用这么恐怖的手法对付他们,未免太坏了!"
"真罪过真丢脸!他们差一点送命。"
"是的,他们被打得好厉害。难道社区长老爷——这么大的官,这么大的人物——就可以胡来?"普洛什卡恶毒地插嘴对村民说。
他们都搞糊涂了,柯齐尔夫妇早已走得不见踪影,他们还在发呆和生气。
打斗期间,苔瑞莎躲起来,直到双方走了以后才露面。
巴特克是她的远亲,她特地到柯齐尔家去看看。屋里没人;柯齐尔大妈由华沙带来的三个小孩坐在屋外,缩成一堆,贪婪地吞吃一些半熟的马铃薯,用汤匙赶猪,怕它们来抢,并对它们大吼大叫。他们好可怜,没人关心,脏得要命,她心里十分同情,带他们到走廊,免得受动物欺侮,接着跑去传消息。
葛拉布家只有娜丝特卡一个人。
马修早餐前就到白利特沙老头的女婿斯塔荷家检查破屋,看看能不能修补。老头子跟他在一起,不时结结巴巴说一两句话。亚瑟克先生照例坐在门槛上抽烟,向樱桃树周围绕圈子的白鸽吹口哨。
中午快到了。
热空气像水波在田地上空颤动,田地和果园沐浴在阳光下;白利特沙的樱桃树不时掉下一朵花儿,像白色的小蝴蝶摇曳而下。
马修检查完毕,已过了晌午。他一面到处拨木头,一面宣布说,
"全是朽木,都碎成粉粒了,没办法建房子。没什么用。"
斯塔荷焦急地说:"我也许能买些新木头,然后……"
"你得买整栋房子的木料。这里没有一根梁能用。"
"老天爷!"
白利特沙老头支吾道:"但是下梁也许还撑得住,我们只要买新的上梁,将木架箝好,支起来就行了。"
马修穿上外套,反驳说:"你那么聪明,你自己弄嘛!我不用易燃的朽木建房子。"
薇伦卡哀叹不绝,手上抱一个孩子来到现场。
"什么,哎呀!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斯塔荷为难地说:"一栋新房子大概要花两千兹洛蒂。不过我们可以到森林选一点木材,其他的我可以想办法……向政府委员会申请……"
马修劝他们说:"现在森林由法庭代管,这时候他们会给我们什么木料呢?咦,我们甚至不准去捡柴来烧,等法庭宣判后再建吧!"
"真的!好极了!请问今年冬天我们要住哪里?"薇伦卡说着,又流下眼泪。
双方不再说什么。马修收拾工具,斯塔荷猛抓头,老白利特沙在屋角擤鼻涕。
就在那一刻,亚瑟克先生站起来,高声说:
"薇伦卡,别哭,你们建房子的木材一定能找到!"
大家都张口站着,惊讶得发呆。马修先恢复正常,哈哈大笑。
"聪明人许诺,傻瓜相信他们!他自己没有容身之地,却说要送房子给人家!"他粗声粗气大嚷,双眉下的眼睛一直看人家,但是亚瑟克先生重新坐下,继续抽烟摸胡子,眼眼盯着地平线。
"再过不久他会答应送你们一座农场哩!"马修说着大笑耸肩而去。
他立刻向左转,走上通在外屋的小径。
那天菜园里很少人工作,只偶尔出现一条红衬裙,或者一个男人修屋顶,或在面向田地的谷仓门口瞎忙。
马修不慌不忙,他乐意闲混日子。跟邻居聊聊社区长打架的事情,跟姑娘们咧嘴谈天,或者跟菜园里的年长妇人说荤话,害她们忍不住笑得半死。他走出视线外,很多人叹息,用爱怜的眼光目送他。
他的确是英武的小伙子,体格如橡树,活像丽卜卡村青年人的霸王,除了安提克·波瑞纳,就数他最有力气,舞技不亚于斯塔荷·普洛什卡。而且擅长各种工作:能造板车,筑烟囱,修房子,长笛吹得好极了。所以,他虽然没什么田地,对人又很大方,从来存不住钱,但是很多母亲都愿意花半头小牛的代价请他喝酒,想把女儿嫁给她!不止一位姑娘让他随随便便,希望早一点宣布结婚的消息。
一切都行不通。他陪母亲们喝酒,跟女孩子调情,一谈到婚事就像鳝鱼滑溜溜的。
"很难选。每个人都有优点,另外一些姑娘逐渐长大,比其他的更值钱。我要慢慢等。"媒人找上他的时候,他就说。
去年冬天,他跟苔瑞莎搞上了,几乎公然和她同居,不顾闲言闲语和警告。
"等亚斯叶克回来,我再把人交还给他,他会请我的客,感谢我照顾她哩。"他出狱回来不久,曾大笑说。他对她生厌了,正慢慢疏远她。
现在他回家吃饭,故意绕远路,一路跟女孩子开玩笑,对方若容许,他就跟人玩些粗俗的把戏。
就这样,他意外和雅歌娜面对面相逢,她正在母亲的菜园拔草。
"啊!雅歌娜!"他欣然叫道。
她突然直起身子,又高又美,宛如一株蜀葵花。
"你注意到我了?噢,真快!你回来才不过一个礼拜呢!"
"噢,你比以前更迷人!"他低声惊叹说。
她的衣服卷到膝盖上,红围巾在颔下打结,衬出一双又美又太的玉蓝眸子,雪白的贝齿在两片樱唇间闪烁,满面苹果红——好漂亮,仿佛在求人吻她。
她大胆叉腰,向他抛来亮丽的目光,他全身兴奋到极点。他仔细看四周,慢慢走近。
"我找了你整整一个礼拜——硬是找不着!"
"对狗撒谎去吧,它大概会相信。哈!这个人每天傍晚笑眯眯在菜园间乱逛,每天傍晚谄媚另一个女孩子,现在他敢说没这回事?"
"咦,雅歌娜,你就这么问候我吗?"
"要我跪在地上,感激你记得我的存在,呃?"
"去年我受到的是另一种欢迎!"
"今年不是去年!"她转身背对着他,不让他看见她的面孔。他立即往前跨一步,急切切伸手去搂她。
她忿然挣开他的掌握。
"别烦我,为了你,苔瑞莎会挖出我的眼球!"
"雅歌娜!"他叹气说。
"回去,跟那位军人太太调情,趁她丈夫回来以前,尽量为她服务。你坐牢,她送好东西给你吃,现在你得报答她!"
她每句话都像一记闷棍,而且语含轻蔑,马修吓呆了,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他羞愧难当,面红耳赤,立刻低头逃开。
虽然雅歌娜只是说出现在和这一星期的感受,如今倒后悔了。她没想到他会生气而离开她。
她凄然目送他,暗想道:"傻瓜!我是说气话!一下子就对我生这么大的气!马修!"
他逃命般从莱园奔去,没听见她的呼声。
他怒吼道:"黄蜂!泼妇!"现在直接走回家,愤怒和惊讶盘踞心头。以前她老是甜甜蜜蜜,温温顺顺的——现在她视他如粪土。他觉得太丢脸了,不禁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听见。
"她跟我提苔瑞莎!傻姑娘——苔瑞莎在我心目中一文不值——只是玩具!尽管她的眼睛炯炯发光!她叉腰的姿势真美!啊,被这种蜜蜂刺一下不算耻辱……只要以后有蜂蜜吃就行啦。"快到家了,他放慢脚步。
"她气我提起往事。不过我错了吗?……至于苔瑞莎。"想到这儿,他做个苦脸,仿佛吞到酸醋似的——"那个哭娃娃我受够了。我没发誓跟她厮守,有吗?……尾巴黏着母牛,但我不是母牛的尾巴!……何况她有丈夫;我会为她挨神父公然训诫一顿……这种女人会毁掉一个男人。滚他的女性!"他心情很坏,断言说。
家里的午餐还没弄好。他骂妹妹慢吞吞,又进去找苔瑞莎,她正在果园挤牛奶,抬头用泪眼望着他。
"又哭了?为什么?"
她借故搪塞,用爱怜的目光望着他。
"专心一点,牛奶溅到你的衬裙了。"
他今天怎么会这样不客气,这样狠心呢?她想不通。他怎么啦?她尽量温存,但是她每说一句话,他就凶巴巴打断她。
他似乎在果园四周找什么,却又不时偷看她一眼,愈来愈惊讶。
"我长不长眼睛?……这么一个不足取。半死不活的货色!……不美又索然无味!……瘦排骨,酸溜溜!……而且黑得像吉普赛人,谈到风采,一点都没有!"
不错,只有她的眼睛漂亮,也许比得上雅歌娜的明眸,很大,亮得像蓝天,加上一副黑眉毛。但是他和那一双眼睛对望时,常转过脸去,暗自诅咒。
"她像小牛,眼珠子乱转。"
她的目光惹他心烦和生气。
"我不看,我不看!好,好,你尽管送秋波吧,你吸引不了我。"
他们一起用餐,但是他根本不和她说话,也不看她。他跟娜丝特卡交谈,语气并不愉快。
"狗都不吃这种燕麦片,烧焦了!"
"只烧焦一点,刚好增进口味。"
"别跟我顶嘴,里面的苍蝇比内层多!"
"什么,你现在受不了苍蝇啦?别这么讲究!毒不死你的。"
接着他抱怨卷心菜是用臭猪油煮的。
"你不如用机油来调味!"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不晓得,也不想试。"她厉声反驳说。
但他一直找机会发牢骚。苔瑞莎则闷声不响,饭后看她的母牛在屋角磨擦身体,遂直接攻击她。
"它浑身脏兮兮沾着粪便,你不能替它擦一下?"
"我们的牛舍很湿,它是在那里弄脏的。"
他大声说:"潮湿,真的!森林里有很多松枝可以当干秣料,你却要等人替你捡,拿到这儿给你。畜牲的两肋沾了粪便,会溃烂的。屋里有这么多女人,却一点都不干净!"
苔瑞莎不回嘴,她不敢自辩,只用眼睛求饶。
她文静又听话,勤劳得像蚂蚁,看他对自己这么霸道,这么严苛,她甚至觉得高兴哩!这一来他更生气。那一双多情的眼睛叫他发火,她安静的步伐、谦卑的态度、追着他打转的作风也叫他发火。他差一点叫出声:"滚开,别让我看见你!"
他终于叫道:"狗养的!——全都该死!"并拿出工具,饭后不休息就赶到克伦巴家,那边有一点修屋的工作要他去完成。
他们都在户外的院子里,午餐还没吃完。
他坐在墙边抽烟。
克伦巴家人正在谈乔治·波瑞纳退伍还乡的消息。
"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他问道。
老克伦巴说:"咦,你不知道?跟苔瑞莎的丈夫亚斯叶克的佛拉庄的牙契克一起返乡。"
"他们收获时节回来。今天早上,苔瑞莎拿信请风琴师代读,他转告我的。这消息该告诉你,亚斯叶克要回来了!"他不假思索地说。
接着是一片沉默。大家的眼睛都空茫茫瞪着前方,女人忍着笑,满面通红。他没注意,似乎为这消息而开心,平平静静地说:
"他回来也好,现在他们大概不会议论苔瑞莎了吧。'"
他们的汤匙停止不动,高举在碗碟上空,大家都羞红了脸。他看看四周,不怕难为情又说:
"你们都知道大家的口舌不饶她。她跟我没什么,只是我爹这一头的远亲。但是,若有哪个下流胚暗示别的交情,我就堵住他的嘴,叫他永远忘不了!女人最差劲,她们从来不饶过别的女人。就算她清白如雪,她们也会想办法糟蹋她。"
他们低头看盘子说:"不错,不错。"
"你们到过波瑞纳家没有?"他焦急地问道。
"我早就想去,不过总有事情耽搁。"
"他为我们大家受罪,我们——我们却忘了他!"
"你——你去看过没有?"
"我?——我若一个人去,村民会说我追雅歌娜!"
"尤其是一位曾经失足的女孩子!"老爱嘉莎坐在树篱边,膝上放一个小碗,这么说道。
"噢,我受够了这种狂哮。"
克伦巴笑了。他说:"恶狼掉了牙齿,生活也改了。"
马修加上一句:"不然就是他想定下来。"
"嗬,嗬!你很快就会派求婚代表去见某一位姑娘啰?"小克伦巴兴高采烈地说。
"是啊,我正认真衡量这件事。"
"快一点选,马修,请我当你们的伴娘!"长女凯特说。
"啊,不过有困难。大家都一样优秀,一个胜过一个。玛格达最有钱,但是她缺牙又烂眼;尤丽西亚是一朵花,可惜一边的臀部太大,嫁奁又只有一桶酸泡菜;法兰卡有个娃娃;玛丽对所有的男孩子都太友善了;伊娃有一百兹洛蒂,全是铜币,但她是懒骨头,老是赖在床上。人人都想吃肥食,喝甜酒,什么事儿都不干。噢,她们真是纯金,这些女孩子!另外还有一些,很漂亮,却还没长大。"
他们大笑,屋顶上的白鸽都飞走了。
"我说的是真话。女孩子没长大之前,管她多标致,我都不喜欢。"
克伦巴大妈责备他说这种话。
"噢,我只是开玩笑。听说女孩子最喜欢这种笑话。"
几位姑娘生气了,脸色红得像火鸡,气冲冲抗议。
"他是漂亮的家伙,我们没有一个配得上他!"
"如果丽卜卡村没有你中意的人,那就到别的地方选一个嘛!"她们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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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春季(21)

  "有哇,有哇!这里要找个老处女比找一枚兹洛蒂银币容易多了。啊,好多喔!她们每星期六天一亮就彻底打扮,梳发辫,在果园追小鸡,拿去跟犹太人换伏特加酒,一下午等着使者来求婚。咦,我难道没见过她们在屋顶上对我摇手帕,大叫说:'马修,来向我求婚,来嘛!'母亲们也叫道,'马修,先找凯特,找凯特!我会增加她的嫁奁——一块乳酪和八枚蛋。马修,来找凯特嘛!'"
男人笑得前仰后合,他实在太逗趣了,但是女孩子忿忿不平,齐声鼓噪,老克伦巴干预说:
"嘘,姑娘们!你们吵得像下雨前的喜鹊。"
不过噪音并未终止。为了平息纠纷,他问道:
"马修,社区长当众打架,你在不在场?"
"不在。但是听说柯齐尔夫妇被打得很惨。"
"是啊,被痛揍一顿!看来真可怕。算了,算了,社区长可真放肆。"
"他靠社区的粮食长胖,现在玩起鬼把戏来了!"
"是啊,他真的不怕任何人。谁会起而对抗他?换了别人,一定会因此而受重罚——他却一根汗毛都不会损失。他认识官署人员,在这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因为你们都是绵羊,任他胡来。他压制你们,爬到你们大家头上!"
"我们自己选他,得尊重他的统治权。"
"但是选他的人也能罢免他。"
"嘘,马修,别这么大声,别人会听见你的话。"
"而且转告他。那他才知道我说了什么。他敢就叫他跟我对阵好啦!"
"惟一能对抗他的马西亚斯正在死亡边缘。别人不会出头管闲事,每个人都有很多烦恼。"老头子说完,由座位站起来。
大家陪他站起来,有些去休息一会儿,有些伸腿解皮带;姑娘们到水塘洗碗,解解闷儿。马修立即架起房屋的支柱和扶架,克伦巴点上烟斗,坐在门阶上。
他一面抽烟,一面想刚才的话题,咆哮说:"凡支持别人的,将有许多弟兄!"
太阳高挂在屋顶上空,下午很热。果园静悄悄的,阳光在沙沙的树枝间颤动,许多花瓣飘到草地上。蜜蜂在苹果树枝头嗡嗡飞。谷仓的那一侧,水车池亮闪闪,鸟儿都静止不叫了,愉快的午后昏睡感弥漫四周。
克伦巴伯没睡着,闲逛到马铃薯地窖边。
他稍后回来,拼命抽熄灭的烟斗,劈劈啪啪吹气,并用力甩一撮掉在眉毛上的长发。
"你看到没有?"他太太在门口探头说。
"看到了。就算我们一天只煮一次,马铃薯也只够吃到收获时节。"
"一天只一次!"
"怎么办呢?我们人口这么多,十张饥饿的嘴巴,加上贪吃的胃!——我们得想办法。"
"反正不能动小牡牛的脑筋。我告诉你,我不愿意把它卖掉。随你怎么办,就是不能卖牛!"
他摆摆手,活像赶一只缠人的黄蜂,她走了以后,他又点上烟斗。
"猪头猪脑的老婆娘!……如果需要……小牡牛又不是神圣的东西,值得为它舍命!"
现在太阳射入他的眼睛,他只转个身,慢慢抽烟斗。他放松皮带(一顿马铃薯在肚子里发胀),开始打盹儿。白鸽在茅顶咕咕叫,树叶发出困倦的呢喃。
"汤玛士!"
是爱嘉莎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她坐在他身边,满眼焦急的神色。
她说:"收获前这几个月对你来说很难熬。你如果愿意,我有一点钱,你可以拿去。我是留来办丧事用的,但是你们手头那么紧,我借你们好了。何必卖小牡牛?它出生的时候,我站在旁边,它是品种很好的乳牛。上苍愿意,我也许能活到收获时节呢……到时候你们再还我,就算地主农夫,急迫时接受亲戚的钱也不算丢脸嘛。喏!"她塞了三卢布给他,都是银币。
"不,拿回去,我会想办法。"
"喏,我可以再加半卢布。拿着。"她低声求他。
"不。不过我谢谢你。你太客气了。"
"喏,还有,总共三十兹洛蒂,请收下!"她检视钱袋,算出几枚五科培的钱币,强忍住泪水。这对她是很大的牺牲,每提出一枚硬币,她心里就刺痛一下。
钱币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他看着看着,眼睛因渴望而发光,全是银晃晃的新钱哩。但是他叹口气,努力克制自己,对她说:
"仔细收好,否则人家看见,说不定会偷走喔。"
她还低声求他收下,但他一言不发,她慢慢把财宝收起来。
"你为什么不住我们家?"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怎么行?我一点用处都没有,连赶鹅都不会——我身体很弱,一天一天等死。能死在亲人家真的比较愉快。是的,就算睡小牡牛睡过的牛栏也好——我为丧事准备了四十兹洛蒂,也许还够加一场弥撒……不愧为地主农夫的亲戚!……我会把羽毛被留给你们……别怕,我会在你们家静静睡着,而且比你们预料中来得快,很快……"她结结巴巴,心扑腾扑腾乱跳,等着他说一句:"留在我们家吧!"
他没有说,假装听不懂她瞎扯的要旨,伸伸腰,打打哈欠,坐立不安地在屋前、谷仓、草堆四周走来走去……
她哀泣和呻吟。"怎么行呢,真的?他是有名的庄稼汉——我是可怜的乞丐婆!"
因此她天天在村子里找地方,希望能像高尚的农妇,体体面面等死。
她一直爬来爬去找这么一个角落,永远像风中的游丝到处飘,不知道黏在什么地方。
村民跟她开玩笑,说她该跟亲人住在一起,嘲讽般亲昵地对克伦巴家人说,
"咦,她是你们的亲戚,又有钱办丧事,她不会麻烦你们太久了。除了你们家,她该住哪里呢?"
晚上克伦巴将爱嘉莎那天的话转告太太,克伦巴大嫂想起村民的笑谈。当时他们在床上,孩子们已开始打鼾了,她低声劝他:
"有地方给她住……她可以睡草堆……否则我们把鹅赶到屋外的席棚去。若说伙食,她吃得很少很少。……而且她活不长了……她又自备丧葬费。这样大家才不会批评我们……再者,羽毛被会传到我们手上,我们不容易另找这么一床好被。"她急切地指出这几点。
克伦巴当时没答腔,只管打鼾,第二天早晨他说:
"如果爱嘉莎很穷,我会接纳她,那是上苍的旨意,我非这样不可。但是现在村民会说我们为她留下的财物而接纳她。他们曾责备我们放她出门去讨饭——不,不行。"
克伦巴大妈事事顺从丈夫,但是她为失落的羽毛被深深叹息,起来催女儿出去上工。那天她们得种卷心菜。
那是最佳的五月天。和风吹来,吹得麦田起波浪;果树轻轻低语,抖落不少花瓣;密密的紫丁香和樱花熏得花香遍野,和风带来田野的歌声;打铁铺的铁锤在铁砧上吭吭响;打从早上路面就挤满了人,闹声喧天,女人前往卷心菜园,提着一筛子一筛子和一篓子一篓子嫩株。
天亮前露水已干,黑黑的田地挖成不少犁沟,积水在阳光下发亮,到处看见红围裙和红裙子。
克伦巴大妈跟女儿回行,她丈夫和儿子们则协助马修修他们的房子。
不过,老克伦巴只干了一会儿,因艳阳太烈,叫巴尔瑟瑞克一起去看老波瑞纳。
他从巴尔瑟瑞克的烟盒拿起一撮鼻烟说:"大晴天,朋友。"
"棒极了。不过,但愿温度别一直这么高。"
"四面八方都下雨,我们这边也快了。"
"不过,看来有旱灾。树上满是昆虫。"
"蔬菜发芽发得太晚了,旱灾一来就毁了。不过,上帝恩典,大概不会到那步田地。"
"且说,市集如何?你的马有没有消息?"
"我给警官三卢布,他许下一堆诺言。"
"我们一点都不安全!随时惊惊惶惶过日子,像野兔似的,而且没办法解决。"
巴尔瑟瑞克用低沉而谨慎的口吻说:"我们的社区长只是傀儡。"
克伦巴厉声说:"我们该另选一位。"
巴尔瑟瑞克用警告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但是他激动地往下说:
"他害村子蒙羞。你有没有听说他昨天干的好事?"
"噢,口角的事情?算不了什么——另外还有一些事,我们大概得为他的官职付出大代价。"
"不过有人牵制他:出纳员、书记官和代表会的其他成员。"
"等于放狗去看肉!是的,他们会看守,到头来我们农民得为他们粗心大意而赔钱。"
"有什么办法呢?有没有别的消息?"
巴尔瑟瑞克吐口痰,扬起脑袋,他是脾气乖张的家伙,不爱说话,加上怕老婆,更闷声不响了。
他们到波瑞纳家。幼姿卡在门廊上削马铃薯。
"你们不妨进去,爹一个人躺着。汉卡出去种卷心菜,雅歌娜在娘家干活儿。"
屋子显得空荡荡的。一枝紫丁香不时由窗口往里伸,阳光隔着屋外的绿树渗进屋里。
老头子照旧躺着,只是消瘦多了,失去血色的双颊长了不少花白的胡子。他头上还裹着绷带,灰白的嘴唇喃喃嚅动,似乎想说话。
他们问候他。他不答腔,也不移动。
"你不认识我们?"克伦巴抓住他的手说。
他似乎完全没有知觉,或失神地聆听屋顶下作窝的麻雀吱吱喳喳叫,树叶嘶嘶摩擦外墙。
"马西亚斯!"克伦巴轻轻摇他说。
病人吓一跳,眼皮颤抖,回头看他们。
"你听到没有?——这是克伦巴,这是巴尔瑟瑞克,你的朋友,你当然认识我们!"
他们等了一会儿,盯着他的眼睛。
他突然用如雷的嗓音叫道:"乡亲们,看我孤单单在这儿!来救难!揍他们,狗养的!揍他们!"他抬起手臂抵挡别人的攻击,仰跌在床上。
幼姿卡听见叫声冲进来,在他的头部里上新的湿绷带。他再度躺着一动也不动,睁开的眼睛露出强烈恐惧的表情。
他们走了,灰心又苦恼。
克伦巴说:"咦,他不算活人……他简直像死尸!"
怀特克的鹳鸟在果园里大步走来走去,春风不时将树枝吹进敞开的窗户,遮住了阳光。
他们回来,悲哀地沉思默想,宛如上过坟似的。
"我们都有这么一天!"克伦巴终于说。
对方叹道:"不错,他死了,别人因此获利。"
"'一只羊只死一回,然后——就没有第二次了!'"
"我们不久也要追随他。"
他们以坚定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世界,打量摇曳的麦田,打量远处清晰的森林,打量渐绿的田野,打量暖洋洋、亮晶晶的春天。他们的心灵冷冰冰顺从上帝的意旨。
"不,人躲不开注定要来的命数。"
他们就此分手。
其他的人也分别在那天和日后来探望垂死的病人,但是他谁都不认识,最后他们不再来了。
神父说过:"只能祷告他快一点走。"
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和忧虑,他们自然而然忘了他,或者把他当死人来谈论。
真的,有谁顾念他呢?
有几天他滴水未进,若非怀特克好心,尽量抓点东西拿去喂"老爷",他说不定会饿死哩;牛童有时候偷偷挤牛奶,端去给他喝。他对受难者确实充满关心和敬意,也满怀不安。最后他问彼德,
"没忏悔就去世的人是不是真的非下地狱不可?"
"对极了。咦,神父常在教堂对我们这么说。"
"那……老爷也会下地狱啰?"他吓得在胸前画个十字。
"他跟别人没有两样!"
"什么?老爷跟别人没有两样?"
彼德生气说:"你笨得像卷心菜头!"他看出怀特克不相信他的话。
波瑞纳家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此时村民为社区长打架的案件而兴奋,双方急着找有利的目击者。
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但社区长用尽全力,他在丽卜卡村的势力很可观,结果不止一半的人偏袒他。大家知道他不是圣人,但他是社区长,能叫反对者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靠毅力、谄媚和伏特加酒,召集到他所需要的许多证人。
柯齐尔重病躺在床上,神父曾带临终的圣餐去看他。至于病因,大家意见纷纭,有人甚至悄悄说他是装病给社区长添麻烦。不过,谁知道该作何感想呢?
柯齐尔大妈整天走来走去,告诉村民她卖掉母猪和小猪为丈夫买药。她几乎天天守在社区长家门外,谩骂不休,尖叫说她丈夫巴特克快死了,呼唤上帝和正直的人为她作有利的见证,站在她这一边。
不过,只有社区的低阶层民众和少数心软的女人支持她,包括柯伯斯在内,他是三流的地主农夫,又是爱打官司爱打架的人。别人不肯昕她的。有人不理会她的话,有人为她打算,劝她跟社区长和好。
许多纠纷因此而起,柯伯斯口没遮拦,又爱动拳头,支持他们的女人说话很偏激。他们非常生气,非常刻薄。他们怎能压倒地主农夫和社区长呢?
最后,犹太人瞧不起柯齐尔夫妇,不肯赊东西给他们。
打架后不到一星期,人人都听厌了那段轶事,以及相关的牢骚和哀叹,不想再听了。
但是这个节骨眼上来了新的帮手,村里又骚动起来。
普洛什卡跟铁匠联合,现在公然强烈支持柯齐尔夫妇。
他们一点都不关心柯氏的问题;各有其目标,各寻其利益。
普洛什卡是不光明而有大志的人,极端信赖自己的财富和智力。至于铁匠,他为钱不惜冒生命的危险。
就这样,两派的冲突开始了:凶猛,却彬彬有礼。他们表面上维持友谊,照旧交谈,有时候甚至手挽着手上酒店。
精明一点的丽卜卡村民很快就看出这次的结合不只是要为柯齐尔伸冤——说不定是想谋夺社区长的职位。
长者点头说:
"一个人做官赚了钱,其他的人也可以这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子里的纠纷愈来愈多。
大约此时,每一家都听到德国人在酒店歇脚的消息。
有人猜他们一定是要去波德莱西。
大家忍不住焦虑和好奇。消息由这座果园传到那座果园,大家隔着围墙讨论,很多人赶到酒店去看热闹。
确实不假。五辆漆了黄色和蓝色的铁轴大篷车停在酒店门口。车上载满家具,女人坐在里面。酒吧有十个德国人在喝酒。
他们是高高壮壮的胡须汉,穿深蓝色的头巾外套,胖胖的腰部挂着银链,满面营养丰足的红光。
农民们一群群站着,和他们隔一段距离,叫伏特加酒,观望并听他们说话,但是一句都听不懂。马修会说犹太方言伊第绪语,想跟他们交谈,说得很流利,酒店老板讶然盯着他。德国人看他几眼,没有答腔。社区长的弟弟乔治接着跟他们说几句德语,他们听了,像猪仔对着食槽跟同伴咕哝几句,就转身背对着农民们。
马修大为恼火。他叫道:"我们打烂他们的猪脸!"
"是的,不然就用棍子搔他们的身体,叫他们开口。"
火暴小子亚当·克伦巴大声说:
"我在离我们最近的这家伙肚子上揍一拳,他若还手,大家再光明正大打一场。"
但是他们制止他,德国人可能猜到农民们有意挑衅,拎起一桶啤酒离开那儿。
"嘿,长裤仔,别这么急嘛,他们说不定会在路边跌一跤。"
他们驱车离去,农民们在背后大喊,
"猪养的!"
他们一走,犹太人就跟农民们说德国人几乎已买定了波德莱西;有十五家人要移居在那个农场。
"我们会封在可怜的一小条一小条土地上,挤得半死,他们则在那块大空间伸展和繁殖!"
斯塔荷·普洛什卡对刚刚说话的乔治说:"那我们出更高的价钱,别让他们得手!你自以为聪明,动动脑筋吧。"
马修用拳头猛敲吧台叫道:"狗养的!真是毁灭性的生意!他们若定居在波德莱西,我们就很难保住丽卜卡的家园了。"这一点他相当肯定,他曾见过世面,知道德国人的作风。
听者起先不相信。不过他们仍然很担心,动脑筋思考:波德莱西的邻居怎么会给丽卜卡村民带来噩运呢?
每天都有看猪郎和旅人来报告说波德莱西的土地量过了,界碑立好了,水井也挖了。很多人好奇往佛拉庄的方向走,也获得清晰的证明。
不过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他们还不敢肯定。
他们怂恿铁匠去查,因为他曾跟德国人交往,为他们钉马蹄,但是他回避,不肯探听或告诉他们一点消息。
最后是乔治打听情报,探得实情。
原来大地主欠了某一位德国人一万五千卢布,还不出来。债主提议用波德莱西来抵债,差额付现钞。大地主表面同意,其实暗中找别的买主,因为德国人一英亩只出六十卢布。
乔治说:"他不得不答应。贵族领地挤满了犹太人,都急着讨债。林务官说贵族领地的母牛已经被查扣去抵缴税金。那他怎么还债呢?什么都卖了!他跟我们的官司还没有结案,他不能砍伐森林。不,他必须低价卖出波德莱西农场。"
"咦,这种地一英亩值一百卢布!"
"那就按这个价钱买下来,他巴不得卖哩!"
"哎呀,现金短缺!上哪儿去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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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春季(22)

  "那么德国人一定会全部买去,我们一无所有!"
他们继续聊天,说出可悲的预言。那些地他们竟不能得手,实在太痛心了——这么近,这么肥沃,适宜儿子和女婿定居!他们可以在那边另外建一个村子,沃草和水源都很充足……但是一切都没有用!德国人在那边,他们会占上风,使可怜的农夫活不成。
老人伤心地咕哝道:"这些孩子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们瞪着傍晚在路上玩的小孩子——人数真多,房子几乎容不下了。"但是我们只够勉强过日子,怎么可能买地呢?"
他们绞尽脑汁,他们甚至请神父提出忠告。但是他想不出办法。"空锅子舀不出任何东西!"
"'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论穷人上哪儿,风总是对着他吹!'"
牢骚无益,哀叹无益!
更糟糕的是天气热到极点,五月来个六月天。太阳由东边升起,像巨大的火盆悬在蓝天上,每一处高冈和所有的沙地,蔬菜全部枯萎。休耕地的青草都烘焦了,马铃薯起先发芽很顺利,如今可怜的小嫩芽比地面高不了多少。惟有秋天播种的土地少受一点折磨,已经抽出,长得很棒很高,围在中间的房子显得更矮了,蹲在地面,只有屋顶由麦浪间浮出来。
晚上好闷热,躺在屋内太痛苦了,村民都睡在果园里。
由于热浪逼人,烦恼又接二连三出现,加上收获季之前的苦日子(那年比往常更难捱),丽卜卡村民吵架的事件特别多。人人似乎都喜欢跟邻居作对,生活变成真正的磨难。天一亮村子就传出口角和气话,每天都有新纠纷。先是柯伯斯夫妇发生斗殴,神父不得不去斥责他们,为他们当和事佬;接着巴尔瑟端克太太为一头猪跑进她的胡萝卜田而跟古尔巴斯打架;然后普洛什卡大妈为小鹅弄混而跟村长吵嘴;此外更有人为小孩,为彼此不友善的行为,或者能引起争吵、抗议和谩辱的小事而发生无数冲突。村子似乎招到了诅咒,争吵、违犯治安和诉讼事件层出不穷。
安布罗斯甚至在陌生人面前调笑这种暴躁的倾向。
"上帝好心,今年收获季以前我的日子不难捱!没有人死,没有人出生,没有人结婚;但是他们天天请我喝伏特加酒,拍我的马屁,要我替他们当证人!他们再这样多吵几年架,我会喝酒醉死!"
丽卜卡村真的很糟糕;多明尼克大妈家的问题最严重。
西蒙跟别人一起出狱回家,安德鲁的腿伤也好了,他们的日子不像别人那么艰困难事情应该能恢复旧观。才不呢!儿子们不肯再听她的话。他们变得很倔强,老是跟她不和,反对挨打,不肯做女人的工作!
他们尖刻地说:"你得雇个女佣人,否则你自己做。"
多明尼克大妈用铁腕统治他们,压制他们多年,看自己的孩子起而反抗,非常震惊。
"给我耐心吧!"遇到这种场合,她常常尖叫,发火,拿棍子要打人;但是他们坚决抵抗,跟她一样固执。母子每天吵架,在屋里屋外追逐……最后总是邻居冲出来打圆场。
神父亲自叫她的儿子去见他,劝他们和睦与服从。他们恭恭敬敬听完他的话,依礼吻他的手,谦卑地抱他的膝盖,但是行为照旧不改。
"我们不是小孩子,我们知道该怎么办!娘必须让步。咦,全村都拿我们当笑柄!"
愤怒使老太婆脸色黄得像楹椁。无论她想什么办法,硬是压不住他们,现在她不能照往日的习惯天天上教堂或者聊天了,她得在家干活儿,她老是叫雅歌娜来帮忙,但是女儿也给她带来不少耻辱和悲哀。
社区长经常来,说是要征求她的忠告,其实是找雅歌娜出去,在菜园里跟她胡来。
村子里什么都瞒不住人,人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他们的奸情愈来愈可耻,几位好人跟老太婆谈过好几次。
她怎么办呢?雅歌娜虽然祈祷和哀求,却公然胡来,仿佛存心气她母亲。在她心目中,最可悲的罪孽,最可耻的臭名,都比留在她讨厌的丈夫身边强多了。
汉卡也不设法阻拦这种情形,而且公开说过一段话:
"只要没有人阻止社区长滥花社区的钱,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他对她一点都不吝啬,尽可能由城里买东西送她,他若有能力,甚至会把她嵌在金画框里。让他们玩吧……看看下场如何!我跟他们志趣不同!"
说真的,她自己的烦恼够多了。她付了律师要求的高额费用,但是还不知道安提克会不会受审,也不知道他未来的命运如何。此时他在监狱中憔悴,希望上帝发慈悲。此外家里的情况也不好。
彼德最近很傲慢——一定是铁匠收买了他,他只干自己选中的活儿。有一次她进城去了,他一整天在户外闲逛。她威胁说安提克回来要跟他算账。
他冷笑说:"他回来?盗匪不可能这样开释!"
这句失礼的话害得她热血沸腾,她恨不得打他一巴掌,但是这样有什么好处呢?她得收起满腔的屈辱,等恰当的时机到来。否则这个人走了,一切工作都会落在她手上。她不可能渡过难关,何况她的身体渐渐累垮了。"钢铁被锈侵蚀,岩石也只有一季的寿命。"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永远撑下去呢?
有一天,五月将尽,神父跟风琴师驾车去参加一处地方性的节宴。安布罗斯跟德国人痛饮(他们现在经常上酒店),没去敲晚礼钟也没开教堂门,让人做五月礼拜!
因此大家决定在墓地举行仪式,墓门附近有一座小祠堂,供奉了一尊圣母像。每年五月,姑娘们用纸带和镀金冠来装点神龛,在四周撒上鲜花,尽量不让它变成废墟。祠堂历史悠久,破破烂烂,眼看要倒了,小鸟都不肯在里面筑巢,若有牧童在那儿避风避雨,也只是秋雨期间。教堂坟场的乔木、老菩提树、细瘦的桦树和附近斜斜的几根十字架多多少少替它挡住了冬天的暴风雨。
很多人集合,马上用鲜花和绿色的草木来布置神龛,他们在圣足下放一根蜡烛和几盏灯,虔诚地祈祷。
铁匠跪在撒满郁金香和野玫瑰的门槛前面,他开始唱圣歌。
日落很久了,天色渐渐转黑,但是西方仍布满红光和金光,高空则呈浅绿色。四周静悄悄的,桦树的长枝像瀑布奔流而下,谷物弯着腰,仿佛聆听蟋蟀尖尖的颤抖音。
牧人正要回家,如今已看不见的田野、村庄和小径飘来畜牧业者吵闹的歌声,夹着一声声忧郁的牛叫。民众盯着圣母的慈颜,高声颂赞,她则伸出手掌向全世界施恩。
"晚安,噢,纯白的百合!晚安!"
空气中满是小桦树的香味,夜莺开始试唱,起先断断续续,继之元气大增,终于化为金曲的流泉——一阵阵拉长的乐音,珍珠落地般的旋律,不远处亚瑟克先生的小提琴响了,甜蜜蜜轻柔柔、强有力地为演唱人伴奏,宛如发自互相揉搓的黑麦秆,或者土壤本身正吐出五月颂。
人,鸟,小提琴,一起合唱得入迷,他们停下来喘口气的当儿,无数青蛙呱呱呜叫,宛如催他们再度开始。
颂歌就此继续下去——一会儿是这些歌唱家,一会儿是那些歌唱家。
仪式进行很久,最后铁匠不止一次地对后面的人叫道:
"拜托,字句别拖这么长!"有些人将音符拖得很长很长。
他对马西亚斯·克伦巴说的话更过分:"别这么吼法,你又不是学公牛!"最后他们齐声唱,声音像一群鸽子飞上暗黝黝的天空。
"晚安,噢,纯白的百合!
晚安!
我们心仪的玛丽亚
晚安!"
现在头上黑漆漆的,温暖又安静,但是几颗星星出现了,像露珠儿在空中闪烁。
女孩子两个两个同行,互搂着纤腰,一起唱歌走回家。
汉卡一个人走,抱着婴儿,专心想心事,铁匠走过来,跟她并肩同行。
她闷声不响来到家门附近,看他还在身边,就说:
"你要不要进来,麦克?"
他低声回答说:"只到门廊。我要跟你说话。"
她有点激动。他是不是又有新的噩耗要带给她?
"你大概去看过安提克了吧?"他说。
"去了,但是进不去。"
"我就怕这一点!"
"那你说说你所知道的消息!"她害怕得全身发软。
"我知道什么?只是由警察巡官口里打听到一点儿。"
"究竟是什么消息?"她用力抱紧小娃娃。
"审判之前安提克不可能开释。"
她结结巴巴地说:"怎么?律师说的正好相反。"
"那是怕他逃走。这种案件,犯人从来不先开释的。记住我今天是以朋友的身分来看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没有错……听好我现在说的话,我跟告解时一样,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情。安提克境况奇惨,一定会受到残酷的处罚,也许会判十年哩!你听到了吧?"
"我听到了,但是一句都不相信。"她突然冷静下来。
"眼见为凭,我已经告诉你真话。"
"照你的老办法,"她讽刺般微笑说。
他好像生气了,热烈保证他没有别的用意,纯粹是来劝告她的。她听他说话,焦急地回头张望,没挤奶的母牛在牛房哞哞叫,白鹅还在屋外,小雄驹和拉帕在庭院玩耍,小孩在谷仓里玩,而他说的话她一句都不相信。她暗想:"不过,我要让他继续说,好查出他有什么企图,"她一直小心提防着。
她呆呆板板问道:"怎么办呢?"
"有一个办法,"他耳语道。
她立即面向着他。
"交出足够的钱,他会在审判前开释。到时候他可以逃走。甚至到'美国'"!他们不会到那里去抓他。
"老天!到'美国'!"她骇然惊叫。
"噢!我是偷偷告诉你。是大地主跟我说的。他说:'叫他逃走,西伯利亚充军十年会要人的老命……'他昨天才告诉我的。"
"什么!逃离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儿女……我们的田地?"惟有这种噩运吸引了她的注意。
"交出当局要的保释金,其他的事情安提克会想办法。交给他们吧。"
"但是我——我上哪儿去筹钱呢?……噢,上帝啊!……远到世界最偏远的角落……离亲人那么远!"
"他们要求五百卢布。咦,你手上握有岳父的钱,拿去付清,我们以后再算——先救安提克要紧!"
她看出他的诡计,不禁跳起来。
"顽强的狗辈!老是追踪同一个兽迹!"她说着,打算离他而去。
他失去耐心,大叫说:"未免太傻了!我只是说溜了嘴。你丈夫在监狱里憔悴,你竟为一句话而生气?噢,他会知道你花多少心血来救他!"
她又坐下来,手足无措。
他跟她谈了好一会儿,谈到"美国",谈到他认识而去那边的人,说他们曾写信回家,甚至寄钱给家人哩。安提克可以马上走;麦克认识一个犹太人,曾载很多人过边界。许多人这样逃法。汉卡以后也可以跟去,不引起当局的注意。乔治退伍还乡,会付出遗产的摊付金来做一切费用,他若无力清偿,产业也不难找到买主。
他总结说:"你向神父讨教,你看好了,他会赞成我的计划。我只是劝你采取恰当的行动,不是为自己着想。不过这些话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否则宪兵会知道的,这一来他根本就不会出狱,甚至会戴上手铐和足枷。"他冷冷断言说。
"但是保释金要到哪里筹措呢?"她呻吟道。
"我知道摩德利沙有个人肯放贷——利息很高。噢,钱可以筹到!我拿性命担保我有办法!"
他继续劝她很久,最后突然溜走了。她冥想出神,没注意他走。
别人都上床了,只有怀特克似乎在等女主人。月亮高挂在天上,一弯银钩慢慢横过深邃的长空。草地上空升起白白的薄雾,黑麦田上面悬着黄色的花粉,水车池在树影间发亮,静得像一大块冰田。寂静偶尔被夜莺的歌声给打断,叫人耳朵发疼。
"老天!逃离土生土长的村子,田地和一切!"她反复思索这件事,恐惧更强了,觉得颤抖的心灵痛得收缩了一下。
这时候拉帕大声嚎叫,鸟儿不再唱歌,疾风在树枝的暗影间呼啸和呻吟。
"拉帕现在看到库巴的幽灵!"怀特克嘀嘀咕咕,吓得在胸前画十字。
"傻瓜,去睡觉!"汉卡说。
"他真的常回来,照顾马匹,拿草料给它们吃。是的,还不止一回呢!"
她不理会他的话。如今万物一片沉寂,她坐在那儿,像痛苦得麻痹的人,一再重复说,"逃到世界的反面!而且逃一辈子,慈悲的耶稣啊!逃一辈子!"
9
圣灵降世节点缀屋门的绿树枝还没有枯掉,有一天早晨罗赫意外来到本村。
他听完弥撒,跟神父长谈一番,才到村子里去。很少人走动,大部分用土掩马铃薯,不过村内消息照例很快就传开了,违别已久、不少人赶来欢迎他。
他照例拄着拐杖慢慢走,挺胸抬头,身穿同一件灰头巾外套,脖子上挂着同一串念珠。春风吹动他花白的乱发,但是他悦目的五官显得温厚又和蔼。
他看看四周,对万物欣然微笑,热诚问候每一个人;摸摸小家伙的脑袋,跟女人打招呼,发觉一切如昔,觉得很高兴。
他们好奇地问他这一段日子上哪儿去了,他答道:"在钦斯托荷娃城求天主赦罪。"
大家看他回来,欢欣鼓舞,立即向他报告一切村中的消息,征求忠告,抱怨邻居的作为,人人都想私下跟他诉说自己的烦恼。
他说他累得要命,他们得等一等,反正他要在丽卜卡村住一两天。
这一来人人都求他住在自己家。但是他说关键他得实践以前对汉卡的诺言,以后有人请他,他也许会多待些时日。于是他走到波瑞纳家。
汉卡当然乐意接待他。他一放下拐杖和头陀袋,就过去看老头子。
"他躺在果园里,房间太热了。我们煮些牛奶给你喝……你若愿意,再来几枚蛋。"
罗赫立即来到果园,弯腰通过低垂的树枝下,走到病人身边,病人躺在蓝网形的床架上,盖一件羊毛袄。拉帕盘在他脚下,守护着他,怀特克的鹳鸟在树木问大步走来走去,活像站岗似的。
在这枝繁叶茂的老果园中,成长的大树完全遮往太阳,只有几处光点像金色的蜘蛛在树底的草地上移动。
马西亚斯仰卧着。树枝在他头上摇动深色的斗篷,柔声说悄悄话,惟有被风吹动时才偶尔露出一小片蓝天,让阳光落在他脸上。
罗赫坐在他身边。病人立刻转向他。
"啊!马亚西斯,你不认识我啦?你不认识我啦?"
老波瑞纳的面孔浮出一抹笑容,眼皮颤动,灰色的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音。
"上苍的旨意若要你复原,你说不定会复原呢。"
他大概听得懂这句话,摇摇头——好像不知不觉——把脸移开,望着摇摆的树枝和不时映入眼帘的阳光。
罗赫叹了一口气,在他头上画个十字,回到屋里。
汉卡问他:"噢,爹现在不是好一点了吗?"
他沉思一会儿,然后用低沉又严肃的口吻说:
"灯盏熄灭之前,闪光总是亮一点。马西亚斯大概快要死了。我想不通他竟活了这么久。"
"他什么都不吃,往往连牛奶都不喝。"
"你随时准备办丧事。"
"不错。安布罗斯前两天才这么说,还劝我别耽搁,赶快叫人做棺材。"
他伤心地说:"你不妨准备,棺材不会空太久。渴望离开世界的灵魂,谁也拦不住,我们流泪也阻拦不了他。否则有人岂不是跟我们活几世纪。"他一面啜饮她端来的牛奶,一面问起村中的情形。
她告诉的事他刚才在路上就听到了,后来她终于详述了自己的烦恼。
"幼姿卡呢?"
"在田里,跟'地客'们和雅固丝坦卡一起用土掩马铃薯。彼德到森林去了,为斯塔荷载木料来建新房子。"
"什么,他要建房子?"
"是的,亚瑟克先生送他十株松树干。"
"送他?我听人说过,但是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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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春季(23)

  "真是不可思议!起先谁都不相信。那个人口头答应了,但是口头上谁都能办得到呀。俗语说:'诺言是给傻瓜取乐的玩具。'好啦,亚瑟克给斯塔荷一封信,要他拿去找大地主。连薇伦卡都叫他不要去,他何必无缘无故穿上靴子出门,因为相信大地主而惹人取笑?但是他硬要照自己的意思。他把信交上去以后,大地主叫他进房间,请他喝伏特加酒,并说:'你驾车去,林务官会选定十棵圆木给你。'克伦巴和村长借车给他,我派彼德去帮忙。大地主真的在开垦地等他,亲自由他冬天砍下来要卖给犹太人的树干中选出十根最长最直的木材!现在斯塔荷正在建一栋美丽的房屋。不用说他怎么谢亚瑟克先生,我们一直以为他是贫民和白痴,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财源是什么,他常在圣像下或麦田里拉小提琴,有时候说话没头没脑,像精神不正常的人。没想到他却是大人物,连大地主都听他的吩咐办事情。谁会相信呢?"
"别以貌取人,要看他的事迹。"
"不过他送了这么多木料,马修说至少值一千兹洛蒂,只要对方说句'谢谢'就成了!咦,简直没听过这种事!"
"听说他有意接收旧房子,度过余生。"
"荒唐!那栋破屋的价值跟一只破木鞋差不多。村民怀疑其中另有文章,薇伦卡向神父打听整个原委,神父骂她,说她是傻女人。"
"就是嘛。接受人家给你的礼物,感谢上帝慈悲。"
"是啊,不过免费收人家的东西是一件怪事,何况是大地主送的!听都没听过!有人为爱心而给过农民们任何东西吗?我们只要求最简单的忠告,他们都要看看我们献出什么礼物。你空手跟官吏打招呼看看,他们一定会叫你:'明天'或'下星期来'!噢,安提克的事情叫我学会办事情的方法,我在那一方面已经花了不少钱。"
"幸亏你提起安提克。我到过城里。"
"见到他了?"
"没时间去看他。"
"不久前我也去过,但是没见到他。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见面。"
他微微一笑。"也许比你想像中来得快。"
"老天!你说什么?"
"是真话,我在司令部听说安提克受审前可以先开释。但是得有人交五百卢布来为他作保。"
"正是铁匠说的数目!"她一字一句说出铁匠麦克的诤言。
"有点根据,不过由他口里说出来就不可靠了!他一定企图获利。别急着卖田,'人骑着骏马离开大地,却走路回来——成为衣衫褴褛的无赖。'——有没有人肯作保?我们得找个人。只要手头有钱就行了——"
她怯生生地说:"也许有。我——我手头有点现金,但是算不清楚。"
"给我看,我们一起计算。"
她走了,很快就回来,拉上门闩,把一个包里放在他膝盖上。
里面有纸票、银币和金币,外加六串珊瑚。
"这些是他亡妻的。他送给雅歌娜,我猜后来又收回了。"她低声说着,蹲在罗赫坐的高背椅旁边,罗赫正在算钱。
"四百三十二卢布五兹洛蒂。从马西亚斯手上拿来的,呃?"
她满面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是的,他在复活节之后给我的。"
"不够,但是你可以卖几只牲口。"
"大概可以。我们的母猪可以卖……不会生育的母牛也可以。犹太人说要买,大概还能值几蒲式耳的谷子吧。"
"那我们不借外力就可以保释安提克。有没有人知道你有这笔钱?"
"爹交给我,要我保安提克出狱,不许我跟任何人说。你是头一个知道的人。万一麦克……"
"你放心,你的秘密不会传开。我一听说时机到了,我们就一起去保安提克。乌云会散,天气会转晴,亲爱的孩子!"他说着,亲吻她的头顶,她跪在他膝前道谢。
她流出欣喜的眼泪,呜咽道:"我亲生的父亲也不可能比你更慈爱。"
"你丈夫会回到你身边,感谢上帝!雅歌娜呢?"
"今天早晨她跟她母亲和社区长进城去了。听说多明尼克大妈要去找公证人,打算把田地都移交给雅歌娜。"
"都给雅歌娜?她的儿子呢?"
"他们要她分地,她故意气他们。现在他们家像地狱似的,社区长支持多明尼克大妈。一家之父临死前,曾指名要他当孤儿的监护人。"
"是这样的?我听到另外一则跟社区长是有关的故事。"
"你听到的是实情。他真的喜欢雅歌娜,方式却叫我羞于启齿。他已过了盛年期,但是精力还很充沛,我亲眼在果园见过他们。"
"我想找个地方躺一躺,可以吗?"
她要他睡幼姿卡的床,但是他宁愿去马厩。
"钱要藏好!"他临别吩咐说。
他直到午餐时间才露面。饭后他要到村子里走走,汉卡犹豫不决向他求助。
"罗赫,你肯不肯帮我们布置圣龛?"
"啊!对了,明天是基督圣体节。你要在哪里立圣龛?"
"往年的老地方——门廊外面。我马上派彼德到森林去拣小枞树和松枝当装饰品,雅固丝坦卡则跟幼姿卡去拣花束来做花环。"
"蜡烛和烛台准备了没有?"
"今天早晨安布罗斯答应从教堂拿一点来给我。"
"还有谁家要立圣龛?"
"水塘这一侧有社区长家,那一侧有磨坊主家和普洛什卡家。"
"我会帮忙,不过我得先见亚瑟克先生。天黑前再回来。"
"请你叫薇卡伦明天天一亮就过来帮忙。"
他点点头,走向斯塔荷的破屋废墟。
亚瑟克先生照例坐在门槛上抽烟,摸胡子,眺望远处的小鸟在起伏的麦浪上空拍翅膀。
屋前的樱桃树下摆了好几根巨木,白利特沙老头在附近瞎忙,一会儿用斧头砍砍树,一会儿用手斧弄平突出的木瘤,同时大声跟木头说话,
"啊哈!你们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多谢!马修很快就要将你们剖成美妙的梁柱,给你们带来光彩。是的,你们要住在这里,不受水气侵蚀,别怕。"
"他跟木头说话,把它当生物!"罗赫诧异地说。
"你坐吧,他今天乐疯了。你听!"
老头子用爱怜的双手拍拍树脂斑斑的树皮继续说:"可怜的受难者,你们也住在森林,现在你们该休息了,没有人会再来折磨你们!"
接着他走向路边最大的一棵树干,蹲在锯平而有黄色年轮的表面附近,看年轮看得入迷,嘀嘀咕咕说:
"这么大一棵?照样被打倒了,呃?犹太人想载你们进城,凭上帝的恩典,你留下来陪乡亲农夫,他们会在你身上挂圣像,神父会用圣水为你祈福。是的,是的!"
亚瑟克先生听了,微微一笑,跟罗赫说了几句话,然后拿出小提琴,由田埂走向森林。
罗赫留下来听薇伦卡说话,天色慢慢黑了。
明天是一个节日,今天村民提早收工。女人开始在屋外结花彩,孩子们抱着一大把一大把绿色的苍蒲和灯心草进屋。普洛什卡家和磨坊主家门前,桦树和枞木枝集成好几堆,要插在立圣龛的地方,女孩子用绿叶装点身后的墙壁。他们还用砾石和沙土填平马路上的不少坑洞。
罗赫离开薇伦卡家,正要走上白杨路,有人骑马出现了,以危险的高速度飞奔,掀起一阵尘烟。因为斯塔荷载木料的板车挡了他的路,他设法从田里越过去。
"你这么赶法,马儿要累坏了。"他们大叫,却没有效果。他由大伙儿身边超过去,拼命往前跑,马儿直喘气。
罗赫大叫说:"亚当!等一会儿!"
小克伦巴停下片刻,大吼说:
"听好,森林里死了两个人。噢,天哪!我吓坏了!我刚走过,去照顾马匹,正要跟古尔巴斯那小子回家——就在波瑞纳的十字架旁边——我的马畏缩不走。我一看,有两个人躺在柏树丛里。我叫他们,他们不答腔,跟死人一样。"
"噢,傻瓜,你跟我们说什么神话?"大家嚷道。
"那你们自己去看,他们躺在那里!古尔巴斯也看到了,但是他跑去找'地客'们。"
"老天!赶快到社区长家,向他报告。"
"他进城还没有回来。"有人说。
"那就找村长!他在铁匠家附近,跟其他的工人一起修路呢。"他奔驰而去,大家在后面叫嚷。
命案的消息传遍全村,大家恐怖兮兮地在胸前画十字。有人通知神父,他出来打听,人人都焦急地等村长回来,他已经跟克伦巴和几位工人乘板车去看了。
他们等了很久。他调查回来,天色已黑,出乎大家意料之外,还拉着社区长的马儿和俄式马车,心情很坏,一面咒骂,一面打他的驽马,尽力穿过人潮。有人抓住笼头,他不得不停下来,遂大叫说:
"这些淘气的小鬼!他们在玩鬼把戏。没有人被杀,人家只是在灌木丛睡着了。噢,我要是逮到小克伦巴,他得为我们受惊而付出代价——狠狠挨一顿处罚!我碰见社区长,载他回家……如此而已!走——噢!小马儿!"
有个人望着敞开的车子说:"不过,社区长怎么啦?他像病人趴卧着!"
"他只不过睡着了!"村长打马儿,要它快步小跑。
"好个淘气的流氓!编出这种故事!"
"全是小古尔巴斯搞的,他最会玩这种把戏!"
"用棍子打他们一顿!叫他们知道无缘无故吓人的后果。"
他们对这件事非常愤慨,纷纷走回家,半路上碰见"地客"们背着重重的柴火,由柯齐尔大妈领头,她几乎被担子压得直不起腰来,她看到大家,身子往后一仰,以背上的薪柴支撑体态。
她累得差一点说不出话来,冷笑说:"村长,他骗了你们,哈!森林里真的没有死人,却比死人更严重。"
她的话很快就招来一大群人,接着她道出她所知道的故事。
"我正走森林小径回到十字架旁边,小古尔巴斯吓得半死,跑来找我,说附近柏树丛里有死人。我想看一看也不妨事嘛。我们去了,远远看到两个人死死躺在那儿。菲利普卡拉我的袖子劝我走,乔治太太喋喋不休祷告,我也全身发麻……但是我在胸前画十字,走到他们身边,结果看到——我看到什么?社区长老爷脱下外套躺在那儿,旁边是雅歌娜·波瑞纳大嫂。两个人都睡得很熟……浑身酒味!……她衣衫不整,我简直不好意思形容……简直像罪恶之都一样邪门!我老了!却从来没听过这种丑事。看见村长来,雅歌娜逃走,但是社区长大人好不容易才上了车。醉得像死猪似的!"
有人说:"慈悲的天主!丽卜卡村可没出过这种事!"
"若只是长工和女仆还没什么!但他是地主农夫,一家之父,又是我们的社区长!"
"波瑞纳快要死了,没有人拿水给他喝,而她!……"
"我要用蜡烛送她离开本地,这个娼妓!不,我要在教堂前面用教鞭打她!"柯齐尔大妈又吼道。
"多明尼克大妈呢?"
"他们在城里撇下她,她碍了他们的事儿。"
"噢,真罪过,真可耻!我们大家都跟着丢脸。"
"那个雅歌娜——不顾颜面——明天会照旧胡来!"
他们在家继续发牢骚,充满恐惧和愤懑,有些心肠较软的女人直流眼泪,怕上帝的审判落在大家身上。全村议论纷纷,哀叹不绝。
几位年轻小伙子把古尔巴斯拉到一旁,问个详细。
亚当·瓦尼克说:"我们的社区长是有名的色鬼。"
"他会吃苦头,他太太会扯掉他的头发!"
"而且六个月不理他。"
"噢,现在他可不在乎了!"
"是的,为了雅歌娜这样的姑娘,男人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
"不错。贵族领地的闺女没有一个比她漂亮,她只要看任何男人一眼,他就浑身兴奋!"
"好甜!难怪安提克·波瑞纳……"
"闭嘴,伙伴们!古尔巴斯撒谎,柯齐尔大妈也是。他们说这些话是记恨的关系,真相我们还不知道呢。"马修以关切的口吻说。但是社区长的弟弟乔治来了,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社区长彼德还没醒?"太伙儿问他。他回答说,
"那人是我的亲哥哥,但是他干了这种事,在我心目中不如一条狗!"他突然发火说,"不过,一切都怪那个烂女人!"
波瑞纳家的长工彼德挤向乔治,大声说:"谎话?说这话的人是汪汪叫的野狗!"
大家对这突如其来的气话感到很吃惊,他继续握拳说:
"除了社区长谁都没有罪。是她送珊瑚给他,还是引诱他上酒店?还是通宵躲在果园里等他?他逗她逗得好厉害,追她追得好凶!噢,我太清楚了!他甚至想对她下迷药哩。我难道不晓得?"
"你这包庇她的瘟生,安静,否则你的腰带会掉哩!"
"但是她会知道你支持她……好好赏你!"
"说不定送你一条马西亚斯不再穿的短裤!"
他们嘲讽和说笑,肚子都要笑裂了。
"既然她丈夫不能替她说话,我能说,所以我要说。是的,我要说,狗养的!……让我再听谁毁谤她看看!噢,你们这些大嗓门的野狗,她要是你妹妹或你太太,你们一定不说话!"
斯塔荷·普洛什卡吼道:"闭嘴,马童!你有什么权利在这儿管闲事?去管你的马尾吧!"
瓦尼克也说:"当心,否则你可不只挨一顿骂!"
他们临去前,齐声叫嚷:"别惹地主农夫,你这睡草垫的脏家伙!"
"噢,你们这些下流的乡巴佬!我是马童,不错,但我至少没偷拿过一斗谷子去卖给犹太人!你们知道我没有!"他在一群人身后大叫,他们自觉羞愧,没有还嘴,直接走回家。
那天晚上天气怪怪的,有风却十分晴朗。太阳下山好久了,天空还有血红色的大深缝。村民大抵坐立不安,狂风在高空怒号,只吹动高处的树梢。不知道为什么,白鹅全部在庭院中吵闹,家犬神经兮兮跑来跑去,甚至跑出家门外。没有人待在屋里或坐在门阶上,大家聚在屋外不远的地方,低声和邻居说话。
汉卡跟几位朋友在一起,她们特来慰问,并打听雅歌娜的事情。她们谈到这个话题,她蔑然地答道:
"这是耻辱和罪过,却也是一大灾殃!"
"不错,整个教区的人明天都会知道这件事!"
"而且会说我们是最差劲的村子。"
"耻辱会落在全丽卜卡村的女人身上。"
雅固丝坦卡嘲笑说:"因为她们都太好了,只要像雅歌娜一样受逼,她们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闭嘴,现在不是嘲讽的时候!"汉卡厉声骂人,她就不再说了。
汉卡还羞得透不过气来,但是原先兴起的愤怒如今已慢慢消失了。朋友们回家以后,她到住宅另一边去看看,表面上是要去照顾公公马西亚斯。她看雅歌娜合衣睡得很熟,就闩好房门,摸黑仔细替她脱衣服。
过了一会儿,她心里生出无限的同情,暗想道:"愿上苍可怜可怜她的命运!"
雅固丝坦卡一定发觉她态度改了,勉强说,
"雅歌娜并非没有罪,但是社区长更不应该。"
"对,是他——他该为一切罪过受处罚,"汉卡深表赞同,长工彼德用感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他们已估量过公众的心情。普洛什卡和柯齐尔夫妇在村子里来来去去,鼓动村民对抗社区长,直忙到半夜。普洛什卡到各家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噢,噢,我们有一个了不起的社区长,是全区最强壮的家伙!"
他看大家领会不出他话中的要旨,就请他们上酒店,某些小地主农夫已经聚在那儿,他殷殷劝大家饮伏特加酒,看他们满脸通红,就回头攻击社区长:
"我们的社区长真会办事,呃?"
柯伯斯小心翼翼地说:"而且不是第一回了。"
"我知道他的事情……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说。"席科拉吼道。他喝得醉醺醺,身体靠着吧台。
"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也知道……我不说。"他继续咆哮。
普洛什卡又叫几杯酒,"惟一的办法就是罢免他。我们选的社区长,我们有罢免权。他刚才的行为害全村蒙羞,但是他做过更坏的事情。他老是跟大地主交往,损害社区利益。他要在丽卜卡村设学校,一定是他劝大地主把波德莱西卖给德国人。他经常酗酒,建了一座谷仓,买了一匹马,每星期吃瘦肉,他还喝茶哩!请问花谁的钱?大概不是他自己的!"
席科拉插嘴说:"我知道社区长是头猪,不过你也想把猪鼻子伸进这个食槽!"
"这个人喝醉了,胡说八道!"
"我还知道你永远当不成社区长!"
于是他们撇下他,到黑漆漆的夜空下去讨论。
第二天社区长的奇事被人批评得更厉害,因为神父禁止他搭设往年立在他家门前的圣龛。一大早他就派人去找昨天半夜才回来的多明尼克大妈。他愤怒到极点,甚至骂风琴师,还用长烟斗柄打了安布罗斯一记!
基督圣体节跟前几天一样,晴朗光明,却非常闷热和安静。打从黎明太阳就冒出火焰,空气干焦,树叶都低着头,谷物向地面弯,软弱无力,沙地像热火炭烫得人脚底发疼,大滴的树脂由墙壁在外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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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春季(24)

  热到如此真是天灾,但是村民专心准备作仪式,很少为天气烦恼。奉命在进行中扛圣物箱,圣龛姑娘们疯也似的由这一家跑到那一家,试长裙,梳头发,长辈们则尽快布置圣坛——磨坊主家,神父家门前(取代社区长家)和波瑞纳家门前各有一座,打从天亮,汉卡和家眷就拼命赶工。
他们最先完成,而且布置得很精巧,比磨坊主的圣坛更受人夸奖。
真的比那座高明。门廊前面立了一个以桦树枝交缠而成的小礼拜堂,上罩几块七彩条纹的毛织品,里面的讲台上耸出一座圣坛,铺有白餐布和细麻布,饰以小蜡烛和瓶插的鲜花,幼姿卡曾在花瓶上粘贴各种镀金纸图案当饰物。
圣坛上挂着一幅巨型的圣母像,两侧各挂几张小图片。为了加强整体的效果,他们在圣坛上空悬一具鸟笼,笼中是娜丝特卡带来的画眉鸟。
他们由大门口筑出一条巷道,是枞树枝和桦树枝交替构成的,枝丫插在地上,整整齐齐掩上黄沙,沙径上撒满菅茅。
幼姿卡采了几大把矢车菊、燕草和野豌豆,不管是圣像也好,烛台也好,凡是能套花圈的地方,她都用花圈来布置,甚至在圣坛前的地面撒遍鲜花。房屋也有份,墙壁和窗户都布置上绿叶,屋顶上插着摇摆的菅茅。
人人都卖力干活儿,只有雅歌娜例外,她大清早溜出家门,一整天不见人影。
他们最先弄好,但是太阳已照遍全村,外村来的板车声逐渐加大。
他们匆匆准备上教堂。
怀特克一个人留在围院里,成群的孩子挤进来瞻仰圣坛,对画眉鸟吹口哨。他设法用树枝赶他们离远一点,硬是行不通。于是他放出鹳鸟,它偷偷走上去,用尖嘴去啄他们光裸的小腿,他们尖叫着散开了。
弥撒钟初响时,家人一起出发。幼姿卡走在前面,全身雪白,手上拿着书本,鞋面上有大红的蝴蝶结。
"怀特克,你觉得怎么样?"她在牛童面前转个身问道。
"你美得像最自的白鹅!"他赞美说。
"你的皮靴都比你有眼光!不过汉卡说全村没有人穿得这么好。"她跺跺脚,拉拉短裙说。
"隔着裙子看得见你的红膝盖,像鹅肉隔着羽毛露出来!"
"傻小子!"她悄悄警告说,"把鹳鸟藏好!神父游行会来这儿,说不定会看见它,认出它。"
"噢,不过女主人看来真漂亮!简直像火鸡!"他目送她们走上大路,兴奋地咕哝道,后来他想起幼姿卡的警告,就将鹳鸟关在马铃薯坑里,放拉帕去看守圣坛,接着他去看马西亚斯,后者照例躺在果园里。
村子里没有人迹。教堂的仪式开始了。神父出来做弥撒,风琴咚咚响,布道结束时,钟声大作,把屋顶上的白鸽都吓跑了。接着民众涌出来,穿过大门,烛火熊熊,圣像由白衣少女扛着,最后来的是神父头顶的红天幕,他手上端着金色的圣体匣。
他们排成队伍,人潮间让出一条窄巷,以闪烁的烛光当围栏,神父高唱:
"看哪,我站在你门外,噢,天主!"
群众齐声应合,声若洪钟——大嗓音直达天际!
"我的灵魂追随你的圣旨。"
他们一面唱,一面往前走,窄墓门附近挤得水泄不通,人数多极了,包括整个教区。一切贵族领地的主仆都在场,几位大地主在两边扶神父,或者手持蜡烛在附近走。天幕由教区的地主农夫扛着(也许因为最近的丑闻吧),其中没有一个是丽卜卡村的人。
他们由教堂墓地的阴影问走到白花花、眩人、炽热的旷野,艳阳照得人一直眨眼睛,他们继续随着钟楼的鸣声往前走。颂歌响了,薰香随漫天的尘土飞上晴空,烛光闪烁,鲜明的花瓣不断落下来,散在神父脚下。
人潮汹涌,他们脚步很重,大声唱颂歌,像一弯喧闹的七彩溪流,红天幕则像急流中的一条船——飘浮其中。圣旗在图片和圣徒雕像边摇曳,圣像蒙着薄纱,缀满花朵。
他们走着唱着,挤得密密麻麻,脑袋贴着脑袋,每个人都拼命唱——只当全世界都陪他颂赞天主的荣光——只当高尚的莱姆树、暗暗的赤杨、烛光下发光的水面、微尖的桦树、低洼的果园,绿野和看不见的远方——一切的一切——都衷心为颂歌伴奏,音符穿过闷热的空气,飞上亮丽的蓝天,飞向太阳!
圣歌搅动了树上的叶子,把最后几瓣鲜花吹落下来!
神父在波瑞纳家的圣坛上念第一篇福音,暂时休息,又转往磨坊主家。
现在天气更热,很快就热得叫人受不了。每个人的喉咙干得像灰沙,太阳四周蒙着一层白雾,灿烂的天空飘着长长的纹丝状纹理,空气过热,东西的外廓线仿佛隔着沸水看去一般,抖抖颤颤的——暴风雨快要来了。
进行大约历时整整一个镜头,神父浑身汗水,脸色红得像甜菜根,但他一直端端庄庄举行仪式,从这座圣坛走到那座圣坛,听民众唱许多福音,并吟诵多首颂歌。
有时候民众停止颂赞,云雀接着唱歌,不停地叫道:"咕咕,咕咕!"大钟永无止尽地当当响。
虽然颂歌又响了,农民们放大喉咙高歌,女人的尖嗓子和小孩的童音也来凑热闹,加上游行所带的小铃叮叮响,地面更有砰砰的足音,但是大钟声仍然很响亮——纯净,高超—一黄金般的音符飘上天际,欢愉又宏美,像铁锤敲打太阳锣,敲出伟大的旋律,在整个乡村袅袅不绝。
接着回到教堂,在室内举行冗长的仪式,风琴演奏,歌声悠扬。
会众终于解散了,天色突然转黑,远处有雷声,干燥的疾风飕飕吹来,树木互相拍打,空中满是一股股灰尘。
外村来的人立即驾车飞速离去。天上下起一阵阵毛毛雨,使空气更闷热,太阳则继续洒下无情的热浪。蛙鸣声听来微弱多了,也困倦多了。黑暗慢慢进逼,远处的风景现在已朦胧不清,雷声又响了,土青色的东方劈下一道道苍白的闪电。
暴风雨由东方来袭,沉重的板青色云团是新月状分布,蕴含雨丝——说不定含有冰雹哩。风雨在树梢呼啸,吹过麦田,鸟儿吱吱喳喳飞到屋檐下躲雨,连狗都急着回家。牛群也从田野间回来了,灰尘旋涡和灰尘柱在路面飞舞,雷声愈来愈近。
不一会儿,太阳隐在铁锈色的蒸气团中,隔着蒸气望去,宛如隔着半透明的玻璃板。雷声逼近村庄,不时有疾风吹来,真能把大树连根拔起。第一阵雷霆远远打在森林的某一个地方,整个天空霎时变成深土色。太阳不见了。狂风怒号,雷霆连续落地,地面被雷声震得隆隆响,黑色的天空出现一条条闪雷,突来的闪光简直要把人的眼珠子给挖掉。
住宅随各种声音而颤抖,一切生物都吓得畏畏缩缩。
幸亏暴风雨斜着飘走了。闪电打在远处的某一个地方,狂风没造成灾难就已减弱,天空再度放晴,晚祷之前下了不少雨,带来一阵洪流,谷子霎时被冲倒,水车池涨得好高,每条阴沟、田埂和犁畦都涨满起泡的污水。
直到黄昏,一切才恢复正常,雨停了,太阳在西天的云彩间露面——像鲜红的大火球。
等这时丽卜卡村舒了一口气,村民望着门外的风光,感恩地呼吸凉爽空气和雨后的泥土味儿,尤其是园内小桦树和薄荷树的清香。路上的水洼在夕阳下呈红色,树叶和绿草晶莹发亮,起泡的溪塘像液态的烈火,热热闹闹地流向水车池。
一阵微风搅动了刮倒的谷子,如今森林和田野传来一股爽快的凉意。孩子们大声欢呼,跑到小溪和阴沟去玩水,小鸟在枝头啾啾叫,家犬到处乱跑,神父的珠鸡由树篱上传来清脆的音符,所有的路面和房屋四周都充满谈话声和快活的叫声。不久磨坊附近有人唱起情歌来,
"长期长期鹄候,我浑身露水。
爱人,爱人,放我到你身边!"
田间除了赶回家的牛群哞哞叫,还传出某一位牧人的歌声。
"甜心,你说黑麦一收割,
你就娶我,决不拖延。
黑麦、小麦和燕麦都割了,
我仍拿不到结婚证书!
噢,达娜达达娜!"
避风的板车现在逐一开走,不过有许多邻村的农夫留在丽卜卡村做客——也就是不久前曾好心来帮女人种地的朋友。他们在比较富有的农夫家接受招待,酒菜丰盛极了;比较穷的人则带好心的朋友上酒店,享受宾主欢聚的乐趣,人数愈多愈快活。
几位乐师也来了,晚祷之后,酒店里传出小提琴曲、低音提琴的喧哗声和低沉的鼓声。
复活节以来,大家没机会作乐,更想挤在一起玩乐一番。
来的人太多了,酒店容不下,不少人得坐酒店外的圆木头,不过现在天气晴朗,天空呈壮观的金色,他们一大群一大群坐在那儿,叫酒来喝。
酒店里挤满年轻人,他们立即跳起奥伯瑞克舞,转来转去,密实的人潮和脚步震得墙壁和地板不住呻吟。谁跟娜丝特卡带头跳?除了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还有谁呢?他弟弟安德鲁一直拉他的袖子,劝他别跳,他根本不听,他心情愉快又任性,痛饮伏特加,硬要请娜丝特卡和酒友们喝,扔些五科培的钱币给乐队,叫他们奏乐起高一点。他搂着娜丝特卡的腰,大声叫:"来,小伙子们,活跃些!照波兰人的作风用力踏脚!"
他像奔逃的小雄驹在屋里飞呀转呀,拼命叫,拼命踩地板。
安布罗斯咕哝道:"他的靴子里没垫茅草,那个小浪子!"他望着酒客们,喉咙因贪饮而抽搐。"像链枷似的,他猛挥手脚!……希望别脱臼!"他说话更大声,走得更近。
马修恶狠狠地说:"当心你的一只脚脱臼。"指的是老头的木腿。
"噢,我真想跟你共饮!"他邀宠般笑笑说。
"喏,醉鬼!当心别把酒杯吞下去!"马修说着,倒出满满一杯,转身背对他。社区长的弟弟乔治正跟一小圈人低声说话,他们挤在吧台边用心听,没注意周围的舞客或面前的伏特加酒。他们一共有六个人,都出身于当地最好的家庭,对于讨论中的问题很关心,不过酒店愈来愈吵,愈来愈挤,他们立即转进犹太人跟客人共用的私人客厅。
房间实在很小,挤满犹太娃儿的床铺,餐桌旁很难找到空位。一根牛油蜡烛插在屋椽上挂的铜制分叉烛台里,发出烟蒙蒙的火焰。
乔治两度传酒瓶,喝酒,却没有人提到刚才中断的话题,最后马修酸溜溜地说:
"喏,乔治,我们听你说,我们都坐在这儿,像乌鸦期待暖雨!"
乔治还没开口,铁匠进来了,他跟大伙儿打招呼,四顾找座位。
"啐!黑面儿来了,老是在没播种的地方冒出芽来!"马修脱口而出,不过,为了压熄对方的怒火,他立即说,"麦克,敬你!"
铁匠一饮而尽,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玩笑说:"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秘密,也许这儿不欢迎我?"
小普洛什卡回答说:"你说得对!跟德国人这么要好——星期五陪他们吃咸肉喝咖啡——这种假日,你继续陪他们不是更好吗?"
"你说话像醉鬼!"
"我说的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你经常跟他们交往。"
"谁给我工作,我就帮谁干活儿,我不挑剔。"
瓦尼克暗示说:"工作!你跟他们之间不只是工作方面的交情。"
普里契克意味深长地说:"是你对大地主和我们森林所做的那种工作。"
"嗬!看来我是跟审判官会面啰!你们好清楚!"
乔治冷冷盯着铁匠可疑的眼睛说:"别惹他。他有办事的自由……我们也有办事的自由。"
"万一有宪兵隔着窗子偷看。"铁匠想故作嘲讽,却不太成功,嘴唇气得直抽搐,"他会以为你们有阴谋。"
"我们也许有阴谋,却不是对抗你,麦克,你不配。"
他听了,戴上帽子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他闻到一点风声,跑来探察详情。"
"他说不定会在外面偷听。"
"让他听嘛,他会听到几句跟他有关而他不喜欢的话!"
乔治一本正经说:"现在听我说,弟兄们!我说过,德国人还没有买波德莱西,但是买卖契约随时会签署。他们说下星期四。"
"我们知道,问题是可行的办法!"马修焦急地说。
"乔治,给我们一点忠告吧,你有办法,你读过不少书,又常常看报。"
"你们知道,德国人若买下来,定居在我们的隔壁,情况会像戈卡,我们丽卜卡村连呼吸的空间都没有。"
"我们的父辈叹气,搔头,想不出办法。"
"但是他们不会把田地移交给我们!"几个人同时大叫。
另外一个人大嚷:"德国人,他们算什么?有些定居在莉西卡,我们农夫买尽他们最后一亩地。不错,戈卡是另一种情形,不过全怪我们自己,我们酗酒,我们不断打官司,到头来全部去讨饭。"
"咦,那我们以后也可以买下波德莱西!"安提克的堂兄弟颜德瑞克·波瑞纳说。
"说来简单。目前我们连一英亩六十卢布都拿不出来,日后怎么付得出一百五十卢布的价钱?"
"如果我们的父亲肯将每个人该得的财产分给我们,我们补救事态就容易多了。"
"这是真话。那我马上就能想出办法。"
乔治插嘴了。"噢,你们这些傻瓜,土地完完整整,我们的长辈都只能维持起码的开支,你们想凭一小块地存钱吗?"
他们哑口无言——被他提出的真实证据吓呆了。
他继续说:"不,祸害不在于我们的父亲不让出地产,而在于丽卜卡村地狭人稠。祖父时代养活三口人的田地如今得养十个人。"
"你说得真对!是的,真对。"他们都有同感,觉得羞愧。
有人建议说:"那我们买下波德莱西农场,大家分。"
"你可以买下整个村子,但是钱从哪里来?"马修哼道。
"等一等,说不定我们能想出办法。"
"你们爱等就等吧,我等够了,觉得恶心。我要离开乡下,到城里去!"
"随你便。但是我们得留下来采取某些行动。"
"滚他的!空间好挤,我奇怪墙壁怎么不裂开,我们每一家都住了好多人,吵得要命,附近则有广大的土地,只等人去接收。不,就算我们饿肚子,也筹不出钱来买,我们更不可能借到钱。滚他的!"
这时候乔治告诉他们别的国家是什么情形,他们伤心地聆听,最后马修打断他的话:
"别人富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给肚子饿的人看一碟菜,然后收起来,他的肚子能饱吗?别的地方人民有保障,这里没有,每个人都像荒地上的野树,无论成功与失败——只要他缴税金服兵役、服从官员——谁理他?"
乔治默默听他说完,然后重新开始。
"只有一个办法能得到波德莱西。"
这时候大家更贴近他,因为大房间突然闹嚷嚷,玻璃窗为之震动,音乐停了。有人出去,回来笑着向他们报告外面的情形,原来多明尼克大妈拿一根细根来找儿子,造成可怕的骚乱。她要打他们,赶他们回家,但他们顽抗到底,叫她离开酒店,现在西蒙喝个痛快,安德鲁大醉,对着烟囱怒吼。
大家不想再听那些事儿,乔治开始阐明他的计划。原来是叫村民跟大地主和解。以一英亩森林换四英亩波德莱西的土地!
这种解决办法有可能成功,他们又惊又喜,乔治告诉他们普洛兹克附近有个村庄曾做过类似的协议,他是在报上看来的。
"对我们农夫很有利!犹太人,再来点伏特加酒!"小普洛什卡隔着房门大叫。
"是的,每三英亩林地换十二英亩麦田!"
"十英亩可以换一大块地!"
"不过,他该另外让我们捡点柴火!"
"而且各加一英亩森林边的草地!"
"还要一点建筑用的木料!"
人人都加上新条件。
马修冷笑说:"各加一匹马,一辆板车和一匹母牛!"
乔治嚷道:"安静!现在地主农夫得开个会,然后去见大地主,说出他们想要的条件。说不定会谈成。"
马修中途插嘴:
"除非尖刀架在脖子上,他不会答应的。现在他需要钱,德国人随时会给他。反之,我们村民抓脑袋开会,他们的太太也提出忠言,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大地主早就卖了地,不理我们,有钱等官司结案。乔治的计划很好,但是我觉得需要反过来才行得通。"
"马修,说下去,给我们一点建议。"
"不空谈——不开会——而是采取行动,像我们争取森林一样!"
乔治咕哝道:"行动有时候可能,有时候不可能,"
"我说有可能……不是用同样的办法,却可达到同样的目标——我们去叫德国人不要冒险买波德莱西农地!"
"他们是傻瓜——怕我们,肯乖乖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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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春季(25)

  "他们若不答应,我们就告诉他们:他们不许播种或建房屋……也不能越过他们的田地一步。你们以为他们不怕事?咦,他们会像我们在地底熏出来的狐狸。"
乔治突然说:"皇天在上,这种威吓语会使我们再坐一次牢!"
"我们不会永远坐牢,等我们出狱,他们就惨了……他们不是傻瓜,会先考虑跟我们对抗有没有好处。等我们将买主赶走,大地主的口气就不同了。否则……"
乔治无法再保持缄默。他跳起来,尽可能劝他们别从事这么冒险的战斗计划。他指出这样会吃官司,全体又有新的灾祸,说不定会以造反的罪名入狱,关好几年!他还说,也许跟大地主和平商议就行了。他继续发言,说得面红耳赤,吻大家,求他们放弃这个念头。行不通,他的话完全没效果,最后马修说:
"你在说教!你的口气跟书本差不多,却不合我们的需要!"听了这句话,大家开始用拳头敲桌子,七嘴八舌说话,热烈叫嚷:
"万岁!万岁!打倒德国人!长裤仔滚蛋!马修说得对,我们都照他的话去做,谁若害怕,就叫他躲起来算了!"
他们好兴奋,理性全失。
这时候犹太人拿一瓶酒进来,他一面擦桌上的酒渍,一面聆听,然后腼腆地说:
"马修给你们的忠告好极了。"
"什么!颜喀尔现在反对德国人?怎么可能?"他们讶然叫道。
"因为我喜欢跟本乡本土的人站在同一边。我们住在这里——可怜兮兮,但是靠上帝帮忙,我们还可以活下去……等德国人来,不但可怜的犹太人,连一条狗都没有东西吃……噢,愿他们都死掉!愿瘟疫扫除他们!"
"什么,犹太人跟我们站在一边!谁听过这种事!"他们感到很惊讶,简直愣住了。
"是的,我是犹太人,却不是森林的野人,我跟你们一样生在此地,我父亲和祖父也是这儿出生的!……我难道不是你们之中的一分子?……对你们有利的事对我也有利,你们地主农夫的产业愈大,我跟你们做的生意也愈多。你们对抗德国人的计划我准备支持,提供一整瓶甜酒……祝你们健康,噢,波德菜西的地主农夫!"他大声说着,举杯敬乔治。
后来他们喝了很多酒,非常高兴,差一点忍不住吻犹太人的长须,他们把他当作自己人,复述整个计划,每一细节都和他咨商。过了一会儿,连乔治都不那么忧郁了。
但会议已近尾声,马修跳起来。他嚷道:"弟兄们,到大房间去,我们伸伸腿!今天够了。"他们一起进去。
马修立即把苔瑞莎由另一个男伴怀里抢过来。别人也学他的榜样,请出屋角的女孩子,呼叫乐师,并开始跳舞。
乐师们突然用劲演奏,他们知道马修赏钱和揍人都很干脆。
酒店的人终于认真跳起舞来,额头直冒汗,嗓音、顿足声、音乐和叫嚣传到户外,宛如由每一道裂缝渗出沸腾的大锅,门外的人也玩得很痛快,碰坏对酌,聊天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兴奋。
天黑了,星光强烈又鲜明,树木呢喃作声,泥沼传来沙哑的蛙鸣,不时有甲虫嗡嗡飞过去。夜莺在果园唱歌,到处暖洋洋、香喷喷的。大家也渴望享受清凉的夜风,不时有一对情侣互搂着腰肢跨出酒店,消失在暗影间。外面的谈话声太响了,说话又快,大家一起发言,几乎听不清楚。
"……我一放开阉猪,它还来不及将鼻子伸进她的马铃薯堆,看!她就攻击我,并哞哞乱叫!"
"……把她赶出村外!要她滚蛋!"
"……记得我年轻时候,大家也赶过这种人。她甚至在教堂前面被打得浑身鲜血,然后赶到界标外,从此我们就太平了。"
"……犹太人,一蒲式耳,快!"
"……我们新选一位,大家都这么说。"
"……把恶种砍掉,免得根扎得太深!"
"……现在你敬我,我告诉你一件事!"
"……拉住公牛角,别放松,直到它倒地为止!"
"……二英亩加一英亩等于三英亩,三加一等于四!"
"……喝吧,兄弟,亲得像同胞!"
断断续续的句子由暗处喷出来,搞不清说话的是谁。听者又是谁;后来安布罗斯喝醉了,由这个圈子转到那个圈子,老是哭哭啼啼要一杯酒喝,不过他摇摇摆摆,几乎走不动。
"你,佛依特克,我曾为你施洗,我替你敲结婚钟,敲得手臂发麻。噢,弟兄,才一杯!还是要请我整整一打兰?我会敲她的'安息钟'让你娶第二位太太——年轻,皮肉像大头菜一样结实!兄弟,整整一打兰,拜托!"
年轻人继续跳舞,毫无倦态,屋里满是女裙和头巾外套的沙沙声。有人随音乐曲调唱歌大家玩得好热闹,连老太婆都跳跳蹦蹦和尖叫。雅固丝坦卡挤到中间,叉腰踩地板配合打油诗的节拍:
"我从来不怕恶狼,就算它们
有二十多只;
也不怕敌人,就算我要抵挡
十倍乘十倍的数目!"
10
基督圣体节到下星期日之间,马修、乔治和他们的朋友觉得日子过得好慢。马修暂时搁下斯塔荷家的造屋工程,别人也放下工作,日夜忙着扇动村民对抗德国殖民者,要他们相信有必要将德国人逐出波德莱西。
酒店老板支持他,拼命动舌头,请反对者喝酒,甚至借钱给他们。不过,进展很吃力。长老搔搔头,叹口气,要找女眷商量才肯拿定主张,她们则一致责备反德国人的举动。
她们叫道:"这是什么傻念头?我们为森林受的罪还不够吗?一件灾祸还没完,他们又要惹起第二件?"村长太太平时很文静,这回差一点用长扫帚打乔治!
"你们若敢挑唆我们再造一次反,我就向宪兵告密!懒惰的家伙!他们不想工作,只想闲逛!"她在家门外对他穷吼。
巴尔瑟瑞克大妈也凶巴巴地骂马修:
"你们这群游民!我要放狗咬你们!……是的,另外还准备好一锅滚水!"
于是她们一致对抗马修他们的说辞,争论和哀求一概不听,也不听人讲道理。她们吵吵闹闹反对男人,边吵边哭。
"我不放我丈夫去!我要黏着他的头巾外套衣摆,就算他们打断我的手,我也不放!我们的灾难够多了!"
马修气得骂人。他非常失望,公然说:"愿地狱的雷霆打中你们大家——像雨前的喜鹊,老是尖叫,尖叫——教女人智慧语,还不如教小牛说人话呢!"
他诉苦说:"别理她们,乔治,你永远得不到她们的谅解。这女人若是你太太、说不定还会听你说话。否则她惟一会接受的论题就是——棍子!"
乔治说:"不,暴力没有用。我们得另外想办法劝她们。开头千万别反驳她们的话,得表示同感……慢慢诱劝她们回心转意。"
他不愿认定一切已没指望。虽然他起先反对这个计谋,但是,他一旦相信只有这个办法,后来就全心投入了。他是大胆又固执的家伙,无论做什么事都决定要做成,不因任何事故而灰心。她们请他吃闭门羹。他隔着窗子跟她们说话。她们恫吓他,他不发脾气,拼命讨好她们,跟她们谈儿女,赞美她们整洁的作风,渐渐说到正题,对某个人失败了,他就劝另外一个人。整整两天,村子里到处看到他的形影:在民宅,在菜圃,甚至在田地四周,东拉西扯,终于谈到他要说的题目。对于听不懂的人,他用泥沙画一幅波德莱西地图和分隔法,让人看出战斗计划对每个人的好处。尽管有这些策略,若非罗赫帮忙,他很可能白费心血。星期六下午,他们看村民不肯支持他们,就请罗赫到波瑞纳家的谷仓后面,虽然怕他反对,仍向他袒露心声。
他想了一会儿,回答说:
"这是违法的行动,不过我们没有时间采取别的办法——我乐意帮助你们。"
他立刻去找教区神父。神父坐在花园里,仆人在附近割马草。事后仆人告诉他们,神父起先生罗赫的气,不肯听他说,并堵住耳朵,后来却并坐谈了好久,罗赫一定说服他了。傍晚民众下田回来,神父到外面假装透透气,挨家挨户走过(先谈些不相干的事情),后来主要是跟妇女商谈,在她们耳边说了下列的话,
"小伙子用意良好,得趁来得及的时候赶快。你们下定决心吧,我去找大地主,劝他答应。"等他克服了女人的异议,农民们渐渐看出神父赞许的计划值得遵行。
晚上他们还辩论半天,但是星期天一早他们就作了决定:晚祷后由罗赫带头去谈判,他会跟德国移民商谈。
他答应去谈,他们欢呼跑回家。他坐在波瑞纳家的门廊上数念珠,沉思默想。
时间还早,他们刚清走早餐的餐具,彼德还没吃完。天气暖和而不闷热,燕子像子弹掠过天空。太阳已升到屋顶上,背光处的草叶挂着露珠,亮闪闪的,田野吹来一阵麦香风。
房子星期天照例安安静静。女人忙着打扫,孩子们在户外用大粥碗吃粥,挥汤匙大叫,不让拉帕走近来;母猪在墙边晒太阳,呼噜呼噜作声,小猪仔用鼻子去碰它的腹部讨奶吃;鹳鸟把母鸡赶走了,跑来跑去追逐庭院中嬉戏的小雄驹;果树喃喃低语,树枝不停摇曳,外面的田野传来蜜蜂嗡嗡飞的声音,云雀的歌声在空中回响。
星期天实在太静了,只听见水塘附近的鸭子呱呱叫,或下水洗浴的少年嘻嘻哈哈。
阳光下的路面明亮又冷清,路人很少很少。女孩子在门阶上梳头发,一位牧羊人呜呜吹风笛。
罗赫数念珠,这一切声响他都听见了,不过他大部分时间在想雅歌娜的事情,听她在屋里瞎磨蹭,有时候来到他后面,有时候到院子去,回来看见他的目光,她垂下眼皮,面红耳赤。他为她难过。
"雅歌娜!"他抬起眼睛,慈祥地说。
她吸一口气,停下来,以为他会再说些话。但是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喃喃吐出一两个含糊的字句就闷声不响了。
她又走开,坐在敞开的窗口,倚着窗台,凄然眺望晴朗的风光,看白云像野雁飘过天堂的亮丽田野。她深深叹一口气,红红的眼帘不止一次地流下眼泪,沿着面颊往下淌,如今她的粉脸憔悴又消瘦。最近几天她吃了多少苦头:每次她走过,女人就转身背对她,有人还在她后面吐口水,她的朋友转头不看她,青少年蔑然大笑,古尔巴斯家的么儿有一次对她扔泥巴嚷道:
"社区长的姘妇,你!"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刺伤了她,她羞得透不过气来。
不过,凭上帝之名发誓,这一切能完全怪她吗?他把她灌醉——醉得一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他们都指责她,全村避之惟恐不及,把她当做带毒的传染病患,没有人起而维护她。
她现在能上哪儿?他们会请她吃闭门羹——不,甚至放狗咬她。逃回娘家没有用,母亲不顾她哀求和啼哭,差一点赶她走……要是没有汉卡,她会寻短见……是的,惟有安提克的妻子仗义帮忙,不让仇人攻击她!……不,不,不!罪不在她,而在社区长!他诱惑她,逼她犯罪……但是罪孽最深的是……他!……那个老怪物!(她指她丈夫!)"他束缚了我的一生……我若是自由的女人,谁敢这样伤害我?不,谁也不敢……而我跟他享过什么福?没有生机也没有自由!"
她继续沉思,悲哀化为怒火,心事重重地在屋里踱来踱去。"说实话,他是我一切痛苦的泉源……没有他,我会跟别人一样,安详过日子……魔鬼安排他来挡我的路,用田地诱惑我母亲……现在我得受苦……受苦——噢,愿尸虫赶快吃掉你!"
愤怒最强的时候,她隔着窗口看外面,发觉丈夫的荐床摆在树下。她跑出去,低头对他狠狠嘘道:
"死吧,老狗,死吧!愈快愈好!"
他的眼睛骨碌碌转向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句话,但是她已经走了。这一发泄,她松了一口气,她有对象可以发泄满腔的怨尤!
她回来的时候,铁匠站在门廊上,假装没看见她,继续跟罗赫说话,抬高嗓门:
"马修告诉村里的每一个人:你要率领他们去对抗德国人。"
"他们求我,我打算陪他们去会见我们的新邻居。"他强调最后几个字。
"丽卜卡村民正为自己铸造新刑具——如此而已。大地主那件事冲昏了他们的头,他们以为一群拿棍子叫嚣的暴民就能阻止德国人买地。"
他气极了,几乎无法自制。
"也许他们宁愿不买,谁知道呢?"
"噢,当真!地皮量过了,家眷也来了。他们正在挖井,立基石!"
"这我知道,证书还没到公证人面前去签署。"
"等于签署好了,他们跟我发誓过。"
"我是说我确知的情形,万一大地主找到更好的买主……"
"反正不会是丽卜卡村的人,这里谁都没有强烈的钞票味儿。"
"乔治计算过,就我看来……"
他鲁鲁莽莽打断罗赫的话:"噢,乔治!他最多事,哄骗村民,只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好,我们看看结果如何,我们看着吧!"罗赫静静一笑,如此作答,发觉铁匠气得扯掉一撮胡子。
他看信差走进庭院,大声说:"警察局的保罗来了!"
保罗说:"给汉娜(即汉卡)·波瑞纳的公文。"并由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汉卡忧心忡忡把信翻过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念给你听。"罗赫说。
但是,铁匠走到后面,隔着他的肩膀看信,罗赫立刻折起来,若无其事地说:
"批准你以后每星期探望安提克两次。"
罗赫等铁匠走了,才跟汉卡进屋。
"信上写的并不是我刚才说的那回事,我觉得内容不该让铁匠知道。当局劝你说,你若找到充足的保证或者付五百卢布给法庭,安提克马上释放——你怎么啦?"
没答腔。她说不出话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先是发红,然后自得像死人,泪眼模糊不清。她伸出两只手臂,深呼吸,趴倒在圣像面前。
罗赫出去坐在门廊上,又看了一遍公文,兴奋地微笑。他隔一段时间才再度进屋。
汉卡跪在地上,满面感激的红光,心高兴得快要迸裂了。断断续续的叹息和低语使房间仿佛布满火焰,以她的热血为燃料,直冲到圣母跟前。她几乎受不了这份幸福,泪如泉涌,洗去往日悲哀和受苦的回忆。
最后她站起来,擦去热泪,对罗赫说:
"现在我能承受未来的一切。再严重的情形也不会像过去那么凶险。"
他用诧异的眼神目睹她心境的变化。她两眼发光,双颊不再苍白,反而充满血色,她不再驼背了,看起来年轻了10岁。
他说:"把东西卖掉,快一点。凑好钱,我们明天或星期二去接安提克。"
她迷迷糊糊,一再复述这几个字:"安提克要回来了——回来了!"
"别跟人说!等他回来大家就知道啦。啊!我们得保留到他无条件释放为止,否则铁匠会查保释金是哪里来的。"
他低声吩咐她,她答应服从,对幼姿卡却例外,她不得不告诉她,向她吐露快活的秘密。汉卡一个人几乎承受不了喜悦的重担。她像醉酒的人走来走去,吻孩子们二十多遍,跟小雄驹说话,跟猪仔说话,跟鹳鸟闹着玩,拉帕在她后头跟上跟下,又静静盯着她的眼睛,仿佛约略了解这件事,她对它耳语说:
"别告诉人啊,傻东西!男主人要回家了!"
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跟马西亚斯说话,向他细诉一切。他的眼球乱滚,仿佛很害怕,含含糊糊发出声音。她忘了整个世界,幼姿卡只得提醒她准备上教堂。
她实在太高兴了,甚至叫雅歌娜陪他们去,雅歌娜不肯。
没人告诉她这个消息,但她听见许多片断的话,看汉卡高兴到极点,不难猜出是怎么回事。她也为此而开心,默默怀着希望,她不在乎遇见村民,跑回娘家。
她到家的时候,一场可怕的口角正达到高潮。
早餐后,西蒙坐在窗口抽烟,满屋子吐痰,考虑和斟酌了好久,多次看他弟弟。终于说:
"娘,给我一点钱,我要作结婚预告。神父叫我晚祷后去接受宗教调查。"
"你要娶谁?"她冷笑说。
"娜丝特卡·葛拉布。"
她不再说话,忙着照料火炉上的锅子。安德鲁添上一点薪柴,虽然火势很旺,他由于害怕,仍拼命吹火。西蒙等母亲答复,看看没有下文,又说了一次。这回口气更坚决。
"我需要一张五卢布的钞票,因为还得举行订婚典礼。"
"噢!你派代表去求婚了吗?"
"克伦巴和普洛什卡去见过她。"
"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啰?"她格格笑得下巴直抖。
"当然。"
"她是'瞎母鸡碰上一粒谷子',呃?想想她这穷光蛋,怎么可能拒绝嘛!"
西蒙皱起眉头,等着听她说下去。
"你,到水塘给我提水;你,安德鲁,把猪仔放出来,、它正在哀哀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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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春季(26)

  他们死板板服从。但是西蒙回来,他弟弟也在火炉边瞎忙的时候,老太婆厉声吩咐说:"西蒙,拿水给小牡牛喝!"
"你自己拿,我不是你的女佣!"他大胆回答,趴卧在高背椅上。
"你听到没有?安息日别逼我处罚你!"
"你有没有听到我要钱?"
这时候她发火了:"我不给钱,也不答应你结婚!"
"我可以不征求你同意!"
"西蒙,控制你的脾气。别让我发火!"
他突然倒在她跟前,谦卑地抱她的脚跟。
"看,娘,我哀求,我恳求你,我像狗蹲在你面前!"
他因啜泣而哽咽。
安德鲁也匍匐在她脚下,吻她的手,可怜兮兮哀求和苦哼。
她气冲冲拒绝他们,并猛挥拳头。
她嚷道:"若敢反抗我的意旨,我就把你们赶出去喝西北风!"
现在西蒙的犹豫期过去了。她的话激怒了他,他热血沸腾。帕奇斯家人天生的顽抗性占了上风,他直挺挺地站着,大步向前。
他吼道:"给我钱!我不再等了,也不再哀求!"
"休想!"她一面怒喝,一面回头找攻击的武器。
"那我来找!"
他像野猫,一步就跳到大柜子前面,将盖子扭开,把里面的衣服抓到地板上。她尖叫一声扑向儿子,起先想把他拉回来,但是他一动也不动。于是她一手抓住他浓密的头发,另一手掌拦他的面部,同时踢他的身体,嘴里更尖叫个不停。他一把甩开她,继续找钱,没想到鼠蹊重重挨了一脚,就用力推开她,结果她平摔在地上。不过,她霎时爬过来,抓起火钳冲向他。他不想跟母亲打架,只设法自卫,想抢她手上的火钳。这一鼓噪,屋里充满杂音;安德鲁流了好多泪,围着他们转,大声哭大声叫:
"噢,娘!拜托!噢,娘!"
雅歌娜正好进屋,跑过去阻止冲突。没有用。多明尼克大妈像水蛭般黏着他,怒气冲冲地打他,他则想办法跳开;她的攻势更凶猛,拼命打他,他痛得发狂,也还手了。
他们像斗犬扑向对方,蹒蹒跚跚在屋里前进和后退,猛撞墙壁和家具。
现在邻居们来了,拼命拉开他们,但是没什么用,打斗继续下去,母亲痛揍儿子,儿子则尽量不让母亲接近。最后他失去耐性,使出全力,抓住她的腰,把她甩开。她像木头跌在熊熊的炉火上,碰到一锅锅的热水;整个铁笼哗啦一声跟着倒下来!
他们立即把她扶出倒塌的砖堆。她严重烫伤,但她不顾疼痛,也不顾衬裙着火,还想扑过去打他!
她疯狂大吼:"不孝子!可恨的人!滚,你滚!"大家不得不硬拉住她,扑熄火焰。他们在她烫伤的部位敷上湿绷带,她还准备冲向儿子。
"滚开!别让我再看到你!"
至于西蒙,他气喘吁吁,浑身受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上一直流血,站在那儿狼狈又惊慌地瞪着他母亲。
喧嚷刚平息,她又挣出女人圈,冲向炉背西蒙挂东西的竿子,把东西全部拉下来,扔到窗外。
"走!但愿我不再看到你!这里没有一样财物是你的,全是我的!……就算你饿死,你也得不到一块地,一口粮食!"她使尽余力大嚷,最后痛得受不了,才倒地尖叫和呻吟。
她被人抬到床上。
挤进来的人太多了,屋里塞得满满的,过道也挤满了人,连敞开的窗户都被人头堵死了。
雅歌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手足无措。老太婆哀哀叫不停。这也难怪,她的面孔和脖子都严重烫伤,手臂灼伤,头发烧掉,眼睛什么都看不清。
西蒙出去,坐在小果园靠墙的地方,下巴枕着拳头,僵如死尸,浑身青紫,脸上有污血块,他正在听母亲呻吟。
过了一会儿,马修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说:
"到我们家去。现在这儿没你的事了。"
"我不走!……土地是我的,祖先的土地,我的土地,我要留在这儿!"他执拗地咆哮说。
无论人家怎么劝,怎么求,硬是说不动他,他静静坐着,不说一句话。
马修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在他附近坐下来,但是安德鲁将母亲扔出的衣物打成一个包袱,放在哥哥前面,怯生生说:
"走吧,西蒙!我跟你走!"
他哥哥叫道:"噢,母狗!"并用力捶墙壁,安德鲁听了很害怕。"我断然说过不走,我就一步都不走!"
他们又沉默下来,屋里传出可怕的尖叫。安布罗斯来为老太婆裹伤。他在烫伤和灼伤的部位敷上新鲜未加盐的奶油,罩上某一种药草的叶片,上面再涂一层凝乳,用湿绷带扎好。他听见弥撒钟响了,吩咐雅歌娜不时在布条上加些冷水,就匆匆赶去教堂。
真的是弥撒钟。路面挤满了人,板车喀哒喀哒开过去,很多故旧来看病人,最后雅歌娜只好关上房门,躲避探头探脑的邻居,只有席科拉太太留下来陪她。
屋里再度静下来。多明尼克大妈不作声。喃喃的琴音依稀可辨;歌者的嗓音和悲哀、抚慰、颤抖的旋律隔着果园飘进耳膜。
两个年轻人还坐在屋外。马修低声说话,西蒙点头作答,安德鲁躺在草地上,盯着哥哥抽的香烟呈杂乱的线形飘上茅顶,宛如泛蓝的游丝。
最后马修站起身,答应下午再来访。他想上教堂,但是看雅歌娜坐在水边,就向她走去。
她的水桶满满放在旁边,她正在水车池洗脚呢。
"雅歌娜!"他低声叫,并来到赤阳树下。
她立即放下膝头的裙子,回眸盯着他——泫然欲泣,眼神充满痛苦和悲哀,他心痛极了。
"怎么啦,雅歌娜?你不舒服?"
树木静静摇摆,一阵亮光和影子落在她明亮的头部,像一阵绿色和金色的阵雨。
"没有,不过我事事不顺利。不顺利。"她转头不看他。
"我若能帮得上忙……或给你忠告……"他和和气气地说。
"什么?你最近在我的菜园不是掉头不理我……后来就没再走近我吗?"
"因为你摒斥我嘛!……我怎么敢呢?噢,雅歌娜!"他的语气很温婉,充满同情。
"是啊,不过我在你背后叫你,你——不肯听!"
"你在背后叫我,雅歌娜?真的?"
"真的——我差一点死掉,没有人走近我。我是可怜的弃儿,人人都有权羞辱和虐待!"
她满脸发烧,尴尬地转过脸去,用脚打水——马修正在想心事。
继之而来的沉默中,风琴曲继续叮叮咚咚响——呈一股芳醇的音脉。水车池闪闪发光,涟漪由雅歌娜脚下在外滚,活像虹光色的大蛇,她和他互相传递温暖的目光,视线交缠在一块儿。
马修愈来愈着迷,他恨不得搂住她,把她当小孩子来抚弄,贴在胸口,温温柔柔安慰她。
"我以为你不太友善!"她低声说。
"我从来不会那样,你知道的。"
她说:"去年也许不会。"又不假思索地说,"但现在你跟别人抱着同一种看法。"
他突然想起来了,愤怒和忌妒噬咬着他的心。
"因为……因为你曾……你是……"
他说不出哽在喉咙的坏话,克制自己,生硬地说:
"再见!"
他转身要走,怕他会出口责备她跟社区长胡来。
"你又走了——为什么?我哪一点对不起你?"
她觉得惊愕和痛苦。
"没有——没有……不过——"他匆匆说着,凝视她深蓝的眸子,悲哀、愤怒和柔情逐次在心中出现——"不过!雅歌娜!千万甩掉那可恶的人!甩掉他!"他急切地说。
"哈!我可曾说他的好话?我可曾留他?"她气冲冲地大喊。
马修站在那儿,困惑又犹豫。
她泣不成声,泪水流下滚烫的面颊。
"噢,他欺负我——剥夺了我的神智……没有人挺身替我指控他!……没有人慈悲为怀,你们都叫道,'打倒她!'"她凄然哀叹。
"流氓!我要找他算账!"马修握拳大声说。
"是的,找他算账,马修!找他算账!你将可以……"她急切的恳求在唇边愈来愈微弱。
马修不说话,匆匆上教堂。她在塘边坐了很久,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支持她,不许别人欺负她。
"也许安提克会!"她的脑子闪过这个念头。
她回家,心里暗自期待,有点开心。
民众走出教堂,钟铃当当响,空气中满是笑声,但是行经多明尼克大妈家的人默默走过去,互相使个忧郁和意味深长的眼色。
她家听不到午餐时响彻村头村尾的喜乐声音。她躺在那儿呻吟,没有人急着去看她。雅歌娜在母亲身边待得太久,觉得很难受,不时到门廊,有时候甚至走到大门口,否则她就坐在窗边看外面,想换换环境。西蒙坐在外面一动也不动,只有安德鲁想起该做午餐了,就动手去做。
饭后一会儿,汉卡来探望。她兴奋得出奇,东问西问,对受难者很关心,却不时偷偷用烦恼的目光看雅歌娜一眼,深深叹息。
过了一会儿,马修顺道来看西蒙。
"你要不要跟我们去找德国人?"
"我不离开这个地方,这是我爹的土地,也是我的,我寸步不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你是大蠢驴!你若愿意,就在这里坐到明天吧。"马修为他的愚行而发火。当时雅歌娜正送汉卡到大门外,他陪汉卡一起走,看都不看雅歌娜。
他们走水车池那条路。
"罗赫离开教堂没有?"他问道。
"离开了,很多农民在等他。"
他回头望,看见雅歌娜目送他们。他连忙掉转脑袋,垂下眼皮问汉卡:
"神父是不是真的在讲坛上抨击谁?"
"何必问呢?你听到了嘛。"
"我来得太晚,没听见布道。他们跟我说了几句,我以为他们撒谎。"
"他抨击的人……不止一个。噢,他握紧拳头——对罪人要严厉,向他们扔石头——谁都可以这么做。但是没有人能阻止恶事!"她为家族蒙羞而感到屈辱,心情很愤慨。她压低了嗓门说:"但是他没提社区长。"
马修恶狠狠地诅咒。他本想再问一件事,却犹豫不决,两个人默默往前走。汉卡为这件事难过。她自言自语地说:是的,雅歌娜犯了罪。是的,她活该受罚……但是被神父公开抨击,几乎提名道姓——未免太过分了!她是老波瑞纳的妻子,不是普通的娼妇。……他没有批评玛格达或磨坊的女工们,但是人人都知道她们的恶行。还有葛鲁荷夫的贵族领地夫人,谁不知道她喜欢跟农夫姘居,他却没有提过她半句。她以为波瑞纳家女眷的尊严受到了伤害。
"他有没有……有没有提到苔瑞莎?"马修的问题终于说出来了,声音很低,她几乎没听见。
"有。他提到两者。人人都猜得出他讲的是谁。一定有人对神父说她的坏话。"
他差一点气疯。
"大家说是多明尼克大妈或巴尔瑟瑞克大妈的杰作。前者为西蒙和娜丝特卡的事情向你报复,后者大概要你娶她女儿玛丽。"
"啊哈!形势会如此吗?我做梦都想不到。"
"男人只看见眼前的事情。"
"算了,巴尔瑟瑞克大妈白费苦心,可能因此被苔瑞莎揍一顿。此外,为了气多明尼克大妈,西蒙会娶娜丝特卡,我要亲自促成。这些可怜的夜叉婆!"
"她们订出计谋,正直的人得为此而受罪。"她伤心地说。
"人人都想伤害别人,这里的生活真是难以忍受。"
"我公公马西亚斯还在的时候,有人可约束他们,他们也有个遵从的对象。"
"对极了。我们的社区长什么都不懂,又专玩鬼把戏,村民对他是忍无可忍。噢,安提克要是回来多好!"
"他会的!快了!"她两眼发亮——"但是大家肯听从他吗?"
"肯。我和乔治等人说好了。等他回来,我们要整顿村务,以他为首领。你看着吧。"
"正是时候。这里的情况愈来愈松散,像一只掉了车轴的轮子。"
他们来到家门口,已经有几个人聚在门廊上——十几个地主农夫准备出发,加上最好的长工。但是(跟上次远征森林时一样)全体村民都宣言要去……全体一致!
有人剥下一根棍子的表皮说:"我们的社区长应该跟我们一起走。"
另外一个人答道:"行政区首长召他到区务所,书记官说他将奉命召集会议,叫丽卜卡村和摩德利沙赞助一所学校。"
克伦巴笑道:"他可以召开会议,但是我们不赞助什么学校!"
"过不久,我们得按田地的亩数多交一笔税金。跟佛拉庄一样。"
村长承认说:"不错,但是行政区首长下令,我们只得听从。"
"我们该接受他的什么命令?叫他下令宪兵别跟强盗一起抢劫我们!"
村长厉声说:"乔治,你愈来愈莽撞。曾经有人因为说错话而被送到远方,比他们希望的远多了!"
"你压不倒我。我知道我们的权利,不怕行政区首长。只有你们这些可怜无知的绵羊看到官吏才全身发抖。"
他说话好大声,大家为他不顾前后而惊骇,不止一个人起了鸡皮疙瘩。克伦巴说:
"不过,这种学校对我们真的没有用处!我儿子亚当在佛拉庄读了两年。老师一年向我收三蒲式耳的马铃薯,此外圣诞节和复活节还向我太太收取蛋和奶油。有什么结果?他既看不懂波兰文祈祷书,也不会念俄文字母!小的几个去年冬天由罗赫教导,会写字,也会看我们上等人物读的书。"
乔治说,"那我们请罗赫教我们的孩子。"
村长跨离大伙儿一步,压低了嗓门说,
"罗赫最理想,我知道,他教过我的儿子,但是不可能。警方查出一件事,正在追踪他。督察在办公室跟我见面,正在调查他——说他相信罗赫教孩子们念书,而且分发波兰文书籍和报纸给民众。"
老普洛什卡说:"这是严重的问题,他是虔诚的好人,但是全村会因他而受害……是的,得采取措施——而且要快一点。"
乔治忿然低语说:"什么,你!你是懦夫,竟想出卖他?"
"他若煽动人民反抗政府,使我们大家毁灭,我们都该这么做。你年轻,但是我深深记得贵族暴动所发生的事情?也记得以前我们农民动不动就挨打。我们跟他们志趣不同!"
"啊,你想当社区长!你比一只有洞的破靴好不了多少!"
他们不再说话,罗赫正好由屋里走出来,环顾大家,在胸前画个十字,大声说:
"该走了——走吧,凭天主之名!"
他大步向前,农夫群跟着走在路中央,几个女人和小孩跟在他们后面。
白天的热浪过去了,晚祷钟刚响,太阳往森林滚动。天气晴朗光明,地平线清晰露出来,最远的村庄都看得清清楚楚。
为了鼓舞精神,有人用橡木短棒敲地面,有人在手掌上吐口水,边走边摆出不屈不挠的神态。
女人只走到磨坊,男人则慢慢爬坡,脚下扬起阵阵灰尘。
他们默默步行,表情自负又刚烈,眼睛露出不驯的光彩。
行列像游行般端端正正走着,若有人开口说话,别人严苛的目光立即堵住了他的嘴。现在不是谈话的时机,人人都退而自省,培养勇气和力量来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
到了十字架和村子的界标处,他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但他们仍闷声不响,望着周围的风光,望着果园间几乎看不见的丽卜卡村舍,望着乡村教堂的镀金圆顶,望着浩大的青翠田地。他们听远处牧羊人的笛声,吸进四周安详又愉快的春意,很多人心情沉重,忧郁地望着波德莱西。
罗赫大声叫他们起来:"走吧!我们不是来浪费时间的!"他看出大伙儿的决心有转弱的迹象。
他们转身,直接走向农舍建筑。一路穿过杂草丛生的土地、可怜兮兮开着蓝色小花的黑麦田、晚播种而像金花般黄澄澄的燕麦田、小麦稀稀疏疏却长满红色野罂粟的土地,以及马铃薯不比地面高多少的菜园。每一步都看出不用心和疏懒的迹象。
"就是犹太人来种地,也不可能种得这么差!真碍眼。"有一个人咆哮说。
"最差劲的长工做事都比他们强。"
"他虽是大地主,对于他名下的圣土却丝毫不敬重!"
"不,他苛待土地,像一个只挤牛奶却不喂母牛的人,难怪什么都挤不出来!"
如今他们来到休耕地。不远处耸起火灾烧毁的农舍遗骸,果园黑漆漆充满焦木。住宅基地环立在四周,部分屋顶陷落,烟囱赤裸裸黑黝黝直立着。房屋附近有一群人,是德国佬。石板地上放了一桶啤酒,某人在门阶上吹长笛;另外几个人懒洋洋坐在板凳或草地上,正悠哉游哉休息,身穿衬衫,口含烟斗,由瓦罐倒啤酒来喝。有些小孩在屋外游戏,健壮的母牛和马匹在附近吃草。
他们看见大伙儿来了,起身望着来人,用手遮住眉顶的强光,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大声吆喝。但是一位老人说了几句话,他们又静静坐着喝酒。长笛手演奏最甜美的曲调;云雀在头顶高歌;麦田里急促又绵绵不绝的蟋蟀叫声听来更响了,鹌鹑的啼叫不时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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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春季(27)

  地面被太阳烘焦,在农夫脚下听来硬邦邦的,他们走近时,石头在钉鞋下咔咔响;德国人一动也不动,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坐着享受他们的啤酒和晚风。
村民踏着缓慢沉重的步伐,现在已来到他们附近,抓紧棍子,设法轻轻松松吐气;但是他们心跳得好厉害,背脊起了一阵战栗,喉咙发干。然而他们打起精神,大胆瞪着德国人。
罗赫止步。用德文说:"赞美……"全体在他背后排成新月形。
德国人齐声回答,却坐在原地不动。只有灰胡子老头站起来,环顾四周,脸色略微转白。
罗赫开口说:"我们为一件事情来找你们。"
"那你们请坐。我看出你们是丽卜卡村的农民,我们融融洽洽谈天。——约翰!福利兹!拿椅子给我们的邻居坐。"
"多谢,不过我们的事情很快就谈完!我们还是站着吧。"
他用波兰文嚷道:"很快就谈完,全村都来了,可能吗?"
"那是因为事关全体。"
乔治意味深长地说:"而且,我们留在家的人数等于来人的三倍。"
"好,幸会,幸会。既然你们先来探望,也许你们肯陪我们喝杯啤酒。"
几个人说:"真大方!我们不是来喝啤酒的!"
罗赫使个眼色,要他们安静。德国老头冷冷地说:
"我们正听着。"
接着一片沉寂,连短促的呼吸声都听得见。丽卜卡村民聚在一块儿,激动得发抖;德国人一致站起来,排成一列面对他们,跟农民交换凶巴巴的目光,喃喃说话,直拧胡须。
女人观望着,吓得要命,小孩跑到走廊去躲避;墙边几只黄褐色的狗开始咆哮。男人一言不发面对面站了至少一篇《万福玛丽亚》的时间,像一队公羊,眼珠炯炯转动,背脊僵硬,脑袋低垂,随时准备攻击对方。罗赫打破沉默,以清脆的口音说波兰文:
"我们代表全村来求你们——友友善善求你们——别完成波德莱西的买卖。"
"对!对极了!我们就是来谈这件事!"他们一致赞同,并用棍子敲地面。
这话对于德国人宛如晴天霹雳。
"他说什么?他要什么?我们听不懂。"他们结结巴巴,以为自己听锗了。
于是罗赫再请求一遍,这次是用德文。他说完,马修脱口而出:"你们滚蛋——带着你们的长裤子——滚到地狱去!"
听了这句话,他们仿佛被热水泼了一记,纷纷跳起来。口角从这里开始,且愈来愈激烈,因为他们跺脚挥臂,狠狠说些叫人听不懂的方言,情势更复杂,有人挥拳作势要扑向农夫,农民们则像一堵墙毅然站着,咬牙用大胆的目光看他们,手扶短棍紧张兮兮抽搐。
老头子举手说:"什么,你们都疯了?你们要禁止我们买地?为什么?凭什么权利?"
罗赫静静说明整个情势和各方面的细节,但是德国人气得面红耳赤,大叫说:
"土地属于花钱买的人。"
罗赫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们的看法不同。我们认为土地属于需要的人。"
"属于?用什么方法?不花钱,用偷用抢?"
"我们的双手可以付出大代价。"罗赫用同样的口吻说。
"我们何必浪费时间说笑话呢?我们已经买下波德菜西,这是我们的,以后也是我们的。不喜欢这儿的人尽管走,别靠近我们!好啦,你们还等什么?"
乔治说,"等什么?等着叫你们:'放开我们的土地!'"
"你们自己滚开,你们!"
有人嚷道:"听好,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和和气气恳求!……"
"你在威胁我们?那我们打官司!噢,有办法治你们。你们为森林纠纷坐牢还没坐够呢,你们会再坐一段日子,而且两段刑期加在一块儿!"老头想笑,却心烦意乱,他的同伴都很生气。
"你们这些下流鬼!"
"贼头贼脑的臭狗!"他们用德文大叫,像一窝受干扰的毒蛇扭来扭去。
马修对他们大吼:"狗养的!人跟你们说话,你们闭嘴!"但是他们不在乎他,集体走上来。
罗赫怕发生暴乱,召集村民,逼他们安静,但是他们已成了脱缰的野马,一个比一个大声。
"谁先走近我们,就打他一耳光!"
"他们想流点血呢!"
"什么,弟兄们,我们要任他们这样嘲弄我们的同胞吗?"
其他的人喊道:"不,不!千万不行——千万不行!"他们往前挤,最后马修推开罗赫,逼向德国人,像怒狼般龇牙咧嘴。
他握拳咆哮:"听着,德国人'!我们用心正直,跟你们说好话,你不但威胁要送我们去坐牢,还侮辱我们!好,不过以后我们会跟你们玩一种把戏。你们不答应,所以我们在上帝和人类面前发誓,你们永远不能在波德莱西定居。我们来讲和,你们宁愿战斗。很好,那就来打吧!你们有法庭支持,有官吏支持,有金钱的压力,我们——我们只有空空的两手。谁会赢——我们看着吧!此外,我说一句话,你们以后自会想起来。烈火无情,不但茅草,连砖房和未成熟的谷物都可能失火,牛群会在牧地摔跤;人也许逃不过死亡的噩运。记住我说的这句话:白天有战争,晚上也有战争,每一个地方都是战场。"
"战争!战争!上帝帮助我们!"他们一起喊。
德国人跳过去拿墙边的长棍,有人跑去找枪械或搬石头,女人则大声尖叫。
"只要有一个人向我们开枪,全村马上来这儿!"
"长裤仔,杀一个人看看!你们会全部被打死,像打疯狗似的!"
"噢,史瓦比亚(德国中世纪的公爵国)人!别阻碍我们农民,否则你们自己会完蛋。"
"连饿鬼都不吃你们的尸体!"
"敢碰我们一下看看,长裤仔!"他们大声挑衅。
现在双方准备扭打,怒目相视,顿足,用棍子敲地面,说出威胁和侮辱的话,恨不得抓咬敌人。最后罗赫把乡亲们拉到后面,他们转身,一面退一面小心保护侧翼,德国人在后面乱叫乱嚷。
"滚出我们的国家,可恶的猪仔!"
"不然就等晚上'红公鸡'(火灾)叫醒你们!"
"我们会再来,找你们的闺女跳舞!"
最后村民的措辞太强烈了,罗赫不得不叫他们闭嘴。
现在薄暮降临,一阵凉风扫过麦田,露珠在湿草地呈银灰色,暮色笼罩大地,安详又芬芳。
村民走回家,白头巾外套在身后一甩一甩的。他们又谈又唱,声音响彻树林,并不时停下来吹口哨,饱览波德莱西的田野风光。
"这些土地很容易分割。"老克伦巴说。
"是啊!我们可以分割成完整的农场——各有草地和一点牧地。"
"如果德国人肯让步就好了!"村长叹气说。
"别怕:我们知道他们会让步。"马修保证说。
"我想要路边靠末尾的那一块。"亚当·普里契克说。
另一个人说:"我喜欢中间靠十字架这一块。"
第三位说:"我要靠拂拉庄那一块。"
第四位叹息说:"噢,我若能得到农场上的菜园多好!"
"你们都不是傻瓜!你们要抢最好的地!"
"算了,算了,够我们大家分。"乔治安抚他们,因为他们差一点吵起来。
罗赫说:"如果大地主同意把波德莱西交给你们,你们可有不少工作要忙呢。"
"我们会想办法完成。"他们兴高采烈地说。
"种自己的田地不算苦差。"
"凭这种条件,谁不愿意接下大地主所有的田地?"
"等他交给你们——你们就知道了!"
"咦,我们要像大树,在土里生根,看谁能将我们拔掉!"
他们一面谈话,一面走近家园,现在步伐加快了,因为他们看见妇女跑出来迎接他们。
11
破晓时分,全乡罩着一层熟梅子般的深蓝雾衣,汉卡驱车回家,家人都还在睡觉。轮子一响,拉帕高兴得汪汪叫,在马前跳跳蹦蹦。
"怎么,安提克呢?"幼姿卡将裙子套在头上,在门阶上大声说。
"他再过三天就要出狱了。"汉卡平平静静回答,亲吻小家伙,并分些点心给他们。
现在怀特克奔出马厩,小雄驹跑步跟过来,一面长嘶一面走向套着马具的母马,彼德则拿出车上的几包东西。
她问道:"他们开始割草了吧?"并立即坐在门槛上喂婴儿吃奶。
"是的,昨天中午开始,一共五个人。菲利普、拉法尔和柯伯斯做工还债,亚当·克伦巴和马修是受雇来干活儿。"
"什么?马修·葛拉布?"
"我也觉得奇怪,但是他要嘛。说是木匠工程害他整天弯腰,他要拿着镰刀挺一挺身子。"
这时候雅歌娜开窗往外瞧。
"爹是不是还在睡觉?"汉卡问她。
"是的,在果园里。晚上我们留他在外面,屋里太热了。"
"你娘呢?她怎么样?"
"老样子,也许好一点了。安布罗斯负责照顾她,昨天跟佛拉庄的牧羊人一起来,牧人为她用烟熏法消毒,用油膏揉搓,说她若在家待到第九个礼拜天,到时候会痊愈。"
她说:"这是烫伤最好的疗法!"并把婴儿移到另一个乳房,专心听人报告她外出时发生的事件,但是没听多久,天色已大亮,天空红艳艳布满亮丽的光芒。雾滴由树上淌下来,鸟儿在窝里啁啾不休,牛叫和羊叫声响遍村头村尾,加上锤子和挥舞的镰刀刃,其锐利的声音划破了长空。
汉卡脱下外出服,马上跑去看老波瑞纳,他躺在树下的一个大网篮里,盖着一床绒毛被睡得正香。
她拉拉他的手臂说:"听着!安提克再过三天就要回来了。他已移到政府监狱。罗赫带着必须付的款子跟过去。两个人会一起回来。"
老头子突然坐起身,揉揉眼,仿佛聆听儿媳妇说话,但是他马上跌回床上,用绒毛被盖住脑袋,又睡着了。
不可能再跟他说话,何况割草工人正好走进院子。
菲利普告诉汉卡:"昨天我们割了卷心菜圃隔壁的草地。"
"今天你们过河到边界市场隔壁,幼姿卡会带你们去看地方。"
"是'鸭穴',很大的一块地。"
"青草长到腰部那么高,又绿又多;跟昨天的草地完全不同。"
"那边的青草很贫乏吗?"
"是的,都快干掉了;简直像割矮树丛。"
"那今天可以筛选,露水马上就干了。"
他们立即出发,马修在雅歌娜屋里抽一根烟,他最后走,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回头望,像一只打破牛奶碗的馋猫。
村子里其余的人家也走出一队队割草工人。
太阳又大又红,刚出来没多久,天气就暖洋洋的,过一会儿更燠热难当。
割草人排成一路纵队往前走,由幼姿卡带头,后面拖一条长竿。
他们经过磨坊。草地蒙着低低的薄雾,一丛丛赤杨像黑烟由雾里浮出来,河面依稀由灰雾中显现,亮晶晶的,带露的湿草在草地上低着头,田凫的叫声随东方飘来,空气中有各种花香。
幼姿卡带他们到村庄的界标附近,量好她父亲那块草地的范围,在边缘插上长竿,就蹦蹦跳跳回家了。
他们脱下短外衣,卷起马裤,排成一行,将镰刀柄塞入地面,用磨石来磨刀锋。
马修说:"青草厚得像羊毛,我们之中会有人流不少汗。"他站在最前面,正在试挥镰刀。
隔壁的人说:"很厚——而且很高!好,割下的草料一定很多。"
第三位抬眼看天空说:"是的,如果天气好的话。"
第四位咧咧嘴说:"割草的季节,随时会下雨。"
"今年这个说法不正确——来,开始吧,马修!"
他们都在胸前画十字。马修束紧腰带,大步向前,在手掌上吐口水,深深吸一口气,将镰刀插入草里,飞快砍收,其他的人一个一个跟在后面,斜排成一行,惟恐发生意外。他们以稳定而韵律化的步伐一路砍进雾蒙蒙的草地,冰冷的镰刀明晃晃的,每一刀都飕飕作声,割出一条条缀满露珠的刈痕。
和风沙沙吹动青草,头上田凫的叫声愈来愈悲切。他们的身体左右晃动,不知疲倦地猛割,一尺一尺地征服草地,偶尔有人停下来磨镰刀或伸伸背脊,然后又拼命割草,身后留下的刈痕愈来愈多。
太阳还没升到村子上空,一切草地都被割草人弄出热闹的声响,蓝色的钢质镰刀到处闪烁,到处听见磨石粗锐的磨擦声,到处有割下的青草香。
今天是制干草的好天气。古谚说:"开始晒干草,当天必下雨",但是今年正相反,不下雨倒闹起旱灾来。
早上有湿露,如像发烧的人,水分都干掉了,晚上热得炙人。有些水井和小溪已干涸,谷物变黄,植物慢慢枯萎。无数昆虫攻击树林,未熟的果子开始落地。母牛由凋零的牧草地饿着肚子回来,不再出奶,大地主不准人到他的开垦地去放牲口,要去就得一头交五卢布。
很多人交不出那么多现金。
除了这些特别的痛苦,收获季之前通常有一段艰苦的时光,今年比往年更难熬。
他们指望六月下雨,农作物因此而受惠,不,他们甚至为此而花钱做弥撒。现在有人真的没东西下锅哩!
最严重的是,连老居民都想不起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讼案:大森林案还没解决,村民仍为社区长的事情而吵架,加上多明尼克大妈母子的纠纷,村民与德国人的纠纷,许多邻居争吵的事件。实在大多了,由于不断口角,他们几乎忘了更实际的苦难。
当然啦,制干草的时节到了,人人的呼吸都顺畅一点,穷人赶快到贵族领地的农场去找工作,较有钱的地主农夫不理会别的事情,立刻去割他们的草料。
不过,他们并没有忘记德国佬,每天总会派个人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德国人还在,但是已不再掘井,搬石头造屋,有一天铁匠宣布说,他们为债务控告大地主,又告丽卜卡村民"威吓和谋反"。
农民听了,笑得很用心。
那天午餐时刻,草地上谈的就是这个话题。
中午热得要命,太阳高挂在头顶,天空白灼灼的,四通热得像火炉,一点风都没有。树叶萎缩,鸟儿闷声不叫,短短薄薄的树阴根本遮不住什么,热草发出强烈的气味,谷物、果园和房屋宛如蒙着白火焰,万物似乎融在空气中,空气像火上的滚水一直颤动。连河水的流速都减慢了,流泉亮得像熔化的玻璃,透明到极点,水面下的每一条白杨鱼、沙底的每一粒石头、岸边亮影间缠斗的每条鳌蚱都看得清清楚楚。一股寂静织出了酣眠的巨网,笼罩着增光下的地球,除了嗡嗡叫的苍蝇,没有一点噪音。
割草人坐在河岸高高的赤杨树下,用专人送来的大粥碗吃午餐,马修由娜赫特卡送,其他的人即由汉卡和雅固丝坦卡代送。她们坐在草地上面对烈日,以大围巾遮住头颅,专心听人说话。
马修一面刮空粥碗一面说:"我始终认为德国人这几天会走。"
"神父也这么想。"汉卡说。
柯伯斯吼道:"大地主若要他们走,他们会的。"他性喜争辩,正躺在一棵树下休息。
雅固丝坦卡照旧冷笑说:"什么?他们没被你们的噪音吓跑?"
没有人理会她的嘲笑,某人说:
"昨天铁匠说大地主会对我们让步。"
"奇怪,麦克如今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老太婆嘘道:"他发现这样比较有利。"
"听说磨坊主也在贵族领地的官邸为村民求情。"
马修说:"这些好人!他们现在都靠我们这一边了!为什么?我告诉你们。大地主答应给铁匠一笔丰厚的协调赏金。磨坊主怕德国人在波德莱西高地设一座风车磨坊。酒店老板跟村民做朋友,是为自己担心。他知道德国人定居的地方,犹太人赚不到面包来糊口。"
"大地主希望谈和,那么,他是怕我们农民啰?"
"你说对了,大妈,这些人之中,就数他最害怕。"
马修突然住口,怀特克由村舍问全速跑来。
他远远叫道:"女主人,马上来!"
"什么,家里着火啦?"她结结巴巴,非常害怕。
"是老爷,他正在叫,不知道要找什么。"
她立即跑开。
原来:打从早上开始,马西亚斯就有点奇怪,一直拉被单,似乎在找什么。汉卡出门来草地之前,曾吩咐幼姿卡特别照顾他,幼姿卡去看了很多次,但是他静静躺到午餐时分,突然大声叫嚷。
汉卡回到家,他坐起来大叫说:
"我的皮靴——在什么地方?给我,快!"
为了安抚他,她说:"我马上到储藏室去拿!"他似乎很懂事,以锐利的眼光环顾四周。
"母狗!我睡过了头!"他张大嘴巴打呵欠。
他吩咐说:"大白天你们在睡觉,你们大家!——叫库巴准备好耙子,我们要出去播种。"
他们站在面前,犹豫不决,他身体突然一软,整个摔在地上。
"别怕,汉卡,我头昏了一下。安提克下田没有,呃——下田没有?"他们扶他回床上,他反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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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春季(28)

  她结结巴巴说:"是的,天亮就去了。"她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他用伶俐的目光东张西望,而且很健谈,但是十旬只有一句清醒,其他的都是糊涂话。他又想起身出门,叫人拿靴子——然后用手摸头,哀哀苦哼。汉卡知道大限快来了,于是她叫人抬他进屋,下午去请神父。
神父立刻带圣餐来看他,但是只能给他行"临终涂油礼"。
神父说:"他的状况不需要别的,再过几个钟头他就会跟祖先团聚。"
他眼看要断气了,傍晚有很多人造访他们家,汉卡点上临终的蜡烛,放在他手上。不一会儿,他竟安安详详睡着了。
第二天没有什么变化。他会认人,说话合情合理,却像死尸连睡好多个钟头。
长女铁匠太太经常守在他床边,雅固丝坦卡亦然,她想为他用烟熏法消毒呢!
他出其不意地说:"不用;你会害我家失火。"
中午铁匠来检查他半开半闭的眼睛,他露出古怪的笑容说:
"不用麻烦了,麦克,我很快就会死——很快!"
他说着转身面对墙壁,不再开口。看样子他衰退得很快,所以大家小心看护他,尤其是雅歌娜,她的态度起了不寻常的变化。
"我一个人照顾他!这是我的职权。"她断然告诉汉卡和铁匠太太玛格达,她们没有提出异议。
她根本不离开家门,心里起了模糊的恐慌。
全村的人都在草地上,割干草的工作从黎明就开始了,天空刚浮现第一道微光,他们便前往草地。一排排穿衬衫的农夫活像灰鹳鸟,如今遍布大地,磨镰刀,整天用力割草,锤子整天敲打镰刀刃,少女一面耙干草,一面唱即兴歌。
青翠光滑的平地挤满了人,闹声喧天,小曲和笑声伴着咻咻的刀刃,到处都有人诚心诚意苦干。每天血红的太阳向森林滑落时,空气中满是鸟儿的啁啾声,青草和谷粒仿佛随着蟋蟀的音符颤动,沼地的青蛙呱呱唱小夜曲,芬芳的大地吐出香味——这时候各条路面镶有满载茅草的篷车慢慢爬行,割草人一面唱歌一面走回家,发黄而饱受践踏的草地上林立着普通和圆锥形的干草堆,活像许多胖主妇蹲在那儿聊天。鹳鸟在中间走来走去,田凫在上空盘桓,叫声很悲哀,白雾由沼泽向他们飘来。
人和大地的声音传进波瑞纳家的窗口——生命和辛劳的喜悦之音,谷物、草地和阳光的香味,但是雅歌娜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房屋四周的矮树抵挡了强光,造成一股泛青和催眠的暮色。苍蝇嗡嗡飞,拉帕守着主人,不时打呵欠,然后对雅歌娜摇尾巴,她一连呆坐几个钟头,不动也不思考——静得像一座雕像。
马西亚斯不再说话,也不再呻吟。他静静躺着,眼睛却不停地滚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亮得像玻璃球,一直冷冷地盯着她,像刀刃刺穿她的身体。
她转身背对他,力图把他抛到脑后。办不到——办不到!那双眼睛从每一个角落盯着她,在空中飘浮,亮得可怕,具有难以拒绝的魔力,她只得乖乖遵从他眼神的呼唤,正视他的眼睛,宛如盯着一处不可测的深渊。
有时候,她仿佛由噩梦中惊醒,恳求他发慈悲:"拜托,别那样子。你会把我的魂魄给吓掉。别那样子!"
他一定听见了,全身打哆嗦,面孔直抽筋,眼看要哭出来,目光反而更忧郁,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发青的面颊。
这时候,她受恐惧心驱使,常常跑出户外。
她躲在树阴下,窥探挤满了人而闹哄哄的草地。
这个场面害她哭得好伤心。
于是她逃回娘家。但是,她刚进门,看见黑漆漆的房间,闻到药品的辛臭味,立即匆匆跑开。
这时候她又哭了。
她四处游荡,用向往的眼神眺望乡野。这一来反而流下更多辛酸、凄凉、痛苦的眼泪。她哀叹自己命薄,像一只断翼的小鸟,被同伴们遗弃。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什么变化。汉卡跟其他的村民忙着割干草,只有第三天从大清早一直留在家。
"今天是星期日,安提克一定会回来!"她欢天喜地,整理住宅来迎接他。
中午来了又过去,他还没回来。汉卡跑到教堂那一端的白杨路去守望。
村民载运干草,匆匆回家,天气眼看要变了。空气很闷热,公鸡喔喔啼,雹云挂在天上,狂风飒飒旋转。
大家以为将有大雨和风暴,结果只下了一场短暂和充沛的阵雨,水分立即被焦渴的大地吸干了,空气略微转凉。
傍晚不再那么闷热,有草香和雨后大地的芬芳。雾网一路滚过来,月亮还没有升空,黑黝黝的天空只零零落落镶着几颗星辰。隔着果园,住宅的灯火像萤大虫一闪一闪的,映在水塘里,化为千千万万。到处有人在户外吃晚餐。附近的空气被一支风笛激起阵阵微波,田野飘来蟋蟀微弱的虫鸣,以及秧鸡和鹌鹑的啼叫。
波瑞纳家的人也全部在屋外:干草搬回家了,汉卡请他们吃一顿上好的晚餐,大盘子吭啷吭啷响,汤匙不断轻轻敲。雅固丝坦卡刺耳的声音经常传出来,夹着一阵阵哄堂的笑声。汉卡不时由锅里舀食物,把大盘子装满,同时留心路上最轻微的动静,她经常溜到庭院中去看安提克回来没有。
根本看不到他的形影,只有一次,她偶尔瞥见苔瑞莎倚着树篱,一定是在等人。
马修那天没办法引雅歌娜说话,她绷着脸,心情很不愉快,怄气跟彼德口角,安德鲁正好来叫妹妹,说是她母亲要见她。
一行人就此解散,但是马修拖了好一会儿才走。
后来汉卡又出去凝视夜空,白等一场,听见马修的声音粗粗鲁鲁从水车池岸飘过来。
"何必跟我跟这么紧?我不会逃避你的……我们遭受的议论还不够多吗?"他又说了几句更残忍的话,对方连连啜泣和流泪。
不过汉卡对那一幕情节没多大兴趣,她正在等她丈夫,才不在乎别人的事情呢。雅固丝坦卡替她做晚上的家务,她逗弄怀里相当烦人的婴儿,抱出去边摇边走去看病人。
"安提克马上回来!"她在门阶上大嚷。
老波瑞纳眼睛盯着火炉上空冒烟的灯火。
她贴着老波瑞纳的耳朵说:"他今天出狱,罗赫正在等他。"一双明眸盯着他,看他听懂了没有。好像没听懂,他不动也不看她。
她暗想:"现在他也许回到村庄了。很可能,"她不时跑出去看。她确定丈夫会回来,等得十分兴奋,自言自语,像醉鬼走路蹒蹒跚跚。她向黑夜倾诉她的希望,一面挤牛奶一面跟牛谈心,告诉它们主人要回来了。
她继续等——力量和耐心一分一秒逐渐耗光。
夜已深,村民都睡了。雅歌娜由娘家回来,立即去安歇。屋里的人不久也上床睡觉。汉卡还守在屋外,等到深夜,最后等累了也哭累了,只得熄灯躺下。
整个大地静静安眠。
村里的灯光一一熄灭,像闭拢安睡的眼睛。
蓝黑色的天空撒满亮晶晶的星辰,月亮爬上来,愈爬愈高,像一只鸟儿鼓着银翅飞向天空。零落的云彩睡着了,卷成白色的软绒球,地面的万物都安安静静躺着,倦极而睡去。只有一只鸟偶尔唱出华丽的短歌,只有流水困乏地潺潺低语,月光下的大树不时动一动,仿佛梦到白天的情形。有时候一只狗大声咆哮,或者蚊母鸟鼓翼飞翔,紧黏着地面的蒸气如今渐渐包围田野,只是速度很慢,宛如疲倦的母亲搂着娇儿。
安详的呼吸声来自几乎看不见的果园和建筑物,村民露宿在房屋四周,相信夜里天气不会变坏。
老波瑞纳的房间也静悄悄充满睡意,只有蟋蟀在炉子上叽——叽——叽——乱叫,雅歌娜的呼吸很不安宁,活像蝴蝶的翅膀。
大约半夜1点到4点之间吧(起得最早的公鸡已经叫过了),老波瑞纳开始挪动,当时月光由窗子照进来,冰凉的银光一股股射在他脸上。
他坐在床上,清清喉咙,打算叫人,结果只发出喀喀的喉音。
他这样坐了一会儿,茫茫然四下张望,用手指去摸被单上的月光,似乎想抓住刺进眼帘的光线。
"天亮了……时间到了。"他终于直立在地板上,叽叽咕咕说。
他眺望窗外,像一个酣眠醒来的人,以为现在是白天,他睡过头了,手头有紧迫的工作要完成。
他一再说:"我得起床,时间到了。"又多次在胸前画十字,开始做晨祷,然后回头找衣服。找不到,他完全忘记了,两手匆匆在身上套一下,做势要更衣。祈祷半途中断,只用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喃喃念些不连贯的字句。
他的脑子里不断浮出该做的事情,既成事实的回忆,以及他卧病期间身边事务的回音。模糊的记忆像虚幻的闪光浮上心头,那些活动会像收割过的田畦,模糊不清,如今则变得鲜明又清楚,在他的脑海中成形,挣扎显现,时时造出新的幻影,他还没抓住又消失了,像揉碎的破纱,搞得他心绪不宁,像飘流的火焰找不到燃料,只得到处飘。
因此,他一切的举动都是习惯性的,像一匹拉打谷子横杠的马儿,转圈子转了好多年,一旦获得自由,仍不断转圈子。
他开窗看外面,凝视储藏室,沉思良久,并用棍子拨壁炉——然后穿着衬衫赤脚走出去。
房门半开,走廊洒满月光。拉帕盘在门槛上睡觉了。它听见脚步声,醒来咆哮,认出是老主人,就跟着他出去。
马西亚斯停在屋外,抓抓耳朵,拼命回想有什么紧迫的工作等着他。
老狗兴奋地跳起来向主人撒娇,他照往日的习惯拍拍它,同时困惑地打量四周。
外面很亮,像白天似的。月亮已爬到屋顶上空,在白墙面留下深深的蓝影,水车池的水亮得像明镜。丽卜卡村寂静如死,有几只鸟儿在密林中吵吵闹闹拍翅膀。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跑到院子里。门户全部大开,男人在谷仓的阴影间打鼾。他查看马厩,拍拍马儿,它们被他一摸,纷纷嘶叫。然后他探头看牛舍:母牛躺成一列,目光下只看得见它们的屁股。
接着他想拉出席棚内的一辆板车,但是猪栏边一架亮晶晶的犁具吸走了他的注意力,他走过去……还没走到那儿,又不去想它了。
他在院子中间突然停下来,四面八方张望,以为有人叫他。
长篙耸立在他面前,映出一道长影。
他问道:"这是什么?"并等人答复。
果园嵌着一道道月光,似乎挡了他的路,泛银光的树叶对他喃喃低语。
他撞到一棵大树,问道:"谁叫我?"
拉帕紧跟在他后面,悲嚎一声。他听了停下来深深吸口气;然后高高兴兴地说:"对,好狗!是的,该播种了!"
这个念头也一瞬间就掠出他的脑海,事事由记忆中滑开,像干沙粒滑过指缝。
不断有新念头逼着他活动,他困惑,烦乱,像纺锤被滑出来的线拉着转,老在同一个地方回旋。
他一再说:"是,是,播种的时间到了。"连忙跑到房地跟田野相连的地方。他看见那个辛酸的草堆耸立在面前,去年冬天烧掉,最近才新堆起来。
他想走过去,却突然吓得在后缩。他霎时忆起在事,那一幕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他拔起围墙的一根木桩,用双手挥动,像挥一枝草耙,满眼凶光冲过去,恨不得揍人和杀人,但是还没出手,木桩就由软绵绵、松垮垮的手上滑落了。
草堆那头有一块犁好的长形田地,与马铃薯田边的道路平行。他停下来张望,目光显得很烦恼。
月亮的行程已走完一半,洒得大地满是雾蒙蒙的月光,地面露珠点点,静悄悄仿佛着了迷。
无法穿透的静谧感由高地下来,由远方朦胧的天地交界处下来,草地升起白蒸气,慢慢爬过麦田,以温暖潮湿的绉纱笼罩地面。
高高的黄绿色黑麦坛弯腰俯视田埂,被麦穗压得直不起腰来,麦穗则像个中羽翼未成的小鸟那红色的尖喙,小麦挺立着,直得像许多列柱,仰着又大又黑的脑袋,燕麦和大麦还没吐穗,绿得像草坪,被月光染成银白色,又被雾网弄得模糊不清。
现在是第二次鸡啼时分,黑夜快要过完了。田地睡得正香,有时候轻轻作响,宛如发出白昼操劳和烦恼的回音,幽幽叹息更像母亲陪子女安歇时的轻叹。
老波瑞纳立即跪倒在地,开始用衬衫折痕去装泥土,跟播种袋装谷粒差不多,装得太饱了,他几乎站不起来。他画了一个十字,伸手看看可及的范围,开始播种。
他被怀中的泥土累得弯腰驼背,一步一步慢慢走,手臂呈半圆形播种,像神父赐福给子民。
拉帕跟着他,受惊的鸟儿若在它跟前起飞,它会追一阵子,然后回到老主人跟前。
在这沉醉的夜晚和春天,老波瑞纳一直盯着前面,穿过一片片谷物田,像幽灵降福给每一块泥土、每一根麦穗,继续播种,永不间断地播种。
他在犁沟边绊了一跤,遇到洼洞又踉跄了一下,有时候甚至跌倒。但是他浑然不觉——只一心想播种,别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
他就这样走到田地尽头。手上没有泥土可扔了,他又捡了一点,继续播洒。若有大树和荆棘挡路,他就掉回头。
他走了一段很长的距离,不再听见鸟儿啾啾叫,全村消失在雾蒙蒙的夜里,四周全是茶褐色的麦浪。他站在那儿,孤独、寂寞、茫茫然——像一个飘离尘世的灵魂——然后再回头走向村庄,走向鸟声啁啁的地带,走向暂时静止的人类活动圈。他是无主的飘流物,被汹涌的麦浪冲回生活和生存的岸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继续播种,不眠不休,偶尔停下来歇歇手脚。然后他又赤足操作,干徒劳的苦差。
天快亮的时候,他的动作减慢了,止步休息的次数加多,忘了捡泥土来当种子,空手播种,仿佛他正将自己的生命播在祖先留下的田地里——他活过的一切日子,他接受的整个生命,如今都还给(这是神圣的丰收啊)永恒的天主。
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发生一种奇妙的现象。天空转灰,像寿衣似的,月亮下山了,一切光线完全熄灭,大地陷入突来的黑暗深渊。这时候某一种不可想像的东西似乎由不知名的地点升起来——以沉重的脚步在阴影间步行,大地都为之摇动。
此时森林起了一阵长长的疾风,发出不祥的低语。
田地里的大树正在发抖,谷物和青草直打寒噤,战栗的田地传来一阵可怕的呻吟:"噢,主人!主人!"
大麦的绿穗一直抽筋,仿佛正在哭,并低头吻他疲惫的双足。
"噢,主人!"黑麦田颤声说着,挡住他的去路,抖下一阵露珠构成的眼泪。鸟儿发出忧郁的叫声。风在头顶哭泣。薄雾以湿淋淋的绉纱裹着他。各种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悲哀,老是复述说:
"噢,主人!主人!"
最后他仔细听,并压低了嗓门说:
"听着,我在这儿。嘿,你们要什么?"
没有人答应,但是他想再在前移,以疲乏的空手播种时,大地用雄伟的嗓音向他叫道:
"留在我们身边!留在我们身边!留下来!"
他骇然呆立。万物似乎向他靠拢。青草爬着来,谷物呈波浪形向他卷过来,田地包围他,整个乡野站起来,倒在他身上。他很惊慌,想大声叫,但是紧闭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他想逃,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地面抓着他的脚,谷物将缠住他,犁沟害他摔跤,固执的土块妨碍了他的步伐,树枝对他甩过来,挡住他的去路。他被荆棘刺伤,被石头刮伤,被愤怒的狂风追赶,夜神引他迷路,许多声音从各处大喊:
"留在我们身边!噢,留下来!"
突然他一动也不动,万物也跟着静止了。他的眼睛逐渐黯淡,清清楚楚看见一道闪光。天堂在他面前裂开——永恒的天父坐在麦束编成的宝库上,伸出圣手,柔声对他说:
"到我身边来。噢,人类的灵魂。噢,疲乏的劳动者,到我身边来!"
老波瑞纳听了这些话,头晕目眨,伸出双手(活像举行"抬圣体"的仪式)。
他叫道:"噢,天主,我谢谢你!"然后趴倒在至圣的天父面前。
在上帝最慈祥的一刻,他倒地,他死了。
天色渐亮,拉帕守着他悲嚎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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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夏季(1)

  1
马西亚斯·波瑞纳就这么去世了。
拉帕拼命叫,拼命吼,又跳起来撞门要进屋,把安息日在屋里睡觉的人吵醒了,它猛拉他们的衣裳,在外跑一段距离,再回来看他们有没有跟它走,终于引起汉卡的注意。
"幼姿卡,去看看这条狗要我们干什么。"
幼姿卡兴致勃勃跟着它跑出去,一路上蹦蹦跳跳。
它带幼姿卡去看她父亲的遗体。
她看了,厉声尖叫,大家立即跑出来,发现他浑身僵冷,俯卧着断了气,双臂呈十字形伸开,做最后的祈福。
他们仍想救活他,把遗体扛到屋内。
一切的心力都是枉然:躺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具尸体罢了。
大家开始痛哭:汉卡哭声震天,幼姿卡哭得更厉害,用头猛撞墙壁,怀特克和小家伙哇哇哭泣,拉帕在门外哀嚎,只有彼德一个人在院子四周走来走去,看太阳一眼,又回马厩睡觉去了。
现在马西亚斯躺在卧榻上,僵僵硬硬的,活像一团被太阳晒干的泥土块或者一株倒地的树干,毫无生机。他的拳头仍捏着一小撮沙土。眼睛睁得很大,凝视遥远的天堂,表情含着惊叹和狂喜。
然而,尸体发出很忧郁、很悲哀的死亡气息,他们不得不盖上罩单。
他的死讯立刻传遍全村。太阳刚爬上屋顶,访客一一光临,掀起被单,查看他的眸子,跪地为他念一篇祈祷文。另外有些人被上帝掌握人生的例证吓呆了,站在那儿默默拧绞双手。
丧家的哀声继续不断回响着。
现在安布罗斯来了,把民众赶出去,关上厅门,跟雅固丝坦卡和爱嘉莎(她爬进来,在尸体旁边祈祷)一起为死者行最后的仪式,这种事他向来愿意做,通常还会说许多俏皮话,不过这一回他的心情有点沉重。
他为尸体脱衣时,嘀嘀咕咕说:"任何人的幸福不过如此!骷髅夫人只要有心,可以抓你的喉咙,打你的耳光,你翘辫子,被扛到'神父的牛栏',有谁能抗拒她呢?"
连雅固丝坦卡都觉得难过,用伤心的口吻说:"可怜的人!他在世期问,他们冷落了他,他生不如死!"
"真的?是不是有谁伤害他?"
"不,他们对他算好吗?"
"世上有谁能样样称心如意呢?咦,就是大地主,就是国王,也得忍受烦恼和痛苦。"
"他用不着受饥受寒,我们不能再说什么了。"
"啊,好大妈,饥饿算什么?心痛更难受。"
"对。我有同感。雅歌娜伤他的心,他的儿女媳妇也没饶过他。"
爱嘉莎祷告到一半,中途插嘴说:"不过,他的儿女媳妇很好,没对不起他。"
雅固丝坦卡使性子骂她:"念你的祈祷文,你!你最高明。什么,她一面为死人唱挽歌,一面听人说话?"
"好,不过她的儿女媳妇若不孝,会这样为他哀哭吗?你听听!"
"他要是留给你这么多产业,你会哭得震天动地!"
安布罗斯出面劝阻说:"安静,雅歌娜来了。"
她冲进来,却傻愣愣站在房间中央,说不出一句话。
当时他们正给尸体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
"什么!……去了?"她终于盯着他说。恐惧掐住她的喉咙和心脏,她血液发冷,简直不能呼吸。
"他们没告诉你?"安布罗斯问道。
"我在娘家睡觉,怀特克现在才去叫我。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她走近他,突然问道。
"我现在替他打扮,当然是为了进棺材,不是去结婚。"
她想不通,蹒蹒跚跚靠在墙上,自以为睡得很熟,正在做噩梦呢。
她踏出房门好多次,却老是折回来。视线不可能回避尸体。她不时跳起来想出去,却又留着不走,偶尔走到栅栏边,隔着田野眺望远方,其实什么都没看见,不然就坐在外面,离房间和幼姿卡很近,她正在大哭,扯头发,一直叫道:
"噢,我爹,我失去的爹!失去了!"
不但屋里有哭声,连房屋四周都有人哭。丧家之中惟独雅歌娜虽然四肢颤抖,灵魂深处饱受震撼,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一声啜泣都发不出来。她只是走来走去,双眼露出忧郁的闪光,满脸敬畏的表情。
幸亏汉卡很快就恢复镇定,含着眼泪照料一切,等铁匠夫妇赶来,她已相当平静了。
玛格达大哭,铁匠追问详情,汉卡一一答复。
"主耶稣让他死得这么安逸,还不错。"
"可怜的人!跑到田里去逃避骷髅夫人的拥抱!"
"昨天我去看他,他照例安安静静的。"
"他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说?"铁匠擦一擦没有眼泪的双眼说。
"一句话都没说。所以我替他盖好绒毛被,弄点水给他喝,就走开了。"
"什么?那他是一个人起来的!若有人在身边看护他,他也许不会死掉,"玛格达啜泣说。
"雅歌娜睡在娘家。她经常这样,因为老太婆病情很严重。"
铁匠说:"该来的终于来了!这三个多月,他一直在死亡边缘。医不好的人还是早一点断气好些。他不再受罪,我们该感谢天主。"
"是的,你们知道头一段日子我们请医生和买药花了好多钱……一点效用都没有。"
玛格达哀叹说:"啊,他真是好农夫!真是能干!"
"安提克回来,他已经不在人间,我最伤心的就是这一点。"
"他不是小孩,不可能为此痛哭流涕。你还是想想葬礼的事情吧。"
"对,对。噢,可惜罗赫正好不在!"
"我们可以不依靠他。别担心,我会照料一切。"铁匠答道。
他做出悲哀的面孔,但是他帮安布罗斯折死人的衣裳时,显然正在掩饰心底的念头。他在储藏室的毛线和杂物堆中搜了很久,然后爬上楼梯一说是要找他挂在那儿的皮靴。这家伙喘得像风箱,为死人祷告,声音比爱嘉莎还要大,不断提死者的好事迹。但是他的眼睛在屋里瞟来瞟去,双手滑入枕头下,或者在床垫的茅草中摸索。
最后雅固丝坦卡厉声说:"你是不是在找什么?"
他答道:"除非搜索,不可能找到!"于是他开始公然搜查,麦克奉风琴师之命匆匆来找安布罗斯,对他可是一点妨碍都没有。
"安布罗斯,快来,四个娃娃在教堂等着受洗呢。"
"让他们等吧!我得先把死人弄干净。"
"不,你还是走吧,安布罗斯。"铁匠一心想摆脱他。
"我自愿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好。安排他这样的人物进棺材,不见得随时有机会哩。"他转向麦克说:"麦克,代理我在教堂的职务,叫教父和教母拿着点燃的蜡烛绕圣坛走,他们会赏你很多科培。什么!你要当风琴师,居然不会帮忙行简单的施洗仪式?"
汉卡带马修进来,量波瑞纳的身长,准备做棺木。
安布罗斯用悲哀的口吻说:"别吝惜他最后容身的空间,至少让这可怜的人死后舒服一点。"
雅固丝坦卡低声说:"主啊,主啊!他在世期间,那么多田地还嫌不够,现在四片木板就足够容身了!"
爱嘉莎暂时停止祷告,含泪支吾道:"他是地主,应该以地主的身份下葬,有些可怜人还不知道要死在哪一片树篱下呢……愿光明永远照着你!愿——"说到这儿,她又泣不成声。
马修不说话,点点头,量好之后祷告一声就出去了。虽然是星期天,他却马上动手做。一切必要的工具都放在屋里,几块烘干的橡木板早就放在楼上备用了。他立即在果园搭起工作坊,努力工作——彼德奉命协助他,也只好卖力干。
天亮很久了,太阳射出炙人的光芒。吃早餐的时候天气就很热,一切田地和果园渐渐蒙上泛白的热蒸气。
某些地方,凋零的树叶轻轻摆动,像热得发昏的鸟儿鼓动翅膀。安息日的宁静感遍布全村,除了掠过水面的燕子和邻村载人上教堂而掀起一团团尘埃的板车,没有一点动静……时时有一辆车停在波瑞纳门前家属闷坐的地方,问候他们,深深叹息,隔着敞开的窗户和门扉往里瞧。
安布罗斯弄得很快,并催人准备,不久床铺已摆在果园里,被褥也摊在树篱上吹风,他叫汉卡拿杜松果给他,以便用烟熏法来消毒停尸的房间。
但是,她什么话都听不见。她抹去最后的泪痕,望着马路,希望能随时看见安提克。
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过去,他没有回来,她想派彼德进城去打听他的消息。
白利特沙老头正好由薇伦卡家过来,他反对说:"不,他探不到什么消息,只会把马儿累垮。"
"但是警察局的人一定知道某些情况。"
"当然,不过星期天警察局不开门。何况你若不在他们手上抹点油,他们不会告诉你什么。"
她向姊姊诉苦说:"哎呀!我实在受不了啦。"
铁匠嘘道:"噢,他还会给你带来苦恼哩。"说着瞟了屋檐下的雅歌娜一眼。他找钱找不到,火气很大,恶毒地说:"他戴脚镣,两腿大概都僵了,怎么能飞快赶回家呢?"
她没答腔,又到马路上去看。
弥撒钟响了,安布罗斯吩咐怀特克好好用油擦死者的皮靴,因为皮太干,穿不上去,他说完就赶往教堂。
铁匠和马修到村子里去,现在屋里只剩女人和怀特克,他忙着擦皮靴,摆在火上烘软,并不时往幼姿卡那边看一眼,她的哭声已逐渐转弱。
如今路上没有人走动,民众都在教堂里,波瑞纳家也听不到声音,只有爱嘉莎在里面为死者念连祈辞,宛如鸟声啾啾,和雅固丝坦卡用来熏房屋和走廊的杜松烟一起飘上天际。
他们听见教堂开始做礼拜。中午静悄悄的,颂歌由教堂传出来,听得很清楚,风琴声高亢地一起一伏,快活又幽远。
汉卡在屋里坐不住,特地到栅栏边去念完祈祷文。
"死了,死了。死了!"念珠慢慢由她的指缝间滑过,她暗想道。但她只用嘴唇祈祷,脑子和心里充满各种惑人的思绪,和许多隐忧。
"三十二英亩。还有草地及一点林地。加上外屋和牲口!"她叹了一口气,用爱怜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大块土地。
"我们若能付清地价,保留所有的田地多好!——那他可以成为他父亲那种大人物!"
自尊和野心涨满心田,她看看太阳的方向,勇敢地泛出笑容,继续数念珠,心胸满是怡人的希望。
"不,我连一半的土地都不愿放弃。房子也有一半是我的。别人更休想得到我一头乳牛!"
她这样待了很久,一面祷告,一面含泪看阳光下的土地,阳光宛如一片金纱,黑麦长得很好,正在摆动低垂的铁锈色麦穗,大麦田在阳光下发亮,光光滑滑的,翠绿色的燕麦夹着许多黄花草,正在暑气中颤动,山坡上繁花点点的苜蓿田像一块血红色的手帕,上空有一只大鸟展翅盘旋,保持平衡的体态,广阔的青豆园开了成千上万的白花,守着马铃薯嫩株,还有凹地中的几块亚麻田,娇花朵朵——蓝光忽隐忽现,孩子气的眼睛宛如在强光下一眨一眨的。
一切都美极了!太阳愈来愈烈,暖风夹着无数鲜花的香味,和和煦煦由田野吹来,能给人活力,扩展人类的心田。
"噢,我生长的土地,噢,神圣的土壤,最最神圣!"她说着,低头吻泥土。
她听见教堂的钟声响了,在空中长鸣。
"噢,我亲爱的耶稣!一切都是为你——是的,世间的一切!"她热烈低语,又开始祷告。
但是,她听见附近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仔细回头看。雅歌娜站着樱桃树下,倚着格子围墙,专心想些不愉快的事情。
汉卡抱怨说:"什么,片刻不得安宁!"一看到她,苦涩的回忆又袭上心头——像刺人的荨蔴一样苦涩。
"是的,有一块地送给她了。这是事实!是的,整整六英亩!噢,那个贼!"她转身背对着她,却没法再祷告了。往日的冤屈像狂吠和咬人的恶犬,回来攻击她。
晌午已过,缩小的影子再度由树下和房屋慢慢向外爬。谷物微微向阳光弯曲,里面有蝗虫演奏微弱的音乐,甲虫不时嗡嗡飞着,间或有鹌鹑啼叫。天气愈来愈热,热得叫人受不了。
现在大弥撒做完了,女人走出教堂,到塘边脱鞋子,汉卡不再孤单,路面挤满人和车子,她掉头回家。
老波瑞纳终于殡殓供人瞻仰。
他躺在房间中央的宽台子上,台上铺了桌布,四周摆着点燃的蜡烛。他的遗体梳洗过,还刮过胡须,脸颊被安布罗斯的刺刀割破一道深痕,贴一小块纸片遮丑。他穿着最好的衣裳——他跟雅歌娜结婚时特制的白头巾外套、条纹马裤和几近全新的靴子。操劳过度的老手中拿着钦斯托荷娃圣母的雕像。
旁边放一大桶水,使空气保持清新,陶质的花砖上有一些杜松果,正冒出芬芳的烟柱,弄得满室蓝烟,死亡的威仪在雾气中朦朦胧胧显出来。
马西亚斯·波瑞纳——一个正直又能干的人,彻底的基督徒,地主农夫,也是地主农夫的子孙——丽卜卡村的首要人物,他的遗体端端正正地躺在那儿。
他欣然准备出发,跟亲人和熟人道别,要走上他的大旅程!
他的灵魂已通过审判席,这里陈列的只是他衰竭的身体,灵魂一度寄居的空壳,依稀含笑,面对烛光和烟圈,不断有人为他祈祷。
亲友排成无止尽的行列,一一进来,叹气捶胸,深深思考或流泪,他们郁闷的哭声和耳语宛如秋雨哗啦哗啦作声。他们进来又出去,永远走不完:全丽卜卡村的人无论贫富、老少、男女,全都来了。
尽管天气晴好,他的死讯却让全村的人忧愁和痛苦,人人都很悲哀,人人都以"凡人的可悲命运"来启发德性。
死者的许多朋友在屋前屋后徘徊,有些主妇留下来,以常用的安慰辞来劝慰汉卡、玛格达和幼姿卡,衷心陪她们吊丧和流泪。
没有人跟雅歌娜说话。她虽然不喜欢人家同情,却为大家公然不理她而难受,于是她到院子里,坐着听马修钉制棺材。
社区长太太在她背后嘘道:"那贱人!竟敢露面!"
另外一个人说:"噢,别理她!现在不适宜回想她的恶行。"
"是的,留给主耶稣,她日后会审判。"汉卡慈悲为怀说。
铁匠冷笑说:"为了你们说的狠话,社区长会大大方方酬赏她。"磨坊主派人来找他,他说完就走了。幸亏如此,社区长太太气得像火鸡,准备扑向他呢。
他咯咯大笑,连忙跑掉。别人留下来说话,但是话题松松散散的,一方面是悲哀使然,一方面天气也太热了。实在很热,一切的花朵和植物都慢慢凋零,墙壁直淌树脂。
突然间,大家听见一声又长又悲的牛叫,有位农夫正赶着一头母牛从水塘另一端走过。
他拼命拉它的缰绳,大家默默观望。
雅固丝坦卡说:"我猜是带她去找神父的公牛。"但是没有人对她的话感兴趣。
晚祷钟响了,他们辞别汉卡,汉卡派怀特克去叫铁匠陪她找神父商量葬礼的开支。牛童回来说铁匠正跟大地主和磨坊主开会,一起喝下午茶,他的骏马在外面的树阴下猛刨地面呢。
"他跟大地主!真奇怪!"但是她不能干等,就由玛格达穿着最好的衣服陪她到神父家。
神父在院子里,传话说要在那边接见她们。
他坐在围墙边的凉阴下。院子中央有个农夫抓紧一头好母牛的牛绳,附近有一头强壮的花斑公牛绕着它打转,神父的长工抓紧公牛的铁链,好不容易才拉住它。
"瓦勒!等一会儿:它还没准备好。"神父叫道。他一面擦光头,一面叫两个女人过去,问起老波瑞纳逝世的原委,并好言安慰她们。她们打听葬礼的费用,他猝然打断她们说:
"以后再谈。我不是敛财的人。马西亚斯是村子里最大的地主农夫,他不能寒寒酸酸下葬。不,我告诉你不行。"他照例凶巴巴地重复说。
她们拥抱他的脚,不敢坚持。
他突然叫道:"啊!你们这些小流氓,我得痛罚你们。看看,这些坏孩子!"他正跟树篱上偷看的风琴师家子弟说话。"且说,你们觉得我的公牛如何,呃?"
汉卡回答说:"了不起的牲el,比磨坊主的更棒。"
"差太多了,简直像一头牛和一辆车相比嘛!看看它!"他带她们走近去,拍拍公牛的身体,它现在离母牛更近了。
"噢,瞧这脖子!瞧这背脊!瞧这壮观的胸脯!瞧这喉袋!"他热心得喘不过气来。"咦,不像普通的公牛,简直是美国野牛嘛!"
"真的,我没见过这么棒的公牛。"
"不,你没见过。是纯种的荷兰牛。花了我三百卢布。"
"这么贵?"她们惊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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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夏季(2)

  "一科培都少不了。瓦勒,现在放了它……但是要小心,母牛还是小东西。它马上可以交配……是的,这头公牛贵得吓人。不过,丽卜卡村民——他们若想要一胎上等的好牛,就得付一卢布,另外拿十科培给我的长工!磨坊主很生气,但是我看不惯他那头公牛传下来的劣种牛。"他看女人羞得偏开面孔,就说"现在,走开!"她们走了以后,他在背后叫道:"明天我们将尸体抬到教堂!"农夫牵母牛手忙脚乱,他赶过去帮忙。
"再过不久,你会有一头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小牛,因此感谢我。瓦勒,牵它去休息一会儿。说真的,它几乎用不着休息……小意思!"他吹牛说。
两个女人必须跟风琴师另外商议,因此赶到他的住处。她们在那边喝咖啡,然后谈了一会儿,等她们回到家,牛群正纷纷回来。
亚瑟克先生跟马修站在门廊上,正在抽烟,劝马修去建斯塔荷的房子,马修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个工程,不作肯定的答复。
"切割木料算不了什么大事,至于造房子……我哪敢说?我在乡下呆腻了,可能会到远方——不,我不能肯定答复。"他一面说话,一面瞥了雅歌娜一眼,她正在牛舍外挤牛奶。
"好吧,好吧,棺材明天早上可以做完,到时候我们再商量。"他说完就匆匆走了。
亚瑟克先生走进老波瑞纳安息的地方,热烈为他祷告了很久,擦去不少眼泪。事后他对汉卡说:"但愿他的儿子像他!他是好人,真正的波兰人,曾跟我们一起抗暴,自愿参加,战斗很凶猛,我见过他作战。哎呀!他是因我们而死的!……有个咒语落在我们身上。"他仿佛自言自语。虽然汉卡没听懂他全部的话,但是谈话内容充满善心,她跪在他跟前,感激地抱住他的脚。
他气冲冲叫道:"别这样!我难道不是你们之中的一分子?"
他再度看一看老波瑞纳,在蜡烛边点上烟斗,告辞而去。铁匠正好进走廊,向他致敬,他不答腔就走了。
铁匠大声说:"什么,今天这么骄傲?"但是他精神很好,并不为此而生气。他坐在太太身边,小声跟她说:
"玛格达,你要知道,大地主想对我们村民让步——找我帮助他。当然我要从中大赚一笔。不过,别声张!太太,一句话都不能说,这是大事。"
他前往酒店,并约了几个人到那边去商量。
沿着西边的地平线,天空像一张生锈的铁片,不过高空仍有几朵浮云射出金光。
晚上的家务做完后,家人围着尸体。波瑞纳头顶四周的小蜡烛愈点愈多,安布罗斯一再剪烛芯,唱书上的圣歌,在场的人齐声应和,一个个流泪和哀哭。
邻居也来了,屋里十分郁闷,他们呆在户外,跪地唱出又长又悲的连祈歌。
仪式进行到深夜,他们告退后,只留安布罗斯和爱嘉莎守着遗体到天明。
他们守遗体,起先大唱诗歌。等四周的一切噪音和动静都停止了,他们觉得很困,拉帕进来舔主人皮靴上的油脂,他们都没有醒来。
午夜时分,四处黑漆漆的,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又静得出奇,只有树木的低语,或者远处的怪声——既不是喊叫,也不是碎裂声或呼声——打破死亡般的寂静,在远方慢慢消失。
除了波瑞纳家苍白的烛光,现在丽卜卡村没有一户人家点着灯火,在昏黄的火焰和薰香的烟气中,尸体朦朦胧胧,宛如隔着一团蓝雾。安布罗斯和爱嘉莎脑袋枕着尸体,睡得正香,还大声打鼾呢。
短暂的夏夜很快就过去了,仿佛要趁第一声鸡啼以前离去。蜡烛一一熄灭,只剩最大的一根仍射出摇曳的长焰,像金叶子一般。
最后雾蒙蒙的曙光射进屋里,照在老波瑞纳脸上,他仿佛长睡刚醒,正在聆听第一阵鸟叫,隔着没有血色的眼皮窥探遥远的白天。
水车池幽幽叹息,带着困乏的波光,如今森林开始朦胧浮现,看起来像贴在地上的一层乌云,残夜发着磷光,零零落落的大树在渐亮的地平线上很明显,像一簇簇黑羽毛,第一阵晨风吹来,跟果树玩耍,在屋外酣眠者的耳边喃喃作声。
不过,星期日或市集之后,大家照例有些慵懒,还很少人睁开眼睛。
接着白昼来了,日出前雾蒙蒙的,云雀唱晨歌,流水奏出快活的旋律,谷物发出和谐的多重音。不一会儿,羊群咩咩叫,白鹅嘎嘎啼,人声四起,门户吱吱嘎嘎,马儿长嘶,起来做日常工作的人开始奔忙和活动。但是波瑞纳家还是静悄悄的。
他们头一天伤心过度,累垮了,如今还在睡觉呢。
晨风由敞开的门口和窗口吹进来,飕飕吹动老人家的发丝,把最后的烛火吹得四面八方乱晃。
他像石头静静躺着,不再准备冲出去干活儿,也不再催别人做工:永远听不见各种呼唤了!
风势很强,猛吹过果园,吹得树木又摇又摆,沙沙做声,宛如隔窗偷看老波瑞纳的灰脸。高高细细的蜀葵在窗口弯腰鞠躬,也很像脸蛋嫣红的乡下姑娘。不时有一只贵族领地蜂房的蜜蜂飞进屋里,或者蝴蝶在亮处窥探,燕子犹豫地飞进飞出,苍蝇和金龟子及各种生物都来了:屋里满是嗡嗡声——这些生物一再说:
"死了——死了——他死了!"
太阳出来了——像巨大的红火球,制止了这一切声音;然后它突然蒙起灿烂、全能、给人生命的大脸,躲在密密的蒸气后方。
世界转成灰色,霎时下起一小滴一小滴充沛的暖雨,不久每一块田地和果园都听见雨声,不断地淅沥淅沥响。
路面转凉,冒出奇特的雨丝味,鸟儿大声唱歌来欢迎它,世界浴在泛灰的水雾中,饥渴的麦田和瑟缩的叶片、树木及喉咙焦干的小溪,烘干的土地——都高高兴兴喝水,仿佛默默感恩。
"多谢,雨兄!多谢,云姊!我们都谢谢你们!"
汉卡睡在敞开的窗边,先被脸上的雨丝打醒,立即跑到马厩。
"起来,彼德!下雨了。把苜蓿堆成一个个圆锥——快,否则会发霉和腐坏!还有你,怀特克,懒家伙!把我们的牛赶到外面去。这时候别人的牛都在外面了。"——她一面说话,一面放出禽舍的鹅,让它们赶快到水洼去玩水。
她正忙着,铁匠来了,两个人商量第二天的丧宴有哪些东西要进城去买。他接过钱钞,上了俄式马车,临走前叫她一声,耳语道:
"汉卡,分一半给我,我绝口不提你偷老头的财物!"
她满脸红得像甜菜根,忿然大叫: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对全世界说吧!看看这个人!他以为天下人都像他一样!"
他瞪着她,拉拉胡子,驾车走了。
汉卡真的很忙,屋里屋外很快就听见她下命令的声音。
老波瑞纳身边点两根新蜡烛,尸体盖上一条布单。爱嘉莎继续祈祷,不时在热煤炭上添些杜松果。
早餐后雅歌娜由娘家回来,对死人很害怕,不敢进屋,只在屋外徘徊,看马修做棺木。他一直锤锤打打,刚在盖顶漆上一个白十字架,看她在马厩门口,一句话也不说,以沉重的心情望着黑棺盖。
他低声表示同情:"雅歌娜!你现在是寡妇了——寡妇!"
"是的,是的!"她用悲哀和低沉的口吻说。
他衷心怜恤她,这么憔悴,这么苍白,郁郁不乐,像一个受虐待的孩子。
"这是很普通的命运!"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
"寡妇!寡妇!"她一再说。眼泪浮上深蓝色的眸子,胸口吐出一声长叹。她跑到雨中痛哭,汉卡特意带她进屋里去。
"哭有什么用呢?我们也很难受。不过对于孤孤单单的你,打击确实更大。"她和和气气地说。
雅固丝坦卡本性难移,说道:
"哭个痛快吧!但是不出一年,我就会为你唱一首新的结婚歌,叫你疯也似的跳舞。"
"这种笑话现在不合时宜!"汉卡责备说。
"我说的是真话,不是开玩笑——咦,她不是有钱、迷人又年轻吗?她得用一根结实的粗棍才赶得走追求的男人!"
汉卡拿喂水给母猪吃,凝视路面。
她忧心忡忡暗想,"怎么回事?他本该星期六出狱,现在都星期一了,还没有他的消息!"
但是她没有时间想心事。雨下个不停,雨势又大,她得帮忙弄其他的茅草和刚刚堆成圆锥的苜蓿。
傍晚牧师带风琴师和宗教协会成员来了,手持烛火,将老波瑞纳放进棺材。马修钉好棺盖,神父念了几句祈祷文,洒上圣水,由大家排成一列送去教堂,安布罗斯一路敲丧钟。
他们回来,屋里显得好空旷,静得可怕!幼姿卡痛哭。汉卡说:
"这些日子他形同死尸,但是我们总觉得家里有个男主人!"
雅固丝坦卡向她保证:"安提克会回来的,到时候就有另一个主人了!"
"但愿快一点!"她叹气说。
因为下雨天有很多事情要做,她抹去眼泪叫道:"来,好乡亲!如果世间最伟大的人去世了,他便像深海里的石头——不可能捞起。田地不等人,我们得辛苦耕种。"
于是她带大家用土掩马铃薯苗,幼姿卡一个人留在家照顾娃娃们,因为她悲哀未过,身体不舒服。拉帕一直在她身边守着她,怀特克的鹳鸟也单腿站在门廊上,像哨兵似的。
大雨又密又暖和,下了一段时间,鸟儿不再唱歌,一切牲口也默默聆听雨水淅淅沥沥,叮叮咚咚。只有白鹅又吵又闹,在起泡的水洼中游泳。
傍晚大家由田里回来,看太阳露面,正用火红的光芒普照乡野,就说:"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但愿明天还下雨!对我们来说价值可比黄金呢!"
"是的,我们的马铃薯差一点完蛋。"
"燕麦都干掉了!"
"现在情势会好转。"
"若能连下三天就好了!"
都是这一类的话。
雨继续下到天黑,农民们站在屋外享受芬芳的凉空气。这时候古尔巴斯家的小伙子正怂恿各家的男孩和女孩出去,在附近的一座高地上点燃"苏伯特基"圣火。但是天气不好,那天晚上森林外围只有几堆火一明一灭。
怀特克很希望幼姿卡陪他去点"苏伯特基"圣火。但是她说:"不,我不去。现在我哪有心玩乐……或者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
他仍然催她去。"我们只生一堆火,跳过去……然后就回家啦。"
"不!你也得留在家里,否则汉卡会知道的。"她威吓他说。
他还是去了——回来太晚,没赶上晚餐,饿得要命,又浑身污泥,雨一直下着,直到第二天葬礼时刻才放晴。
即便那个时候,天空还是阴沉沉,雾蒙蒙的,衬得田野更青翠,到处呈现一条条银色的小溪。外面清新,凉爽,迷人:大地湿透了,似乎蕴含强烈的生命。
教区牧师做了一场奉献的安魂弥撒,然后跟史露匹亚的神父和风琴师坐在圣堂两侧的座位上,用拉丁文吟唱颂仪歌。老波瑞纳高高躺在灵柩台上,四周烛火成林。全村的人恭恭敬敬跪在四周祈祷,聆听冗长忧郁的挽歌,歌声有时候听来像一声恐怖的叫唤,害得他们直起鸡皮疙瘩,心痛如绞;有时候是喃喃的音节,惊人的苦叹,使得大家不知不觉流下泪水;有时候又狂喜地飞上天庭,像天使大唱永恒的圣歌,听者频频擦眼泪,或者忍不住痛哭失声。
这种场面历时一个钟头。最后安布罗斯取下烛洞的蜡烛,分给大家,神父在尸体前祈祷,绕着它转圈圈,摆动银色的香炉,使得四周的空气满是蓝色的薰香,又用圣水洒遗体,由十字架开道走向堂门。
几位身份最高的农夫扛着棺材,抬到外面的板车上,车上的网架铺了许多茅草,这时候教堂里哭声和叫声乱作一团。雅固丝坦卡(偷偷的,怕神父看了会禁止这种迷信的行为)在棺材下塞一大条用干净麻布包里的面包。
忧郁的丧钟响了,黑旗帜扬起,灯火忽明忽灭。斯塔荷举起十字架,两位神父唱道:
"上帝啊,我的苦难……"
可怕的死亡颂——无尽哀愁之歌——开始呜呜咽咽响起,他们走向墓地。
游行队伍前面的黑旗画有骷髅和交叉的骨头标识,像受惊怕的小鸟迎风飞舞,接着是银十字架,一长串拿蜡烛的人和穿黑圣袍的神父。
然后棺材出现了,看来高高在上,后面跟着大声哀叹的丧家,以及默默伤心的全体村民。连病患和跛子都来了。
灰云低垂在天空,几乎停在白杨树顶,一动也不动,仿佛正在听大家唱圣歌。微风吹来,树木对着棺材洒下眼泪,田间的谷子弯着腰,宛如向永别的主人致敬。
挽歌伴着丧钟回响,在听者心中激起死亡般的寂静,丧家哀号,旗帜招展,车轮吱吱嘎嘎——云雀在遥远的田间唱歌。
"乞怜圣歌"又响了,对出席者的情绪有奇特的影响。
他们的心仿佛奄奄一息,眼睛浏览大地,仰望灰色的天空,恳求上帝垂怜。他们因情绪过度激动而脸色发白,身体战栗,不止一个人嘴唇发青,幽幽祈祷,热烈叹息和捶胸,真心悔罪。无可挽回的失落感和无尽的悲哀潜伏在心头,带来最沉重最凄凉的思绪,他们忍不住大声哀哭。
他们沉思人类不可避免的命运,思忖一切努力都是枉然,思忖生命、欢乐、财产、希望都落空——只是云烟、尘土、幻象、虚空!想出人头地,是多么愚蠢——他只是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不知为什么吹拂,不知要前往何处,死亡是不可能逃避的——哪怕一个人当上全世界的主子,享受一切能想像的乐趣——因此,人类的灵魂为什么要拖着这一具迟钝的身体呢?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大家在进行着的队伍中走着,怀着难以形容的悲哀环顾苍翠的绿野,紧绷着面孔,灵魂瑟瑟缩缩。
然而,他们深知自己的避难所——惟一的避难所——就在于天主的无尽善意和慈悲。
"凭你高超的同情心……"
这句神秘的拉丁文像霜蚀的土块落在他们心口,他们走着走着,不自觉随声音低头,正如人类不得不俯就死亡的镰刀。如今他们对未来的际遇百分之百听天由命——跟附近田野露出的灰色硬石块一样漠然,也像休耕地和香花遍野的草地,以及随时会被雷霆打中却大胆仰望天空,默默唱生命喜歌的大树!
他们就这样横越全村,人人都一本正经思考,宛如独个儿置身在无垠的沙漠,脑海中看见祖先被扛到大白杨树那端的坟场。
现在,伴着凄清的丧钟,坟场整个映入眼帘,树叶、十字架和坟墓在麦田间耸起,历代的人缓缓陷落的无底深渊正展开在他们面前。他们隔着雨丝望去,幻想每一家都有棺木指出来,每一条路都排了送葬的行列,每个人都为失去亲人而流泪,哀叹,呜咽,弄得全世界都在吊丧,眼泪泛滥成灾。
他们已转到教堂墓地的巷子,大地主追上他们,跨下座车,陪侍在棺材旁边——很难走,因为通道很狭窄,麦四周围的两侧都种了密密的桦树。
神父吟诵完了以后,多明尼克大妈由雅歌娜扶着,低头走路,眼睛几乎看不见,她尽可能唱圣歌:"凡住在……"大家都热心地吟唱,宣告完全信赖上苍,以抒解郁闷的心灵。
他们就这样走进墓地。
一流的农民们抬棺,大地主也亲自帮忙扶一把,他们走上黄沙小径,经过草地、十字架和许多坟墓,过了礼拜堂,来到榛子树和接骨木之间新挖的填坑。
一看坟坑,亲友又哭起来,声音更大了。坟墓四周围满旗帜和烛火,民众以沉重的心情挤过来看那个大沙。
现在神父登上一个沙堆,抬高嗓门转身对民众说:
"基督徒,丽卜卡村民!"
各种声音立即静止了,只听见遥远的钟声和幼姿卡的啜泣,她搂着父亲的棺材,紧抱着不放。神父吸吸气,擦擦眼泪说:
"乡亲们,你们今天埋葬的是谁?你说,是谁?"
"你们会答道:马西亚斯·波瑞纳。"
"我告诉你们,你们埋葬的也是你们之中最了不起的农夫,一个正直的人,一个真正的教会子民。"
"我认识他多年,可以证明他的一生合乎典范,非常虔诚,定期忏悔,参加圣餐拜受式,喜欢帮助穷人。"
"他帮助穷人,我说。"神父加强语气再说一次,长长吸了一口气。
他停下来的时候,哭声又起了,比刚才更大声。现在他用伤心的口吻说:
"可怜的马西亚斯!他不再跟我们共处了!"
"走了!被死神夺去,死神那恶狼选中了羊群中最棒的公羊——大白天掳走,谁也拦不住它。"
"宛如闪电击中高树,把它劈成两半,死神残酷的大手也打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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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夏季(3)

  "但是圣经说得好,他根本没死掉。"
"看哪,他远离大地,正站在天国乐园门口,敲门嚷着要进去,最后圣彼德问他:
'你是谁,你有什么事?'"
"'我是丽卜卡村的波瑞纳,我祈求上帝垂怜……'"
"'什么!你的乡亲们折磨你,害你活不下去?'"
"马西亚斯说,'我一五一十告诉你,圣彼德,你先将门打开一半,让我承受上帝的一点温暖,我住在世上,全身冷冰冰的。'"
"于是圣彼德半开大门,却不放他进去,只说:
'现在跟我说实话,说谎的人在这儿是骗不了人的——好灵魂,大胆说话,说你为什么离开人间。'"
"马西亚斯跪在地上,他听见天使唱歌,小钟铃响了,跟抬圣体的弥撒差不多,遂含泪说道:
'我说实话,跟告解时一样。看哪!我不能再逗留世间。那边的人彼此像豺狼,纠纷时起,互相倾轧,并犯下天主不容的罪恶。'"
"'圣彼德啊,他们不是人,是疯狗……看哪,他们实在太坏了,坏事我一时说不完……'
'村民不再听话,不再正直,不再慈悲!弟弟对抗哥哥,子女对抗父亲,妻子对抗丈夫,仆人对抗主人。他们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敬重高龄,不敬重地位尊严,甚至不敬重神父的身份。'
'恶灵统治了每一户人家,在他的管辖下,淫乱、酗酒和怨毒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盛行。'
'坏人由坏人骑乘,由坏人驱赶:全都是坏人!'
'到处看到诈欺、舞弊、残酷的压迫和许多窃案!你一放下手里的东西,他们马上抢走!''他们会在你最好的草地上放牧牲口,或践踏青草。'
'你只要有一小片土地,他们就抢过去,种自己的东西!'
'只要有一只鸡跑出你的菜园:他们立即抓走!'
'他们整天暴饮伏特加酒,犯不洁的罪孽,冷落了上帝的仪式。他们是异教徒,谋杀基督的凶手,他们的同谋犹太人比他们敬畏上帝,比他们正直几十倍。'"
"圣彼德打断他的话:'噢,你们丽卜卡教区是这个样子!…
"'别的地方也许好不了多少,但是没有一个地方比那儿更糟。'"
"于是圣彼德拼命打手,眼睛炯炯发亮。他向大地伸出拳头说:
'丽卜卡村民,你们这样吗?比德国人更可恶,更不信神?你们有好田地、肥沃的土壤、牧场和草地,还有分内的林地,你们竟这样自卑自贬?噢,你们是坏人,吃太饱了!我一定要向天主报告你们的恶行,他会对你们严厉一点!'"
"马西亚斯是好人,拼命为乡亲求情,但是圣彼德生气了,顿足大叫说:
'别替他们说话,他们是歹徒,全部都是!我告诉你一句话:让这些叛徒的子孙在三星期内忏悔……否则我要重罚他们,给他们饥荒、火灾和疾病,让恶棍永远记得!'"
神父继续用不留情的口吻说教,说出上苍对他们的不满,效果很强,全体会众突然流下悔悟的热泪,捶胸忏悔。
转瞬间,他又谈到死者,指出他是为大家而死的。最后他求大家和睦相处,避免犯罪,因为没有人知道下一次轮到谁站在上帝的审判椅前面。
连大地主都在擦眼泪。
葬礼结束后,神父跟他走了。棺材砰的一声放进墓穴,沙土盖上去,发出空洞的隆隆声,哭声四起,大家哀泣成一团,心情再硬的人也为之软化。
幼姿卡大声哭,玛格达、汉卡和所有的远亲或近亲,甚至没有亲戚关系的人都哭了。雅歌娜的尖叫声更响亮,她觉得仿佛心被一样东西扯碎了,疯也似的大哭大嚷。
有人在一边咕哝道:"是的,是的!她现在嗷嗷叫,可是以前她对她丈夫玩什么鬼把戏!"
普洛什卡大妈揉揉眼睛说:
"她装给他们看,免得被赶出家门。"
"她以为他们是傻瓜,那么容易上当?"风琴师太太评论道。
雅歌娜根本不理他们。她躺在沙丘上痛哭,觉得隆隆做声的泥土仿佛倒在她自己身上,丧钟仿佛为她响,民众哀悼的仿佛就是她。
村民渐渐解散,有人一面走,一面停下来跪拜已死的亲人,有人怀着凄凉的思绪在坟墓四周徘徊,也有人看见汉卡和铁匠邀人去吃传统的丧宴,就四处流连不走。
坟墓的地面已经捣平了,上面立了一根十字架,村民三三两两陪丧家回去,低声安慰他们,并不时流下眼泪。
家里已准备招待他们,桌椅沿着墙壁摆好,客人坐下来,主人拿出面包和伏特加酒来待客。
他们起先默默喝酒,撕一点面包来吃。风琴师念恰当的祈祷文,大家为死者唱祈祷歌,中间停顿一下,由铁匠巡回敬酒,雅固丝坦卡献上更多面包。
女人跟汉卡待在另一个套房,喝茶吃甜糕,由风琴师太太领头唱歌,曲调悲凉凄切,惹得果园四周的母鸡咯咯叫。客人就这样吃呀,喝呀,为死者流泪,为他的灵魂唱虔诚的颂歌,以配合这种场面和死者的身份。
汉卡不吝惜食物和美酒,大大方方请他们分享。中午很多人准备告辞,主人端出一碟牛奶煮的"克鲁斯基",接着是烤肉加卷心菜和豌豆。
波乐斯劳斯的太太低声说:"别人连婚礼都没有这么好的菜。"
"对,不过他留给他们好多遗产!"
"一定还有不少现金。"
"铁匠说屋里有一笔钱——不知怎么失踪了。"
"是的,他发牢骚,其实他很清楚藏在什么地方。"
风琴师这时候有点醉了,拿着酒杯站起来,用夸大的言辞和一大堆拉丁文引旬来赞美已故的波瑞纳,大家虽然听不太懂,却大哭特哭,跟听一篇难懂的布道文一样。
噪音加大,脸色通红,酒杯优美地哐哐响,有人一手拿酒杯,一手搂着邻居的脖子,可怜兮兮说酒话,结结巴巴的。有人想唱这种场合该用的悲调,但是别人理都不理他们。每个人转向他喜欢的同伴,亲密聊天,一再举杯敬酒。
惟有安布罗斯那天有点反常。他见酒就喝,也许比别人喝得更多,但是现在他闷坐一角,揉眼睛猛叹气。
有人想逗他开心。
他吼道:"别逗我,我没有心情。我马上要死了。要死了!只有狗为我哀嚎!也许有个老太婆为我敲一口破锅。"他哭哭啼啼地说。
"是的,马西亚斯出生受洗,我在场,他第一次结婚,我闹过,而且曾埋葬他的父亲。噢,那天我记得好清楚!噢,主啊!我曾经将多少人放进坟墓,为他们敲丧钟。现在轮到我走了!"
他突然站起来,到屋外的果园去。事后怀特克说他老人家曾在屋后哭了很久。
但他不是多愁多虑的人,而且,薄暮将届的时候,神父和大地主意外来访。
神父安慰孤儿,拍拍孩子们的脑袋,喝了一点幼姿卡为他泡的茶,大地主跟许多人说话,并接过铁匠拿给他的酒杯,敬他们大家,又对汉卡说:
"若有谁为马西亚斯遗憾,当然是我啰。他如果还在世,我也许会跟丽卜卡村民达成协议。"他环顾大家,大声加上一句,"说不定我会答应你们的一切要求。但是我要跟谁妥协呢?我不可能和官厅委员扯上关系,你们之中现在没有人能代表丽卜卡村。"
他们专心听,掂量他的每一句话。
他继续说了一会儿,并提出几个问题,但是效果还不如跟墙壁说话呢。没有人起意答腔,或者张开嘴巴。
他们只是点头,抓脑袋,面面相觑……最后,他看自己冲不破怀疑的障碍,就跟神父出去,全体访客送他到大门口。
事后他们才表示惊疑和困惑。
"哇!哇!大地主老爷亲自参加农夫的葬礼!"
"他在讨好我们,因此他一定有所求。"普洛什卡说。
克伦巴替他说话:"为什么他不能以朋友的身份来呢?"
"你岁数这么大,智慧却没有增长。贵族大地主什么时候以朋友的身份来找过农夫?说说什么时候!"
"既然他想跟我们协商,背后一定有鬼。"
"只是他比我们更急罢了。"
"我们可以拖!"席科拉醉醺醺说。
"你大概可以,我们大家不见得!"社区长的弟弟气冲冲地大嚷。
他们开始吵架,人人各有主张。
"让他交出木材和林地,我们才商量。"
"我们根本用不着这样。当局会宣判,一切都依法变成我们的。"
"母狗!让他去讨饭,他活该!"
"因为犹太债主缠着他不放,看哪,他哭哭啼啼来向我们农夫求援了!"
"以前他只会叫道:'你这农夫!滚开,否则当心我的马鞭!'"
这时候一个醉鬼嚷道:"别信赖他,我告诉你们,他那帮人只是想害我们这些农夫。"
铁匠叫道:"农民们,听我的话——精明的话!大地主若想立协约,无论如何要答应,尽量谋取实利,俗语说:别上柳树去摘梨子。"
乔治热心附议。
"这是真话!你们大家跟我到酒店,好好讨论这件事。"
不一会儿,他们都离开丧宅,白鹅和牲口由野地回来,不停地鸣叫,欢送他们,还有许多牧人吹着长笛回家。
他们吵吵闹闹向前走,不止一个人失声怪叫,发泄酒醉饭饱的快乐,并一路吹牛。
此时波瑞纳家打扫干净,静悄悄,阴沉沉,有点可怕。
雅歌娜在自己房间瞎忙,像鸟儿在笼中猛拍翅膀,她看别人都伤心得发愣,就默默走出去,一句话也没跟他们说。
于是屋里静得像坟墓。晚餐吃完了,晚上的家务也做完了,他们都想睡觉,但是没有人愿意离开大房间。他们坐在火炉前面,望着将熄的木头,怯生生注意每一音。外面很静,只偶有飒飒的风声,树叶沙沙响,篱笆吱吱嘎嘎晃,玻璃窗不时叮叮咚咚。拉帕问或低吼一两下,吓得耸起背后的长毛,接着寂静又无止尽袭来。
他们坐着,恐惧愈来愈深,不止一个人在胸前画十字,口诵祈祷文,牙齿格格作响。大家都确定有某一样东西挪动,在上面的楼阁走来走去,使屋椽吱嘎响,摸索房门,经过窗前还探头偷看,枝枝拉门闩,并用沉重的脚步绕行整间房子。
突然间,马厩传来一阵长嘶。拉帕拼命叫,猛撞房门,幼姿卡忍不住悲呼道:"是爹!噢,天哪!是爹!"惊吓的泪水流个不停。
雅固丝坦卡三度伸出手指,正正经经说:
"别哭。哭会害灵魂在世上逗留更久,你等于阻止他安心离去。开门让游魂飞到主耶稣的乐园。愿他远走,永得安宁!"
他们一把推开房门,不一会儿四周便寂静如死了。泪眼恐惧地环顾四周,拉帕在角落里东闻西闻,不时哼一声,仿佛对谁……对一个大家看不见的人……摇尾乞怜。他们更强烈感觉死者的灵魂在身边的某一个地方游荡。
最后汉卡想起"黄昏圣歌",就用发颤和沙哑的嗓门唱道:
"我们今天的一切作为,
噢,主啊,我们是在你脚下……"
其他的人真心跟着唱,觉得放心不少。
2
这是一个理想的夏日。
大约早晨10点钟左右,太阳挂在东方和南方之间,温度愈来愈高。丽卜卡村钟楼的几口钟大声齐鸣。
最响亮的一口名叫"彼德",它放开喉咙大喊,像喝醉的农夫,由马路这一边晃到那一边,以低沉地吼声告诉全世界他多么快活。
第二口钟稍微小一点,安布罗斯说它名叫"保罗",发出的旋律比较活泼,也比较高亢,又长又吵,简直乐疯了,像春天坠入情网的姑娘,跑到田野,冲过黑麦田,对春风、对大地、对晴朗的天空和自己喜悦的心灵,诚心诚意唱歌。
第三口钟名叫"席娜卡",宣布弥撒开始了,钟声如小鸟,尽量用匆忙又含糊的叮当声压过另外两口钟,硬是不成功。
三口钟同时奏响,构成一支壮观的乐队——一个像低音簧,一个像颤抖小提琴,一个像尖尖的铙钹,奏出的音乐在耳中听来很庄严,很讨人喜欢。
今天是地方节庆的日子——圣彼德和圣保罗纪念日——它们才这么高高兴兴呼唤教民。
在眩人的阳光和炙人的暑气中,小贩自黎明就在教堂前的大广场搭起凉棚,下面摆出桌子和柜台。
愉快的钟声刚传到乡野,各种车辆已隆隆开进村内,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车辆掀起的尘埃,以及一大群一大群步行者。马路、巷子和田埂布满女人的红衣服和男人的白头巾外套。
铜钟仍射出音符,向太阳高唱它们的颂歌和祈祷文:
"主啊!——主啊!——主啊,怜悯我们!"
"圣母!——圣母!——最神圣的圣母!"
"噢,上帝,对你——我对你哭——我大声哭!"
家家户户都点缀着绿叶,在这个庄严的特殊纪念日,全村看来有一种提升心灵,叫人狂喜的气氛。
每一条通衢大道很快就挤满行人、马匹和车辆。车上的旅人环顾四周的场面,又惊又喜,大自然把这儿装点得美极了,正好迎接这个大节日。
全乡野花泛滥。每一条小径都有大量的白色、金色和紫色鲜花。燕草和萱花由麦田一角伸出香喷喷的脑袋,野风信子和矢车菊遍布每一块田间。以前有水的洼洞如今长出好多"勿忘我",使小溪谷像天空掉下来的蓝斑。野豌豆一望无际,金凤花和蒲公英数也数不清,还有蒺蕖和苜蓿的紫花,雏菊和甘菊——以及无数只有上帝知道名字的野花,为上帝一个人开放。一股甜香由田地升起,宛如神父在教堂为圣体烧香!
新客闻到这一切花香,心旷神怡,不过仍匆匆赶路,猛挥鞭子,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简直叫人受不了。
不久,丽卜卡村挤满了人,甚至挤到森林边。
凡是有一小片阴影的地方,就有人停车卸马具,至于教堂前的广场,简直水泄不通。
塘边有好多女人来洗风尘仆仆的双脚,穿上鞋子,以便体体面面上教堂。成年的农夫互相问候,年轻的一代——小伙子和姑娘们——一起走过摊子,眼神充满渴望,或者密密、麻麻挤在筒风琴演奏者身边,那人的乐器上坐着一个海外来的小怪兽,身披红衣,口鼻有点像德国老人,很活泼,蹦蹦跳跳表演滑稽戏,大家都捧腹大笑。
筒风琴奏出的音乐很轻松,观众几乎忍不住在原地跳舞。不过伴奏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曲调:就是"化缘叟"乞食的赞美歌,他们由教堂门廊到墓地牌坊间坐成两列,墓门那边另外坐了一个人—一一位由狗带路的瞎子。他唱得最起劲,一字一句拖得最慢最长。
大弥撒的信号响了,民众像洪水冲向教堂,里面霎时挤满了人——挤得人肋骨仿佛要断了。实在挤得可怕,甚至有人吵嘴。大多数的民众得留在外面的墙边或树下。
好几位神父从附近的教区赶来。他们立即在树下搭的告解室中坐好,开始听民众忏悔赎罪。
天气闷热可怕,风停了,但是民众耐心聚在告解室四周或挤在教堂墓地,想找地方消暑,硬是找不到。
汉卡跟幼姿卡赶来,弥撒刚开始。想走到教堂门口都不可能,于是她们站在艳阳下离坟场围墙不远的地方。
风琴声宣告大弥撒正在进行。大家跪在地上或坐在草地上虔诚祈祷。现在是晌午时分,静止的空气热得吓人。天空像白热的灶砖挂在头顶,刺得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脚下的地面和四周的墙壁也发出炽热的强光,可怜民众跪着一动也不动,简直不能呼吸——似乎被太阳无情的光热给烤干了。
里面传出风琴声,夹着喋喋的祈祷,圣坛上不时有幽远的人声传来,或者小铃叮叮当当,不然就是风琴师嘶哑地大唱特唱。然后大熔炉静默了好久,薰香由教堂门口飘出来,在跪拜者头颅四周织出泛蓝的芬芳彩带。
不过,在灼热的大白天,彩衣遍布的广场和教堂墓地有如一个大花园。他们真的像鲜花——这些匍匐在天主跟前,躲在艳阳的纱网下,被四周沉默的气氛所掩盖的善男信女!
连"化缘叟"都不再强讨东西。偶尔有一位从催眠状态中醒来,说声"万福玛利亚",略微提高嗓门要求赈济。
现在暑气几乎比得上一场火灾:田地和果园似乎随时会化成白色的大火。
静默感也比先前更叫人昏昏欲睡,有人直点头,跪着睡着了,有人退开,一定是去喝水,井桨声吱吱嘎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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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夏季(4)

  等全体会众的歌声在教堂回响,旗帜飘摇而出,神父在大红天幕下高举圣体匣跟在后面,由教区的几位贵族地主搀扶着,带领教区子民进行,外面的人这才完全清醒。伴着直上天国的圣歌,游行队伍像奔流的人河,围着教堂的墙壁流转,在阳光下白花花,亮闪闪的。大红的天盖浮游其中,隐在香炉冒出的烟雾里,薰香偶尔散开,才露出太阳般金光闪闪的圣体匣。旗帜像大鸟,在群众头上挥翅膀,圣物箱蒙着雾状的薄纱,由人扛着慢慢走,风琴咚咚,钟声隆隆,全体民众真心唱歌,心荡神驰,灵魂飘得老远,飘上天堂,飘向"正义的太阳"!
仪式终于完成了。几位大地主走出教堂,想找个凉阴,硬是找不到,安布罗斯在一棵树下腾出空位给他们,还端椅子给他们坐,这一来就便利多了。
佛拉庄的大地主也来了,却没跟他们坐,四处乱走。每次看见一张丽卜卡村的熟面孔,立即上前,友友善善交谈。他刚好看见汉卡,就由人群挤到她身边。
"你丈夫还没有回来?"
"哎呀!还没有。"
"你当然去接过他啰?"
"爹下葬后,我立即赶去,不过当局说他要过一个礼拜才出狱:也就是下星期六。"
"保证人呢——保证人怎么办?你交了保释金没有?"
"罗赫正在想办法。"她有所保留说。
"你若交不出来,我愿意为安提克作保。"
她说:"诚心诚意谢谢你。"鞠躬直鞠到他脚下。"也许罗赫能独自安排,否则他只好另外想办法。"
"记住:万一有必要,我会替他作保。"
他又在前走,看见雅歌娜坐在墙边,离她母亲很近,正专心祈祷,他想不出谈话的题材或借口,只对她微笑,就回到自己人那边去了。
她的目光盯着她们,对贵族千金很感兴趣,她们的衣着叫她忍不住赞叹,她们雪白的面孔和纤细的腰肢也叫她称奇。主啊!她们吐气好香喔,简直像香炉冒出来的烟丝!
还有她们扇凉用的工具!咦,活像火鸡的尾巴!那些大地主少爷过来对她们大送秋波哩!她们笑声好响亮,附近的人都吓一跳!
这时候,村尾或水车池的桥面突然传来咔嗒咔嗒和轰隆轰隆的车声,树梢扬起一阵阵尘埃。
"来迟了,赶不上弥撒!"彼德对汉卡低声说。
"只来得及吹灭蜡烛!"有人大笑说。
别人纷纷由墙顶眺望水塘边的路面。
不久狗吠声四起,一长串白篷盖的大马车出现了。
"德国人!波德菜西农场的德国人!"他们叫道。
没有错。大马车共有十五辆,由健壮的拖马拉车。女人和小孩坐在里面,帆布下露出全套家具。大马车旁边有一群结实的红发德国人,一面走一面抽烟斗。大狗随侍在侧,常龇牙咧嘴对攻击它们的丽卜卡村犬汪汪叫。
民众上前看他们,有几个人甚至走出教堂墓地去看个清楚。
他们慢慢开过去,费力地穿过车阵和马群,经过教堂前面时,没有一个人脱帽行礼。他们眼露凶光,发毛竖立——一定充满恨意,正用凶狠的目光瞪着村民。
"哈!哈!长裤仔!……腐尸!"
"你们这些马生的杂种!"
"猪猡子孙!"
还有其他的浑名,像冰雹纷纷扔过来。
马修对他们嚷道:"怎么?谁赢了,噢,祖国的同胞?"
"谁被迫走路,你们还是我们?"
"我们的拳头太重了,不是吗?"
"来,逗留一会儿,这是我们本地的节日。——我们在酒店陪你们玩玩。"
他们不答腔,挥鞭催马儿往前走。
"别太快,否则你们的裤子会滚下来!"
有个男孩子向他们扔石头,好几个小孩拿砖块要跟着丢,及时被劝阻了。
"孩子们,随他们去吧,让这些瘟生离开我们。"
"愿你们不得好死,你们这些不信神的猎犬!"
一个丽卜卡村的妇人伸出拳头,在他们背后尖叫:
"愿你们都像疯狗般死掉!"
他们走过去,消失在白杨路上,车声也随着他们扬起的尘埃慢慢消逝。
丽卜卡村民乐坏了,再也无法祷告,一群群围在大地主身边,人数愈来愈多。他很高兴,快快活活和他们说话,请他们吸鼻烟。
他终于说:"啊!原来你们把他们熏走,鸟群飞掉了,呃?"
乔治用嘲笑和同情的口吻说:"我们的羊皮他们闻不惯。他们是娇贵的人,不适宜住在我们四周,我们若跟其中一位不和,咦,他们马上就走了。"
大地主好奇地说:"什么,你们打过架?"
"咦,没有……没有真的打……不过马修问候其中一个人说,'赞美耶稣基督'一他不回答,马修敲了他一记。看哪,那家伙立刻鲜血淋漓,差一点断气!"
马修殷勤解释说:"他们是手脚柔嫩的人。外表看去壮得像橡树,但是你伸出拳头,仿佛打中一床羽毛被!"
"他们在波德菜西没有成功的机会。听说牛折损了。"
"对,他们现在连一头都没带走!"
"柯伯斯大概知道详情……"有人说到一半,克伦巴厉声插嘴说:
"人人都知道,那些牛是害牛瘟死的。"
大伙儿闷笑不已,尽量克制,铁匠挤过来说:"德国人走了,我们该感谢大地主老爷!"
大地主兴致勃勃地说:"因为我宁愿把土地卖给同胞,不计条件",又说他的祖父和曾祖父老是跟农民交朋友。
席科拉听了,咧嘴一笑,压低嗓门说:"是的,这是事实,他父亲大地主老爷用马鞭打过我的背,我当然记得!鞭痕还在呢!"
大地主显然没听见他的话,正在说明他费了多少心力才摆脱德国人。农民们客客气气附和,对他的好意却另有主张。
席科拉冷笑说:"我们的恩公正在装佯呢。"克伦巴叫他闭嘴。
他们互相恭维的时候,一位身穿圣袍、手端盘子的教士挤到人群里。
"那可不是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吗?"
是他,现在穿神父的圣袍,正在募捐呢。他问候每一个人,捐款的成效不错,大家都认识他,不可能不捐点东西,让他空手过去。所以每个人都解开放钱的小包袱,除了铜币还不时有兹洛蒂银币叮叮当当落进盘里。大地主捐一卢布,佛拉庄的千金小姐捐出一大堆小银角子。亚涅克汗流浃背,脸色红得像火焰,却高兴得满面春风,在教堂墓地努力募捐,不冷落任何人,对每个人说一句好话。他遇见汉卡,诚恳地向她致敬,她捐了二十科培。当他跟雅歌娜面对面,摇动盘里的钱币时,她抬眼看他——一时惊呆了。他看雅歌娜手足无措,也吓了一跳,没说话就立刻走开。
她想亚涅克想得出神,甚至忘了捐款——她觉得此人是侧坛上一幅圣徒画像的化身:这么年轻,这么纤瘦,看来这么美!噢,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对她施了魔咒!……她揉揉眼睛,多次在胸的画十字想摆脱他的影子,偏偏办不到。
四周有人窃窃私语:
"不过是风琴师的儿子,但他穿得真讲究!"
"他娘为了他得意得像火鸡似的。"
"复活节以后,他上的是神父学校。"
"今天神父叫他来募捐。"
"贪心的老财奴对他儿子至少很大方。"
"当然嘛,神父的光彩不是也能为他增光吗?"
"是的,而且会有不少利润。"
雅歌娜痴痴目送他,这些人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见。
仪式已近尾声,会众慢慢解散,汉卡走向大门,巴尔瑟瑞克大妈上前告诉她一个重要的消息。
"你知不知道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和娜丝特卡已公布了结婚预告?"
"噢,多明尼克大妈会怎么说呢?"
"当然又会吵一架。"
"她没有办法阻止,西蒙没有错!何况也成年了。"
"屋里一定像地狱。"雅固丝坦卡说。
汉卡叹了一口气:"纠纷和违犯上帝的罪行还不够多吗?"
普洛什卡大妈问她:"你有没有听见社区长的消息?"她挺着大肚子和浮肿的面孔走近来,叫人很不愉快。
"我办丧事费了不少心血,最近又有许多别的忧虑,所以不知道村子里的情形。"
"哎,官署的长官告诉我丈夫说村子里的账款少了一大笔。现在社区长到处借钱,当局随时会调查。"
"我公公生前常说会有这个下场。"
"是的,他得意,自负,喜欢装大人物,现在他得付出代价了。"
"他的土地会不会被没收?"
"当然会,如果不够,他得去坐牢。这流氓放荡够了!让他接受处罚!"雅固丝坦卡说。
"我不懂最近他为什么不上我们家,甚至不来送葬。"
"噢,他关心的不是老波瑞纳,而是波瑞纳的遗孀!"
这时候雅歌娜牵着她妈妈走过去,她们连忙住口。虽然老太婆弯腰驼背,眼睛也缠着绷带,雅固丝坦卡还是忍不住讽刺她。
"西蒙什么时候结婚?今天我们由讲坛上听来的消息实在太意外了!……说真的,现在小伙子做腻了姑娘家的工作,很难禁止他当大男人。"她又嘲笑说,"现在娜丝特卡会替他干女人的活儿。"
多明尼克大妈突然发威,厉声对雅歌娜说:
"带我——带我走,免得那条蛇再缠我。"
她哭着走了,普洛什卡大妈格格笑。
"她虽然瞎了,却知道你是谁!"
"她瞎得不严重,还能准确抓下西蒙的头发!"
"啊,上帝保佑她别伤到别人!"
谈话中断,她们来到大门附近最挤的地方,汉卡和其他的人被挤散了。听不见她们毁谤人,她倒不太难过。她给每位"化缘叟"一科培,给带狗的瞎子五科培,又说,"来我们家吃午餐吧,老爹!在波瑞纳家!"
他抬头转动瞎了的眼球。"我想你是安提克的妻子——上帝酬赏你!我一定来一…很快就来。"
大门外人潮稍微稀一点,那边坐的"化缘叟"更多,平行排成两列,各自诉苦。末端有个年轻人,眼睛戴着绿眼罩,一面拉提琴一面唱"古代国君"的歌谣,四周围了好多观众,经常有人把硬币丢到他的帽子里,他的表演很轰动。
汉卡站在教堂坟场附近,正在找幼姿卡,没想到竟看见她的父亲。
他跟"化缘叟"在一起,伸手要钱,以乞丐阶层的哀声来乞讨!
起先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一遍。不!是他——是他——真是他!
"我爹当'化缘叟'!噢,主啊!"她羞得满脸通红,拉出围巾来遮住眉毛,偷偷由他坐的篷车后面绕过去找他。
"什么,噢,你在这边干什么?"她蹲在他背后,怕人家看见。
"汉卡!……是的……是我。"
"跟我来——回家——快——噢,主耶稣啊,我们大家多丢脸!来。"
"我不去……我早就想这么做了……若有好心人肯帮助我,我何必拖累你们呢?……我要跟别人一起走……见见世面……参观圣堂!……听听新的事物——是的,我会带钱回来给你们。看,这里有一兹洛蒂:买玩具给小彼德。喏!"
她牢牢抓住父亲的外衣领子,等于用武力拖他离开车阵。
"马上跟我回家,我说——什么,你没有羞耻心吗?"
"放开我,否则我要生气了!"
"那个头陀袋,扔掉!赶快,免得别人看见!"
"你听着,我要做自己决定的事情。有什么好惭愧的?'对于饥饿为兄弟的人,头陀袋是他的母亲。'"说完他硬挣开女儿的掌握,一溜烟向马阵和车阵中跑走,走得无影无踪。
教堂四周人潮汹涌,追他根本不可能。
民众虽然浑身汗水,被尘埃呛得很难受,又热得发昏,却在这沸腾的大锅中尽情玩乐!
筒风琴拼命演奏,"化缘叟"大声哭,小家伙用力吹他们买的陶质小鸟;马儿互相啃咬,并尖声嘶叫,饱受苍蝇折磨;男人跟朋友说话,或结伴望着女孩子云集的摊位。她们挤在那儿,像蜜蜂围着蜂箱打转。
摊子上卖的货物跟每年市集所卖的差不多:圣徒画像啦,食品啦,衣物啦,缎带啦,串珠……等等,每一个摊位都有很多人,他们由教堂回来就一路停在那儿。
后来有人上酒店,有人直接回家。'另外一些人又累又困,躺在篷车下或果园和院子四周吃喝及休息。
天气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很少人有兴趣聊天或活动,许多人傻愣愣的,差一点晕倒。等村民坐下来用餐的时候,村子终于静下来了。
神父家备了盛宴招待圣职人员和大地主,隔着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他们的脑袋,谈话声、杯盘碰撞声和迷人的香味由窗口传出来,惹得过路人直流口水。
安布罗斯穿上最好的衣裳,戴上一切军职饰物,不断在走廊穿进穿出,经常在门廊上大喊:"你们这些废料走开!否则我揍死你们!"
但是他的威吓一点效果都没有,顽童像麻雀,布满墙头,最大胆的甚至爬到窗下。他只能骂人,并用神父的棍子吓吓他们。
汉卡找她父亲,这时候跑来问他有没有看见老头子。
"白利特沙?咦,热得要命,他大概在某一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吧。啊!小流氓!"他大叫着,跑去追那些顽童。
汉卡心烦意乱回家,她姐姐到她家来吃饭,她将这件事告诉姐姐。
薇伦卡只是耸耸肩。
"他加入'化缘叟'的行列,不会损失一个王国,却可以减轻我们的负担。身份比他高的人也有过同样的下场!"
"天哪!让我们的父亲去讨饭,我们大家多丢脸!安提克会说什么?还有邻居,他们不会说我们赶他出去讨饭吗?"
"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人人都可以嚼舌根,但是谁肯帮忙?一个都没有。"
"我——我不许我爹去讨饭。"
"这么高傲,这么了不起?那你接他来养嘛。"
"我会的!你,你舍不得给他几汤匙的口粮。——噢,我明白了!……是你逼他去的!"
"什么?什么?我家的财物太多了吗?要我剥夺孩子的粮食来给他吃?"
"但是你该记得,他把田地移交给你,依法有权利要你奉养。"
"我不愿劈开肠子,拿出手头没有的东西。"
"劈开来也得给,爹最重要!他不止一次抱怨说你们害他饿肚子,对他比猪仔更不关心。"
"对。我害父亲挨饿,自己活得像阔夫人!我胖得连衬裙都滑到屁股下面去了,我几乎连爬行的力气都没有。"
"别说这种话,大家会以为你说的是实情。"
"我说的是真话呀!要不是颜喀尔赊账,我们连马铃薯和盐巴都吃不着。啊,俗语说得好:'饱肚先生以为没有人挨饿。'"
她继续说这种话,牢骚愈来愈多,这时候牵一条狗带路的瞎老头正好来到住宅附近。
"你坐在房子旁边。"汉卡说着,跑去为他拿午餐。
午餐已经摆在树下,菜香传进他的鼻孔。
"燕麦片煮肥成肉,真好。愿你们吃了有收获!"乞丐嘀嘀咕咕,猛闻香味,嘴唇咂咂响。
他的狗坐在墙边,张开下颚直喘气,舌头伸出来,天气实在太热,简直要把人给融化了。闷热困乏的寂静中,只听见汤匙猛刮盘子的声音,屋檐下的燕子偶尔啁啁叫。
"噢,来一小碟酸奶不知道多凉快!"'化缘叟'叹气说。
幼姿卡立即答道:"安心,我去拿给你。"
"喂,今天你哭哭啼啼,讨到的东西很多吧?"彼德懒洋洋用汤匙敲盘子说。
"天主怜恤一切的罪人,不记得他们苛待了'化缘叟'——讨到很多东西,当真!凡是看到'化缘叟'的人一定瞪着天空,或者拐进另一条路。否则就抽出一枚可怜的小硬币,巴不得我们能找他五科培。我们会饿死!"
薇伦卡反驳说:"不过,今年收获季之前的苦日子,压得我们大家透不过气来。"
"没有错,尽管如此,没有人短少伏特加。"
幼姿卡在他手上放一个粥碗,他开始啜饮。
过了一会儿,他说:"听说丽卜卡村民今天要和大地主协议,是不是真的?"
汉卡说:"如果他们的权利获得认可,也许会谈成。"
怀特克插嘴说:"你知不知道德国人已经离开我们这儿?"
"噢,愿瘟疫害死他们!"'化缘叟'气冲冲握拳大叫。
"那他们也伤害过你啰?""昨天傍晚我到他们那边,他们放狗咬我!……大地的渣滓,狗生的坏人!……我听说丽卜卡村的人叫他们呆不下去……哈!我恨不得活活剥他们的皮,让他们身上没有一寸完肤!"他一面说,一面吃光粥碗里的东西,然后喂了狗,准备离去。
"今天是你的收获日,你得去采收,"彼德讽刺说。
"不错,我得去采收。去年这里只有六个'化缘叟',今天人数有四倍,我的耳朵被乞讨声吵得发疼。"
幼姿卡说:"请你在我们家过夜。"
"愿天主赐你们健康,噢,你们没忘记可怜的饿殍!"
彼德看他在路中央慢慢走,用拐棍试探障碍物,冷笑着说:"好一个饿殍!他肚子好胖,几乎走不动呢!"
他们再度出门,听晚祷,享受风琴的旋律,在教堂痛哭,然后再参观摊子,就算只看看摆出来的华丽货品也不错。
西蒙为娜丝特卡买了一串琥珀珠子、几条缎带和一条艳红色的围巾,她当场全部戴上身。然后他们互搂着腰肢,一个摊位一个摊位逛过去,非常高兴,简直乐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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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夏季(5)

  幼姿卡跟在他们后面,到处讨价还价,伤心地数数钱——总共才一兹洛蒂!
雅歌娜在不远的地方,假装没看见她哥哥,一个人漫步,伤心又孤寂。现在一切飞扬的缎带都引不起她的兴趣,筒风琴奏出的曲子和热闹的群众都对她没有吸引力了。
她被人潮推着走,人家停在哪儿,她就停在哪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将飘往何处。
马修偷偷走到她身边,柔声低语道:
"别赶我走!"
"我可曾这样?"
"有一次,恶狠狠把我给骂走!"
"因为你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没有选择余地。有人——"
她突然住口,亚涅克正慢慢由人潮中向她挤过来。
马修低声说:"他在此地?"并指一指年轻的亚涅克教士,民众想吻教士的手,他笑着拒绝这份光荣。
"他一举一动都像大地主少爷!我记得他前些日子还在赶牛呢!"
"他看牛?不可能!"她想起来就难受。
"我说有这回事。我记得有一天风琴师怪他让牛跑进普里契克的燕麦田去吃草,自己却在梨树下睡着了,还痛揍了他一顿。"
雅歌娜离开马修,怯生生走向年轻的教士,对方笑眯眯望着她,发现自己成为许多观众注视的焦点,立即把视线移开,到一家摊位买了几张圣徒版画像,分给愿意接受的人。
她痴痴站在原地,用灼热的眼光盯着他,嫣红的嘴唇浮出一抹笑容——明艳,安详,甜得像蜂蜜。
"雅歌娜,这是你的守护神。"他说着,给她一张圣雅歌妮斯的画像。两只手一接触就分开了,仿佛烫得发疼。
她浑身无力,不敢吐出半个音节。他又说了一两句话,她仍默默无语,眼睛一直望着他。
民众把他们冲开了。她将版书放进胸衣里,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没看见他,他已走进教堂,里面正举行另外一场仪式。但是她仍看见他的幻影。
她大声说出心底的想法:"他真像神龛上的圣徒!"
"所以女孩子都盯着他!她们真傻。'腊肠恐怕不是做给狗吃的。'"
她连忙回头:马修居然在她身边!
她喃喃说些不清楚的字句,想撇下他走开,硬是办不到,他紧追不舍。不过,他隔好久才敢说出一个问题:
"雅歌娜,西蒙作结婚预告,你娘怎么说?"
"她能说什么?他要结婚就让他结婚好了:意志属于他本人。"
他做个苦脸,犹豫不决地说:
"告诉我,她会不会把他该得的土地交给他?"
"我怎么知道?她没跟我说。他可以亲自去问她。"
这时候西蒙和娜丝特卡来跟他们相聚,安德鲁也突然露面,五个人形成一个小团体。西蒙先说话:
"雅歌娜,别袒护娘,她要侵害我的权利。"
"不,我是偏袒你。不过,老天!最近几天你变得真厉害!……妙极了!"说真的,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哥哥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背脊直挺挺,帽子歪戴在一边,身穿一件雪白的头巾外套!
"因为我不再是娘的仆役了。"
"你自由了,日子会不会比以前舒服?"她看他兴致勃勃,很高兴,就问他。
"问你放走的小鸟就知道啦!……你有没有听见结婚预告?"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娜丝特卡温柔地依偎在他身边,伸手摸着他的腰,答道:
"再过三个礼拜,收获季以前。"她羞红了脸。
"婚礼一定要举行,哪怕在酒店也好。我不开口借用娘的房子。"
"你有地方安顿你太太吗?"
"当然,我要搬到娘对面属于我的房间。我不在村民家租房子。只要她给我分内的土地——我会成功的!"他满怀自信说。
马修宣布说:"我们不会让娜丝特卡空手嫁出去。她会拿到一千兹洛蒂的现金!"
这时候铁匠走过来,把他拉到旁边,说了一句悄悄话,又匆匆走了。
他们继续谈天,补上虚构的细节。西蒙眼睛发亮,认为他一旦有自己的田产,必是好农夫,他会定下心来苦干。噢,他们马上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娜丝特卡望着他,目瞪口呆。安德鲁的话跟他差不多,只有雅歌娜恍恍惚惚,他们的话她只听见一半,因为对话题她不感兴趣。
马修嚷道:"雅歌娜!到酒店来,乐队要演奏。"
她伤心地说:"我不再喜欢这种娱乐了。"
她泪眼模糊。他看了她一眼,拉下帽子走开,一路推开挡道的人。到了神父家前面,他碰见苔瑞莎。
"去哪里?"她怯生生问他。
"到酒店。铁匠召集一个会议。"
"我乐于陪你去。"
"我不赶你,空闲也不缺乏。但是你要当心你的眼神,免得人家说你的坏话!"
"他们已经说了,而且将我劈成碎片,像恶犬撕一头死牛。"
"那你为什么要给他们机会呢?"他渐渐不耐烦了。
"为什么?咦,你明明知道为什么!"她用嘶哑的嗓音说。
他向前走,走得很快,她几乎跟不上。
他突然回头看她,大嚷道:"喏!你又像小牛乱流眼泪!"
"没有,没有!只是一粒小沙子迷了眼睛。"她答道。
没想到他放慢脚步,跟她并肩走,柔声柔气对她说:
"这里有一点钱,找个摊位买点东西。你到酒店来,我们一起跳舞。"
她恨不得倒在他跟前谢谢他。
"钱我不在乎,但是你的好意真了不起!"她说话结结巴巴,脸色红得像火焰。
"好,到时候再来,不过要晚一点。黄昏之前我很忙。"
他在酒店的门阶上露出告别的笑容,就走进去了。
酒店有很多人,热得要命。大房间满是顾客,正在喝酒和聊天,私用客厅坐的都是丽卜卡村的青年精英,以铁匠和社区长的弟弟乔治为首。还有几位年龄稍长的农夫:普洛什卡、村长、克伦巴和老波瑞纳的堂兄弟亚当。柯伯斯未受邀请,却想办法进来参加。
马修进门的时候,乔治正认真发言,用粉笔在桌上写字。
照他们提出的协约,大地主答应村民每交出一英亩林地,他就用波德莱西农场的四英亩土地来交换,另外还让他们买土地,分期付款。而且,他要赊木材给他们建房子。
乔治一条一条列出来,以数字来计算田地的分法,看每个人能得到几亩地。
普洛什卡咕哝道:"'诺言是做给傻瓜的玩具!'"
"这——这是事实,不是诺言。他要到公证人那边去签字!别忘了,好多田地要给我们,丽卜卡村每家人都会增加一份田产。想想看,老爷们!"
铁匠复述大地主叫他说的话。
他们默默用心听,死盯着桌上的白数字沉思默想。
"没问题——黄金般的好机会,但是官厅委员会答应吗?"村长最先说话,并用指尖去梳理头发。
乔治吼道:"他非答应不可!我们开会决定以后,不征求官方的许可,他无可奈何!我们硬要这样!"
"许可不许可都用不着大声叫。你们谁去看看警察是不是在墙外偷听?"
"我看见他在吧台喝酒。"马修保证说。
有人问道:"大地主说他什么时候签字?"
有人答道:"你们若愿意,明天好了。只要我们接受,他马上签署,然后我们就量土地。"
"那收获季一过,土地就落在我们手上啰?"
"秋天可以耕种?"
"啊!棒极了……到时候工作一定很顺利!"
大家兴冲冲七嘴八舌说话。他们太高兴了,自觉会成功。眼睛发亮,仿佛伸手就能抓着渴望已久的田地。
有人开始哼歌,有人向犹太老板要伏特加酒来庆祝。有人胡言乱语,大谈他们将拥有的土地,人人都幻想日后的新土地、财富和幸福。
他们像醉汉,说空话,用拳头敲桌子,用脚敲地板,闹翻了天。
"啊!到时候——到时候丽卜卡村的地方节日可就是一桩盛事啰!"
"每年狂欢节会有多少人结婚!"
"咦,全丽卜卡村的姑娘都不够分配!"
"我们要到城里去请一些来,呃?"
老普洛什卡敲桌子要大家安静,并嚷道:"安静,孩子们!你们好吵,像安息日集会的犹太人。我要说的是,大地主的建议没有诡计吗?"
他们突然静下来,这句话像一桶冷水,浇灭了他们的热诚。最后村长说:
"我也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如此慷慨。"
一位年纪稍长的人附和说:"是的,其中一定有问题,否则他怎么会白白交出这么多土地?"
乔治发火了,大叫说:
"我说你们是一群说梦话的傻瓜!"
他再度说明一切,累得浑身汗水。铁匠也尽可能解释,但是说不动老普洛什卡。他只是摇摇头,露出狐疑的微笑,最后乔治握拳扑向他,气得全身发抖。
"既然你觉得我们的话一文不值,那就说出你的想法呀。"
"我要说——我对那群猎犬清楚得很,我告诉你们,除非看到白纸黑字,别相信任何说法。他们一直欺负我们,从中得利,现在他们又想坏点子来赚钱。"
"你若认为这样,可以撤回你那一票,但是不要阻止别人!"克伦巴叫道。
"你——你,你会跟那些人一起为森林对抗他,现在你竟帮他说话?"
"我去过,如果有必要,我还要再去一遍!我不是支持他,而是支持一个公平又对我们大家有利的协议。只有傻瓜看不出这个合约对丽卜卡村有益,只有傻瓜推拒人家送上门的东西。"
"你们才是傻瓜呢!你们会卖掉裤子,换一条裤带——是的,双料的傻瓜!大地主若肯交出这么多,说不定还肯多给一点。"
他们继续吵,别人都支持克伦巴,闹声震耳欲聋,颜喀尔进来,在桌上放一瓶伏特加酒。
他叫道:"来,来,各位好农夫——敬波德莱西——一个新的丽卜卡村!愿你们都当那儿的主人!"他逐一劝饮伏特加酒。
这一来屋里更吵了,不过现在人人都赞成协约——只有老普洛什卡例外。
铁匠——他的好差事大概有不少酬劳——说话最大声,拼命赞美大地主和他高尚的意图。他请大伙儿喝酒——一下请伏特加,一下请啤酒,一下又请甜酒加所谓的"蒸馏酒精"。
他们玩得很痛快—一有人简直太痛快了……刚才一直不说话的柯伯斯突然跳起来,痛骂他们大家。
他尖叫说:"我们这些'地客'的立场呢?我们只是猫掌,无声无息?没有地的人都反对这个协约。什么,一个人肚子撑到走不动,另外一个人却活活饿死?田地必须平分给大家。你们都是腐尸和大地主!看看他们,这些无鞍马,脑袋仰得好高,仿佛瞧不起我们大家!"他大声叫嚷,说话很下流,他们将他赶出门外,但是他在酒店外面仍不住地骂人和诅咒。
大家就此分手,有人回家,音乐响了,有人留下来跳舞。
现在黄昏降临了。天空布满红光,染得果园的树梢和麦穗满是红色和金色。一阵温柔的湿风吹起,青蛙呱呱叫,鹌鹑娇啼,蚱蜢的尖音由田野传来,夹着永恒的声浪,板车的隆隆声,不时有回家的醉汉在路上唱歌。
这些杂音慢慢静下来。村民坐在屋外,享受黄昏的宁静与清凉。
男孩子在水车附近洗澡,一面拨水一面叫;姑娘们则在围院里唱乡村歌曲。
波瑞纳家等于没有人。汉卡带小孩子出去,彼德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雅歌娜自晚祷以后就不在家。
只有幼姿卡忙着做晚上的家务,陪伴瞎眼的"化缘叟"。他坐在门廊上吹凉风,嘴里咕哝咕哝祈祷,并聆听怀特克的鹳鸟挨近来,出其不意用尖嘴啄他的腿部。
"啊,你这流氓,浑蛋——啄得好猛!"他咕哝着,把脚缩到身体下面,并挥动他的长念珠。但是鹳鸟只退后几步,又伸出长长的尖嘴,由另一个方向走过来。
"噢,我听见你的声音!这回你啄不到我——好个聪明的鸟儿!"他喃喃地说。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院子里拉小提琴,于是他连甩几下念珠,把鹳鸟赶走,以便享受琴声。
"幼姿卡,谁拉得这么棒?"
"不过是怀特克罢了!他跟彼德学的,现在整天拉个不停,叫人耳朵刺痛。怀特克,够了,现在拿苜蓿给小雄驹吃!"她大声叫嚷。
提琴声静下来。但是"化缘叟"突然想起一个主意,怀特克进屋时,他用最和善的口吻说:
"给你。演奏这么棒,配得五科培的赏钱。"
怀特克非常高兴。
"你会不会演奏虔诚的曲子?"
"我听过的曲子都会弹。"
"啊,不过'每只狐狸都称赞自己的尾巴'——喏,拜托,演奏这支曲子。"他用乞丐特有的方式哼出几个音符,又尖又慢,微微颤抖。
"化缘叟"还没哼完,怀特克就把小提琴拿过来了,先跟着他学一遍,然后照教堂听来的方法演奏,变化很多。"化缘叟"非常惊讶。
"咦,孩子,你甚至能成为风琴师哩!"
"噢,我什么都会弹——从贵族领地听来的音乐,到他们在酒店唱的歌,全部会。"怀特克一面吹牛,一面继续演奏他听来的歌曲,惹得鸡舍的家禽格格叫,汉卡回来了,打发他去帮幼姿卡做事。
后来汉卡坐在门廊上喂小家伙吃奶,并跟"化缘叟"说话,他为她编些不可思议的奇谭,她没有质问,只默默聆听,眼睛凄然望着夜色。
雅歌娜还没有回来。她出去看几位女友,却被一种坐立不安的情绪激得哪儿都呆不住。她一次又一次被迫离开她们家,最后竟一个人在村头村尾乱逛。她凝视水面良久良久,水面黑漆漆,却随风战栗,所以看得很清楚,她凝视晃动的影子,凝视照在塘面及慢慢消失在远处的住宅灯火。然后,她往前看,瞥见磨坊那端的草地蒙在温暖的白雾中,田凫鼓翼飞过头顶。
她注意听河水在高高的赤杨树下由水门流经幽暗的河道,她幻想那个声音是悲哀的呼喊——含泪的优美倾诉声。
她由丽卜卡村的这一头逛到那一头,像找不到出处的流水,茫然若失,永远在穿不透的岩壁间拍打。
有一种情绪噬咬她的心。不是悲愁,不是渴望,不是爱的感觉。她的眼睛射出贫弱的光芒,她觉得可怕的啜泣声压得胸瞠发胀,仿佛要炸开了。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搞的——她发现自己来到神父家附近。门廊外有一辆马车和几匹马,她听见马儿不安地刨地面。只有一个房间点了灯,访客们正在玩牌。
她懒洋洋观看这一幕,看个过瘾,然后走上克伦巴的土地和神父的大花园之间的那条围墙小巷。她溜到山植篱旁边,心情紧张极了,头上的树枝摇摇摆摆,叶子上的露珠滴在她脸上。她死板板往前走,根本不考虑要去什么地方……最后风琴师的楼房高耸在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
前面的四个窗户都开着,灯火通明。
她贴着树篱的影子偷偷走过去,靠近房屋往里瞧。
天花板挂了一盏灯,父亲和母亲在灯下陪儿女喝茶,亚涅克在屋里踱来踱去,跟他们谈话。她听得见他的每一句话,地板的每一阵吱嘎声,不眠不休的钟摆声,甚至风琴师沉重的呼吸。亚涅克正在谈她不可能理解的事情,她一句都听不懂。
但是她一直盯着他,宛如凝视某一位圣徒的画像,饮下他的每一个声音,觉得比蜂蜜更甜。他走着走着,有时候消失在房间的尽头,然后又出现了,来到光圈里。有几次他停在窗前,她连忙往后缩,惟恐被他看到,但是他只仰望繁星点点的天空,说几句迷人的话,使亲人唇边带笑,两眼发光。最后他坐在母亲身边,小妹妹爬到他膝盖上,搂着他的脖子,他亲昵地拥抱她们,爱抚她们,跟她们玩耍,激起满屋子天真的欢笑。
时钟响了。他母亲站起来说:
"你老是说个没完,现在该睡觉了,明天你天一亮就得动身。"
"对,娘——哎呀,我觉得今天真短。"他抱怨说。
雅歌娜心痛如绞,热泪浮上眼眶。
他又说:"不过,假期快到了,校长答应我,只要神父写信要求,他就让我早一点回家。"
"我会求他写信,别担心,他会写的。"她母亲说着,在窗口对面替他铺了一张床。
道别很长,也很亲密,母亲把他抱在胸前亲吻。
"心肝,现在上床,好好睡一觉。"
房间里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
雅歌娜看见他们蹑手蹑脚在别的房间走动,低声说话,惟恐打搅他。他们关上窗子,不久整栋房屋静悄悄的,以便让亚涅克睡得好一点。
雅歌娜本来也想回家,但是有一个画面引得她呆在原地不动,她中邪般站着,凝视最后一个敞开而未熄灯的窗户。
亚涅克看一本大书看了一段时间,然后跪在窗前,在胸口画个十字,双手合十祷告,抬眼看天空,开始喃喃低语。
夜已深,万籁俱寂,星星在天上眨眼睛。田野吹来一阵温暖的香气,树枝偶尔颤声摇动,小鸟轻轻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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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夏季(6)

  雅歌娜愈来愈痴迷。她心跳得厉害,眼睛喷火,丰满的嘴唇热得发烫。她本能地向他伸出手臂,虽然觉得瑟瑟缩缩,却又被一种抵制不了的奇异冲动所驱使,只得靠在围墙上,围墙因她发抖而吱吱嘎嘎作声。
亚涅克看看窗外和四周,然后继续祈祷。
当时她内心的变化,她自己永远想不通。一股烈焰穿透了她的肢体,烧进内部,她痛得真舒服,真想大叫几声。她浑身颤抖,像遭到快速的闪电轰击,觉得一股燃烧的旋风随着她奔逝,狂啸涨满她的身心,急着在外吐,难言的渴望实在太强了。她要爬向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只把嘴唇搁在他白皙的手上——向他下跪——脸对着脸凝视他——对着他祈祷,把他当作一具圣像!但是她不敢上前,心里有一种神秘的畏惧,怕犯上恐怖的罪行。
"噢,耶稣!噢,慈悲的耶稣啊!"她不禁闷声哀叹。
亚涅克站起来,探头看窗外,仿佛已看见她似的:
"谁在那儿?"
她惊慌到极点,屏住呼吸,心跳停止了,为一种宗教性的恐惧而全身发麻。灵魂仿佛在喉咙口跳动,饱尝悬宕的痛苦——加上狂喜的不安!
但是亚涅克只看见围墙,没看见他。他合上窗户,迅速更衣,吹熄灯火。
于是黑夜落在她四周。她逗留了好久,痴痴望着沉默漆黑的窗户。黑夜的寒意透进她的骨髓,以银露来浇灭她的热情,弄熄她血液中的烈火,给她一种难言的幸福!她的灵魂弥漫着甜美的宁静感——像日出前做梦的花儿一般宁静——她忍不住默默祈祷——这是无瑕的心梦所造成的奇妙幸福——像春日黎明般难以形容的欢乐——大颗大颗的喜悦泪珠接着流出来——这是她献给天主的一串串感恩的念珠!
3
幼姿卡把头搁在教堂座位上,哀求说:"拜托,汉卡,我能不能回家?"
"好,去吧,像一头傻小牛到处乱跑!"汉卡数念珠数到一半,抬头骂她。
"我头晕,好累哟!"
"别这么坐立不安,仪式马上就完了。"
神父正为波瑞纳做死后第八天的安魂小弥撒。
他的近亲都坐在教堂侧席上,雅歌娜和她母亲单独跪在圣坛前面。爱嘉莎在唱诗席的某一个地方哇啦哇啦祷告。
教堂凉爽又安静,暗蒙蒙的,只有敞开的堂门射进一道光线,照亮了门口到讲坛的一段空间风琴师的学徒麦克帮忙做弥撒,照例大声摇小铃,也照例回头看飞进飞出的燕子。神父做完弥撒,他们都来到外面的坟场,经过钟楼时,安布罗斯叫他们。
"神父想跟你们说话。"
神父接着走上来,腋下夹着每日祈祷书,正在擦他的光头。他和和气气欢迎他们,并说:
"朋友们,我要说你们为死者做弥撒,实在太好了,这样会帮助他的灵魂永远安息。我告诉你们,真的有帮助。"
接着他吸吸鼻烟,猛打喷嚏,问他们是不是要在那天分财产。对方答称平常都在葬礼后第八天分家,他又说:
"那我要跟你们说一句话。分财产的时候,记住每个措施都要大家同意,而且要公平。别让我听见争吵和纠纷。老波瑞纳终身追求产业的繁荣,若知道你们分产——像狼群撕一头羊——损害到这个目标,他会在坟墓里打滚。而且,上帝不容许你们欺负任何一位孤儿!幼姿卡还是小孩子,乔治远在外地。让每个人得到份内的资产,连一科培都要分清楚!——而且分财产要尊重他生前的遗志。此刻他的灵魂也许正在看你们哩!……我布道时常常告诉你们,和睦最重要——和睦举世兴旺;倾轧什么事都做不成——只会招来罪恶和违犯上苍的行为——再者,你们千万别忘了教会。他一向大大方方,不吝惜烛火钱、弥撒钱或其他需要,因此上帝保佑他工作顺利。"
他继续说了一会儿。他们感激地搂住他的膝盖。幼姿卡大哭,跪在地上吻他的手。他把小女孩抱在胸前,吻她的头顶,安慰说:
"小家伙,流泪太傻了,上帝特别照顾孤儿。"
汉卡十分感动,低声说:"她爹都不可能更慈爱。"他自己也很感动,匆匆抹去泪水,请铁匠吸鼻烟,并改变话题。
"噢,你们是不是要跟大地主协议?"
"是的,今天有五个人去贵族领地。"
"赞美上苍!我要自行做一场弥撒。"
"我想村民应该郑重地做一场还愿弥撒。什么!我们每个人不是都得到一块新农田——几乎等于自得的吗?"
"你说得对,麦克。我会为你们向大地主说好话。现在你们走吧,记住:要和睦及公平!"
铁匠正要走,他在背后叫道:"还有,嘿,麦克!待会过来看看我的双轮小马车!右弹簧弯了,会擦伤车轴。"
"噢,可能是拉兹诺夫的胖神父把车子给压垮了。"
于是他们都前往波瑞纳家,雅歌娜跟她母亲殿后,老人家几乎走不动。
今天是工作日,水车池那条路很少人走,只有几个小孩在附近玩。虽然是大清早,太阳却很烈,幸亏有凉风,吹得果园的树枝摆来摆去,树上满是成熟的红樱桃,谷子更像波浪般潺潺拍打着围墙。
房屋敞开,大门也开着,被褥摊在树篱上晒,村人都下田去了。有人正收进最后一批茅草,清香喷鼻,堆得老高的篷车由树下穿过,留下长长的草束,像犹太人的胡须,在树上随风摇摆。
他们一面走,一面考虑要怎么分财产。
一支小曲随风飘过来——可能是田间种马铃薯的人唱的,磨坊传来水车轮的转动声,夹着附近洗衣妇的捣衣声。
"磨坊现在不停地磨。"玛格达说。
"是的,收获季之前是磨坊主的丰收期。"
汉卡叹了一口气。"今年日子比去年难熬。人人都在诉苦,'地客'们真的饿惨了。"
铁匠说:"柯齐尔一家人到处徘徊,见到能偷的东西就随手偷去。"
"别这么说嘛。可怜他们尽可能活下去。昨天柯齐尔大妈把小鸭子卖给风琴师太太,换来一点钱。"
玛格达说:"他们马上就把钱花光。我不说他们的坏话,但是爹下葬时我丢了一只公鸭,我儿子在他们的牛舍后面找到鸭毛,真奇怪。"
幼姿卡说:"同一天是谁摸走了我们的被褥?"
"他们和社区长的官司什么时候有结果?"
"没那么快。但是普洛什卡支持他们,他们说社区长夫妇要吃不完兜着走。"
"普洛什卡老是管别人的闲事。"
"他想当社区长,正到处讨好卖乖呢。"
颜喀尔正好走过,猛拉一头跛马的鬃毛,它拼命甩尾巴抗拒,他们都笑了,拿他当笑柄。
"噢,亏你们笑得出来!我为这畜生费了不少劲儿!"
"填上干草,装上一个新尾巴,牵到市集上去,不能当马骑,倒可以当母牛来卖!"铁匠嚷道。大家笑得好厉害,马儿挣脱缰绳,跳进水塘里,不管主人怎么威吓,怎么哀求,它硬躺在水中打滚。
"了不起的畜生。一定是向吉普赛人买的吧?"
"在他面前放一桶伏特加酒,说不定能诱它出来!"风琴师太太坐在塘边看一群毛茸茸像小黄猫似的鸭子,她也凑热闹说。此时有一只母鸡吓得咯咯跑上塘岸。
"上好的一群鸭子——我猜是向柯齐尔夫妇买的吧?"
"是的。不过它们老跑到水塘去。"她想叫它们回来,扔了一把一把的土耳其麦到水里给它们吃。
她看鸭子游向对岸,连忙去追。
他们到家以后,汉卡忙着弄早餐,铁匠在屋里和外围的每一个角落荡来荡去,甚至到马铃薯坑去探险。最后汉卡忍不住说:
"你是不是以为马铃薯不见了?"
他回答说:"我从来不瞎找东西。"
她倒出咖啡,生硬地说:"每一样东西的位置,你比我本人更清楚。来,多明尼克大妈!来,雅歌娜!一起吃吧!"
她们母女一回家就关在对面的房间。
起先谁都不愿意打开话匣子。汉卡特别谨慎,殷殷请他们吃,倒了不少咖啡出来,眼睛则一直盯着铁匠,他坐着东瞟西瞟,张望每一个方向,一再清喉咙。雅歌娜绷着脸闷坐在那儿,眼睛水汪汪,好像刚哭过。多明尼克大妈在她身边耳语。惟有幼姿卡照例喋喋不休,看了这个锅子又去看那个锅子,里面都是水煮的马铃薯。
大家沉默了好久,铁匠先说到正题。
"好啦。我们怎么分财产?"
汉卡吓一跳:但是她立即恢复镇定,仔细思考才静静地说:
"我们怎么分呢?我只是在这儿看守丈夫的不动产,没有权利分什么。等安提克回来,他会负责划分。"
"他什么时候回来?事情不能这样拖法。"
"非拖不可!爹生病期间,勉强拖过来了,现在得拖到安提克回来再说。"
"他不是惟一的继承人。"
"但他是长子,土地由他父亲传到他手上。"
"他的权利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来得大。"
"安提克如果愿意,你也会分到一块田。我不跟你吵:决定权不在我。"
"雅歌娜!说说你的权利主张。"她母亲催促说。
"何必呢?他们清楚得很。"
汉卡满面通红,踢了盘在她跟前的拉帕一脚。她咬牙嘘道:
"是的,我们吃的亏,永远忘不了。"
"随你怎么说。凶话不算数,六英亩田地却是——雅歌娜的亡夫移交给她的。"
"赠与状若在你手里,谁也抢不走。"玛格达怒吼道。她刚才一直不说话,正在喂婴儿吃奶。
"对,我们请人签了名,作了证。"
"好吧,大家都得等,雅歌娜也跟其他的人一样。"
"当然。不过她可以立即拿走她个人的财物:她的母牛、小牛、猪、鹅……"
铁匠厉声插嘴:"不!这些都是共同的财产,得由大家平分。"
"大家平分?这是你的意思?谁也不能抢走我送她的结婚礼物!"接着抬高嗓门叫道,"也许你还想分她的衬裙——和她的羽毛被……呃?"
"我只是开玩笑,你马上对我发火!"他接着说,"不过,我们唠唠叨叨有什么意思呢?你说得对,汉卡,我们得等安提克回来。我马上要赶去会见大地主,有人在等我。"他站起来。
但是他一眼瞥见岳父的羊皮袄挂在角落中,就说要拿下来。
"这个给我刚刚好。"
"别碰它,是挂在那儿晾干的。"汉卡说。
"好吧,那这双皮靴给我。只有上面完好,其实连上面都补过了,"他一面哀求,一面伸手去拿。
"东西一样都不准动。你若拿了什么,他们会说一半的家财被拿走了。我们先列清单,而且要正式列。没列好之前,我不许人拔任何一道树篱的任何一根木桩。"
玛格达说:"哈!但是爹的被褥不见了,不会列在清单里。"
"我已经跟你说过怎么回事。他死后,我把被褥摊在树篱上吹风,晚上有人来偷走了!……我一个人没法样样照顾到。"
"奇怪小偷刚好在附近!"
"你是说我扯谎,自己偷了?"
"安静,玛格达,不要吵……谁偷被子,让他用来裁寿衣好了!"
"咦,单是羽毛就有三十磅重!"
"闭嘴,我说!"铁匠对他太太怒吼,然后请汉卡跟他到外面的庭院,他说他想看看猪。
她跟他出去,却保持戒心。
"我要给你一些忠告。"
她注意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还没有列清单以前,你找一个晚上赶两头牛到我的牛舍。母猪可以托近亲照顾,尽量把东西寄放在熟人家。我会告诉你寄存在谁那儿——清单上你注明谷物都卖给颜喀尔了……给他两蒲式耳,他会证实一切。磨坊主肯收一匹小雄驹,它可以在他的牧场吃草。至于容器和用具,有的可以藏在马铃薯堆,有的藏在黑麦田。……我是给你友善的忠告!……他们都这么做——只要不是傻瓜,都会这么做……你劳累得半死:理当多分一份……你只要给我一点碎屑就行了。别怕,我会帮你办事;是的,而且会让你得到所有的田地!……只要听我的,没有人能提出比我更好的忠告。咦,连大地主都接受我的意见哩。好啦,你看如何?"
她用轻蔑的眼神一直望着他,慢声慢调回答说:
"够了,我不放弃一分一毫属于我的东西,也不贪羡别人的!"
他仿佛挨了一记闷棍,站都站不稳——然后气冲冲瞪着她嘘遭:
"此外,我不跟任何人说你劫夺老头子的财物!"
"你爱说什么,爱跟谁说,随你便!但是我要将你的忠言转告安提克,他会找你谈!"
他差一点咒骂出声,但他只在地上吐口水,匆匆走开,隔着敞开的窗户对他太太嚷遭:
"玛格达,看好所有的东西,免得又发生窃案。"
他走过时,汉卡轻蔑地望着他!
他因汉卡瞧不起他而发狂,一怒而去,社区长太太刚走进围院,他停下来跟她交谈了一会儿,气冲冲握着拳头。
她带来一张公文。
"是给你的,汉卡。警察刚由局里带进村。"
"大概跟安提克有关!"她用围裙包着手去接,心里扑腾扑腾狂跳。
"我想跟乔治有关系。我丈夫出去了——到行政区官署——警察只说内容提到乔治死了,或者……"
"耶稣玛利亚!"幼姿卡尖叫,玛格达吓得跳起来。
他们恐惧万分,无可奈何,把不祥的公文翻来翻去。
汉卡哀求说:"雅歌娜,你也许看得懂。"
大家围着她,紧张和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但是雅歌娜试拼好久,终于认输了。
"我看不懂,不是用我们的文字写的。"
社区长太太冷笑说:"也不是当她的面写的!不过,另外有些事情她比较精通。"
多明尼克大妈咆哮说:"你走吧,别惹安安静静的人。"
但是社区长太太不放过打击她的机会。
"你很会责骂邻居。不过你还是管管你的女儿,叫她不要躺着等别人的丈夫!"
汉卡预测会有纠纷,出面调停:"安静,安静,好女人。"但是社区长太太更气愤。
"噢,我现在要说出心里的话,哪怕以后永远不再说!她破坏了我的生活,我到死都不原谅她!"
多明尼克大妈吼道:"好,那就说个痛快吧。野狗比你吠得更大声!"她处之泰然,但是雅歌娜的脸红得像甜菜根。她虽然羞愧到极点,却在固执中求安慰,仿佛为了气社区长太太,她故意仰着脑袋,用侮慢的表情和恶意的笑容盯着仇人。
她的眼神,她的微笑,激怒了对方,对方拼命骂她淫荡。
老太婆将她的怒火引开:"你说的是疯话,你被怨恨迷醉了!为了我女儿的不幸,你丈夫将在上帝面前受到重罚。"
"不幸!是的,他诱奸的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处女!……啥,好一个跟每个人在每棵灌木下的处女!"
"闭住你的臭嘴,否则——我虽然瞎了——双手一定抓得到你的头发!"老太婆大声威吓她,一手牢牢握住拐杖。
"噢,你要不要试试看?碰我一下,你敢!"她目中无人地尖叫着说。
"哈!她靠欺侮邻居自肥,现在竟敢纠缠他们,折磨他们——像芒刺抖都抖不掉?"
"你说,我什么地方欺负你了?"
"等你丈夫下狱,你就知道了!"
社区长太太挥拳向她冲过去,但是汉卡拉她回来,厉声对她们两个人说:
"女士们,拜托!你们要把我家变成酒店吗?"
这一来,口角霎时停了。两个人都用力喘气。泪水从多明尼克大妈眼部的绷带下流出来,但是她先恢复理智,双手合十坐下,深深叹息说:
"愿上帝对我这罪人发发慈悲!"
社区长太太气冲冲出去,却又折回来,在窗口伸头对汉卡说:
"我告诉你,把那个荡妇赶出家门!及时动手,免得后悔都来不及!别让她在你家屋顶下多待一个钟头,否则这地狱生的害人精会把你给逼走!噢,汉卡,保卫你自己——不能留情,不能同情她。她等着诱惑你家的安提克呢……你难道看不出来她为你准备了什么样的地狱?"她进一步探头进屋,向雅歌娜伸出拳头,恨极嚷道:
"过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你这地狱来的魔鬼!没看到你被赶出丽卜卡村以前,我死不瞑目,我不行最后的忏悔礼!噢,赶你去找阿兵哥,你这娼妇,你这烂污女人!你只配跟他们在一起!"
她走了,屋里静得像坟墓。多明尼克大妈吞声哭得直发抖,玛格达正在摇婴儿,汉卡陷入磨人的思绪,盯着火光。雅歌娜脸上虽挂着刚才那副坚定和鲁莽的表情,邪门的微笑,脸色却白得像被单。最后几句话深深刺进她的灵魂,她仿佛被一百只刀砍杀,每一刀都流着她的鲜血,一种非人的痛苦逼得她想高声尖叫,甚至用脑袋去撞墙壁。但是她控制自己,拉拉母亲的衣袖,闷声低语说:
"娘,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快一点!"
"对,我已灰心和崩溃了。但是你得回来看守你的财物。"
"我不住在这儿!我好讨厌这个地方,实在呆不下去。我何必再进门呢?宁愿断一只手脚也不来这儿!"
汉卡静静地问她:"你受了虐待吗?"
"比铁链拴着的狗还不如!地狱游魂吃的苦头一定不如我在这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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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夏季(7)

  "奇怪你竟能忍受这么久,没有人囚禁你呀。你随时可以走!"
"我要走。由于你是——由于你的身份,愿瘟疫闷死你!"
"别咒骂,否则我要当面提出我的委屈!"
"为什么你们大家——凡是住在丽卜卡村的人——你们都跟我作对呢?"
"过正直的生活,没有人会对你说一句难听的话!"
"安静,雅歌娜,安静,汉卡对你没有恶意!"
"让她跟别人一起狂嗥吧。是的,随她去叫!像狗一样,他们的狂叫在我心目中等于粪土。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们?我抢了谁的东西?杀了谁?"
"你哪一点对不起人家?你好意思问?"汉卡站在她对面,恍恍惚惚大声说。"别逼人太甚,否则我会说出来!"
"请说!我就怕你不敢说!、我哪在乎你?"雅歌娜情绪激昂,内心仿佛有一场大火,准备采取任何行动——甚至最坏的举动。
想起安提克不忠,汉卡霎时流下眼泪,那件事叫她痛苦极了,她结结巴巴,差一点说不出话来:
"你跟他——我丈夫干了什么事,呃?你不肯放过他,像情欲的化身,到处跟在他后面!"她喘不过气来,痛哭失声。
雅歌娜像一只受困在洞窟里的母狼,一心想把她碰见的东西撕得粉碎,霎时跳起来。恨意浓得化不开,她气得发狂,以刺人的话来鞭打敌人,一字一句像鞭子由唇间往外甩。
"真的?原来是我追你丈夫,真的?没有人不知道我老是赶他走!他像野狗,在我门外哀嚎,只求看到我的一只鞋子!是的,他强暴我,剥夺我的神智。我头晕眼花,只好随他胡来。现在我告诉你真相……不过你听了会伤心!他爱我——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他躲着你,甚至讨厌你,可怜的人,他一想到你的情意就作呕,一想起你,他便恶心地吐口水!不,为了不再看见你,他不惜自戕哩……你追查真相,现在你知道了!而且我告诉你——别忘记——只要我说一句话,就算你吻他的脚,他也会一脚把你踢开,天涯海角追踪我!衡量我的话,休想自比为我的对手——你懂吗?"
说到最后,她虽然很大声很激动,却成了自己的主人,什么都不怕,看来比平常更美。连她母亲都讶然听她说话,心里夹着恐惧,现在眼前站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跟一朵带闪电的乌云同样可怕,同样邪恶,同样危险。
她的话伤透了汉卡的心,几乎把她给害死。句句不留情,她完全被打垮了。她自觉软弱无力,痴痴呆呆!几乎像一棵被雷霆劈倒的大树,一点知觉都没有,差一点不能呼吸,嘴唇发白,颓然倒在长凳上。她觉得痛苦扯裂了她的身心——不,甚至把她磨成沙粒,连脸上的泪痕也消失了,因为受不了严酷的考验而化为灰尘,只是胸膛仍抽抽搐搐发抖。她仿佛恐怖兮兮地凝视外面的虚空——凝视眼前突然裂开的深渊,像狂风吹倒的麦穗般不停地颤动。
雅歌娜早就跟她母亲到房子的另一边去了,幼姿卡在水车池赶小鸭子,汉卡还坐在原地不动,像一只失去雏儿的母鸟,叫不出来,无法自卫,又不能逃走,只不时抖一抖翅膀,哀啼几声。
上帝同情她,给了她一点安慰。她又恢复自持,跪在圣像前流泪发誓说:如果她听到的狠话不应验,她要到钦斯托荷娃城去进香。
她不再生雅歌娜的气了,她只是怕她,偶尔听见她的声音,便在胸前画十字,宛如屏蔽一个恶魔。
然后她开始工作。虽然不大用脑筋,老练的双手却几乎和平日一样灵活,不过她想不起那天她会把孩子带到门外,并整理过房间。最后,她准备好午餐,放进种田工人用的容器里,叫幼姿卡送去给他们。
现在屋里没有别人,她不再激动,坐下来思索雅歌娜的每一句话。她虽然是精明又好心的女人,但身为妻子的尊严受到打击,她却无法忘记,想着想着,她不止一次愤慨到极点,心痛得辗转呻吟,不止一次地想狠狠报仇,但是她终于得出下面的结论:
"不错,若论容貌,我跟她不可能相比。但我是他正娶的妻室,我是他小孩的母亲。"想到这些,自信心又恢复了。
"就算他失足迷恋她,最后还是会回到我身边!"她看看窗外,安慰自己说,"反正他不可能娶她!"
下午快天黑的时候,汉卡突然想到该采取一个步骤。她倚墙考虑了一两分钟,然后揉揉眼睛,大步来到走廊,一把推开雅歌娜的房门,大声却心平气和地说:
"滚出去,出去!马上滚出这间屋子!"
雅歌娜由高背椅上跳起来,面对面盯着她一会儿。这时候汉卡由门槛退后一两步,用沙哑的嗓音说:
"现在就走,否则我叫长工把你赶出去!马上走!"她加强语气又说了一遍。
老太婆出面调停,想解释和辩护,但是雅歌娜只耸耸肩。
"别跟她说话!一束可怜的干草!我们知道她要什么。"
她由箱底拿出一张文件。
"你想取回这份赠与状和六英亩田地——拿去,吃掉,吃个饱!"
她当面把纸头扔掉,蔑然说:
"吃下去噎死你!"
然后她不理会母亲的规劝,迅速收拾她的东西,搬到外面去。
汉卡头晕眼花,仿佛两眼之间挨了一记闷棍,但是她捡起文件,威吓说:
"快一点,否则我放狗咬你!"
不过她心里万分诧异。什么!把六英亩田地当一个破锅子扔掉?怎么可能?她认为这个女人一定发疯了,就用诧异的目光打量她。
雅歌娜不理她,只管取下她自己的图片,这时候幼姿卡大叫一声冲进来。
"交出珊瑚项链,那是我娘传给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雅歌娜正要解下来,半途歇手。
她回答说:"不,我不干。马西亚斯送给我了,是我的!"
幼姿卡大叫大嚷发脾气,汉卜只得逼她住口。后来屋里安安静静,雅歌娜似乎变成哑巴和聋子。她先把自己的东西拿出去,赶去叫她哥哥来帮忙。
多明尼克大妈没有进一步反对,但是汉卡或幼姿卡跟她说话,她根本不答腔。等女儿的东西都搬上车以后,她起身挥拳说,
"愿最惨的命运落在你们家!"
汉卡听了咒语,打个哆嗦,却故作平静,在她背后叫嚷:"怀特克放牛回来以后,会把你的母牛赶到你家去。晚上派个人来搬其他的东西,运回你家。"
她们默默离去,绕着水塘走,她目送她们好一会儿。她没有时间想心事,雇工们很快就来了,于是她仔细将权状放在柜子里锁好。不过她整个晚上都很沮丧,听雅固丝坦卡赞美她的作为,心里并不愉快。
等工人又回去上工,她带幼姿卡到亚麻田去除草,田里有些地方开了黄澄澄的野花。她辛勤工作,想忘掉多明尼克大妈的威吓语,但是不成功,她尤其担心安提克回来会说什么。
"我拿权状给他看,他会皱眉头——噢,傻瓜!整整六英亩!几乎自成一个农场了。"
幼姿卡叫道:"啊,汉卡,我们忘了那封跟乔治有关的来信!"
"是的,我们忘了——幼姿卡,暂时收工,我要去找神父,请他看信。"
神父不在屋里,她远远看他和耕田的工人在一块儿,圣袍已脱掉,深怕他公开斥责她的行为。她暗想:"这时候他一定知道了。"于是她去找磨坊主,他正跟马修试验锯木厂的操作情形。
"内人刚刚跟我说你把继母赶走了。哈,哈!你外表像鹊钨,倒有一副老鹰的爪子!"他笑着看信,只瞥一眼就大叫说:"噢,好可怕的消息——你们家的乔治淹死了。远在复活节的时候……信上说你到行政区官署去申请,可以领出他的遗物。"
"乔治死了!这么壮的人!而且这么年轻!他才26岁哩——预定今年收获季退伍回来——淹死了!噢,慈悲的耶稣啊!"她听见噩耗,一面呻吟,一面拧绞双手。
马修满怀敌意说:"好啦,继承权看来会落在你手上。你现在只要把幼姿卡赶走,整个不动产就是你和铁匠的了。"
"你是不是已经跟苔瑞莎斩断旧情,追求雅歌娜的新爱了?"她打断马修的话。这一来他突然专心搞机械,磨坊主哈哈大笑。
"噢,好个一报还一报——好个勇敢的小妇人!"
回家的路上,她顺道将消息告诉玛格达,玛格达流下不少眼泪,说了许多伤心的话:
"这是天主的旨意……啊,橡树般的一条汉子……全丽卜卡村没有几个比得上!……噢,人的命运啊,噢,悲惨的命运!今天还在,明天就走了!……他的财物属于亲人,麦克明天会到官署去领……可怜的家伙!他好想回家!"
"一切都操在上帝手中……他跟水一向不投缘。记得有一次他差一点在水塘淹死,被克伦巴救上来……注定了他就是要死在水里!"
她们一起哀悼和痛哭——然后分开了,两个人都有很多事要做,尤其是汉卡。
消息传得很快。下田回来的人已经在谈乔治和雅歌娜的事情:人人都为乔治难过,对雅歌娜则有不同的看法。女人(尤其是年纪大一点的女人)断然站在汉卡这一边,非常敌视雅歌娜;男人虽犹豫不决,倒是偏袒另外一方。有人甚至为此而吵架。
马修由锯木厂回家,半路听见他们谈话。起先他只吐口水表示轻蔑,或者低声诅咒;后来听见女人在普洛什卡屋外说的话,忍不住愤慨地说:
"汉卡没有权利赶她,那边有她自己的财产。"
红脸胖身材的普洛什卡太太转向他。
她叫道:"不,人人都知道汉卡并不否认她的土地权。但是她有别的顾虑,安提克随时会回家。谁防得住家贼呢?她该静静坐着,假装没看见他们的行为?是不是?"
"胡扯!那些事情与此无关。你们乱嚼舌根,不是为正义,而是基于忌妒和怨恨!"
你用棍子去捣一个蜂窝,黄蜂都飞过来攻击你,同样的,女人也攻向他。
"噢,当真!她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说?羡慕她当姘妇和荡妇?羡慕你们像狗追逐她?羡慕你们每个人都想要她?羡慕她是全村罪恶和耻辱的主因?我们该羡慕她这几点吗?"
"那可说不定,男人不可能了解你们。你们是衰萎的金雀花,看到阳光就讨厌!她若像酒店的女佣玛格达,做了再坏的事情,你们也会原谅她,但她是全村最漂亮的人,你们都恨不得淹死她——是的,恨不得用一汤匙水淹死她!"
这段话引来一场大风暴,他乐得逃走,一路走一路大叫:
"你们这些臭女人,但愿你们的舌头烂掉!"
他走过多明尼克大妈家,由敞开的窗口往里瞧。屋里点了灯,但是没看见雅歌娜,他不想进去,于是他懊丧地走回自己家,半路上遇见薇伦卡。
"啊,我刚刚到你家——斯塔荷已经挖好新地基,把树干准备好,你现在就可以切割成形,你什么时候来?"
"大概提伯纪念日前夕吧。我对这个村子觉得恶心,随时会抛掉一切——翻山越岭到远方!"他走过去,气冲冲叫嚷。
薇伦卡走向波瑞纳家,心里觉得奇怪:"这个人一定受了什么刺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晚餐弄完后,汉卡游哉游哉告诉她详情。她对雅歌娜被逐很感兴趣,听到乔治的事,只说:
"他死了,少一个人分财产。"
"是的。我没想到这一点。"
"加上大地主交换森林的田地,你们每个人有十七英亩!……想想看!连别人的死讯都对阔人有好处!"她悲叹说。
汉卡说,"我哪在乎财富?"但是夜里她上床后,从头到尾斟酌这件事,心中暗暗欢喜。
后来,她跪地做晚祷,听天由命地说:
"既然他死了,这是天主的旨意。"她热烈祈求他永远安息。
第二天晌午时分,安布罗斯来到她家。
"你上哪儿去了?"她问道。
"到柯齐尔家。有个小孩被烫死了。她叫我去,不过谁也帮不上忙,只需要一个棺材和几块泥土。"
"是哪一个?"
"春天她由华沙带回两个,死的是年纪较小的那一位。他掉进一盆滚水中,差一点被烫熟。"
"看来这些孤儿跟她过得不好。"
"的确不好——但是她没有损失,丧葬费有人付。我是为另外一件事来找你。"
她不安地望着他。
"你要知道,多明尼克大妈跟雅歌娜上过法庭——我猜是告你驱逐她。"
"让她去告。我不在乎。"
"她们今天早上去做告解,事后跟神父长谈。她们说的话我连一半都没听清,不过神父听了气得猛挥拳头!"
她脱口说:"神父——居然管别人的闲事!"不过,这个消息整天萦绕在她的脑海,她满心恐惧和不祥的预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黑时,一辆板车停在她家门前。她屏息跑出去,吓得半死,结果坐在车上的只是社区长罢了。
他说:"你已经知道乔治的消息了。这是灾祸,没什么好谈的——现在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今天——最迟明天——你就能见到安提克。"
"你没骗我吧?"她问道。这消息太好了,叫人不敢相信。
"社区长跟你这么说,你不妨相信。局里的人通知我的。"
"他回来真好,回来得正是时候。"她冷静地回答,表面上不露出一点喜色。社区长想了一会儿,开始以朋友的身分跟她说话。
"你跟雅歌娜的事情很糟糕!她写状子告你,说不定你会因暴力和私行执法而吃官司。你没有权利赶她出门。安提克回来,你们俩都坐牢,可就惨了!现在接受我友善的忠言,赶快补救。我尽量要她们撤回状子。不过你得弥补对方的损失。"
汉卡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说出她的想法:
"你是替受害人说话,还是替你的情妇说话?"
他用力挥鞭打马,马儿飞奔而去。
4
有了这多重痛苦的经验,那天汉卡一夜没合眼。她一直觉得有人在房屋基地四周、路面或住宅附近徘徊。她仔细听。家里的人都睡得很熟。夜空寂静,树木喃喃作声,但是天色不算很黑,星星射出朦胧的光彩。
里面闷热极了。小鸭子摆在床下,气味很难闻,但是汉卡不想开窗。她的垫被和枕头热烘烘的,热得烫人。她翻来覆去,愈来愈激动,各色各样的念头充斥脑海,她被吓出一身汗,最后,她的恐惧实在太强了,她匆匆跳下床,穿着汗衫赤脚走出门外,随手抓了一只手斧——冲到院子里。
那边的门户都开着。彼德趴在马厩外面打鼾。马儿正在嚼草料,弄得这绳链子吭吭响,母牛晚上没有拴,有的在院子四周乱逛,有的躺在地上反刍,口鼻湿漉漉的,向汉卡仰起大脑袋和深不可测的黑眼珠。
她回到床上,眼睁睁躺着,注意听,有时候自觉听见人声和遥远的脚步声。
她设法解释说:"也许附近某一家人没睡着,正在说话呢。"等玻璃窗由漆黑转成灰色,她立即起床出去,这次披着安提克的羊皮袄。
怀特克的鹳鸟在门廊上站着睡,一只脚缩在身子下方,脑袋插在翅膀下,鹅群在围院里挤成一堆,构成一团模糊的白影。
篱外的田野灰雾弥漫,只有最高的树梢依稀浮出来,像一股浓密的黑烟。
水塘像一只看不见的巨眼,在暗夜中发光,周围有白杨树构成的睫毛沙沙摆动,邻近的地方都蒙在不透明的雾里,睡意正浓。
汉卡在房子旁边坐下来,倚墙打盹儿。等她再睁开眼,发现天已经亮了,非常诧异,朝霞像远处的大火,红艳照人。
她看看路面,自言自语说:"他若及早出发,过一会儿就到了。"刚才熟睡片刻,她的精神恢复不少,为了打发日出前的光阴,她拿出孩子们的衣服到塘边去洗,此时光线愈来愈强。
第一声鸡啼后,别的公鸡也跟着喔喔叫,啼声响遍村头村尾。大家还听见云雀唱歌,只是次数不频繁,白墙和露珠点点的空旷马路愈来愈清晰。
汉卡忙着洗衣服,一阵偷偷摸摸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好奇地回头望,有个人影走出巴尔瑟瑞克家的围院,由树丛间溜走。
"是的——是玛丽的访客!会是谁呢?"人影一晃就不见了,她无法确定。"啊!自尊心这么强的女孩子!以美貌为荣——晚上竟让情郎进屋!谁想得到呢?"
她觉得可耻。再次打量四周,瞥见磨坊主的伙计在村子另一头悄悄走过去。
"他一定是从酒店女佣玛格达那儿回来!这些男人!夜里像野狼到处游荡!干什么好事,哎呀!"她叹了一口气,现在她心绪不宁,十分激动。不过,她继续用凉水洗衣服,那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她用低沉而热切的嗓音开始唱圣歌:
"曙光在天上刚刚泛红,
噢,上帝啊,我向你哀告!"
歌声滑过坠地的露珠,与即将来临的晨光融合成一体。
现在该起床了,窗户打开,水鞋咕唧咕唧响,有人大声喊叫,可见村民渐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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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夏季(8)

  汉卡将洗好的衣物摊在围墙上,跑去叫醒家人。但是他们睡得很熟,抬一抬脑袋,又躺回枕头上睡觉。
彼德向她大喊,使她非常气愤:
"母狗!太早了!我要睡到太阳出来!"他一动也不动。
娃儿正在哭,幼姿卡抱怨道:
"等一会儿,汉卡亲亲!我刚刚上床呢!"
于是她哄小家伙入睡,把家禽赶到院子里,又耐心等了几分钟,然后——太阳刚要出来,天上红得像一团火,映得水车池红艳艳的——她回去叫人,又吵又嚷,贪睡的人只好起床。怀特克睡眼惺忪搔痒,背脊贴着屋角摩擦,她狠狠骂了他一顿。
"我用力揍你,你马上就醒了!是的,你这小猎犬!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把母牛拴在秣槽边?你要它们在黑夜里互相抵刺肚皮吗?"
他回嘴强辩,她恶狠狠冲向他,他一溜烟跑走。她再度到马厩去骂彼德:
"马匹在啃空秣架呢!你!你要躺到太阳出来!噢,你这懒鬼!"
他吼道:"你像下雨前的喜鹊,吱吱喳喳乱叫。咦,全村都听得见你的声音!"
"让他们听见好了!让他们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懒崽子,懒骨头,游手好闲的人!噢,男主人要回来了,我保证他会管管你!"
现在她从院子另一头叫道:"幼姿卡!'阿花'的乳房胀得很硬,挤奶要小心,别像上次,留一半的奶没有挤。怀特克!吃早餐,然后快走,你若让牛群乱跑乱窜——像昨天一样——我要追究的!"……她走来走去下命令,四处奔忙,自己也辛苦工作:喂鸡,喂屋旁的猪仔,拿一桶稀奶油酱给新生的小牛喝,扔些煮过的燕麦片喂小鸭子,然后赶它们下水塘。怀特克背脊挨了一巴掌,拿着头陀袋里的食物走了。鹳鸟也没受冷落,她放个小瓦罐在它面前,里面装满昨天煮的马铃薯,它喀啦喀啦叫几声,把尖喙伸进去,吃得津津有味。汉卡到处跑,样样顾到,一切都安排得好极了。
怀特克赶着牛羊走了,她过去找彼德,看他闲逛,硬是受不了。
她吩吩说:"扒出牛舍的粪便!否则晚上对母牛不好,害它们全身发臭,臭得像猪。"
这时候太阳的红眼睛远远盯着他们,"地客"来做工抵付他们租用亚麻田和马铃薯田的租金。
她叫幼姿卡去削马铃薯皮,自己喂娃娃吃奶,并用围裙遮住脑袋说:
"留心这里的一切!安提克若回来,通知我一声,我在卷心菜圃——来,好乡亲,趁现在凉快有露水,走吧。我们先用土掩卷心菜,吃过早餐再干昨天的活儿。"
他们顺着废弃的旧泥煤坑往前走,几只田凫在他们头上盘旋,几只鹳鸟涉行低低的沼地,小心翼翼,头部向前伸。旧泥煤田长满一丛丛的甜苍蒲和菅茅,空中有一股泥泞味,夹着这两种野草的清香。
接着他们开始干活儿,打开话匣子(当然是永远谈说不厌的天气),并用土掩卷心菜苗,菜苗长得很好,但是野草丛生——有高高的蒲公英,肥沃的青浮草,甚至繁茂的蒺蔾。
"'人不需要也未会播种的东西,反而长得最茂盛。'"有个女人敲敲野草根部的泥土说。
另外一个人说:"邪恶的事情也一样。没有人播种罪恶,罪恶却充满世间!"
雅固丝坦卡宣扬她奇特的观点说:"因为它的生命最刚强!只要人活着一天,罪恶就存在一天。俗语不是说吗:'你若毁灭罪恶,就扼杀了一切欢乐?'还有:'要不是珍惜罪恶,人早就灭亡了'——它一定有好处,就像野草一样,两样都是天主创造的!"
汉卡严厉斥责这种神学观。"什么!……天主创造罪恶?是人像猪仔,把万事搅得乱糟糟罢了。"他们不再说话。
现在太阳高挂在天空,浓雾都散了,一队队别家的女人由村子走过来。
汉卡笑她们。
"好讲究的工人!等露水干,免得湿了脚!"
"不见得人人都像你那么急着做工。"
"不见得人人都被迫这么辛苦。"她叹口气说。
"好啦,你丈夫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可以休息休息。"
"我发过誓,他如果回来,我就到钦斯托荷娃城去过天使圣母节。社区长说他今天回来。"
"官署的人一定知道,所以这消息必是真的。今年有好多人要步行去钦斯托荷娃!听说风琴师太太也要当香客,她告诉我神父要陪进香团去。"
雅固丝坦卡嘲笑这个念头:"谁替他扛肠胃?他不可能自己打—一不,照例只是诺言罢了。"
"我跟别人去过好几次,希望能每年去一趟。"住在河水对岸的菲利普卡说。
"人人都渴望闲散一阵子。"
她不理会人家的嘲笑,继续说:"噢,老天!真快活,沿路的一切真讨人喜欢,看来太甜美了!见世面,听消息,一路祈祷!……几星期中自觉已摆脱一切悲哀和忧虑。仿佛再生!"
汉卡说:"对,很多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人特别受天恩影响。"
一个女孩子向他们跑来,滑行在芦苇和密密的赤杨树之间。汉卡用手遮眼眉,看出是幼姿卡,听见她老远挥臂喊道:
"汉卡,汉卡!安提克回来了!"
她扔下锄头,一跃而起,仿佛要学小鸟飞上天空,但是她克制满腔的感情,放下她高卷的裙子,扑腾扑腾乱跳,差一点说不出话来,她仍装出没听见消息的样子,静静地说:
"我不在,你们继续干活儿,待会儿来家里吃早餐。"
女人面面相觑。
雅固丝坦卡说:"她只是外表冷静,怕人笑她想丈夫想得这么厉害——我没办法克制到这种程度!"
"我也没办法!愿上帝保佑安提克不再走错路!"
"现在雅歌娜不在附近,他也许会端端正正做人。"
"噢,老天!男人凭气味追踪一条衬裙,可以追到天涯海角!"
"这是真话。没有一种野兽像某些人那么贪婪,不惜伤害自己。"他们谈天,工作进度慢下来,差一点就要歇手不做了。这时候汉卡往前走,一路和幼姿卡及途中碰见的熟人说话,其实不知道她跟人说了什么,人家又跟她说些什么。
"罗赫有没有跟他一起来?"她一遍又一遍问道。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有。"
"他气色如何?如何?"
"我怎么说得出来嘛?他进来,一踏上门槛就问:'汉卡呢?'我告诉他,然后就跑来接你了——就是这样。"
"他问起我!愿天主……!愿他……"她高兴得发狂,说话断断续续。
她远远看他跟罗赫坐在门廊上,他一看见她,立刻到围院来接她。
她走得愈来愈慢,两腿发软,扶着路边的围墙才没有摔倒。她哽咽得透不过气来,头晕眼花,只喃喃地说:
"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欢喜的热泪呛住了她,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终于回来了,汉卡亲亲!"他用力将她搂在胸前,充满柔情和热爱。她一阵冲动,挨贴在他身旁,喜悦的泪水沿着苍白的脸蛋儿往下滴,她嘴唇发抖,像小孩般单纯地对他献出一切。
她过了好久才说得出话来,但是,说真的,什么话能表达她的心境呢?她恨不得跪在他脚下,吻他跟前的泥土,偶尔有一两个字进出嘴唇,也像花朵呈现在他前面,含着幸福的香气,沾着她心坎的鲜血,她忠诚的眼睛饱含无限的情意,要把爱情之花放在他眼前,她像狗一样忠心,只靠主人的意志和恩宠活下去。
他温柔地爱抚她的脸蛋儿说:"你的气色真差,汉卡亲亲!"
"吃了这么多苦,等了那么久,难怪嘛!"罗赫说:"可怜的女人!她的工作量远超过她的能力。"
"啊!罗赫,你也在这儿!我怎么把你给忘了?"她欢迎来客,吻他的手,他笑着说:
"自然嘛!好啦,我希望把你丈夫带回家,现在他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她一面叫嚷,一面站在安提克跟前,用赞赏的目光打量他。他的肤色白皙多了——动作斯文多了——好美好高贵——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困惑地望着他。
"我是不是变了,你一直打量我?"
"不,没变……却不像以前那个人!"
"噢,我一做田事,很快就变回从前的样子!"
她冲进屋,抱着新生儿出来。
她举起哇哇大哭的男婴说:"安提克,你头一次看见他!看,他多像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漂亮的小子!"他用头巾外套的裙摆裹着他,摇来摇去。
"我为他取名叫罗赫!喂,小彼德,去叫爹。"她推另外一个儿子上前,他爬到安提克膝上,喋喋不休说儿语。安提克同样温柔地爱抚他。
"亲爱的小子!亲爱的小东西——彼德长得好快!已经会说一点话了……"
"噢,他渐渐懂事了,他好聪明,只要抓得住皮鞭,马上就想去赶鹅!"她跪在父子身边。
"彼德!来!叫'爹!'"
他模模糊糊说了一个类似的字音,自个儿咕咕说话,拉他父亲的头发。
安提克说:"幼姿卡,你为什么斜眼看我呢?过来。"
"我不敢,"她说。
"过来,傻丫头,过来!"他以兄长的身份拥抱她。
"现在你事事听我的,就跟你以前服从爹一样。别怕,我不会苛待你,不会叫你吃亏。"
小姑娘泪如泉涌,想起已故的父亲和淹死的哥哥。
安提克说:"社区长转告他的死讯,我伤心极了。他跟我很亲密!我从来没想到……我已经安排要分地了,我甚至想给他娶一个妻子!"他伤心地说。罗赫为了转变话题,让他们不再想伤心事,就站起来大声说:
"谈话很好,不过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就不同了!"
"老天,老天!我都忘了。幼姿卡,把那两只黄色的小公鸡抓给我……叽,叽,叽,过来!……你们要不要先吃蛋?或者一片新烤的面包,加昨天做的奶油?是的,砍下它们的脑袋,在热水里烫一下!……我一会儿就弄好……我居然忘记,真是笨瓜!"
"没关系,汉卡,公鸡待会儿再说。现在我想吃点家常食物,乡下的东西。城里的伙食我都吃腻了,给我马铃薯和酸味的甜菜汤最好!"他笑得很开心。"不过,得另外弄些东西给罗赫吃!"
"多谢,不过你跟我的口味差不多。"
汉卡去准备。马铃薯已经沸腾,她只要到食品室去拿一大条腊肠来煮酸味甜菜汤就行了。
"安提克,这我特意留给你吃。是用复活节你传话叫我杀的猪肉做的。"
"好壮观的一条。靠天主帮忙,我们吃得下哩!不过!罗赫,礼物呢?"
老头子拖来一个大包袱,安提克由里面拿出好多东西。
"汉卡,这是给你的,你出门可以用。"他递上一条羊毛大披肩——跟风琴师太太那条一样!——黑底带红色和绿色的格子。
"给我的!噢,安提克,多亏你记得!"她感谢到极点说。
他承认:"罗赫提醒我,否则我会忘掉。我们一起去选购的。"
他们买了好多东西:他另外述给她买了一双鞋,一块包头的丝巾,天蓝色,上面有小黄花。幼姿卡得到另外一条花色相近的丝巾,却是绿的,此外还有一条花边和几串珠子,用长缎带串着。他们给孩子买了煎饼和口琴,另外还有一样东西没打开,要送铁匠太太。他也没忘记怀特克和长工。
他们都惊叫赞赏每一样新奇的礼物,翻来覆去看,还量它的大小呢!汉卡流下快活的热泪,幼姿卡惊喜得抱住头颅。
"你们有资格收这些礼物。罗赫告诉我,农庄上样样安排得十全十美——安静,我不是来接受感激的。"他们都围着他,拥抱他表示谢意。
汉卡试穿新鞋,心里还很感动,她说:"我从来不敢想要买这么美丽的东西。现在我赤脚惯了,穿起来有点紧,冬天刚刚好。"
罗赫问起村中的情形。她忙着弄早餐,散散漫漫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在他们面前摆出一大盘加了不少肥成肉的水煮马铃薯和一大碟酸味甜菜汤,里面浮着一大条香肠,看起来真像飘浮的轮子。
他们胃口大开。
他快快活活叫道:"这是我喜欢吃的菜,腊肠加了很多大蒜来调味!吃完觉得胃里有东西。但是在牢里……他们给我吃那些——滚他的!"
"啊!可怜的心肝!你一定饿惨了!"
"是啊,是啊!到后来我什么都吃不下!"
"几位小伙子告诉我们,只有饿犬吃得下他们送来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有几分真实,不过,最难过的是被关在牢里。寒冬还可以忍受,但是太阳转暖之后,我闻到大地的气味——噢,我好气哟!我甚至想拉掉窗户的铁条,不过他们阻止我。"
汉卡颤声说:"他们那边是不是真的会打人?"
"真的。不过牢中有好多流氓,打他们是公道而已。噢,没有人敢碰我一下!若有人敢……噢,我会宰了他。"
"是啊,没错!世上有谁能战胜你呢?你这了不起的人?"她痴痴地望着他,留心他的每一个手势。
他们很快就吃完早餐,到谷仓去睡觉,汉卡已经将被褥和枕头拿过去给他们。
安提克笑道:"我敢说我们俩会像水滴融化在那儿!"
她关上大仓门,这才发抒满腔的情绪:为了怕人看见,她跑到荷兰芹菜苗床去除草,不时看四周,热泪如泉涌。这是喜悦之泪——为什么流呢?因为太阳热烘烘照着她的肩膀;因为绿叶在头顶上颤动;因为鸟儿歌唱,香气喷鼻,她内心觉得好快乐,好安详,好幸福!仿佛刚作告解回来——说不定比那时候更快乐!
她喃喃地说:"噢,主耶稣,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抬起润湿的双眼仰望天空,对于她接受的大恩典充满最深最难以形容的感激。
她喜极而叹道:"事情转变得太好了!"他们睡觉时,她仿佛置身在甜梦中。守着他们,像母鸡守护小鸡仔,她将小孩带到果园,怕他们吵醒鼾睡的人,又把牲口赶出庭院,不在乎猪仔去挖新种的马铃薯,家禽会去抓发芽的黄瓜藤。
白天长得叫人受不了,无可奈何。早餐时间,午餐时间过去了:他们还在睡觉。她打发人家去干活儿,不在乎她没露面别人会不会偷懒,一直站着守望,或者在住处和谷仓间来来回回。
她多次拿出丈夫买给她的东西,穿戴在身上,大声说:
"全世界可有另外一个人像他这么好,这么体贴?"
最后,她跑到村子里,看到女人就搭讪说:
"你知不知道,我丈夫回来了!如今在谷仓睡觉呢!"
她容光焕发,明眸和脸蛋儿充满笑意,一言一行都显得格外关心和兴奋,她们都惊呆了。
"那个恶棍在她身上施了什么魔法?咦,她为那个人疯狂。"
"不出一段时间,她就会得意洋洋,自以为了不起,你们看着吧!"
"噢,只要安提克又恢复老样子,她的气焰就会减低。"她们猛说闲话。
她们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见。她马上回来,准备一顿上好的午餐。听见几只鹅在水塘嘎嘎叫,先跑出去扔一堆石头制止它们,为了这件事差一点和物主磨坊老板娘吵一架。
她刚把午餐送去给工人,两个男人已走出谷仓。大餐摆在屋前的阴凉里,等着他们享用。啤酒和伏特加酒很丰富,还有一道甜食哩——半筛子成熟的红樱桃,是从神父家拿来的。
罗赫笑着说:"堂皇的大餐,简直像婚宴嘛!"
她说:"主人回家难道是二流的节日?"她忙着添菜,自己吃得很少。
午餐刚吃完,罗赫到村子去,答应傍晚再回来,汉卡对她丈夫说:
"你要不要看看农场?"
"当然!我的'假期'过去了,现在我得专心干活儿。老天!没想到我会这么快继承我爹的土地!"
他叹口气,跟着她走。她先带丈夫到马厩,三匹马和一匹小雄驹正在那儿喷鼻息,猛跺脚,接着他们到空牛舍和装满新草的谷仓。他还探身看猪栏,看储存各种用品和工具的棚屋。
"那辆大马车得拖进打谷场,这里太热,油漆都剥落了。"
"我不止一次吩咐彼德,但是那家伙没将我放在眼里。"
她呼叫四周的猪仔和家禽,因数目众多而得意,然后向他报告田事的细节,他们播下什么种子,播在什么地方,收成各有多少。等她说完,他说:
"我简直无法想像你独个儿完成这么多工作。"
她为丈夫的赞美而高兴,低声说:"为了你,我可以做得更多!"这些话是肺腑之言。
"汉卡,你有骨气……真有骨气!我没想到。"
"非这样不可,骑虎难下嘛。"
看过果园、半熟的樱桃、荷兰芹和洋葱菜圃、小卷心菜茎,他们回来了,经过父亲生前住的地方,他由窗口往里瞧。
"雅歌娜呢?"他看房间空空的,讶然问道。
"在娘家。我把她赶走了。"她用坚定的口吻回答,并正眼盯着他的面孔。
他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点上一根烟,表面上漠不关心,静静地说:
"多明尼克大妈是坏胚子,她被驱逐,一定会打官司。"
"听说她们母女昨天去呈诉状。"
"算啦,算啦,告状和判决差很远,不过我们得好好斟酌,别让她耍花招。"
她说出事情的原委——当然省略了许多细节。他从头听到尾,没发问,只皱着眉头。她将文件递给他,他讽刺般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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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夏季(9)

  "这张纸还不如……咦,几乎一文不值。"
"怎么会!这——就是你爹给她的文件呀!"
"一截断根有什么用呢?她若到公证人那儿取消赠与契约,才有用处。她丢给你是挖苦性质!"
他耸耸肩,抱起小彼德,向旋转的栅门走去。
"我到田地看看,马上回来。"他回头说。她听了这个暗示,虽然很想陪他,却只好留步。他经过修理后装满新草的草棚,垂着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
她站在栅门边,向他叫道:"是马修修理的!单单屋顶就需要几十束干草!"
"好,好!"他哼了几声作答,大步由田埂穿过马铃薯田,对这些小事不感兴趣。
村子这一端的田地今年大部分长着秋天播种的作物,所以他碰见的人很少。他粗声粗气跟他们打招呼,继续走路。过了一会儿,他的步调慢下来,小彼德抱在手上蛮重的,炎热无风的天气对他起了古怪的影响。他停下来细查每一块田地。
他看亚麻田开着蓝色的鲜花,却密密夹着野草的黄花儿,不禁叫道:"哈!野草将亚麻给闷死了!"
"她买了没筛过的亚麻籽,不筛就播种!"
然后他停在大麦田附近,那儿长了蒺蔾和甘菊,大麦长不好,于干的,简直看不见影子。
"他们播种的时候,土壤太湿。那猪猡!他把田地给糟蹋了!他耕地耕成这样,我该拧他的脖子。耙得太差!到处都是狗草和茅草!"他很不高兴。
不一会儿,他来到一大片黑麦田,麦浪在阳光下摇摆,波涛般的麦穗沙沙做声。美如装饰品。长得好棒,梗上的麦秸很密,麦穗满满的。
"长得像松林!啊,是爹播的种……连贵族领地都找不到更好的作物!"他拔起一根麦穗,在手上揉搓。谷粒又满又好,但是还很嫩,容易受雹害侵袭。
他停下来赞赏和参观最久的却是小麦一长得不太匀整,这里一丛丛,那里一洼洼——但是麦穗都很有光泽,是浅黑色,长得密密麻麻,体积很大。
"一流的作物,虽然种在隆起的地面,却没有受干旱侵袭……真是一网纯金!"
到了边界,他回头望,远远的教堂墓地边有人正在割苜蓿,镰刀在草地上发亮,像闪电的强光。休耕地有鹅群吃草,男人像蚂蚁聚在四周,更远更高的地方可以看见房子孤零零的,多瘤的老树垂立在路边,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田地,消失在远处,仿佛融进泛蓝的水中。
四周静悄悄的,闷热的空气微微颤动,像白火焰四周的气圈,有一只鹳鸟踱上踱下,或者垂翼保持平衡,间或有乌鸦飞过去,喙部张开,热得直喘气。
天空一片蔚蓝,几朵白云飘浮其间。下面的热风正在玩耍,一会儿像醉汉转圈子,打趔趄,一会儿咻咻跳起来,或者躲得无影无踪,然后出其不意进出麦田,逗弄谷子,把它甩来甩去,呈高浪东追西赶——又突然消失,谁也不知道它上哪儿去了,麦田则潺潺低语,仿佛抱怨它粗鲁的行劲。
安提克来到森林边属于他的休耕地,又愤慨起来。
"还没犁地或施肥!我们的马儿闲着,粪肥成堆浪费掉……对他有什么差别呢,下流的饭桶?愿一切……"他恶狠狠诅咒,并走向白杨路边的十字架。
他很累,头晕眼花,喉咙满是灰尘,坐在"波瑞纳十字架"边的桦树阴凉下。小彼德睡着了,他把他放在头巾外套上,擦掉眉毛的汗珠,眺望风景,冥想出神。
午后的森林,树影慢慢爬向麦田。树梢在阳光下发亮,喃喃低语,下面的榛树和赤杨树林像打摆子不停地颤动。啄木鸟苦啄不休,喜鹊在某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尖叫。偶尔有一只食峰鸟飞过苔藓斑斑的橡树林——像飞翔的彩虹断片!
一阵凉风由太阳很少照射的森林幽径飘过来,夹着蘑菇、树脂和热腾腾的水坑气味。
森林顶上突然出现一只老鹰,在田地上空盘旋,静止片刻,猛冲向麦田。
安提克跳上去阻止,可惜太迟了,一串羽毛飘下来,贼鹰飞过天空,下面的鹧鸪哀哀叫,一只恐惧的野兔乱奔乱窜,白尾巴一起一伏。
安提克回去坐好,暗自沉思:"动作真利落!大胆的恶贼!算了,老鹰也得找食物呀。这是世间的法则!"他一面思索,一面将头巾外套盖在小彼德身上,他们身边有无数黑野蜂和大黄蜂嗡嗡飞来飞去。
回想最近坐牢的日子,他苦苦思乡,真想回到田里。
"他们折磨得我好惨,那些流氓!"他咒骂说。然后他一动也不动——前面有几只鹌鹑彼此呼叫,紧张兮兮地由黑麦田伸出小脑袋,听见一群麻雀栖息在桦树枝头,拍翅膀,吵架,打架,飞到下面的沙地上,闹声喧天,鹌鹑立刻把脑袋缩回去……突然各种鸟儿都静下来,仿佛在原地生了根。老鹰又飞过去,离它们很近,影子掠过下方的田野!
安提克思忖道:"小多嘴婆!它一下子就把你们吓成哑巴!人也是一样。多少人只要听一声威吓,马上乖乖闭嘴!"
几只鹡鸰来到马路上,离他很近,他大手一扫,差一点就抓到其中的一只。
"我差一点就抓到一只傻东西给小彼德玩。"
现在乌鸦相继由森林里出来,看到什么就啄什么。它们嗅到人味儿,歪着头小心翼翼张望,绕着他走,愈跳愈近,张开可怕的尖嘴。
"噢,不!我可不当你们的一顿大餐。"他笑着扔一块泥巴打它们,它们像失手的小偷,悄悄飞走。
过了一会儿,他痴痴望着乡间,全心注意每一个声音和画面,身边的小动物渐渐大胆地走近他。蚂蚁爬上他的背脊,蝴蝶一次又一次落在他的头发上,瓢虫在他脸上爬行,绿色的大毛虫兴致勃勃在他的皮靴上探险,松鼠由林间偷看,红棕色的尾巴翘在半空中,似乎正考虑该不该走近他。然而,他看乡村看得入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感,恍如做梦一般,没有注意它们。
他自觉是吹过谷田的薰风,是草上的柔软绿光,是流过热沙和芳香草地的清泉;他自觉和天上飞的小鸟合而为一,以无比的生命心声向太阳高喊……他仿佛已化为田地的呢喃,森林的涛声,一切生物的动力,化为喜洋洋生出万物的"大地妈妈"那种神秘的潜力。他认识自己,知道他是万物的总和——包括他所见所感,所触所了解的,以及他只朦胧认知的事物——知道许多灵魂只能在死亡那一刻看清这一点——此外还知道这些东西只依稀浮在人类的灵魂中,抬举他升上未知的境界,在那儿流下甜蜜的泪水,却被无法厌足的渴望压得沉重不堪。
这许多念头像浮云掠过脑海。他还没弄清楚,又起了新的念头,愈来愈迷人,却愈来愈难懂。
他醒着,却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不知怎么被引向狂喜的境界,心情跟人家做大弥撒时最神圣的一刻差不多:灵魂恭恭敬敬飞上天空,飘向天使居住的花园,某一个快乐的地方——天国乐土或天堂!
他生性虽刚强,不多愁善感,但在这些超凡的时刻,他乐于匍匐在地上,热情地亲吻大地妈妈,真心真意拥抱她。
他揉眼睛,皱眉头,嘀嘀咕咕为满腔的情绪找借口:"我中了什么法力?一定是空气改变的关系——没有别的。"说真的,有一种超强的力量袭击他……浑身的畅快和安详感是不可能压熄的。
他知道自己已回到大地——他的土地——是的,他父亲,他先祖的土地:他觉得高兴,心灵向全世界呼喊:"我又回来了,我留在这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挺挺胸,打起精神来接受新生活,照父亲和祖先的方式行走;也学他们弓身接受劳苦的牛轭,勇敢不懈,直到小彼德取代他为止。
"慈悲的耶稣啊,小辈接续长辈,儿子接续父亲,一个接一个,照你的意思连绵不断,这是万物的常规。"他深深思索道。
他低头看双手,各种思绪涌上心头,良心勾起了可悲的回忆——他承认自己的多重罪孽,苦涩的真相使他卑视自己。
他懊悔得厉害,觉得良心很难获得平安,但是他压下倔强的个性、征服自傲心,回溯往日的生活,真心忏悔,用最严格最公平的判断力来检讨每一个行为。
他凄然想道:"我是一个恶名昭彰的傻瓜!"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世间的一切都得按次序来。是的,爹说得有理:'所有车辆都走同一条路,车上掉下来的人就惨了,他会被轧死在车轮下。'但是每个人得凭自己的理智体会这一点,代价也许很大哩。"
如今森林飘来牛叫声,牲口在漫天尘埃里走回家,有公牛、有由牧羊犬赶离麦田的羊群,靠棍子赶回家的尖叫猪群,找妈妈的小羊,有骑马的牧人,以及陪牲口走路的牧人,打呀,叫呀,闹哄哄谈话。
安提克跟小彼德留在路边请他们通过,怀特克看见他,上前吻他的手。
"我看你最近一段时间长得很好。"
"不错。我去年秋天领到的裤子现在只到膝盖下。"
"没关系,女主人会给你一条新的。青草够不够母牛吃?"
"哎呀!不,草都枯掉了。要不是女主人在家喂他们吃草料,它们不可能出奶。让我抱彼德骑马兜风!"他哀求道。
"可千万别让他摔下马!"
"咦,不会,我常带他骑我们的小母马兜风!何况我会扶着他。他喜欢骑马,对马儿吆喝!"他接过小家伙,把他放在一匹老马背上,它低着头慢慢走。彼德用小手抓住马鬃,用光裸的脚跟踢它的身躯,高兴得大声尖叫。
"迷人的小家伙!噢,我亲爱的儿子!"安提克赞赏道。
他立即拐出大马路,走一条直通他家谷仓的捷径,落日映得满天金光和浅绿光,风停了,露滴害得麦穗弯腰低头。
他慢慢走,想起许多往事:雅歌娜也是其中之一,栩栩如生出现在脑海。他揉揉眼睛,想摆脱那些幻象,硬是甩不开。她的幻影不自觉来到他旁边,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害他热血冲上脑门。
"汉卡赶她走,也许是对的!她像我肌肉的烂疮——发炎的烂疮!但是往日不可能复回。"奇异的痛苦噬咬着他的心,走进围院时,他厉声自责说:"我已经放荡够了!"
家人在院子里忙着做晚工,幼姿卡在牛舍外挤牛奶,唱一首尖尖的小调,汉卡在门廊上做"克鲁斯基"。
安提克进去检查父亲的房间,他太太跟进去。
"等事情整顿好,我们搬到这边来住——需不需要用石灰?"
"要,我在市集上买了一点,明天叫斯塔荷来,他会替我们粉刷。我们住这边一定更舒服。"
他察看每一个角落,脑子一直在思索。
"你到过田里了?"她怯生生问他。
"是的,一切都有条理。汉卡,我自己也不可能做得更成功。"
听他赞美,她高兴得满面通红。
他继续说:"不过,叫那个彼德去养猪,别种我的地,一无是处的白痴!"
"我对他清楚得很,甚至想物色另一位长工。"
"好,我来对付他——他若不听话——就叫他走!"
她听见孩子哭,跑去看他们。安提克走进院子,继续视查。他对情况太了解了,虽然只偶尔说一句话,彼德却惊慌失措,怀特克不敢靠近他,隔一段距离悄悄走来走去。
幼姿卡正在挤第三头牛的奶水,愈唱愈大声:
"安静,美人儿,安静,
让我装满这一桶!"
他向妹妹嚷道:"咦,你叫得真难听,活像被人生生剥皮似的!"
她安静了一会儿,但她生性大胆,马上又唱起来,只是这回嗓门不再那么高了。
"我娘求你今晚别失信!
安静,美人儿!安静!"
"你不能闭嘴吗?主人在这儿!"汉卡一面责备她,一面拿水给母牛喝。
安提克接过她手上的容器,放在母牛跟前,笑着说:
"叫吧,幼姿卡,叫吧;过不了多久,你会把屋舍四周的老鼠通通赶走!"
她恨不得吵一架,绷着脸回嘴说:"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他们一走,她就不唱了,仍旧斜眼看她哥哥,忿忿不平吸鼻子。
汉卡忙着喂猪,提了好多桶马铃薯泥给它们吃,他为她难过。
他说:"你做太吃力了,让小伙子提嘛。另外我要给你请个女佣,雅固丝坦卡像一只老狗哀哀叫,帮不上你的忙!她现在上哪儿去了?"
"去找她的儿女,跟他们谈和!雇个女佣?噢,有的话确实很方便,但是费用太高!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不过照你的意思办吧。"她感激得要命,居然没吻她丈夫的手,真是奇迹。她高兴到极点说:"那我可以多孵些鹅,再养一头猪来卖。"
他盘算了一会儿,下结论说:
"现在我们有自己的农庄,言行得符合我们的身份,并遵从祖先一贯的做法!"
饭后他到屋外去接待亲友和熟人,他们高高兴兴欢迎他返乡。
乔治说:"我们期待你,像风筝盼望雨水。"
"啊,算了,他们把我关在那儿,关着不放,那群狼!要逃简直不可能!"
大家坐在房屋的阴影下,四面都有灯光,天上繁星点点,水车池喃喃作声,偶尔低吟一两声,村民围着塘水旱享受黄昏的凉意。
罗赫说一句话,打断了家常的闲聊:"你们知不知道行政区首长决定,两星期后要在这里开会,认捐一所学校?"
小普洛什卡嚷道:"关我们什么事?让父辈去管吧。"
乔治打断他的话。"把一切责任交给父亲,自己睡懒觉,这太简单了!村子里的情况这么糟,就因为我们年轻人不肯费心去管。"
"要他们把田地交给我们,我们就管!"
眼看要起纠纷了,安提克突然出面调停:
"我们这边当然需要一所学校,但是我们不该出半科培来资助行政区首长为我们设的那种学校。"
罗赫热烈支持他,怂恿大家抗拒。
"你们每一个人资助一兹洛蒂,却得出一卢布……赞助法庭大楼的事情怎么样!呃?他们靠你们的钱中饱私囊,肚子圆滚滚的!"
乔治说:"我断然反对赞助。"他拿起几本书,坐在罗赫身边静静阅读。
后来很少人再交谈,连马修也只说几句话,眼睛一直盯着安提克。他们正要回家,铁匠出现了。他说他刚由贵族领地回来,并痛骂村子和村民。
"你怎么啦?"汉卡由窗口探头问他。
"怎么?我都不好意思说:我们农民全是乡巴佬和蠢材!他们连自己的想法都搞不清。大地主把他们当做男子汉和地主农夫,他们,他们的行为却像看鹅童。协约立好了,只要签名就成啦。有一个人突然抓头问我:'我该签……还是不该?'另外一个人要重新请教太太,第三个人哇啦哇啦提起他那块田邻近的草地,要求大地主给他。对这些家伙有什么办法呢?
大地主生气了!不肯再谈协约的事情,也不让丽卜卡村的牛群在他的土地上吃草,谁要是牵牛去,他就要谁吃苦头。"
事先没料到的灾祸把他们给吓慌了,他们找不出理由为犯颜者辩护。马修伤心地说:
"这一切都因为大家没有领导者。我们像迷路的小羊!"
"麦克没跟他们指明这一点吗?"
"噢,麦克,哪儿有利益,他就上哪儿,他跟贵族领地的人要好,因此没有人信任他。他们听他说话,若要照着做嘛……"
铁匠发誓说:"我只关心公众的利益,甚至免费花时间花心血,希望协议达成!"
马修咆哮说:"就算你到教堂发誓,他们也不会相信你。"
他反驳说:"那就让别人试试,我们看他会不会成功。"
"是的,当然该由别人试试看。"
"谁?神父?还是磨坊主?"好几个人讽刺般问道。
"谁?咦!安提克·波瑞纳呀!他若不能叫民众觉醒,我们一定撒手放弃。"
安提克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人肯听我的吗?"
"大家都会听!你很能干,又是我们之中最重要的人。
"对!是——的,是的!你最理想!我们追随你!"他们齐声喊叫——铁匠似乎不太高兴。他扭来扭去,猛抓胡须,恶毒地狞笑着,这时候安提克说:
"算了,算了,俗话说:'造锅工作是圣徒以外的人干的'——我只好试试,我们改天再谈。"
好几个人临走前把他拉到一边,劝他接受,保证支持他。克伦巴说:
"我们得有个领导人,有头脑,有力气,还得正直不欺。"
马修笑着说:"而且能下命令,必要时不惜用棍子。"
现在只剩安提克和铁匠,罗赫到旁边的门廊热烈祈祷。
他们静静谈了很久。汉卡在屋里屋外走动,抖一抖被褥,给枕头换上干净的套子,一本正经沐浴,仿佛要行什么大礼似的,又在窗边梳头发,偷看窗外的两个男人,心情愈来愈焦躁。铁匠劝安提克别接受重担,因为他不可能说动农民们,大地主对他又有敌意,她一直用心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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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夏季(10)

  她隔窗叫道:"这是假话!他主动说要在法庭为你作保哩。"
"你若懂得那么多,我们就别谈了。"铁匠绷着脸叫道。
安提克站起身,懒洋洋打呵欠。
铁匠最后说:"不过,我只说一句:你是审判前暂时开释,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情形?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能管别人的闲事呢?"
安提克又坐下,想心事想得出神。铁匠不等他答话就走了。
汉卡不止一次地探头看安提克,但是他没有注意她。她终于怯生生哀求道:
"来,安提克,该睡了,你一定很累。"
"来了,汉卡,来了!"他心事重重站起来说。
她一面更衣,一面用战栗的嘴唇念晚祷文。
但是他进屋时心情很烦恼,正在想:"万一我被送去西伯利亚怎么办?"
5
汉卡从门口叫道,"彼德,搬柴火进来!"她身上沾了不少面粉,忙着做面包,挥身脏兮兮的。
烤炉上火势很猛。她用耙子将煤炭摊开,匆匆去滚面团,捏成面包块,拿到走廊的一块板子上晒太阳,好让面包快一点发酵。她忙上忙下,因为面团罩着被单来保温,眼看要满出揉面钵了。
"幼姿卡!添些柴火,烤炉的一边几乎是黑的!"
幼姿卡不在身边,长工彼德也不肯赶快照她的话去做。他正将粪肥弄上板车,堆上去压好,同时跟一位瞎眼的老乞丐说话,那人在谷仓外编草绳。
下午阳光火辣辣的,墙壁渗出树脂,热风活像烤炉里吹出来的,叫人一动就觉得疲乏,苍蝇一大群一大群在板车上嗡嗡飞,马儿受到骚扰,几近疯狂,用力回避它们的噬咬,差一点挣断缰绳,甚至弄断四肢。
院子热得要命,加上粪肥的臭味,连附近果园的小鸟都唱不出歌来,母鸡在树篱下半死不活地躺着,猪仔在井边的泥地上尖叫打滚。突然间,"化缘叟"猛打喷嚏,牛舍飘来一阵更难闻的臭味。
"上帝保佑你,老爹!"
"我知道这不是薰香,我虽然习惯臭味,这回闻起来却比鼻烟更浓。"
"凡事习惯了,就觉得舒服。"
"傻瓜!你以为我除了粪肥,没闻过别的气味?"
"我只是转述训练士官打我耳光时,老祖父对我说的话。"
"哈,哈,哈!——请问你挨打挨惯了没有?"
"我受不了那种训练,有一天在僻静的角落单独和那坏蛋面谈,使他的脸肿得像南瓜……从此他就不再打我耳光了!"
"你服役多久?"
"整整五年!我没有钱买退役令,所以我只好——扛武器——起先我没见过世面,人人都虐待我,我得忍受匮乏……后来战友们教我拿必要的东西……或者答应娶某一个女佣,要她拿给我。俄国士兵给我取了好难听的绰号!他们嘲笑我的言语和祈祷方式!"
"他们敢嘲笑这一点,那些瘟生异教徒?"
"是的,后来我一个一个揍他们的肋骨,要他们闭嘴!"
"你打架一定很有力!"
他自夸地微笑说:"不见得。但是我一次可以打他们三个!
"你有没有看过战争?"
"当然有。对抗土耳其人。我们痛打他们,真的!"
汉卡向他叫道:"彼德,柴火呢?"
"在原来的地方。"他低声岵哝道。
"你家女主人在叫你呢。"化缘叟说。
"随她去叫!什么,我该替她洗锅子吗?"
"你耳朵聋啦?"她跑出屋外,冲向他说。
"我不添柴火,那不是我的职责!"他大声回嘴。
她开始痛骂他。
他也欣然还嘴,她立即说出一针见血的重话,他将草耙插在粪肥中,气冲冲嚷道:"现在你对付的不是雅歌娜,尖叫吓不走我。"
"我要做什么,你马上就知道了……而且永远记得!"
她继续骂这侮慢的长工,同时把一块块面团拿到门廊上,将木柴塞进烤炉,或者照顾小孩子,操劳和暑气搞得她疲惫不堪。屋里很热,走廊上有烤炉的大火,也热得要命。苍蝇爬满每一扇墙,实在叫人吃不消,她用树枝赶它们,全身汗水,火气很大,愈来愈焦躁,工作也慢下来,差一点气得流眼泪。
她正要将最后一块面包捏好,送进烤炉,彼德准备驾车出去。
"等一等,先吃下午的餐点!"
"哇!好,我还是吃一点吧,中餐后,我的胃空空的。"
"你嫌食物太少?"
"伙食太差劲,通过肚肠跟通过筛子差不多。"
"你真霸道!什么,你一定要吃肉?我有没有躲在角落里吃腊肠,你说?这个季节没有一家的农场主人能给仆佣吃你这种餐点。看看'地客'们吃什么!"
她在门廊上摆出一锅酸奶和一大条面包,他猛吃猛嚼,鹳鸟由果园奔进来,像一只狗看着他吃,他不时扔一口面包喂它。
"差劲的货色——稀得像酪桨。"他填饱肚子,抱怨说。
"细奶油才对你的胃口啰?你等着吧!"
他吃不下了,抓起缰绳出发。她讽刺说:"到雅歌娜家去帮佣,她会让你长胖!"
"当然。她在这边当女主人的时候,家里可没人挨饿!"他用鞭子打马儿,又用肩膀推一下板车,让它开始活动。
他的话彻底刺伤她,但是她还没想出回嘴的话,他已经走了。
燕子在茅顶下吱吱喳喳,一群鸽子落在门廊上咕咕叫。她把它们赶走,听见哼哼的声音,怕她的猪仔跑到洋葱苗床,连忙冲出去。幸亏只是邻居的母猪在围墙下挖土。
"你的猪嘴若敢伸进我们家围墙,我要好好处置你!"
她刚回去工作,鹳鸟就跳上门廊,潜伏了一会儿,瞅着面团,然后开始啄面团,大口大口吃下去!
她大叫一声冲向它。
它张嘴逃开,拼命吞面团,等她追上它,想打它一顿,它飞上谷仓顶,好久不下来,一面"喀啦喀啦"叫,一面在茅顶上抹掉喙部的面糊。
她威吓说:"噢,你这小偷!我若逮到你,要把你捏碎!"并填平鹳鸟啄过的坑洞。
这时候幼姿卡走进屋,汉卡的火气都发在她身上。
"你跑到哪儿去了,你这浪荡鬼?老是东跑西跑,像尾巴绑了气球的小猫!我要告诉安提克你是怎么干活儿的!现在把余烬拿出来,快一点!"
"我只是到普洛什卡家去陪他们家的凯特。人人都下田,可怜她要喝水都没人拿给她!"
"她怎么啦?"
"我想是天花。她满脸发红,身体很烫。"
"你若被传染到天花,我要送你去医院。"
"可能吗?我已经守过病榻,没出任何毛病。你不记得你坐月子的时候,我怎么照顾你?"她照例不用脑筋,喋喋不休说下去,一面赶苍蝇,一面准备取出烤炉的余烬。
她做到一半,汉卡打断她:"啊!你得为下田的人送餐点。"
"马上去,马上去!我能不能煎几个蛋给安提克吃?"
"好啊,但是要当心,别放太多油!"
"噢,你舍不得给他吃?"
"怎么会?不过放太多可能不合他的胃口。"
幼姿卡喜欢出去跑跑,所以她很快完成工作。汉卡还没关上烤炉门,她就拿着三钵酸奶,用围裙兜着面包走了。
汉卡由窗口叫道:"看一看摊在那儿漂白的麻布干不干,回程用水打湿,太阳下山前一定会干的。"
但是小丫头已经过了栅门,歌声往回飘,大麻色的头发一蹦一跳穿过黑麦田。
森林边的可耕地上,"地客们"正在撒彼德刚才载来的粪肥,安提克在犁田。硬土虽然才耙过不久,却硬得像石头,被太阳烤干了,马儿拉犁非常吃力,马具几乎断裂。
安提克好像钉在犁柄上,一直往前推,专心工作,不时用鞭子打马臀,但是大抵以嘴唇咂咂作声来鼓励它们,因为犁田的差事确实很辛苦,他以坚实稳定的大手掌犁,挖出一条又一条长形沟,这是犁小麦田的惯例。
乌鸦在犁沟边跳跃,啄食蚯蚓,到田里来吃草的栗色小雄驹一次又一次挨在母马身边,讨着要吃奶。
安提克咆哮说:"这么大了还吃奶!这贪吃的东西究竟怎么回事!"并用皮鞭打它的腿。它翘着尾巴逃走了。他继续耐心犁田,只偶尔跟女人说一两句话。他又累又气,彼德来了以后,就拿他当出气筒。
他大声说:"这些女人乐得为你停下工作,你竟现在才来,慢得像拾荒者!你为什么在森林边逗留那么久?我看见你了!"
"那'为什么'还在原地,你可以去看,它会等你。"
"你鲁莽的舌头该死!嗬,老马,嗬!"
现在马儿愈走愈慢,累得直吐白沫。他自己脱下衣服,只穿衬衫和衬裤,流了好多汗,双手也觉得很吃力。一看见幼姿卡,他衷心大叫说:
"好,你来得正好,我们都饿坏了!"
他继续犁到松林边,把一道犁沟弄完,卸下马儿肩上的犁具,放它们到森林边绿油油的路面去吃草,自己在森林边界坐下来,狼吞虎咽,幼姿卡吱吱喳喳说话,他听都听烦了。
"别烦我。我不爱听你瞎聊。"他抱怨说,她回了几句,然后跑到树林里去摘草莓。
松林静悄悄的,水分干了,香气扑鼻,仿佛在艳阳下日渐枯萎,只看见一点点绿色,密林深处吹来一阵带松脂味的和风,并传来宛转的鸟叫声。
安提克躺在草地上,点起一根烟,眺望远处,依稀看见大地主骑着马跳过波德菜西的田地,几个人跟在他后面,手持测地的长竿。
大松树宛如红铜柱,高耸在他头上,映出摇曳和困乏的影子。他眼看要睡着了,忽然听见急促的车声——风琴师的仆人载树干到锯木厂——然后是一声熟悉的问候:"赞美耶稣基督!"
几位"地客"——由森林回家,肩上扛着柴火。雅固丝坦卡在行列末尾拖拖拉拉,被重担压弯了身子,脑袋几乎弓到地面。
"你在这儿休息一下。咦,你的眼珠子都快进出来了。"
她坐在他对面,将柴火靠在一棵树上,简直透不过气来。
"你不适合做这种苦工。"他怜恤道。
"是啊,现在我真累垮了。"她回答说。
他向长工彼德叫道:"那几堆放近一点,近一点!"然后又说:"为什么不叫人替你去呢?"
她只绷着脸,偏开痛苦的红眼睛。
"你变了好多!这么灰心……简直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她低头苦哼道:"就是燧石也会被铁锤敲碎呀。何况'痛苦吞噬人,比铁锈吃铁快多了。'"
"这个季节连富裕的地主农夫都相当艰苦。"
"艰苦!谁若有麸糠煮野生的茉沃刺那草可吃,他就别怨时局艰苦。"
"老天爷!晚上过来,我们还能腾出两三蒲式耳的马铃薯给你。等收获时节到了,你可以做工来抵偿。"
她痛哭失声,简直说不出话来表示谢意。
他和和气气地说:"说不定汉卡有别的东西请你吃。"
她哭道:"要不是她,我们会饿死!是的,你们什么时候需要我,我就来替你们做工。愿上帝酬赏你们!我不是替自己说话:我饿惯了。但是小孩子正在叫:'奶奶,给我们东西吃!'居然没有东西给他们!我告诉你:为了填饱他们的肚子,我不惜割下自己的手臂,或者偷圣坛上的东西,卖给犹太人。"
"那你又跟儿子媳妇住在—起啰?"
"我不是他们的亲娘吗?境况这么惨,我怎能离开他们?今年他们好像事事不顺利。母牛死了,马铃薯烂掉(他们甚至得买育种的马铃薯),狂风吹垮了他们的谷仓,我媳妇生下么儿以后,一直生病。他们都要靠老天爷发慈悲。"
"是啊,为什么?因为你儿子佛依特克整天醉醺醺,只关心酒店。"
她一心为儿子辩护说:"若说他偶尔喝过了头,全是噩运逼的。他有活儿可干的时候,从来不进犹太人的酒吧。但是,对穷人来说,喝一杯酒都算罪过。哎呀……天主对他们很刻薄,非常刻薄。他对一个又傻又穷的老粗紧追不舍,难道有理吗?为什么?他犯了什么罪?"她嘀嘀咕咕,抬眼看苍天,充满愤慨和挑战的神色。
安提克意味深长地说:"什么!你不是诅咒他们吗?常常这样!"
"啊,天主怎么可能会听我胡说八道呢?"然后暗自担心说:"就算母亲诅咒儿女,她心里也绝不希望他们倒霉。'愤怒和悲哀使人乱讲话!'是的,真的……"
"你儿子佛依特克有没有把草地租出去?"
"磨坊主出一千兹洛蒂,但是我不准。东西一旦落在豺狼手上,连魔鬼都抢不回!说不定能另外找个有现金的人?"
"那片草地确实很可爱——一年可以割两次草。我现在若有现金就好了!"他叹口气,渴望得猛舔嘴唇。
"马西亚斯如果在世,一定乐于包租,离雅歌娜的土地那么近。"
她提这个名字,害他跳起来。不过他停了半晌,才装出漠然的神色,浏览乡野说:
"多明尼克大妈家的情况如何?"
她猜出他的想法,薄薄的嘴唇泛出笑容贴近来说:
"他们家像地狱!里面的人都哭丧着脸,屋里阴森森的,人人脊骨发寒。他们哭肿了眼睛,活着等待天命。尤其是雅歌娜——"
她捏造雅歌娜吃苦、不幸和寂寞的信息——加上各种迷人的情节,想套他的口风。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好想念雅歌娜,全身发抖。
幸亏幼姿卡由森林回来,话题因此岔开了。她把摘来的草莓通通倒进他的帽子里,拿起空钵,蹦蹦跳跳走回家。雅固丝坦卡不等他袒露心声,站起来走开,一路苦哼着。
他吩咐说:'彼德!用板车载她回去!'
他再度抓好犁柄,耐心划破又硬又干的土块,像公牛乖乖扛着牛轭,全心工作,却压不熄满腔的欲火。
他觉得日子好长,多次抬眼看太阳的高度,量田地的长度,还有好大一块地要犁呢。心头的忧虑加深了,他挥鞭打马,气冲冲叫女工们动作快一点。他激动得难以忍受,满脑子数不清的念头,双手把不稳犁具,老是撞到石子。到了森林边,犁具深深插在树根底下,犁刀脱落了。
再干下去简直不可能。他把犁具搬到一个轻型雪橇上,套上一匹马走回家。
屋里空空的,每样东西都沾着面粉屑,汉卡在果园里和邻居吵架。
"这女人!老有时间吵嘴!"他咆哮一声,走进院子,到了那儿他更生气,他由席棚拿出另一个犁具,却有毛病不能用。他修了好久,听见汉卡还在吵架,声音高到尖叫的程度,他很不耐烦。
"你若赔偿损失,我就把母猪还给你。否则我要打官司!赔偿它春天在漂白场撕坏的麻布,赔偿它现在吃的马铃薯!我有证人能指证它的行为。噢,好聪明的女人!想花我的钱来养肥她的母猪,是不是?但是我不放弃我的权利!"
她继续吵,邻居热烈回骂,愈吵愈厉害,两个人隔着树篱挥拳头。
"汉卡!"安提克扛起犁具,大声说。
她立即跑过来,气喘吁吁,气得像愤怒的母鸡。
"咦,你叫得好大声!全村都听得见。"
她嚷道:"我是维护我的权利!什么,我该容忍别人的猪在我家菜园里掘土吗?损失这样大——我不能说句话?"但是他以一句重话打断她:
"把衣服穿好,设法像个基督徒。"
"怎么?我干活儿得跟上教堂一样打扮?"
她那副样子活像被人拿来当扫帚扫过地似的,他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铁匠忙着工作,铁锤声老远就听得见,一起一落吭吭响,打铁铺热得要命,因为风箱抑扬顿挫地吐出一股股流泉,屋里很吵。
麦克亲自和助手一起工作,铸出长长的铁条,他的脸像黑人似的,敲铁砧仿佛纯粹为了出气,孜孜不倦猛敲。
"这些粗车轴是谁要的?"
"是普洛什卡的车轴。他要为锯木厂运木材。"
安提克卷了一支烟,坐在门阶旁。铁锤不停地敲,一再匀匀称称锤打红热的铁块,慢慢改变它的外形,使它顺应锤打人的愿望,打铁铺不停地震动。
麦克问他:"你不想载木材吗?"他将铁条塞进火里,猛拉风箱。
"我猜磨坊主一定不肯。听说他是风琴师的合伙人,跟犹太人也很要好。"
铁匠殷勤又和善地说:"但是你有马——马儿和需要的一切。你家彼德整天在院子里闲逛——他们出的价钱很高。"
"收获前赚点现金确实不错,不过,我得去求磨坊主帮忙啰?"
"不。直接找交易商去谈。"
"我不认识他们!你若肯替我说话……"
"既然你开口,我乐意帮忙——今天就去找他们。"
安提克连忙出去,现在铁锤正在敲,火星向四面八方飞溅。
"我马上回来,先去看看他们运的是什么木材。"
锯木厂的工人很活跃,原木一根一根砍塑成形,大锯子嘎嘎挫着大树干,塘水由水车轮流向河道,沸腾起泡,在放水沟的狭岸间回旋。粗糙的松木连枝桠都没去除,轰隆一声推下车,弄得天摇地撼动,五六个工人忙着挥斧头,把树干弄直以便送入锯木厂,另外一些人将锯好的板子拿到阳光下。马修担任工头,安提克看他很忙,一面自己苦干,一面指挥别人干活儿。
他们诚心诚意打招呼。
"咦,巴特克怎么啦?"安提克四处张望说。
"他受不了丽卜卡村,撇下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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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夏季(11)

  "有人需要不断迁徙!好像有不少工作等着你,可以干一段长时间,这里的木材太多了!"
"也许可以干一年,也许更久。大地主若跟我们所有的人谈成功,他要砍掉和卖出一半的林木。"
"啊!,我看见他们又在波德莱西量土地。"
"是啊,每天都有人谈成功。傻羊!他们不愿意一起立协约,希望大地主肯出更高的条件。现在他们一个一个私下谈,每个人都想占先机!"
"有人像驴子,你若要它们向前,得拉它们的尾巴。是的,他们真是傻羊——这种状况大地主当然得到不少好处。"
"你拿到你的产业没有?"
"不,爹去世没多久,我们不能分地,但是我已经仔细检查过全部的财产。"
这时候河水对岸的赤杨树下露出一张面孔。安提克觉得很像雅歌娜。这一来他坐立不安,虽然继续交谈,眼睛却一直瞟向河岸。
过了一会儿他说:"现在我要去洗澡,暑气叫人吃不消。"说完就向下游走,假意要去找个方便的地方。但是一走出大家的视线外,他就加速飞奔。
是的,是她没错,肩上扛着锄头,到卷心菜园去上工。
他很快就追上她,跟她打招呼。
她小心翼翼回头,认出是他正扳开茅菅向前走,她突然停下来,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什么!你不认识我啦?"他低声说,想渡河,却没法过去。
她低声答道:"怎么可能不认识你?"并用恐惧的目光看看身后的卷心菜园,那儿有几位妇人构成遥远的红斑。
"你躲在什么地方?我到处找不着你。"
"什么地方?你老婆赶我出门,我住在娘家。"
"关于这件事,我想跟你谈谈。雅歌娜,今天晚上到教堂墓地边跟我见面。我有话要跟你说。务必要来!"他恳切地哀求她。
"哦?万一有人看见我又跟你在一起,怎么办呢?过去的一切,我已经受够了!"她回答说。但是他拼命哀求,她的心肠软化不少,深深为他难过。
"你会有什么新话要说?你为什么叫我?"
"雅歌娜,如今我在你心目中完全成了陌生人?"
"不是陌生人,却也不是我的人!我不再想那些事了。"
"不过你来一下嘛,你不会后悔的!你怕坟场吗?那就到神父的果园……你忘记地方啦,雅歌娜?你忘啦?"
雅歌娜偏开面孔,满面红晕。
"别说傻话,你让我觉得惭愧!"她心慌意乱。
"来嘛——来嘛——来嘛!我会等到半夜!"
"那就等吧!"她转身逃向卷心菜园。
他贪婪地目送她,充满强烈的渴望,每一根血管都热得炙人,他恨不得当着大家的面追逐她,抱住她——好不容易才克制自己。
他暗想:"没什么——只是暑气害我发烧罢了。"连忙脱衣洗澡。
凉水使他冷静下来,寒意唤醒了他的理智,他开始沉思。
"我真软弱,竟为一点小事搞得心里乱糟糟的。"
他觉得屈辱,四处张望,怕别人看见他跟她在一起,然后他仔细回想别人骂雅歌娜的话。
"你真是漂亮的人儿,真的!"他暗想着,心里又是轻蔑又是伤心。但是,他停在一棵树下的时候,她的幻象来到他眼前,美得眩人,美得出奇。他大声说:
"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她!"
他自顾呻吟,好想再见她一面,将她搂在怀里紧贴在胸前,饱吸她的红唇,吮尽她的最后一滴甜蜜!
"噢,雅歌娜,这是最后一次,就这么一次,只要这一次!"他向她大叫,仿佛她在跟前似的。后来他揉眼睛,看看四周的树木,隔了好久才有力气走回打铁铺。屋里只有麦克一人,正在修安提克的犁具。
铁匠问他:"你的车子能不能载这么重的木材?"
"只求有木料可载!"
"我答应安排,木材等于摆在你车上了。"
安提克用粉笔在门板上计算。
他高兴地说:"我发觉收获季之前,我大概可以赚三百兹洛蒂。"
铁匠随口说:"正好应付你那件官司。"
安提克的脸色立即暗下来,目光显得很忧郁。
"就说是我的噩梦吧!我一想起来就灰心,连性命都不在乎了。"
"这我可以了解,却想不通你怎么不设法自救。"
"我有什么办法呢?"
"一定得想办法。什么,老弟!小牛伸着喉咙等屠夫来宰,你也要这样?"
"没有人能用脑袋去撞石墙呀。"安提克说着猛叹气。
麦克继续认真干活儿,安提克坐在那儿想些可怕和叫人不安的心事,脸色阴森森的,表情一再变化,最后他跳起来,惶然看外面。他姐夫让他难过了好一会儿,并用狡猾的目光望着他,最后才低声说:
"摩德利沙村的卡西米尔想出了办法。"
"你是指逃到美国的那一位?"
"正是。聪明的家伙!是的,而且很坚决,知道该做什么,就断然去做!"
"当局是不是证实他杀了宪兵?"
"他没等那么久。他不是傻瓜,甘愿在牢里腐烂!"
"他可以逃,他是单身汉。"
"人要尽量救自己。看,我没劝你干什么,我只是说出别人的做法。佛利特沙村的佛伊特克·盖达上次复活节才服完刑回来——十年苦刑。算啦,也不是一辈子,总能熬过来的。"
"十年!噢,天主啊!"安提克猛抓头发,喃喃地说。
"是的,做十年的苦工。"
"我什么都能忍受,就是服刑受不了!天哪,我才坐牢几个月,就差一点发疯。"
"反正三星期后就可以到大海的另一边,你问颜喀尔。"
"不过太远了!我怎么能去呢——抛弃一切——离开家、孩子、土地、村庄,逃到那么远——而且逃一辈子?"
他惊慌极了。
"不过有很多人自愿去哩,没有一个想回我们这块乐土。"
"我想起来就受不了!"
"对。不过你看看佛依特克,听听他描述苦刑,你会觉得更不堪想像。咦,那个人还不到40岁,头发全白了,弯腰驼背,走路蹒蹒跚跚,他吐血,几乎不能动,谁都看得出来他再过不久就要进'神父的牛栏'了。我不再多说,你有理性,得下个决心。"
他暂时不说话,他已将烦恼的种子播在安提克心里,可以任它慢慢长大,再收取期望中的果实。所以,他修好犁具,轻轻松松地说:
"现在我去找交易商。你准备好车子运木材。至于其他的事情,别烦恼。该来的总会来,上帝慈悲。我明天傍晚再跟你见面。"
安提克忘不了他刚才的话。他已吞下友谊的钓饵,卡在喉咙,像鱼钩缠着上钩的小鱼。他好痛苦——好受罪!
"十年!十年!噢,我怎么受得了十年!"这个念头使他全身无力。
回到家,他将板车拖到谷仓里,准备第二天早晨用,但是他心头浮起强烈的倦怠感——完全使不出力气——遂呼叫井边喂马喝水的彼德。
"车轴涂点油,准备明天用。明天你得到森林运木材到锯木厂。"
彼德不喜欢这种苦差,听到命令,拼命咒骂。
"说话客气一点,照我的吩咐去做。汉卡,明天给马儿三蒲式耳燕麦当秣科,彼德,到草地去割新鲜的苜蓿给它们吃,它们得吃个饱。"
汉卡问话,他只闷声回答,接着去找马修,现在两个人的交情很不错。
马修刚下工回来,正在屋外喝一碟酸奶,消一消白天的暑气。
安提克听见附近有涓涓滴滴的声音——叫人心碎的哭声。
"那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除了我妹妹娜丝特卡还有谁?我真受不了她的恋爱事件!结婚预告公布,婚礼在下星期天举行——瞧!多明尼克大妈透过村长传话给我们,说产权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让西蒙得到一寸土地,也不让他们进家门!老太婆说得到做得到,我对她清楚得很,那个人!"
"西蒙呢?他怎么说?"
"他会说什么?打从早上他就坐在果园里,像根柱子,傻愣愣的,甚至不跟娜丝特卡说一句话。我怕他的精神要崩溃!"
他向果园叫道:"西蒙!来这边。小波瑞纳来看我们,说不定他能提出好忠告。"
过了一会儿,西蒙进来坐下,没跟他俩打一声招呼。他看来很沮丧,瘦得像白杨木板。只有眼睛炯炯发光,瘦脸上有一种不顾死活的决心,看来世上没有任何因素能叫他改变主意。
马修和和气气地问他:"好啦,你决定怎么办?"
"拿根斧头宰掉她,像杀一条野狗!"
"傻瓜!这种疯话留到酒店去说吧!"
"皇天在上,我要杀了她。此外——此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她将我赶出父亲的田地,赶出家门,不给一文钱——我怎么办?我是孤儿,孤苦伶仃被遗弃,我要上哪儿——上哪儿?我的亲娘这样欺负我!"他一面呻吟一面用袖子擦眼泪。然后他突然跳起来嚷道:"不!我对天下的母狗发誓,这件事决不罢休——就算要坐牢,我也不罢休!"
他们劝他冷静。他静静坐着生闷气,娜丝特卡含泪跟他耳语,他不答腔。别人商量要怎么帮他的忙,但是多明尼克大妈固执得要命,有她阻挠,他们实在想不出办法。最后娜丝特卡把哥哥拉到一旁,向他指出一个计划。
他回来欢呼道:"她想到了绝妙的办法!她说:让他向大地主买六英亩波德莱西的土地,分期付款。这是不是好主意?"
"好极了,真的——不过……钱从哪里来?"
"反正开头娜丝特卡有一千兹洛蒂的现金应付急用。"
"对,不过牲口、房屋、用具和种子要从哪里来?"
"哪里?这里!"西蒙突然叫道,并跳起来挥手臂。
"说起来不错,但是你做得到吗?"安提克很怀疑。
"我们只要有地——可以耕作的土地……你看好了!"他兴致勃勃地说道。
"那我们跟大地主谈谈,买下土地。"
"等一等,安提克,等一等,我们从各方面斟酌这件事。"
西蒙急着说:"你们看看我做事的能力!娘的土地是谁犁的?谁替她收割?全靠我一个人!工作成果不好吗?我是不是懒骨头,你们说?让全村回答一连娘都可以作证!……噢,我只要有地就好了!……帮我取得土地,噢,亲爱的弟兄,我至死感谢你们!"他又哭又笑——似乎为新来的希望高兴得发狂。
等他略微冷静下来,大家开始盘算和讨论这件事,看看要如何做法。
娜丝特卡很担心,叹息道:"如果,如果大地主肯答应分期付款就好了。"
"若有我和马修保证地价能还清,我想他会答应的。"
娜丝特卡感激他的善意,恨不得吻他的手。
他起身告辞说:"我自己吃过苦头,知道别人受苦的滋味。"现在地面全黑了,只有天空还很亮,西方满天红霞。
安提克犹豫了—会儿,不知道该转往哪一个方向,最后还是走回家。
他优哉游哉地走着,终于来到家门不远的地方。窗口敞开有灯光,孩子们在里面哭,汉卡大声骂人,幼姿卡尖声还嘴。他拿不定主意,后来拉帕高高兴兴跳上来撒娇。这时候——他起了一阵不愉快的冲动——踢老狗一脚,走回村庄,来到通往神父果园的巷道。他默默经过风琴师家的基地,连看门狗都没有出声,他悄悄在神父的园门外缓步慢行,马上来到分割克伦巴地产和神父地产之间的宽田埂。
黑黑的树影完全掩盖了他的形迹。
月亮像尖尖的薄镰刀,已经在暗蒙蒙的天空闪烁,星星的数目愈来愈多,傍晚虽热,地面倒有露珠。鹌鹑飞出黑麦田,甲虫嗡嗡飞过大地上空,草地的气味和寂静感使人脑子昏昏沉沉的。
雅歌娜不见人影。
相反的,教区神父和他相隔半浪(一浪为八分之一哩)的距离,身穿白色的防尘外套,一面走一面念祈祷文,看来很专心,没注意他的两匹马由自己贫瘠的休耕地闯进克伦巴的苜蓿草场,苜蓿在田埂另一边,又高又黑,长得很茂盛,开了无数小花。
神父继续走,一会儿低声念祈祷文,一会儿仰望星星,一会儿停下来聆听动静。每次他听见村子那头有些微人声,就转过头来,假意对马儿发脾气。
"灰马啊,你到哪儿去了?进克伦巴的苜蓿园,呃?喜欢别人的财产,是不是?什么,要我痛揍你,要逼我这么做吗,呃?"他的声音听来很严厉。
但是神父的马儿胃口好极了,尽管它们造成很大的灾害,他却不忍心阻止它们,他环顾四周,自己劝自己说:
"可怜的畜生,让它们吃一点吧,各吃一点!我会为老克伦巴大妈的亡魂做一篇祷告——或者用别的方式赔偿他们的损失!——噢,贪吃的畜生!它们真喜欢那边的苜蓿!"
他再度走来走去,一面祷告一面看马,做梦都没想到安提克正在看他,聆听声音,急切地等待雅歌娜。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最后安提克决定将烦恼告诉神父。
他暗想:"这么有学问的人一定知道解决的办法!"就溜到谷仓的阴影下,鼓起勇气由那边绕过屋角,跨上垅道,大声清喉咙。
神父听见有人来了,忙对马儿大声说:
"你们这些顽皮的畜生!你们这些坏牲口!我的目光只要离开你们片刻,你们立即跑上邻居的土地?噢,猪啰!滚开,栗毛马!"他拉起长长的衣摆,迅速赶开马儿。
来人走近时,他大声说:"噢,小波瑞纳!你好吧?"
"我来跟神父谈谈,还到你家去过了。"
"是的,我出来祷告并照顾马匹,瓦勒到贵族领地的官邸去了。不过我这两匹杂种畜生——不得了!我对它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看克伦巴的苜蓿园长得多棒……简直像森林!跟我用同样的种子……我的苜蓿被霜侵蚀得好厉害,整块地长满甘菊草和蒺蔾。"他唉声叹气,找一块石头坐下来。
"坐吧,我们谈谈。天气棒极了——再过三星期就听得见镰刀响。我告诉你。"
安提克坐下来吐露他的烦恼,神父用心听,不时吆喝马儿,或者一撮一撮吸鼻烟,用力打喷嚏。
"去哪里!去哪里!那不是我们的土地!——看它们真是坏猪猡!"
安提克没什么进展,他结结巴巴,说话很不连贯。
"我看你的情况很糟糕。现在告诉我——一五一十坦白告诉我:这样可以宽宽心!人不跟神父说话,要跟谁说呢?"
他摸摸安提克的头,请他吸鼻烟,安提克受到鼓励,终于吐露满腔的烦恼。
神父耐心听完,然后深深叹一口气说:
"你杀死森林管理员,我只会要你依教规忏悔,你打架是为了救父亲,何况那个人是浪子和不信教的人,不算大损失。但是法庭不可能从轻发落。你至少会判四年的苦刑!至于逃走嘛……对,有人可以在美国过日子。他们同样躲过徒刑——但是,两害相比,很难决定!"
他一会儿赞成安提克逃走,一会儿又劝他留下来做工捱过时限,最后下结论说:"有一件事一定要做,信任上帝的意旨,等待它开恩。"
"但是他们会用刑具拴着我,送到西伯利亚去!"
"噢,有人从那边回来,我亲眼见过几个。"
"是的,但是隔那么多年,我的农庄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太太怎么有能力照料一切?到时候什么都残破了!"
"我真心想帮你的忙,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等一下,我会在这儿的'变貌坛'为你做一场弥撒!拜托将我这两匹马赶进马厩。时间到了——是的,是的,该上床了。"
安提克心烦意乱,把雅歌娜忘得精光,直到他走出神父的院子,才想起来,匆匆去找她。
她正蹲在谷仓的阴影下等他。
"噢,时间真长——真长!"
她的声音变了,有些嘶哑……大概是露水造成的吧。
他反问说:"我怎么能由神父身边溜走呢?"伸手要抱她,但是她一把推开他。
"现在我没心情做那种事!"
"你变得好厉害,我简直不认识你了!"她的态度叫他伤心。
"你离开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一样!"
"就算你是另外一个人,差别也不可能这么大!"他逼近她。
"冷落我那么久,我的改变叫你诧异?"
"我从来没有冷落你,但是我能逃出监狱来找你吗?"
"我孤单单——孤单单悔恨,并且陪着一具活尸体!"她打了一个寒噤。
"你从来没想到要来看我?噢,不,你脑子里充满别的念头!"
她不相信,大声说:"噢,安提克,安提克,你可曾希望我去看你?"
"我说不出有多么渴望。我像白痴,天天守在铁栏边,盼望你来。"他突然住口,苦闷得全身战栗。
"老天!你在草堆后面对我说的咒语呢?你以前的怨气呢?他们抓走你的时候,你有没有跟我说话——甚至看我一眼?你跟每个人说好话,甚至跟老狗说——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不理我!"
"雅歌娜,我对你没有怨尤。但是心灵受折磨的人忘了自己,也忘了全世界。"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肩并肩,臀对臀站着,月光直接照在他们脸上。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沉重,两个人都为痛苦的回忆而伤心,眼眶充满未流出的泪水。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他绷着脸说。
她突然痛哭流涕,像小孩似的。
"请问我该怎么对待你?如今天下的男人都把我当做母狗,你摧残我的生命,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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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夏季(12)

  "我摧残你的生命?是我害的吗?"他怒火中烧。
"是的,你害的!为了你,那个鬼婆——那个腐尸——把我赶出家门!为了你,我成为全丽卜卡村的笑柄!"
"噢,你不再跟社区长幽会了?还有别人?哈?"他脱口而出。
她被安提克的话伤透了心,嘘道:"那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你才发生的!你为什么要逼迫我,像逼一条狗似的?你没有太太吗?我失去知觉;你欺蒙我,害我眼里只看见你一个人。那时候你为什么又离我而去,让我被所有的男人欺负?"
他辛酸得发狂,咬牙咕哝道:
"我有没有强迫你当我的继母?后来有没有逼你成为每个男人的猎物?"
"啊,你为什么不伸个指头阻止我?你若爱我,决不会随我去,不伸出援手……跟别人一样!"她的遗憾太清晰,太真挚,太深刻,他找不到话来为自己辩护。先前的刻薄一扫而空,他又感到爱情在内心翻滚。
"嘘,我的雅歌娜,嘘,我的小亲亲!"他柔声低语。
"我受了这个委屈,你——偏偏是你——你竟跟别人一起责备我!"她头部顶着谷仓,幽幽哭泣。
他带她走上田埂,将她抱在胸前爱抚她,摸她光滑的头发,为她擦脸上的泪痕,吻她战栗的嘴唇和泪眼—一那双可爱又悲哀的眼睛!他对她用尽柔情,她的哭声慢慢转弱,低头倚在他胸口,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像小孩般信赖他。
但是安提克热血沸腾,他的亲吻愈来愈粗暴,有如暴风,抱她也愈抱愈紧。
她起先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晓得她自己的身心有什么变化。等她感到无可奈何,再次领受他热吻的威力,她才想挣脱,吓得含泪哀求他:
"放了我!安提克,拜托,放了我!我要叫了!"
不可能逃开:他的狂烈举动压垮了抵抗的决心,终于胜利了。
"最后——最后,最后一次!"他气喘吁吁嘶声狂喊。
世界围着他们旋转,他们一头栽进沸腾的旋涡。两个人像从前一样,热烈相爱——头晕目眩,几乎昏死过去。
就像以前——往日,过去的时光!
他们忘了一切——只记得烈火冲垮了他们——只记得满心未厌足的欲念。正如雷霆跟树木合而为一,树木淬熄了雷火,自己却化为灰烬,他们也在自己的风暴中毁掉对方的热情。为了那瞬间即逝的片刻狂欢,他们最后一次亢奋后,旧情又复苏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再度并肩坐着,心情很黯淡。各自偷看对方一眼,仿佛吓得要命,各自回避对方那满含愧意和悔意的眼睛。
他再次搜寻她的嘴唇,想要接吻,但是没有成功:她厌恶地偏开脸蛋儿。
他在她耳边喃喃叫出他以前为她取的亲昵小名,没有用。她抬头看月亮,一句话也不说。她的态度激起他的愤慨,热情冷却了,起而代之的是坏脾气和别扭的心情。
他们坐在一起,说不出话来,因对方在场而焦躁,各自等对方站起来先走。
雅歌娜的情焰完全熄了,如今只剩灰烬,她勉强掩饰心中的敌意,先开口说:
"说实话,你像强盗般霸占我——全凭暴力。"
"好啦,雅歌娜,你不是我的人吗——我的人?"他想再抱她,但是她用力把他给推开。
"不是你的,也不是任何人的!你要明白这一点!不,不属于任何人!"
她又哭了,这次他不爱抚她,也不安慰她。但是,隔了一段时间,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雅歌娜,你肯不肯跟我私逃?"
"逃到什么地方?"她说着,用润湿的眼睛盯着他的面孔。
"何不到美国?你肯不肯去,雅歌娜?"
"但是你要怎么处置你太太呢?"
他仿佛被刺了一下,猛跳起来。
"告诉我真话:你要给她吃毒药吗?"
他搂住她的腰,吻遍她的脸,哀求她跟他走——到某一个地方——永远和他在一起。他大谈心中的计划和愿望,说了好久,他突然抓住这个念头——与她私奔——像醉汉扶着篱笆来稳住身体。他说话也像醉汉,兴奋得昏昏然。她听完他的话,冷淡而轻蔑地说:
"只因为你逼我犯罪,你以为我那么傻,会相信这些胡言乱语吗?"
虽然他发誓句句实言,还指着一切圣物发誓,她却不肯听,挣脱他的手说:
"我做梦都没想过要走。我何必走呢?虽然寂寞,但我不是过得挺舒服吗?"她用围裙遮住脑袋,小心翼翼地回头望。"时候不早了,我得赶快走。"
"何必这么急?你家是不是有人会出来找你?"
"这回是找你:汉卡已经铺好床,苦苦盼望了!"
听了这句话,他像怒犬大声咆哮。
他恶毒地说:"我没提醒你别忘记那个在酒店等你的人。"
她讽刺般强调说:"那你要知道,不止一个人等我。是的,准备等到天亮呢!你希望自己是惟一的男人!你太不客气了!"
"那你走——走!甚至去找那个老犹太人!"这句话他几乎对着她吐过去。
但是她静静站着。两个人都重重喘气,以充满怨恨的眼神盯着对方,各自找最伤人的话来骂对方。
"你有话要跟我讲,现在讲吧,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了。"
"别担心:我决不会邀请你!"
"就算你在我脚下哀号,我也不见你!"
"当然嘛,你每天晚上要见那么多人,太忙了。"
听了这句话,她哭道:"愿你像野狗般死掉!"然后跳过栅栏,走进旷野。
他没跟上去,也没叫她,眼睁睁看她跑过田野,像幽灵消失在果园间。他揉揉眼睛,仿佛想清醒清醒,绷着脸咕哝:
"我简直发疯!主啊!男人会为一个女人失足到什么程度!"
他回到家,觉得很惭愧。他不能饶恕自己的行为,那件事萦绕在脑海,想甩都甩不掉。
因为屋里很热,苍蝇又多,实在吃不消,他的床铺安置在果园,早就弄好等着他了。
但是他睡不着。他躺着看头顶闪烁的星星,听黑夜安详的脚步声……然后……对雅歌娜的事情下定决心。
"不管有没有她,我都活不下去!"他低声诅咒她,痛苦地叹息,翻来覆去,推掉被子,在带露的草地弄湿双足,希望凉快一点。但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思虑照旧折磨他。
屋里有个小孩哭了,汉卡喃喃说了几句话。他抬起头,不过四周很快又静下来。后来他的脑子渐渐涌出好多意念,往日欢乐的回忆浮现在他四周,像芬芳的春风。幸亏他不再被那些念头役使。现在他能抵制其魅力,冷静斟酌,面对它们下定决心,宛如做"圣告解"时一样沉着。
"一定得停止——永远不再发生——这是违背上苍的重罪!我要村民重新议论我吗?我难道不是地主,一家之父吗?是的,我必须——我必须结束这一切。"
他觉得要坚守这个决心很痛苦,但他还是拿定了主张。
他作了苦涩而深刻的反省:"人一旦走错路,可能会依恋不正当的行为,至死改不掉!"
现在是黎明时分,天空似乎罩着一件灰布斗篷,安提克还没入睡,天一亮汉卡就来到他身边。他用悲哀却出奇温婉的眼神望着妻子,她将铁匠昨晚来通知她的话转告丈夫,他用手去摸她的一头乱发。
"载木头若有钱赚,我会在市集上买点东西给你。"
他这么慷慨,她高兴得满面春风,力劝他买一个上釉的餐具橱给她:"像风琴师那个一样。"
他笑着说:"再过不久,你会想要贵族领地的那种沙发!"但是他答应妻子的一切要求,及早起身,又去接受一天的劳务,担起随时等着他的工作。
他进一步跟铁匠谈,早餐后立即派彼德载粪肥到田里去,他自己牵两匹马进树林。
开垦地的工作进行得很快。很多人帮着切割冬天砍下的木材,斧头不断地砍,锯子不停地锯,叫人想起终日敲啄的啄木鸟。长长的林问空地上,丽卜卡村的马儿正在吃草,炊烟一圈圈往上冒。
他想起此地发生的场面,现在看丽卜卡村的人跟尔兹普基的"贵族"及其他的人密切合作,不禁点点头。
"苦难给了他们一个教训,不可或缺的教训,对不对?"他对修整松木的雅固丝坦卡之子菲利普说。
对方绷着脸咆哮说:"除了大地主和有地的农夫,又该怪谁呢?"他继续截树枝。
安提克说:"还不如说是愚蠢的怨气和仇恨!"
他停在当初弄死林务官的地方,轻声向自己诅咒,觉得往日的情绪又在心中滋长。
"浑蛋!是他害我落到这步田地!我恨不得对他再狠一点!"他气冲冲吐口水;动手工作。
他将木材运到锯木厂,运了一整天,仿佛为生命而苦干,但他仍驱除不了雅歌娜的形影和即将来临的审判。
几天后,他听马修说大地主不但肯接受分期付款的条件,还要让他们用大木材和别的木料,于是娜丝特卡的婚礼延到西蒙在自己的新土地上定居后才举行。
现在安提克对别人的事情不太感兴趣,铁匠几乎天天来看他,经常吓他,大谈他悲惨的处境,说他万一缺钱,铁匠愿意资助他逃走。
当时安提克恨不得抛下一切逃亡;但是,他环顾四周的乡村,想到逃走就要跟这一切永别,他非常恐慌,宁愿去受最严重的苦刑。
但是,想到监狱,他也非常灰心。
内心的冲突压得他受不了,他变得憔悴和尖酸,对家里的人很苛刻。他怎么啦?汉卡尽量追问却问不出结果。她立刻怀疑他和雅歌娜旧情复发。但是她仔细追查,雅固丝坦卡(她的忠贞得到很好的报酬)和别人也替她查,证明他们俩现在很疏远,从不见面:这方面她是放心了。不过,无论她多么忠诚和温顺,准时给他吃最好的餐点,将屋子收拾得干净又整齐,农产品、农具和牲口也弄得尽善尽美—一都没有用。他老是绷着脸不高兴,动不动就骂她,吝惜一句好话。他若闷声不响走来走去,阴森森的,像秋夜一样多愁——不生气,也不闹别扭——只深深叹息,那就更糟糕了,晚上他常跟朋友们在酒店厮混。
她不敢公然质问他,罗赫发誓他没看出什么毛病。这也许是实情。现在老头子只有晚上在他们家露面。他整天拿着书到处走,教农民们向"耶稣圣心"祷告——这种仪式俄国政府严禁教堂举行。
晚上大家一起吃晚餐,几条狗在水车池边狂吠。罗赫放下汤匙专心听。
"陌生人。我去看看是谁。"
他片刻即回,脸色白惨惨地说:
"路上有军刀闪烁。万一有人问起我,说我到村子去了。"
他由果树间溜走。
安提克脸色白得像死尸,吓得跳起来。村犬在围墙外狂吠,那些人踩着重重的脚步,已来到门廊。
"他们是不是来押我?"他吓慌了,结结巴巴地说。
全家吓呆了:宪兵出现在门槛上。
安提克一动也不动,望着敞开的门窗。幸亏汉卡很沉着,拿椅子请宪兵坐。
他们客客气气答礼并暗示要吃晚餐,她只得为他们弄一点炒蛋。
"这么晚,你们要去什么地方?"安提克终于大胆问道。
"执行任务!我们有很多事要办。"队长看看四周说。
他说:"一定是抓小偷!"现在他信心加强了,由储藏室拿出一瓶酒来。
"抓小偷了和别的犯人……敬我们吧,户长。"
他照办了。于是他们开始吃炒蛋,汤匙直刮到盘底为止。
家人静静坐着,像惊慌的兔子。
盘底清光后,他们又喝了一杯伏特加酒,队长抹抹胡须。加强语气说:
"你出狱多久了?"
"阁下一定最清楚。"
他焦急地走来走去,然后突然说:
"罗赫在什么地方?"
安提克霎时明白了,他松了一口气,回答说:"哪一个罗赫?"
"听说有一位罗赫住在你们家。"
"阁下是说那个在村子里出没的乞丐?对,他的名字叫罗赫。"
宪兵踌躇不安,用威吓的表情说:
"别对我耍花招,谁都知道他住在你们家!"
"不错,他有时候住在这里,有时候住别的地方。他刚好到哪儿,一就在哪儿过夜:这是他的作风。有时候睡屋里,有时候睡牛舍,常常睡树篱下。阁下有事要找这个人?"
"我?才不呢,我是打听打听。"
汉卡插嘴说:"他是正直的好人,从来不惹麻烦。"
宪兵加强语气咕哝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他继续用各种方法探求情报——甚至请他们吸鼻烟。但是他们回答得很巧妙,他没探到什么新消息,最后,宪兵队长发现问不出结果,气冲冲站起来叫道:
"我宣称那个人住在你家!"
汉卡脱口而出:"你以为我把他藏在口袋里?"
宪兵恶狠狠地答道:"波瑞纳!我是来执行任务,你要明白这一点!"不过他告辞的时候,态度友善多了,带走主人送他的十二个蛋和一大块鲜奶油。
怀特克一步一步跟着他们,事后说他们到过村长家和神父家,还探头看几扇灯火未熄的民家窗户,不过,狗叫得很凶,他们查不到什么,只好走了。
这件事搅得安提克心烦意乱,等屋里只剩他们夫妻俩的时候,他将烦恼告诉娇妻。
她没有打岔半句,最后他告诉妻子:只能变卖一切逃到外国——甚至到美国。
这时候她站在他面前,脸色白得像死灰。
她皱眉说:"我不走!我也不让孩子走,步上毁灭的道路!我不干!你若想逼我,我会用斧头劈开他们的脑袋,自己跳井自杀。我说的是实话,帮助我吧,噢,天主啊!"她跪在圣像前尖叫,等于慎重起誓。
安提克说:"嘘,嘘,亲亲,我不是真心的!"
她吸吸气,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继续说:
"你做工捱过时限回来。别怕,我有办法应付,不损失寸地寸土。你还没认清我呢——不,我会牢牢掌握一切。天主也会帮我熬过这个灾殃。"接着她默默饮泣。
他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说:
"天意要遵行!我得在这儿等审判的结果。"
就这样,铁匠的一切奸谋彻底失败了。
6
"静静躺着,别烦我!"马修咆哮一声,气冲冲滚到另一侧。
西蒙暂时安静了一会儿,但是马修刚打鼾,他就溜到谷物箱后面,他们睡在谷仓里,他自觉已看到第一阵微弱的晨光。
他走向头一天晚上准备好的工具,摸黑去拿,动作太急了,一部分工具砰砰掉在地板上,马修在睡梦中骂人。
大地仍黑漆漆的,星辰倒逐渐黯淡,东方有一点微光,第一批早起的公鸡喔喔啼,猛拍翅膀。
西蒙用手推车载着他所有的财物,悄悄由住宅边爬行,绕过水塘,水塘寂静无声,只有塘水汩汩流过掀起的水闸。路面横在果园的阴影下,有些地方黑得连白墙都看不清,水车池只能靠星星的倒影分辨出来。他经过母亲家,放慢步子用心听。有人在围墙里踱来踱去,不断喃喃低语。
"谁呀?……"他认出是母亲的声音。
他静静站着,屏住气息,动都不敢动,后来老太婆没等他答腔又走开了。
"她像受难的幽灵,夜里出来逛!"他凄然叹了一口气,吓得溜走。
他看得见她,背影由这颗树晃到那棵树,用拐杖探路,一面走一面喃喃唱祈祷歌。
他说:"她苛待我,良心很痛苦,很痛苦!"他心底大大松了一口气,来到满是车印和坑穴的大路。到了那儿,他快速在前走,仿佛受到驱迫,不在乎车印也不在乎路坑。
他片刻不停,一直来到两条通波德菜西的道路相交的地方。天色太黑,还不能做事,所以他坐在十字架边等,歇一口气儿。
他看看四周,抱怨说:"这个时间最讨厌,叫人分不清田地和树木!"四周暗得叫人发抖,只有头上出现几条浅浅的金光。
干等很烦人,所以他试做晨祷,但他不时把手放在沾满露珠的泥土上,心里浮出喜悦的念头——如今是在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田庄上!心里一高兴,就忘了该说什么。
他暗想:"我现在占有你,永远不放开!"心中充满爱情带来的勇气、喜悦和无尽的决心,热切地浏览森林边黑蒙蒙的地面,大地主卖给他六英亩地,等着他去耕呢。
"亲爱的土地,我要将你抱在心口,只要活着一天,决不舍弃你!"他一面说话,一面裹紧破衣外面的羊皮袄。夜里凉意沁人,他倚着十字架,很快就打鼾睡着了。
等他再跳起来,田地的形影刚刚浮现,'和灰蒙蒙的水面分辨不清,带露的谷子垂着摇摆的麦穗,轻轻触碰他。
他说:"大白天——干活儿吧!"并伸伸四肢,跪在十字架前面祷告,不过这次不像平常那么呆板,匆匆应付过去。今天不一样,他热烈恳求天主协助他。他全心拥抱十字架上耶稣的圣足,眼睛盯着它受难的圣颜,哀哀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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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夏季(13)

  "帮帮忙,噢,慈悲的耶稣!我的亲娘虐待我。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儿,我属于你,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是的,我是罪人;但是救救我吧,噢,慈悲的天主,——我会订一场弥撒——不,两场!我还要捐赠蜡烛,若是成功,一定为你立一座圣龛!"他热情地把嘴唇贴在十字架上,立了誓言;然后跪着绕行一周,恭恭敬敬吻地上的泥土——起身后精神一爽,元气大增。
接着,他对自己新得手的土地欢呼道:"你看着吧!哈!你看着吧!"那块地在森林边缘,有一边毗邻丽卜卡村的田地。但是,主啊,什么地嘛!什么地嘛!一块荒野,到处是废弃的黏土和沙坑造成的凹洞,长满野梨树,四周全是荆棘和黑莓丛。每一块隆起的地面都长了大量可做火炬的树木、野甘菊和酸模草,有些地方出现一株发育不全的矮松树,一丛赤杨或杜松。低洼的地面和沼泽有茂密的芦苇和蒲草。总之,这是一块俗语说"狗看了都会哭"的土地。连大地主本人都劝西蒙不要买。但是他很坚决。
"给我正合适!我会耕出一点成绩来!"
马修看到凄凉的荒地,吓了一跳,劝他不要买。"这是一处贫瘠的沼地,只适合家犬来成亲。"但是西蒙坚持到底,断然说:
"我已经决定了,若有一双好手来耕作,什么地都好!"
他是贪便宜才买的——每英亩只要六十卢布——此外大地主还答应在木材和其他方面协助他。
他叫道:"我当时说的话,现在坚持不改!"他用含笑的眼神看看四周,将手推车放在田埂上,绕着树枝在地面插成的疆界走一圈。
他慢慢走,心里好高兴,脑子里先安排工作的顺序:该做什么,从何处下手。他着手工作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娜丝特卡,也为了未来的帕奇斯家族,他真想赶快动工,心情像一只刚抓到小羊,尝到嫩肉的饿狼。
接着他仔细挑选房屋的位置。
"最好建在村子对面,一边靠森林,这样可以挡风,搬木料也不至于太远。"
他下定决心,用石头标明四角放置,脱下羊皮袄,虔虔诚诚在胸前画个十字,在手掌上吐一口唾沫,开始铲平地面,填好拔树所造成的大坑。
天色已经大亮了,金光闪闪。牛群哞哞叫,井水吱吱嘎嘎响,清风吹过麦田,照例传来车声和人声。西蒙对这些事情完全不注意,拼命做工,只偶尔停下来伸伸背脊,擦去额上的汗水……然后他再度出击,像水蛭一样固执和贪心,同时依照惯例对每样物体说话,把它当做有生命的东西。
他若得挖出地里的岩石:
他会向它解释说:"你躺在地上休息好久了,来,帮忙支撑我的房子,现在正是时候。"
若是砍倒一株黑荆棘,他就冷笑说:
"傻瓜,抵抗也没用,你敌不过我。什么,我该任你站在这儿刮破我的灯笼裤吗?"
他对野生的老梨树说:
"你们长得太密了,必须移开,不过你们可以做我家牛舍的地板,比得上波瑞纳家哩!"
有时候他停下来喘口气,以爱怜的目光痴痴望着土地,向它低声说:"我自己的——噢,我自己的财产!"
他对这块杂草丛生,不长作物,没人耕也没人要的土地充满同情心,仿佛对孩子般爱抚道:
"耐心,耐心等一段日子,我会耕你,为你施肥,让你像周围的土地一样长出果实。别怕,你会觉得满意和开心。"
现在太阳升空了,直接照射他的眼睛。
他眨眼惊叹道:"多谢,噢,天主上!"然后说:"我们还有一段又干又热的日子!"太阳红艳艳的。
远处的弥撒钟响了,丽卜卡村的烟囱冒起一团团蓝烟。
他问自己说:"你胃口好不好,呃?"说着束紧腰带,幽幽叹息。"但是娘不会再为你送早餐了!"
波德菜西农场的其他地段现在也来了不少人,像他一样苦耕新买的田地,他看见斯塔荷·普洛什卡用两匹壮马犁田。
他暗想:"噢,天主啊!我只要有一匹就好了!"
约瑟夫·瓦尼克载石头来打房屋的地基,克伦巴和他的儿子在地产周围掘一条阴沟;社区长的弟弟乔治在公路交岔口附近忙着用长竿量地面。
西蒙说:"那是建酒店最好的地方。"乔治打地桩来标明他心目中的几个地点,然后走上来问候西蒙。
他睁大一双诧异的眼睛说:"嗬,嗬!你的干劲儿抵得上十个人,我看!"
"我不这样行吗?我手头有什么?一条裤子加两只手罢了!"
他心情郁闷,不愿意停下工作来聊谈,乔治提出一两个建议,就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了。别人也相继过来,有的鼓励他,有的聊聊天,有的只抽根烟笑一笑,但是西蒙对他们很不耐烦,终于对普里契克发脾气说:
"你最好干你自己的活儿,别妨碍人家!工作日来度假——想得太美了!"
于是他们不再过来,他孤零零的。
天气亮得叫人睁不开眼,又热得像火炉,太阳为全世界裹上一层闪亮的光雾。
他对太阳说:"噢,你要赶走我,可没那么简单!"后来看娜丝特卡送早餐来,便走上去接她。贪婪的双手一把接过粥罐。
娜丝特卡不太愉快,静静地打量那边的田地。
"咦,这种荒地和沼地能长出什么东西?"
"样样都能长——你看着吧。甚至会有小麦供你烤蛋糕!"
"噢,是的,——'草料生长期间,马儿饿死!'"
"不会的,娜丝特卡。现在我们有自己的土地,日子就好过多了——整整六英亩!"他一面提醒她,一面猛吃。
"我们能吃泥土吗?我们怎么过冬?"
"这是我的事,别担心。我都想好了,会找出办法来。"
他推开空罐,伸伸懒腰,带她四处看,并提出说明。
他欣然叫道:"我们的房屋要建在这里。"
"我们的房屋?大概像燕子窝,用泥巴建的吧?"
"用木头和树枝,黏土和沙土,能拿到什么材料就用什么:可以住两年,等我们境况转好再重建。"
"我看你想的是一个贵族领地官邸!"她用不愉快的口吻说。
"宁愿住自己的破屋,也不住别人家。"
"普洛什卡太太要我们冬天住在她家,她诚心诚意给我们一个房间。"
"诚心诚意——我知道,只要能气气我娘,她什么都肯做,她们老是不和——别怕,娜丝特卡,我会建一栋房子给你住,有窗户、火炉和一切必要的东西。你看好了:再过三个礼拜,就算我做断了手臂,房屋也会盖起来,像'天父'之后说'阿门'一样肯定,是的,房子一定盖起来。"
"你当然得独自工作啰?"
"马修会帮忙,他答应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你娘不会想办法帮你吗?"
他脱口说:"我宁愿死,不愿求她!"他看她很沮丧,觉得不忍,就跟她坐在黑麦田边,结结巴巴地解释。
"娜丝特卡,我怎么能求她?她把我赶出来,还说了不少话来咒你。"
"不过老天哪!她若肯让我们牵一头母牛多好!我们像最低贱的乞丐,一无所有!想起来真可怕。"
"不过,娜丝特卡,母牛会有的,我已经盘算好一头了。"
她哭道:"没有房子……没有牛……什么都没有!"她的头贴在他胸口,他则替她擦眼泪,抚摸她的秀发。这段时间他觉得好伤心,居然能忍着不流泪,真是奇迹——他突然抓起铲子跳起来,假装生气说:
"女人,要敬畏上帝!有这么多工作要干——你什么都不做——只会诉苦!"
她非常不安,陪他站起来,但是忧虑噬咬着她的心,她说:
"就算我们不饿死,荒野的饿狼也会把我们给吃掉。"
这回他真的生气了。他转身工作,对她说了几句难听的话:
"最好呆在家里,别到这儿来胡说八道,哭哭啼啼!"
她想平息他的怒火,但是他一把推开她。
他暗想:"主啊!真的,女人跟男人的血源一样,但她缺乏男人所具有的理性。富贵由天,不是哭哭啼啼得来的,要靠双手努力争取——她们都像小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垂头丧气,或者满心怨毒——老天爷啊!"
他继续发牢骚,后来工作出了神,才把别的事情抛到脑后。
他就这么一天天进行下去,黎明即起,很晚才回家,好多天不跟人说一句话。现在改由苔瑞莎或别人为他送餐点,娜丝特卡在神父的马铃薯田做工。
村民来看他工作的情形,却只远远观望,因为他不喜欢交谈。他不眠不休的活力使大家非常吃惊。
"这家伙有毅力,谁想得到呢?"克伦巴哼道。
有人笑着说:"他不是多明尼克大妈的苗裔吗?"但是乔治一直密切观察他,如今说道:
"真的,他像公牛一样勤劳,我们该让这个人的工作顺利一点。"
大家表示同感:"我们应该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他值得大家帮忙。"但是没有人自动上前,人人都等着他开口求助。
西蒙不肯求人,甚至没起过这个念头。有一天早上他看见一辆车向他驶过来,非常惊讶。驾车的人是安德鲁,他快快活活嚷道:
"是的,是我。告诉我该犁什么地方!"
西蒙过了好一会儿才相信他的视觉。
"你,胆子这么大——可怜的家伙,你会挨打的——你看着吧!"
"我不管。她若打我,我就到你这边来,永远不回去。"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早就想来了,起先她们看着我——雅歌娜也劝我不要来。"
他一面准备做工,一面细诉原委,然后两个人合作犁了一整天,临走答应第二天再来。
第二天太阳一升上天空他就来了。西蒙发现弟弟的脸颊稍微变色。那天工作完成后,他才盘问他。
"她打你是不是打得很凶!"
"噢,她眼睛半瞎,不容易抓到我,而且我尽量避开她打我。"他有点伤心说。
"雅歌娜……她没出卖你?"
"真的没有,她不是那种人。"
"啊,谁搞得清女人脑子里想要干什么?"他深深叹息,叫他不要来了。
"现在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以后到播种时节你再帮助我。"
他又孤单单一个人,天天苦干,像马儿转动打谷机,不在乎寂寞也不在乎暑气。如今天气更热了——光热如地狱,如大火。几乎没有人能下田。天空撒下活生生的烈焰,像一大片灼人的白热体,风不吹,鸟不唱,人声不语,太阳一直由东向西移,弥漫着高温和旱气。
但是西蒙每天照开头时期一样做工,晚上甚至睡在田里,免得浪费来往的时间。马修苦劝无效。他干干脆脆回答说:
"我星期天再休息。"
他星期六傍晚回家,筋疲力尽,晚餐吃到一半就睡着了。次日几乎睡了一整天。他直到下午才爬下茅草铺,打扮得斯斯文文的,坐下来吃一顿丰盛的大餐,家里的女人都围在他身边,仿佛侍候什么大人物的,留心他每一个手势,弄了一大堆东西给他吃。他填满最大极限,解解腰带,像大爵爷一般伸伸懒腰,欢呼道:"多谢,好大妈——现在我们去玩一下!"
于是他跟娜丝特卡上酒店;马修也去了,与苔瑞莎同行。
犹太人向他深深鞠躬,自动将伏特加酒放在桌上,叫他"老爷!"西蒙得意万分。他喝了自己适宜的酒量,挤在当地首要人物之间,发表每一方面的意见。
店里人很多,乐队演奏来助兴,但是舞会还没开始。他们只互相敬酒,照常抱怨旱灾,抱怨时局艰难之类的。
波瑞纳家人和铁匠夫妇也来了,他们订下私用酒吧,大概玩得很痛快。犹太人一再拿伏特加酒和啤酒进去款待他们。
安布罗斯嘀嘀咕咕说:"安提克今天死盯着他太太,像一只狗盯着髓骨: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说着向私用酒吧看一眼,那边传出愉快的谈笑声。
雅固丝坦卡的回答很贴切:"因为他宁愿要自己的木屐,不要人尽可穿的皮靴!"
有人答道:"是的,不过那双皮靴不夹脚哩!"全酒店的人哄堂大笑,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西蒙没听见,也没有笑。他略有醉意,伸手搂着安德鲁的脖子对他说:
"你现在要记得我的身份,乖乖听我的!"
他弟弟哭丧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知道,不过,娘吩咐……吩咐……"
"娘不算数!我是地主,听我的!"
这时候乐队演奏一支舞曲,大家开始顿足,地板吱吱嘎嘎响,舞伴一对对回旋,西蒙搂住娜丝特卡的纤腰,一把解开他的头巾外套,歪戴着帽子,跟一流的舞客大唱"达达娜!"大声跺脚,投入舞池,转得人头晕眼花,一直向前滚动,轻快,吵闹,嚣张——像泛滥的激流!
但是,他只跳了一两支舞,就由女人送回马修家——很快就完全清醒了!坐在屋外。雅固丝坦卡跟他在一起,和他长谈一番;结果天色晚了,西蒙还不想回去,他不慌不忙慢慢等,绕着娜丝特卡徘徊,拼命叹气。
最后女方的母亲跟他说:
"住在我们家,到谷仓过夜好了,何必辛辛苦苦走夜路呢?"
"我到棚屋为他搭个临时铺。"娜丝特卡说。
雅固丝坦卡抛个媚眼说:"娜丝特卡,别对他这么狠心!"
"什么……你在转什么念头?岂有此理!"她非常不安,厉声说道。
"哎呀!他不是你的未婚夫吗?早一两天成亲不妨事的……可怜的汉子,他为你像公牛般苦干,应该得到酬赏!"
他叫道:"噢,对极了!娜丝特卡!娜丝特卡!"她拔腿奔逃,他跳上去抓住她,拼命亲吻和哀求,搂着她不放。
"娜丝特卡亲亲,你要赶我走吗?这样的夏夜,你忍心赶我走?"
她母亲突然有事到走廊去了,雅固丝坦卡也告退说:
"别禁止他,娜丝特卡!世间的快乐太少了,难得的几次——像瞎母鸡找到谷粒一样难得——千万别放过!"
她在围院中和马修擦肩而过,他猜到了,就向屋里的西蒙喊道:
"换了我,可没这么大的耐心!"
第二天天一亮西蒙又拼命苦干,不屈不挠。娜丝特卡为他送早餐的时候,他不急着拿粥碗,倒一心想吻她的樱唇。
"你若负心,我烫死你!"她出口威吓,人却倚在他胸前。
他颤声说:"娜丝特卡,你是我的人,我决不放你走!"又盯着她的眼睛,低声加上一句:"头胎一定是儿子!"
"你真是笨瓜!怎么会有这些不正经的念头?"说完一把推开他,面红耳赤地逃走了。亚瑟克先生在不远的地方出现,口含烟斗,腋下夹着小提琴。他过来"赞美上帝",并问了几句话。西蒙得意洋洋,大吹他的成果,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困惑地转动眼珠子。原来亚瑟克先生已放下小提琴,脱下外衣,开始干活儿,正在翻一团泥土呢!西蒙的铲子掉在地上,吓得张大了嘴巴。
"什么事情让你吃惊?"
"什么,亚瑟克先生陪我干活儿?"
"是的,而且要帮你建房子。你以为我不会?你看好了。"
于是他们一起工作。老头子力气确实不大,而且不习惯操劳,不过他知道一些巧妙的方法,工作进行得很快也很顺利。西蒙乖乖遵从他的指示,不时咕哝道:
"天啊!从来没见过!一个大地主老爷!"
亚瑟克先生只是笑一笑,跟他攀谈起来,告诉他不少人间妙事,西蒙若有勇气,会惊讶和感激得拜倒在他跟前哩。晚上他跑去告诉娜丝特卡这一切,并且断言:
"大家说他傻,其实他的智慧比得上任何一位神父!"
"有人说话精明,行事却很傻。什么,他若有正常的心智,怎么可能来帮你做事?怎么会替薇伦卡看牛?"
"这一点我真的想不通。"
"只能说他精神有毛病。"
"无论如何,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西蒙对他的善意感激到极点。不过,他们虽一起做工,吃同一钵食物,睡觉盖同一条被子,却没有结下亲密的友谊。
西蒙怀着很深的敬意和谢意,自言自语地说:"他一向属于大地主阶级。"在他协助下,房子像发酵的面包渐渐耸起,马修也来帮忙,克伦巴的儿子亚当则由森林运来他们所需的一切材料,工作顺利极了,过了一段时间,那栋建筑物由丽卜卡村看得很清楚。马修苦干了整整一星期,指挥别人操作。星期日下午,房子完工了,他在烟囱顶插上一丛绿树枝,就赶去忙他自己另外的工作。
这时候西蒙粉刷墙壁,将木屑和废物清走。亚瑟克先生腋下夹着小提琴来了,微笑说:
"鸟窝做好了,带母鸟来吧!"
西蒙答道:"我们的婚礼订在明天晚祷之后举行。"说着拜倒在他跟前表示谢意。
"噢,我的工作可不是白干的,他们若赶我离开村子,我就到你家来住。他点上烟斗,漫步到森林。
一切都完成了,西蒙还在屋里屋外瞎忙,伸伸疲倦的手脚,望着房屋兴奋得发狂。
他一再说:"我的!嗯,我的!"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摸摸墙壁,绕着走一圈,由窗户探头看里面,闻白灰和黏土的刺鼻味儿。他很晚才回丽卜卡村,准备明天的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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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夏季(14)

  人人都知道他要结婚,多明尼克大妈也从邻居口中听到了,她假装不懂对方的意思。
星期天早上,雅歌娜多次溜出娘家,悄悄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由菜园拿过去给娜丝特卡。老太婆明明知道怎么回事,却没有阻止,只默默走来走去,脸色阴森森的。安德鲁直到大弥撒后才敢接近她。他小心翼翼上前,不敢离太近。
"娘,我要出去。"
"你最好赶马去吃苜蓿!"
"你不知道吗?我是去参加西蒙的婚礼。"
她伤心地回答说:"赞美上帝,不是你的婚礼!好吧,但是你若喝醉,看我怎么治你!"她一面威吓,一面摸索到邻居家,小伙子连忙换上漂亮的服饰。
他咆哮说:"要,我要!……我要喝醉,就算气气她也好!"他连忙赶到马修家,大伙儿正要动身去教堂。不过婚礼很安静;没有歌声,没有呼喊,也没有音乐。教堂只有两根蜡烛,娜丝特卡羞愧得直掉眼泪,西蒙气冲冲环顾少数参加婚礼的客人。幸亏仪式完成后,风琴师弹些轻松的曲子欢送他们,他们差一点忍不住跳舞,心情愉快又活泼。
婚礼完成后,雅歌娜立刻回娘家,只偶尔来看看。马修拉提琴,彼德用长笛伴奏,另外一个人兴致勃勃为他们敲铜鼓。他们开始跳舞,甚至在小屋内跳,很多客人由屋里跳到屋外,再由屋外跳回来,在餐桌间穿行。他们吃点东西,敬敬酒,说说话。只是气氛很安详,大白天脑袋清醒,他们无心吵闹。
西蒙紧黏着娇妻,带她到僻静的角落狂吻,客人都取笑他,安布罗斯发脾气哼道:
"可怜的家伙!今天好好玩吧,明天你得付账。"他说话时,贪婪的月光一直跟着酒杯打转。
婚宴其实不怎么生动,很多人基于教养,吃一点东西,坐一会儿,等夕阳映得满天红光,他们就告辞回家了,所以没什么热闹可言。不过马修非常爽快活泼,弹呀,唱呀,硬要请女孩子陪他跳舞,并传饮伏特加酒;雅歌娜露面时,他一直陪着她,大送秋波,跟她讲话,完全不顾念苔瑞莎眼里的泪光。
雅歌娜对他冷冷的,却没有理由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只耐心听他说话,并留心波瑞纳一家来了没有,她不希望碰见那些人。幸亏他们没有来。说实话,一流的地主农夫都没有来。不过,他们并未拒绝主人的邀请,依礼送了各种礼物来补贴婚宴的开销。有人发现他们缺席,雅固丝坦卡照例答道:
"若有一大堆精美的食物,满屋子酒香,他们不来才怪,用棍子都赶不走,但他们不欢喜干舌头和空肚子。"
这时候她略有醉意,不太正经:发觉"颠三倒四"亚斯叶克独坐在一角,幽幽叹息,擤鼻涕,远远看着娜丝特卡,就拉他出去跟新娘说话和玩乐。
"跟她跳舞,尽量找找乐子!你娘不会让你娶她,现在她有丈夫了,你在她身边嬉戏,她会报答你的情意!"
接着她说出非常刺耳的话,安布罗斯现在喝够了,开始乱嚼舌根,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人人都笑弯了腰,短暂的夏夜过得轻松又好玩,不知不觉到了终点。
客人都走了,只剩下亲人在场(还有安布罗斯,他正在喝酒瓶中剩下的最后一滴酒)。新夫妇决定马上回新家。马修希望他们多留一会儿,但是西蒙向克伦巴借了一匹马和一辆板车,不肯逗留。于是他将橱柜、容器和被褥搬上车,让娜丝特卡坐在顶上,跪地接受岳母的祝福,吻一吻大舅子,又向其他的人深深致敬,在胸口画个十字,挥鞭打马,就此出发了,全家人都陪他去。
他们默默步行,到了磨坊附近,有两只鹳鸟在他们上空绕圈子。老丈母娘看了,拍手说:
"敲木头!这是你们的好预兆,你们会有很多小孩!"
娜丝特卡的脸色微微发红,后面推车的西蒙高兴得吹口哨,用得意的目光看看四周。
最后别人都走了,娜丝特卡看看寒酸的新家,不禁流下眼泪。西蒙叫道:
"别哭,傻女孩!别人拥有的更少,他们正羡慕你呢!"
他精疲力竭,而且略微喝醉了,倒在屋角的草堆上,很快就大声打鼾……她坐在窗前,俯视丽卜卡村的白房子,继续掉眼泪。
不过,这种悲哀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全村的人似乎商量好了,特意来协助她。克伦巴太太先来,腋下夹着一只母鸡,并用篮子提来一窝小鸡仔。这是很好的开端,几乎每天都有某一家的主妇来访,没有一位是空手来的。
她们的好意打动了她的芳心。
她说:"好乡亲,我怎么报答你们呢?"
席科拉太太答道:"真心说句谢谢就行了。"她给娜丝特卡带来一块麻布。
普洛什卡太太由围裙底下抽出一大块腌肉说:"你们手头宽的时候,可以将这份心意转给匮乏的人。"
她收到很多礼物,可以用好一段日子。有一天薄暮时分,"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将爱犬克鲁契克牵来送给她,绑在她家附近,然后匆匆逃走,好像怕人害他似的。
他们告诉娜丝特卡这件事,笑得好开心,但是她抿一抿嘴唇表示不屑。
"娜丝特卡,中午休息的时候,他摘草莓要送你,被他母亲拿走了!"
7
雅固丝坦卡走到波瑞纳家。她采了一点草莓,带给幼姿卡。当时汉卡正在屋外挤牛奶,于是她坐在屋檐下,向汉卡报告娜丝特卡收到哪些礼物。
她断言:"不过,他们送礼物是为了气气多明尼克大妈。"
汉卡纠正说:"也是为了协助娜丝特卡。对了,我也该拿点东西去给她。"
雅固丝坦卡告诉她:"你现在若有什么东西托我带去,我乐意跑腿。"屋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哀求——原来是幼姿卡。
"噢,汉卡,把我的小母猪送给她。我自知快要死了,娜丝特卡会为我的灵魂祈祷!"
汉卡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她立即叫怀特克将小母猪赶过去给娜丝特卡,她自己不想去。
幼姿卡叫道:"怀特克,告诉她小母猪是我送的。她得赶快来看我,我现在不能动。"
可怜她很爱哭,动不动就闹别扭。她已经卧病一星期,发烧,全身长了硬痂和鳞片。因为她拼命哀求,起先家人让她躺在果树下。但是病情恶化不少,雅固丝坦卡不许她这么做。
她说:"你得躺在阴暗的地方,阳光会将恶气往里赶。"
所以,她孤零零躺在暗室,整天呻吟不已,抱怨小孩和朋友都不能进去陪她。雅固丝坦卡受托当她的监护人,谁想进屋,她就赶谁走,甚至用棍子打人家!
她跟汉卡说完话,将草莓拿给幼姿卡,又替她弄了一帖膏药,是纯荞麦糊加上新鲜未放盐的奶油和许多蛋黄调成的。她将膏药抹在幼姿卡脸上和脖子上,敷得很厚,整个覆上湿布。小丫头乖乖接受治疗,只略带恐慌说:
"化脓后脸上会不会造成天花疤?"
"只要不去抓,就不会留下疤痕——跟娜丝特卡一样。"
"不过伤口好刺人哪,噢,天主!……拜托绑紧我的手,否则我忍不住!"她热烈恳求,几乎忍不住要去抓脸,老太婆一面嘀嘀咕咕为她念咒语,一面用于石莲的烟气为她消毒,并将她的手臂捆在身体两侧,就出去干活儿去了。
幼姿卡静静躺着,听苍蝇嗡嗡飞——还有另一种奇怪的嘤嘤声,不时在脑子里作响。她仿佛置身梦境,一再听见家里的人蹑手蹑脚进来看她,又悄悄走了。接着她幻想有树枝低低垂在她头顶,枝头结着红色的苹果,但是她摸不着也摘不到,然后有一群羊围在她身边,咩咩哀啼……后来怀特克进屋,她倒一眼就认出是他。
"你有没有将我的小母猪送去给娜丝特卡?她怎么说?"
"咦,她高兴死了,上前吻母猪的尾巴!"
"你这顽皮鬼!拿娜丝特卡开玩笑!"
"我说的是实话,她要我转告你,她明天过来。"
突然间,幼姿卡翻来覆去,惶然大叫说:
"把它们赶出去!——它们踩到我!"
然后她突然崩溃,静静躺着,仿佛睡着了。怀特克走出去,却频频回来。有一次她焦急地问他:
"中午到了没有?"
"将近半夜,人人都睡了。"
"对,天色很黑。"
"这些麻雀快拿走,像没长毛的雏儿,吱吱喳喳乱叫。"
他正告诉她鸟巢的事情,她尖叫一声坐起来。"阿灰呢?怀特克,别让它乱跑,否则爹会打你的!"
接着她叫怀特克上前,跟他说悄悄话:"汉卡不准我参加娜丝特卡的婚礼,但是我不管她,我硬要去……穿一件深蓝的胸衣……还有教区狂欢节穿的那件裙子……怀特克!摘几个苹果给我吃,别让汉卡逮到你。"她突然静下来,仿佛睡着了。
怀特克一连几小时守在她身边,赶苍蝇,拿水给她喝。汉卡叫他留在家守护她,克伦巴的儿子小马西亚斯同时照顾波瑞纳家和他父亲家的牛。
牛童吸不到林间自由的空气,觉得很难受,但是他对幼姿卡的病况非常同情,他们说他巴不得将天空拉下来给她,想尽办法逗她开心,逗她笑。
有一天,他为她抓来一整群小鹧鸪。
"幼姿卡,摸摸看,它们会对你啁啁叫哩!"
"我怎么摸?"她抬头哼道。
他为她松绑,她用软弱无力的小手接过未长翅膀的雏儿,贴在她脸颊和眼睑上。
"啊,它们心跳得好厉害!吓得要命,可怜的小东西!"
"什么?我亲手抓的,要我放它们走?"他抗议,不愿意放了鸟儿。但他还是放掉了。
还有一次,他带一只兔子给她,放在她盖的绒毛被单上,拎着它的耳朵。
她耳语道:"亲爱的小兔,甜蜜的小兔,远离你的妈妈。"说着将它紧抱在胸前,活像抱婴儿似的,轻轻爱抚它。但是它尖叫几声,似乎很受罪,逃出她的手掌,跳到走廊的家禽堆,吓得鸡群乱窜,然后跑出门廊,走到打瞌睡的拉帕跟前,逃进果园去了。老狗立刻猛追,怀特克一面喊一面跟过去,闹声喧天,汉卡由庭院跑来,幼姿卡笑得前仰后合。
"老狗有没有追到它?"她焦急地问。
他大声说:"怎么可能!不,它只看到兔尾巴,兔子跳到麦田深处,像水里的石头,逃得无影无踪——真会跑——别伤心,幼姿卡,我再给你抓一只。"
他不管找到什么,一定拿来给她:今天带一群金斑点的鹌鹑,明天带只刺猬,改天又带一只温驯的松鼠,在屋里跳来跳去,好玩极了;不然就带一窝小燕子,哀声鸣叫,引得母鸟和公鸟追进屋,幼姿卡叫他把小燕子放回窝里去;还有很多稀奇玩意儿,加上许多苹果和梨,两个人瞒着家长吃个够。不过,她终于样样都玩厌了,烦腻地转过身子,什么都不喜欢。
她咕哝道:"这些我都看不上眼,给我带点新奇的东西!"鹳鸟在屋里走来走去,尖嘴伸进每一个锅子,不然就埋伏着,突然在门口啄拉帕一下,连这些她也看腻了——只有一次,他活捉到一只彩虹色的食蜂鸟,带来给她,她看了才略有喜色。
"好华丽的小鸟!简直像油彩漆成的!"
"小心它啄你的鼻子,它是很难对付的坏鸟。"
"可是它没打算逃走哇一是不是很温驯?"
"不,我绑住了它的翅膀和双腿。"
这只鸟为他们解闷一段时间,但是它一天天憔悴,坐着不肯动,不肯吃东西,不久就死了,全家人都很伤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外面愈来愈热,白天几乎没办法下田,晚上也闷得要命,活像住在大烤炉里,连户外和果园都差不多。干旱很快就成为大天灾。牛群由草地饿着肚子回牛棚,哞哞乱叫。马铃薯枯萎了,只有榛子一般大小,有些田地的燕麦发育不良,高度只有几寸,大麦的叶子枯掉了,黑麦太早干,麦穗白花花不长谷子。因此,他们很烦恼,每天日落都希望看到天气改变的征兆。但是天上一朵云都没有。头上只见玻璃状的白光,太阳下山,未蒙上一点蒸气的影子。
现在很多人在"天主变貌坛"的圣像前面痛哭,但是没有用。田地更干、更焦,果实未成熟就落地。溪水流量太少,磨坊和锯木厂都关着,安静又凄凉。村民不顾死活,人人分摊还愿弥撒的费用,参加圣体展览。
他们祈祷好热烈,好真挚,铁石心肠都不可能不感动。
天主确实对他们发了慈悲。不错,第二天很闷热,叫人流汗,光线很强,连鸟儿都晕死在地上,公牛在草地上哀鸣,马儿不肯出马厩,人又累又乏,在于果园爬来爬去,不愿意走出凉荫。
但是——到了中午,万物仿佛要在白热的大熔炉里断气时——四周突然起了一阵迷雾;遮住太阳的强光,像一把灰烬撒在大火盘上。不一会儿,空中传来万鸟鼓翼般的声音,乌云由四面八方聚拢,愈来愈阴沉,愈来愈险恶。
人人都感到害怕,万物静悄悄的,却畏惧得发抖。
远处雷声隆隆,接着起了一阵疾风,尘埃呈一股股螺纹往上升,又浓又密,太阳洒下沙黄色的闪光。接着一切突然暗下来,高空出现一条条闪电——活像有人在天空挥火鞭似的。第一阵雷霆落下来之后,民众跑出屋外。
世界霎时乱纷纷。在难以形容的漩涡乱流中,太阳整个看不见了,纠缠不清的漆黑云块间射出一道又一道眩人的光彩。雷声隆隆,夹着闪电,接着是淅淅沥沥的大雨和树木间呼啸的狂风。
雷霆一个接一个打下来,亮得叫人睁不开眼。雨势太大,什么都看不清,到处有霰雹零零落落飞舞。
这种场面历时一个钟头左右,谷物被吹倒,路面化为起泡的浊流。后来雨势小了一点,天也开了,但是雷声再度轰隆轰隆响,宛如两百辆板车驶过结霜的地面——倾盆大雨又下来了。
民众惶然看屋外。有些民宅点了圣灯,唱起"圣母啊,我们奔求你保护"的圣歌,圣像拿出屋外,以便防卫外面的恶灵。感谢上苍!暴风雨没造成大灾害就过去了。不过,天气快要好转时,雨粒渐稀,村尾上空的一朵孤云突然射出一道火光,击中社区长的谷仓!
建筑物立即着火冒烟,村民惊慌地跑到现场。一开头就没有救援的希望,烈火吞噬谷仓,像吞一堆干木片,不过安提克和马修等人拼命保全柯齐尔的房屋和毗连的房舍。好几处茅顶开始冒烟了,受难的谷仓火星四溅,幸亏路上的雨水奔流个不停。
社区长不在家,他一早就进城办公事去了。但是他太太在场,为损失而哀痛,像烫伤的母鸡四面八方乱窜。危机解除后,村民回家了,柯齐尔大妈居然叉腰向她走来,嘴里谩骂不休!
"你看到了吧?社区长夫人,天主为你欺负我而惩罚你呢!是的,它惩罚你!"
社区长太太伸出手冲向她,两个人眼看要打起来。安提克好不容易才把她们拉开。接着他用强烈的措辞责备柯齐尔大妈,她像挨揍的母狗。一面咆哮一面走回自己的家:
"是的,社区长夫人,你神气吧!我要雪耻,本利一起算!"
此时暴风雨已转到林地那边,太阳又出来了。蓝天上浮着几朵白云,空气凉爽又新鲜,鸟儿齐鸣,村民修理损害的房舍,并打开水门。
快到家的时候,安提克意外碰见雅歌娜手持锄头和篮子。他坦然问候她,她像野狼凶巴巴地瞪他一眼,默默走过去。
他怒气冲冲咕哝地道:"这么骄傲?"后来看幼姿卡在围院里,就骂她不该冒着湿气出来。
她的病情好多了,家人容许她整天躺在果园里。她身上的鳞片治得很好,没留下疤痕。汉卡舍不得耗费这么多奶油和鸡蛋,雅固丝坦卡照旧为她敷药膏,完全在暗中进行。
她躺着慢慢复原,几乎整天孤零零的,怀特克现在又去看牛了。偶尔有个女孩子来看她,或者由罗赫陪她坐一会儿,老爱嘉莎也来过,照例说她收获时节一定会死在克伦巴家,像农家主妇一般死法。不过,只有老狗拉帕经常守在幼姿卡身边,鹳鸟一叫就来,其他的小鸟常飞下来吃她扔的面包屑。
有一天屋里没人,雅歌娜带一把糖来看她,幼姿卡还来不及道谢,雅歌娜听见汉卡的声音,连忙逃走,隔着树篱叫道:
"但愿你吃了有好处!"说完就走了。
雅歌娜跑到哥哥家,送一点东西给他。
她发现娜丝特卡守着一头母牛喝水。西蒙在附近建一栋外屋,用力吹口哨。
她很惊讶,大声说:"什么,你们这么快就有一头母牛了?"
"是啊,很美吧?"娜丝特卡引以为荣说。
"真的,很漂亮。一定出自贵族领地的血统。你们在哪里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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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夏季(15)

  "不是我们买的,却属于我们!我一五一十告诉你!但是你不可能相信——昨天破晓时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磨擦墙壁,以为是一头放牧在草场的阉猪,正在清除身上的干泥。于是我又躺下,还没睡着就听见微弱的哞哞声,我出去一看,门口站着一头母牛,系了绳圈,前面放一堆苜蓿,乳房满满的,正仰头看我。我揉揉眼睛,以为是做梦。结果不是,是活生生的母牛,不但哞哞叫,还舔我的手指呢。后来我想它一定是某位牧人遗失的,西蒙也说人家马上会来找。只是有一点蹊跷:她是绑好的。母牛会自缚吗?到了中午,没有人来牵牛,乳房的奶水一直渗出来。于是我为它减除涨奶的压力。我问遍全村,没有人听到谁遗失母牛的消息。老克伦巴说这也许是小偷的把戏,我最好把它交给宪兵。我很遗憾,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第二天中午,罗赫来了,他说:
'你们很诚实,你们又很穷,所以主耶稣赐给你们一头母牛!'"
"'天上掉下来的母牛!连白痴都不会相信。'"
"罗赫笑笑,临走说:
'牛是你们的,别怕!谁也抢不走。'"
"我以为是他送的,就跪在他膝前道谢,但是他吓得往回缩。"
"他微笑说:'你若碰见亚瑟克先生,不要随便谢他,他会挥棍打人喔!他不喜欢人家向他道谢。'"
"那么母牛是亚瑟克先生送的!"
"世上可有另外一个人对穷人这么好?"
"对,他送斯塔荷建房子的木料,并在许多方面帮助他。"
"他一定是圣人,我要每天为他祷告。"
"当心有人来偷牛!"
"什么,偷我的牛?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它,并且将小偷的眼珠子挖出来!天主不容许这种恶行!西蒙建牛棚期间,我要它每天晚上跟我们睡在屋里。亚斯叶克的狗克鲁契克会看护它。噢,我的亲亲,噢,我的心肝!"她一面叫,一面搂着牛脖子,吻它粉红色的口鼻。畜牲喉咙发出微弱的喀喀声,看门狗高兴得狂吠,家禽吓得呱呱叫,西蒙的口哨声压倒一切。
雅歌娜说:"你们一定得到天主的祝福。"她注意看他们两个人,悔恨般叹了一口气。他们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尤其是西蒙。大家一向把他看做无能的家伙,总是替人受过,谁爱踹他一脚就可以踹他。而现在!言语干练,行事精明,举止威风,他真的变了一个人!……
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后,她问道:"哪一块是你们的田?"
娜丝特卡指给她看,并说明他们要播什么种,要播在什么地方。
"但是种子要从哪里来呢?"
"西蒙说我们会拿到种子,就一定会拿到。因为他不闲扯的。"
"他是我哥哥,不过你说的简直像另外一个人!"
"这么善良,这么聪明,这么勤奋!……没有一个人像他,没有!"娜丝特卡强调说。
雅歌娜凄然附和说:"的确如此。那些用土丘做边界的田地是谁的?"
"安提克·波瑞纳的。现在没人耕,他们等着分田产。"
"他们会有不少田地,加上一份舒舒服服的出租产。"
"噢,他们对我们真好,愿天主十倍酬赏他们!安提克在大地主面前作保,让我们分期偿付地价,而且帮了我们不少忙。"
"安提克……担保你们还钱!"她非常震惊。
"汉卡也很客气,她送我一头小母猪。现在还是乳猪,但是品种优良,长大以后对我们的帮助大极了。"
"真的,你等于告诉我一个奇迹。汉卡送你一头乳猪?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回到屋内,雅歌娜由围巾里抽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递给娜丝特卡。
"这一点钱……先前我没办法拿来……因为犹太人还没给我卖鹅的款子。"
他们诚心诚意谢谢她,雅歌娜临走说:
"等一段日子,娘会发慈悲,分财产给你们。"
西蒙脱口说:"我不要!让她带着她给我的伤害进坟墓吧!"事出突然,语气又很激烈,她没答腔就走了,回家心情很忧郁,精神很差。
"我算什么?一根没人爱的干棒子。"她一面走一面叹气。
她在半路上遇见马修。他本来要去看他妹妹,却陪她走回来,仔细听她谈西蒙的事情。
"不见得所有男人都那么幸运。"他郁闷地说。
他们继续谈,但是他不太自在。他有话很想跟她说,却不好意思说出口。雅歌娜则俯视夕阳下的丽卜卡村。
这时候他说:"这狭窄的小世界,我闷得要死!"他简直是自说自话。
她用质疑的眼光转头看他。
"你怎么啦?愁眉苦脸的,活像喝了酸醋似的!"
他听了,向她细述自己多么讨厌这种生活,讨厌乡村的一切,决心远走高飞,到外面去流浪。
她笑着说:"咦,你如果想改变,那就结婚嘛!"
他热切盯着她的明眸,大声说:"是啊,我想娶的人若肯嫁我多好!"她有点尴尬和不悦,忙把脸偏开。
"向她求婚嘛!人人都乐于嫁给你,不止一位姑娘已经在期盼你的求婚使者。"
"万一她拒绝怎么办?多丢脸——多痛苦!"
"那你就派求婚使者去找另一位姑娘。"
"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想娶一位,不能退而娶别人。"
"噢,年轻人对每位姑娘同样喜欢,愿意跟她们大家接近。"
他不否认这一点,却立即改变战术:
"雅歌娜,你知道小伙子只等你服丧期满,马上就有人派代表送伏特加来求婚。"
她说:"让他们自己喝吧!我一个都不嫁!"语气很激烈,叫他不得不深深思索。她说的是真心话:她不喜欢任何人,只欣赏亚涅克——她的亚涅克!
一想到他,她就幽幽叹息,她欣然思念他,马修受到挫折,走回妹妹家去了。
雅歌娜用迷离和不安的眼神凝视虚空,自言自语地说:
"他此刻在做什么?"
突然间,有人抓住她,把她紧搂在怀里。她拼命挣扎。
"我蒙受损失,你不肯安慰我?"社区长热烈低语着。
她气得要命,挣脱他的魔掌。
"再碰我一次,我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叫全村来看你!"
"嘘,雅歌娜,嘘!看,我给你带来一个礼物!"他塞一条珊瑚项链给她。
"放下……"她可能是借着怒火说出心里的话。"你的礼物在我心目中全是垃圾!"
"但是雅歌娜,这——这是什么意思?"他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
"意思是说:你是一头猪!永远别再跟我说话!"
她气冲冲地硬由他身边溜走,快步跑回家。
她母亲正在削马铃薯皮,安德鲁在户外挤牛奶。她动手做晚上的家务事,只是仍气得发抖,无法镇定下来。薄暮一降临,她又出去游荡,对母亲说:
"我到风琴师家走走。"
她很快就看到亚涅克房间的窗户在暗夜中发光,麦克正在吊灯下写字,风琴师夫妇坐在户外享受傍晚的凉意。
他们跟她打招呼说:"亚涅克明天下午回来!"
她太高兴了,几乎晕倒在他们跟前,双膝发软,心跳得好快,差一点不能呼吸。她基于礼貌,陪他们坐了几分钟,就沿着白杨路逃开,转往森林,快得像一只被人追猎的野兽……"主啊!主啊!"她脱口谢恩,伸出手臂,泪如泉涌,一种神妙的喜悦袭上心头,浓烈得叫她想笑,想叫,想疯也似的奔跑,吻月光下银晃晃的大树和脚下的田地!
"亚涅克要回来——要回来——要回来了!"她自哼自唱,突然像小鸟般飞速前进,一直跑,受欲望和期待所驱使,似乎要奔向命运的最高点,奔向不可名状的喜悦。
她回家已经很晚了。全村黑漆漆的,只有波瑞纳家例外,那边有很多人开会辩论。她一路只想到明天,想到亚涅克要回来。
回到家,她睡不着,一直在枕头上折腾,听见母亲重重打鼾,连忙到户外去坐,等睡意或白昼来临。
她不时听见水塘对岸波瑞纳家传来的人声,他的房屋一侧点了灯,她看见对面水上的灯影。
她凝视灯影,忘了世间的一切……各种凄凉的思绪像游丝网围着她,带她进入难以厌倦的向往世界,害得她想得出神!
月亮沉下去了,乡野呈暗棕色。天上有许多星星;不时有一颗星星由高空飞速陨落,她吓得四肢打战。有时候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像温柔的嫩手,接着温暖的香风由田野飘来,她挺起身子猛吸那股子香味。
她全神贯注,落入言语形容不出的恍惚状态,像一株小树的嫩芽,正吸收树汁和生命,本身一动也不动……长夜安安静静,小心翼翼往前滑,似乎不想打扰狂喜的人心。
安提克家里,赞成他和乔治主张的人,正在谈次日行政区官署要召开的会议,社区长会叫丽卜卡村一切有地的农夫参加。
现场大约有二十个农夫——安提克和乔治的拥护者都来了——屋里只点一根小蜡烛,在烟囱庇檐上一明一灭。
罗赫坐在阴影中,正详细说明丽卜卡村设(俄文)学校的后果,乔治则特别吩咐每个人如何表决,该对行政区首长说什么话。
他们讨论好久,有人提出各种异议,最后意见完全一致了,就在黎明前分手,他们早上还得早起呢。
雅歌娜一个人睁着眼坐在屋外,仍幻想出神,仍念着下列爱情咒语般的话:
"他要来了——他要回来了!"
她本能地转身,面向东方的天空。似乎想知道新的一天有什么妙事,此刻地平线上已露出灰蒙蒙的曙光——她怀着畏惧和欢喜的心情,全心耽溺于即将来临的一切。
8
接近晌午,温度愈来愈高。民众聚在行政区官署外面,但是行政区首长还没来。书记官好几次到门槛上,用手遮住眼眉,望着宽阔的马路和两排多节瘤的柳树。路上除了昨天阵雨留下的水坑,什么都没有——一辆车慢慢驶过来,一位农民的白头巾外套在树木间招展。
他们耐心等候。社区长一个人忙上忙下,坐立不安,心情很烦乱,一会儿看看路面,一会儿催官署广场填地坑的工人动作快一点。
"快一点,小伙子!快一点,拜托!你们还没填好,他就来了!"
众人中有人叫道:"当心别惊吓过度,发生意外!"
"现在,老乡,动动手!我是来执行公务,这种玩笑不合时宜。"
"人人都知道,我们的社区长只怕上帝!"一位尔兹普基村的农民说。
社区长生气了,大声尖叫:"谁若多讲一句话,我就抓他去坐牢!"说着跑到高岗上的公墓去,行政区官署就在同一处高岗上。
那儿古树林立,隔着树枝可以看见灰色的教堂尖塔,黑十字架耸立在石墙和贯通村子的马路上空。
还没看见什么动静,社区长撇下村长和村民,自己走进官署。不断有人被书记官叫进屋,书记官趁机提醒村民税金未付,法院大楼的捐款未缴……以及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这些提示每个人都不喜欢:时局这么艰难,又在收获季节以前,他们怎么付得出来呢?所以大家只向他深深一鞠躬,有人甚至吻他的手,有人将最后一兹洛蒂塞进此人伸出的手掌上。但是人人都求他等收获季或下一次市集后再收钱。
这位书记官他真是狡猾的浪子,奸诈的老狐狸!他剥削村民的办法可多着呢!他靠诺言对付某些人,利用百姓怕宪兵的心理对付另外一些人。甲类的人他用花言巧语来争取,乙类的人他靠大方的友情收服他们的心。他总有办法从每个人手上拿点东西。他需要燕麦,或者需要几只小鹅去交给行政区的首长;不然就逼人答应送几条草绳给他绑麦束。不管愿不愿意,村民总会答应他的要求。然后——他们要走的时候——他会将最熟的人拉到一边,用友善的口吻说:
"喂,赞助学校,你若反对,我们的首长生气了,说不定会取消你跟大地主的森林协约。"
普洛什卡惊叫说:"怎么会?咦,我们是双方自由立约。"
"是的,但是你不知道吗?'贵族跟贵族要好,贵族不可能爱农夫。'"
普洛什卡惶然出去,他继续叫人进来,用不同的方法恫吓每一个人,逼大家做同一件事。
现在来了好多人——总共两百多个——起先各村各村的人聚成一堆,只和相识在一起:丽卜卡村民陪着丽卜卡村民,以此类推。但是,大家知道行政区首长要他们赞助学校后,他们开始来往,由这一圈走到那一圈。只有尔兹普基的"贵族"看不起别的农民,对人敬而远之。其他的人很快就像同一个盘子里的扁豆,混在一块儿,遍布会场,不过大抵聚在会场的树阴下或者车阵附近。
人最密的地方是大酒店周围。酒店在行政区官署对面,四周围着一丛丛大树,宛如立在阴凉的丛林中。很多人在强光下站久了,特意到那边去喝杯啤酒。酒店挤满了人,好多团体在树下游荡,讨论消息,专心看官署和房屋另一侧书记官住的地方,那儿最吵最热闹。
书记官太太不时由后窗伸出胖脸,尖叫说:
"赶快,玛格达!噢,你这懒骨头!愿你弄断两只腿!"
女佣不时在屋里屋外奔忙,玻璃窗随着她的步伐震动,有个小孩大声哭,后面的家禽紧张得格格叫,一位气喘吁吁的警官在麦田和路上追鸡仔。
有人说:"他们大概要请首长吃饭。"
"听说书记官昨天运进半车的火酒。"
"那他们会跟去年一样,喝得烂醉。"
"噢,他们喝得起。老百姓不是交钱了吗?谁来监视他们拿了些什么?"马修说。另外一个人马上对他叫道:
"闭嘴!宪兵来了。"
"他们像野狼荡来荡去,谁知道他们去哪里,走哪一条路?"
宪兵在官署前排成一列,村民吓得不敢说话,好多人围在宪兵身边:最醒目的有磨坊主、社区长和铁匠——与他们隔一段距离,显得机警又殷勤。
"那个磨坊主像饿犬猛对他们摇尾巴!"
乔治大声说:"有宪兵出现,留心行政区首长!"他转到安提克、马修、克伦巴和斯塔荷交谈的地方。然后他们分开来和村民为伍,以强有力的态度提出自己的主张并加以解释。村民默默听他们说话,有人哼一声,抓抓头,似乎很尴尬,或者偷瞟渐渐站拢的宪兵一眼。
安提克背对着酒店的屋角,说话简单扼要却十分坚决,颇有权威。马修在另外一个团体中说话,措辞风趣,好多人都被他的话给逗笑了。另外一群人在公墓附近,乔治讲话的技法很高明,仿佛正在念一本敞开的书!
他们的话都指向同一目标:对抗首长,不赞助(俄文)学校,不理那些经常在官员身边打转的人。别人一语不发,却都点头赞许——连最笨的傻瓜都知道这种学校毫无意义,只是白白缴一笔新税罢了:谁也不喜欢。
不过,村民踟蹰不安,两腿不停地挪动,咳嗽,清喉咙——他们不敢对抗首长和他的跟班们。
他们面面相觑,暗自担心该怎么办才好,人人都留心有钱人是什么想法。至于磨坊主和其他各村的大人物,他们似乎故意上前,希望给宪兵和书记官留下好印象。
安提克去跟他们讲话,磨坊主粗声粗气地说:"只要不是傻瓜,谁都知道该怎么表决!"说完就转向铁匠,铁匠投合每个人的看法,在各团体间穿梭,猜测事情会有什么结果。他跟书记官交谈,跟磨坊主聊天,请乔治吸一撮鼻烟——同时保留自己的意见,到头来没有人知道他站在那一边。
大多数人渐渐打算不赞助学校了。他们散列在广场四周,不计较中午的暑气,高声而大胆地说出他们的观点,这时候书记官由敞开的窗口叫道:
"喏,你们来个人!"
没有人动。
"谁到贵族领地去拿鱼。早上就该送来的,我们还等着呢。来,快!"他威风凛凛地叫道。
有人大胆地说:
"我们不是来当你的佣人!"
"叫他自己去嘛!他讨厌拖着大肚子来来去去!"村民听了大笑,他的肚子真的像一面大圆鼓。
书记官咒骂一声。过了一会儿,社区长由房屋后面出来,绕过酒店后方,溜到村外不远的贵族领地去了。
"他刚才一定在书记官夫人家为娃儿们换尿布和洗尿布:所以他出去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啊,是的,夫人不喜欢房间里臭气冲天。"
"她马上会找些别的杂差给他做。"
他们有些惊讶地说:"奇怪怎么没看见大地主。"铁匠露出狡猾的笑容说:
"他有见识,才不来呢。"
他们用探询的眼光望着他。
铁匠解释说:"他何必赞助学校……或者跟行政区首长相争呢?他绝不会赞助的,想想他要出多少钱!不,他很精明。"
"但这是你——你是不是跟我们站在同一边,麦克?"马修急于知道他的立场,逼问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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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夏季(16)

  铁匠像一条被人踩到的虫子,扭来扭去,很为难。嘴里嘀嘀咕咕说一两句话,就过去跟磨坊主交谈,磨坊主已来到农民身边,正跟老普洛什卡大声说话,存心说给别人听。
"我劝你照官员的意思表决。学校非设不可,即使最差的学校也比没有好些。你希望的那种学校不可能成立。用不着拿脑袋去碰石墙。你们不赞助——那他们就不求你们许可,自己办了。"
一位旁观者大声说:"但是,我们若不交钱,他们有什么办法?"
"你真傻。他们会来收。你不交——他们会卖掉你的最后一头母牛,另外还以叛乱的罪名送你入狱。够清楚了吧?"他转向丽卜卡村民说:"你们现在要迁就的不是大地主,而是行政区首长,这个人不能等闲视之——我告诉你们,照他们的吩咐去做,感激上帝事情并不比现在更糟糕!"
赞成他主张的人齐声附和,老普洛什卡想了一会儿,突然说:
"你说得对,罗赫诱骗了我们村民。"
一位普奇勒克村的农民强调说:
"他跟贵族领地的人要好,所以鼓励我们跟政府作对。"
四面八方都有人反对这位农夫,他根本不怕,一有机会就继续发言。
他自作聪明地看看四周说:"帮他的是傻子。谁若不赞成我的话,叫他来,我要当面叫他傻瓜。这些人不知道事情从来就如此:贵族叛变,逼我们去送死,但是到头来谁倒霉?咦,是我们农夫!哥萨克军驻扎在你们村子里,谁挨揍?谁受苦和坐牢?只有我们农夫!上流人物不会为你动一根指头。他们自己开溜,把你扔在险地,这些叛徒!而且,他们会在贵族领地宴请大官!"
"哈!民众在他们心目中算得了什么,他们怎么会为人民动指头呢?"有人叫道。
另外一个人说:"他们若有办法,明天就会恢复农奴制度!"
前一位发言人继续说:"乔治说,'叫当局用波兰文授课,他们若不肯,我们就不赞助学校,也不出钱。'很好。但是,只有雇工能对主人说,'我不干',然后辱骂主人再逃走,免得挨一顿揍。我们有地的农夫不能逃,必须留下来挨打。所以我说建学校的代价比抵抗官员来得低。不错,他们不肯教我们的语言,但是他们也不可能把我们变成俄国人,我们向上帝祈祷或彼此交谈,没有一个人会不用母语!
"最后我再说一遍,只维护你们自己的利益!让贵族彼此打得头破血流,不关我们的事。让他们厮咬和打架,反正都不是我们的兄弟。滚他们的!"
说到这儿,有一群人围在他四周,大声喝止他。磨坊主和少数人支持他也没有用。支持乔治的人上前挥拳头,情况看来很糟糕,普里契克老头叫道:"宪兵们正注意听呢!"
这一来,大家纷纷住口,老头趁机用愤怒的口吻说:
"他说了一句真话,我们得为自己谋利益!安静!你们说完了,让别人说说!这些家伙乱喊乱叫,自以为是大人物!如果尖叫代表思考,那每一个大嗓门的人都比神父更有脑筋啰!你们笑我,但是我告诉你们:我们的贵族造反……那年是什么情况。记不记得他们怎么欺瞒你们,发誓说只要波兰存在,我们就可以顺自己的意思行事……拥有田地和森林——一切的一切。他们许下诺言,发表演说,我们都出力帮忙;现在我们有什么?你们若是傻瓜,不妨听贵族的话,但是我是老鸟,用粗糠才逮不住我呢!"
"打他的嘴巴,让他安静!"有人叫道。
他继续说:"现在我跟他们一样是贵族,我有自己的权利,谁也不敢动我一根汗毛!"
他的声音被四面八方的冷笑声淹没了。
"你这只猪猡,有个猪栏睡,有满满一槽的食物,就高兴得呼噜呼噜做声!"
"一旦养肥,你就知道棒子敲头,屠刀架在喉咙口的滋味!"
"上次市集不是有个宪兵鞭打他吗?他还吹牛说没有人敢碰他!"
"真是大贵人,随时有被虱子吃掉的自由!"
"他皮靴里塞的茅草都比他有脑筋!"
"他连一只鸡的价值都判断不清,却到这里来教导我们!"
老头子气得口吐白沫说:
"你们这些土渣……甚至不尊敬老人的灰发?"
"怎么?一只灰马因为毛色泛灰,就该受人尊敬吗?"
民众哄堂大笑,不久他们的注意力转向官署的屋顶,纳瑟夫警官爬到上面,抱住一根烟囱,眺望远处。
他们高高兴兴喊道:"约瑟夫!闭上嘴巴,免得有东西掉进去!"因为有一群鸽子在他头上盘旋。但是他全力喊道:
"他来了……来了!由克里拉克通过弯口!"
现在民众聚在建筑物四周,静静凝视空无一人的路面。
书记官匆匆穿上最好的衣服,现场又传出他太太的叫喊,托盘的吭啷声,家具的移动声,以及许多只脚来来去去的声音。不一会儿,社区长也露面了,站在门阶上,脸色红得像甜菜根,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身上戴了官职链。他瞥一瞥身边的民众,用凶巴巴的口吻大声说:
"安静,乡亲!官署不是酒店。"
"过来,彼德!我跟你说句话!"克伦巴叫他说。
"这里没有彼德!我是一名官吏。"他傲然回答说。
这句话立即被人打断,当做笑柄,大家捧腹大笑,不过社区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让路!让路给行政区的首长!"
一辆马车出现在大路上,颠颠簸簸走过车辙和深坑,在官署前面停下来。
首长碰一碰帽子,农民们脱帽致敬,接着肃静了一段时间,社区长和书记官冲过去扶他下车,宪兵在门口旁边立正。
他下了车,脱去白色的防尘外衣,回头看看全体民众,摸摸金色的胡子,正色点点头。然后他走进书记官家,书记官的身子弓得像铁环,连忙请他进去。
马车开走了,农民们挤在现场摆出的大桌周围。他们以为会议要开始了。但是行政区首长迟迟不露面,书记官家传出酒杯相碰的声音和笑声,还飘出一阵香味,叫人直流口水。
他们等累了,又被暑气熏得吃不消,很多人想溜进酒店。但是社区长不准。
"别走开!谁缺席谁就要被罚款。"
这一来他们不敢动,却说了不少骂人的狠话,焦急地望着书记官家帘幕深垂的窗口。
"他们喝酒,不好意思被人看见!"
"他们做得对:我们看了会更渴,却只有唾液可吞!"
现在警官由官署大楼的拘留所走出来,拉着一匹小牛的缰绳,它全力抵抗,突然冲向他,把他给撞倒,然后奔逃而去,尾巴翘得半空高,尘烟滚滚。
"拦住小偷!拦住小偷!"他们大笑说。
"噢,大胆的流氓,越狱逃走,甚至对社区长大人翘尾巴哩!"
他们还对警官大肆嘲讽,他靠在场的所有村长帮忙才将小牛抓进庭院。一行人抓住小牛,还没喘口气儿,社区长就吩咐他们彻底打扫拘留所,他自己当监工,并动手帮着做,惟恐行政区首长来视察。
"但是,社区长亲亲!你得烧香,否则他的鼻子会闻出犯人是谁!"
"别怕,喝了几打蓝的酒,他什么都闻不到。"
他们还用别的话讽刺社区长,他只咬牙瞪眼睛。最后他们受不了阳光、饥饿和等待的滋味——再也说不出笑话了。所以,他们不管社区长斥骂,全部走到酒店和树下,乔治更对他说:
"你不妨叫到天黑,我们不是狗,才不跟在你后面呢!"
说完这句话,他很高兴脱离宪兵的监视,又在民众问穿梭,个别提醒每个人该如何表决。他作个结论说:"别怕,我们这方有理。事情会照我们表决的结果来进行,我们不要的东西,谁也不能硬塞给我们。"
不过,他们刚开始乘凉,吃一口东西,各村村长就来叫人,社区长更跑来大叫:
"首长来了——快回来——我们现在开会!"
他们慢慢走向官署,很不高兴地咕哝道:"美食的香味对他发生了效果。我们不急,让他等吧!
每一位村长站在各村前面,社区长跟书记官的助手坐在桌边,助手猛吹口哨,想吓走屋顶上白花花盘旋的一群鸽子。
一名宪兵突然立正,用俄文喊道:"肃静!"
来的只是书记官而已,大家非常失望,他手拿几张文件,侧身坐在大桌后面的一张椅子上。
社区长摇铃,威风凛凛地说:
"好乡亲!我们开会。安静,摩德利沙村的人!我们的书记官要念一份跟这所学校有关的公文,只要你们用心听,就可以全部听懂。"
书记官戴上眼镜,开始一字一句慢慢宣读。
沉默片刻之后,有人大声说:
"咦,我们一句都听不懂!"
"用我们的话宣读!我们听不懂!"很多人重复说。
宪兵狠狠瞪着民众。
书记官脸色阴森森的,却继续念文件,并翻译成波兰文。
现在全场静悄悄的,大家专心听每一句话。书记官从容不迫地念下去:
"当局决定在丽卜卡村设立一所学校,也供摩德利沙、普奇勒克、尔兹普基和邻近的村庄使用……"
公文接着指出这是特惠教育,政府日夜想办法帮助民众进步,教化民众,免于受恶势力影响……后面接着计算地皮、建筑物和教师的年薪要花多少钱,最后估计每英亩地该出二十科培的补助费。他停了半晌,擦擦眼镜,加上一段他自己的话:
"行政区的首长告诉我,你们现在若赞助这笔费用,他答应今年开始建校舍,明年秋天你们的子弟就可以上学了。"
他说完,没有人开口。人人都低头沉思,仿佛受不了这新来的负担。最后社区长说:
"你们听见书记官向你们宣读的文件了吧?"
"我们听见了!我们不是聋子!"几个声音同时答道。
"那么,反对这个计划的人站出来讲话。"
没有人敢先上前,最多只是互望一眼,用手肘互相推来推去。
社区长说:"那我们赶快赞助这笔费用,然后回家。"
书记官郑重其事地说:"很好,你们全体一致赞成这个计划?"
乔治大声吆喝:"不,不!"大约有二十个人跟他一起叫。
"我们不需要这种学校!我们不要!税已经够重了!不!"现在反对声四起,愈来愈大胆。
行政区首长听见声音,走出来站在门口。一看这个场面,闹声立刻平息了。他摸摸胡子,和蔼地说:
"噢,好农夫,你们好吧?"
前面的人回答说:"多亏大人问起!"后面的人挤上来听行政区首长说话,挤得他们晃来晃去。现在他倚着门柱,用俄文说了几句话,因为猛打嗝,效果减低不少。
宪兵上前,对民众大喊:
"脱帽,脱帽!"
有人大胆骂他们:"滚出去,你们这些讨厌鬼,别干涉我们的事情。"
行政区首长说话虽和蔼可亲,却以命令的口吻用波兰文说:
"赞助这笔费用,而且马上表决,我没有时间。"
他对村民怒目而视。他们心中起了恐惧,意志动摇了,怯生生的低语声传遍各行列。
"啊,我们该不该赞助?嘿,普洛什卡,我们怎么办?乔治呢?首长吩咐我们赞助哩!来,弟兄们,我们表决吧!"
乔治上前,大胆宣布说:"这种学校我们不出半文钱!"骚乱化为暴风雨。
"我们不出!不,我们不出!"一百个嗓音跟着喊。
首长听了皱起眉头。社区长吓坏了,书记官的眼镜由鼻梁上掉下来。乔治直视大人物的眼睛,一点都不怕,他正要进一步发言,普洛什卡挤上前去,弯腰谄媚说:
"希望行政区首长阁下容许我说自己的语言,持自己的想法。若说赞助学校,我们是愿意的,但是一英亩出二十科培对我们来说似乎太多了。现在时局艰苦,金钱短缺。如此而已。"
首长没答腔,似乎正在思考,只偶尔点点头,揉揉眼睛。受了这种姿态的鼓舞,社区长热烈支持学校,他的党羽也纷纷发言,其中以磨坊主最突出,他不理会乔治的党羽打岔,最后乔治生气地嚷道:"我们等于将空容器投入虚空!"他趁机上前,大胆地问道:
"我们想知道将来新立的是哪一种学校。"
"跟别的学校一样啊!"他睁大了眼睛说。
"那正是我们不想要的学校。我们愿意每亩地出半卢布来赞助一所波兰文学校,却不出一文钱赞助其他的学校。"
有人叫道:"那种学校一点用处都没有。我的孩子念了三年,连abc都不认识。"
首长咆哮说:"安静,老乡,安静!"
绵羊活泼起来,野狼正在等恰当的时机。
"这些说话无法无天的家伙!他们会害死民众!"
现在人人都大声说话,闹声震耳欲聋,每个人坚持他的观点。他们散成一小群一小群,争论不休,愈来愈激动。乔治的党羽尤其反对设俄文学校。社区长、磨坊主和那边的人走来走去说明、恳求、甚至威胁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一点用处都没有:大多数民众不听他们管制,激动到极点,说话说得声嘶力竭。
行政区首长坐在那边,似乎无视眼前的骚乱,跟书记官耳语,让他们说个够,等他判定他们无意义的吵闹已经闹够了,就叫社区长摇羚。
各村的村长吼道:"安静!安静!注意听。"
闹声还没有完全静止,命令就下来了:
"听着,学校非建不可。服从,听命行事。"
他的语气非常严厉,但是民众不再怕他,克伦巴当场还嘴。
"我们不逼别人倒立走路,别人也要容许我们说自己的语言,上帝给我们的语言!"
社区长尖叫说:"闭嘴!"他摇铃没什么效用。"安静,你这狗养的!"
"我重复刚才的话:我们的学校必须教我们的语言!"
"卡本柯!伊凡诺夫!"社区长呼叫人群中央的宪兵,但是农民围在他们四周,他们听见一声低语:"你们只要有一个人碰我们农民一下——我们人数有三百——你们看着吧!"
民众慢慢让出一条路给他们通过,又在他们身后聚拢,围在行政区首长四周,像愤怒的暴民嗡嗡响,屏住气息,低声诅咒,不时有一两个人说出下列的话:
"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声音,只有我们不准说自己的话!"
"老是命令,只会下命令!农民们,听话,付钱,用帽子扫地!"
"再过不久,我们到谷仓后面都要请求批准呢!"
安提克大声说:"好伟大的人,叫他下令猪仔像夜莺般歌唱!"大家笑了,他激动地往下说:
"不然就叫白鹅学牛叫!等它们练成了,我们才赞助(俄文)学校!"
"他们收税,我们交,他们征兵,我们去,但是要当心……"
"安静,克伦巴!沙皇陛下会用最清晰的字体下诏说,我们的学校和法庭可以用波兰文!是的,沙皇亲自下诏,我们服从他!"安提克大声吆喝。
"你是谁?"行政区首长盯着他的脸说。
"我是谁?——白纸黑字印得清清楚楚,"安提克大胆回答,并指着桌上的文件,其实他心跳得好厉害。他傲然地加上一句,"我不是鸟蛋!"
首长跟书记官交谈几句,过了一会儿,书记官宣布安提克·波瑞纳的一项罪名尚未澄清,没有权利参加社区大会。
安提克气得满脸通红,但是,他还没开口说话,行政区首长就叫道:"赶他出去!"并用意味深长的表情向宪兵指一指他。
"乡亲们,别赞助这所学校!我方有理,不用怕!"安提克不屈不挠地大喊。
他无奈地走出村子,回头看看慢吞吞跟着他的宪兵,像一只狼怒目瞪看两条野狗。
出了这件意外,会场又乱纷纷了。每个人似乎都中了邪——尖叫、咒骂、吵架、威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他们不但骂学校和安提克,也骂完全不相干和不重要的事务——好像突然得了疯病似的。乔治和他的党羽拼命叫大家冷静,硬是没效果。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气冲冲地对骂,像养鸡场上愤怒的火鸡。
最后,有一位村长看见屋檐下摆着一个空桶,起意用棍子猛敲,声音好大好响,才使民众恢复了部分理智。
行政区首长气疯了,大叫说:"胡言乱语闹够了!肃静!我说话的时候,肃静!听我的话——赞助学校。"
全体一时吓呆了:他们浑身打了个冷战。你看我,我看你,眼前这位恶狠狠的大人物用残暴的眼睛盯着受惊的民众,他们做梦都不敢违抗他。
他又坐下,社区长和他的党羽再度威吓农民遵命。
"赞助学校——我们非这样不可!"
"你们没听到吗?大祸要临头了!"
这时候,书记宫宣读名册。"在!在!"的答复声不绝于耳。
唱名之后,社区长下令支持立校的人到右边去,并举起手来。
很多人去了,但是大部分民众一动也不动。
于是行政区首长皱着眉头,下令点名投票"以便公平处断一切。"
乔治听到命令,非常惊慌。他知道大多数人会软化下来,不敢投反对票。
人数众多,登记姓名花去很长的时间,最后宣布结果:
"赞成者,两百人;反对者,八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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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夏季(17)

  乔治等人大声抗议。
"我们受骗了!重新投票!"
有一个人坚称:"我说'不'!他们却将我的一票记在支持学校那一边。"很多人也跟着喊;比较热烈的人提议撕毁文件,废除赞成票。
当时正好有一辆贵族领地的马车通过官署门外,民众只得勉强后退。行政区首长念完仆人递给他的名单,郑重地宣布说:"很好,丽卜卡村将设一所学校。"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都默默地望着他。
他签署几张文件,然后坐上马车走了。
他们都鞠躬倒地。他不理他们,看都不看人一眼;跟宪兵说了几句话,就由一条边道转往库德利沙贵族领地。
大家静静目送他。最后,乔治的一位朋友说:
"那只绵羊,看来好温顺,龇起牙来却比恶狼更凶——是的,在我们最意外的时候,将我们踩在脚底!"
"我们若不是傻瓜,他们若吓不倒我们,他们怎能当统治者?"
乔治用力喘气,环顾四周,低声说:
"今天我们输了,很难受,民众还不懂得抵抗。"
"既然事事都叫他们心慌,他们不太可能学到什么。"
"老天!好一个人物!连法律都踩在他脚下。"
"是啊,法律是为我们订的,不是为他!"
这时候一位普奇勒克的农夫过来向乔治诉苦。
"我本来要投票支持你们,但是你看!他眼睛盯看我,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书记官就照他的意思登记了。"
"怨声四起,我们不妨去请愿。"
马修嚷道:"大家到酒店来!愿燧石打中他们大家!"然后转向民众大喊:"乡亲们,你们知不知道行政区首长忘了告诉你们一句话?你们是一群乱糟糟的绵羊和野狗。你们乖乖听话,会得到酬赏;你们这种白痴该活生生被人剥皮——而不止花钱了事。"
他们纷纷还嘴,有人甚至骂他,但是一辆由犹太人驾驶的板车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亚涅克坐在里边。
亚涅克很快就被民众包围,乔治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他。亚涅克注意听,并跟他们谈了一会儿就坐车走了。
其他的人转往酒店,两杯酒下肚之后,马修大吼:
"我告诉你们,一切都怪社区长和磨坊主!"
普洛什卡附和道:"对极了,他们一直劝诱我们,逼迫我们,威吓我们!"
有人结结巴巴地说:"行政首长威胁我们,他似乎知道罗赫的一切!"
"他若不知道,一定有人告发他。我们之中有奸细!"
乔治忧心忡忡看四周一眼,问道:"那些宪兵呢?"
"往丽卜卡村的方向去了。"
乔治跟别人在酒店四周游荡了一会儿,但是他很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由一条田间的捷径走回丽卜卡村。
9
安提克离开会场,像一只猫被赶离牛奶钵,心里十分不情愿。他甚至盘算该不该回去,看见宪兵跟着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半路上,他折了一根大树枝,倚着一道围墙,将树枝削成棍子,眼睛瞟着"棕袄仔",他们虽然尽量放慢步伐,仍然很快就追上他。
他用嘲讽的语气问年纪较长的一位说:"老人家,去哪里?"
"执行公务!农场主先生——我们是不是去同一个地方?"
"我乐意同行,不过我们大概不同路。"
他环顾四周,发现附近只有他和两个人,不过现场离行政官署太近了:于是他跟他们走,贴近树篱,当心对方袭击他。
那位"老人家"很谨慎,继续用和善的口吻交谈,抱怨说他大清早到现在没吃过一点东西。
安提克回答说,"书记官请首长吃饭,丰盛极了,他一定留了好东西给你吃。老人家!——哎呀!乡下可没有这种精品——只有'克鲁斯基'或卷心菜!这些粗菜怎么能招待你这种大人物呢?"他语含戏谑,故意惹他们发火。年轻的一位很健壮,目光炯炯,低声咆哮,但是"老人家"没答腔。
安提克跟这两个人开玩笑,健步如飞,他们费好大的力气才跟得上他,笨手笨脚随他涉过水洼,被无数坑洞绊倒。
乡野空旷又荒凉,阳光热得叫人吃不消。偶尔有个农民在背后瞪着他们,或者几个小孩子由阴凉下偷看他们,只有村犬跟在他们后面,狂吠不已。
"老人家"点了一根烟,叼在上下牙之间,继续说话,抱怨自己命苦,日夜服务,永远不得休息!
"真的?可见今天要榨取农民的钱不太容易!"
"老人家"出口咒他,并用脏话骂他母亲。安提克不想跟他们对骂,紧抓住棍子,现在公然攻击宪兵说:
"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在各村服勤,只招来狗吠声;至多有个可怜的家伙偶尔将最后一文钱塞进你们口袋里!"
"老人家"虽然气得脸色发青,一手握住剑柄,但他仍然忍耐,快要通过村子最后一间民房时,他出其不意扑向安提克,对同伴大喊:
"抓住他!"
突击并未成功。远没碰到安提克,他已挥出两棍,打得他们蹒蹒跚跚往后倒。他跳向一边,背对民宅而立,猛挥棍子,露出野狼般的白牙,嗄声说出几个连贯的句子:
"滚吧……你们休想抓到我!……四个人都不够看!……疯狗!我要打断你们的牙齿!……你们要什么?……我又没犯罪!……你们要打架吗?很好,但是先雇辆车来拉你们的尸体……来吧——碰我一下看看——让我瞧瞧……"他大声咆哮,棍子在空中咻咻响。他恨不得杀人哩。
他们看他这样,吓得愣愣站着。安提克体形高大,如今怒火中烧,气魄显得更了不起,棍子在他手上挥舞,声音听来好可怕!——"老人家"觉得攻击他不可能得手,就改口说这件事是开玩笑。
"哈!哈!棒极了!……上当啦!上当啦!我们跟你开了一个大玩笑!"他捧腹大笑,两个人退了好几步(假装忍不住);但是,他退出危险区之后,口气突然变了,挥拳怒吼道:"爷们儿,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们还要再谈谈!"
他回骂说:"愿瘟疫先夺走你们俩的性命!咦,你们怕我出手攻击,就把刚才的事当做笑话!我也要跟你们谈谈……一对一,单独谈。"他望着他们消失,大声怒吼。
他暗想道:"这两个家伙——居然攻击我,傻瓜!他们是猎犬,我是野兔!"他暗自沉思:"是为了我在会场上说的话!确实不太合他们的胃口。"
现在他来到村外的贵族官邸花园附近,坐在那儿休息,镇定一下。隔着木围墙,官邸依稀可见,衬着落叶松林的背景,色调显得很白,敞开的窗口暗蒙蒙的,像许多岩窟。列柱回廊上有几个人坐在那儿,可能在吃东西,佣人徘徊在四周,陶器哐啷响,有时候还夹着愉快的笑声。
"他们真舒服,这些人!吃喝玩乐,什么都不关心!"他一面沉思,一面吃汉卡放在他口袋里的面包和乳酪。
用餐时,他浏览路旁的大菩提树,如今树上开满鲜花,群蜂环绕,水蒙蒙的香气闻起来很舒服。一只鸭子在附近的水塘呱呱叫,青蛙也懒洋洋叫着,四周的密林随着各种生物的声音而颤动,田野传来蟋蟀的协奏曲,时强时弱。过了一会儿,这一切声响仿佛在灼热的阳光下静止下来。到处静悄悄的,一切生命都避开荒芜的暑气——只有燕子老是到处飞。
艳阳照得他两眼发疼,连阴凉下他都觉得焦渴。最后的几处水洼慢慢干了,疾风由将熟的麦田和干焦的休耕地飘过来,活像开口的烤炉里吹出来的。
安提克充分休息后,飞速走向附近的树林,他由阴凉下走到烈焰中,不禁全身发抖,仿佛进入一个炽热的熔炉。头巾外套脱掉了,衬衫紧黏着又湿又臭的身体,简直像炽热的铸铁片。他把皮靴也脱下来,赤脚走过烫人的沙地。
零零落落又发育不良的矮桦树简直没什么阴凉,路边的黑麦穗垂头丧气,花也在强光下低着头。
四周闷热又安静:看不见人,看不见小鸟,看不见生物。树叶和草叶一动也不动。大概是"中午的守护神"冲下来袭击乡村,以结实的嘴唇吸走了垂死大地的一切精力吧。
安提克继续走,愈走愈慢,想起开会的情形:一会儿生气,一会儿蔑然大笑,一会儿又沮丧到极点。
"对这些人有什么办法呢?来个宪兵,他们就吓得半死!……人家若叫他们照宪兵的靴子行事,他们也会乖乖服从!全都是绵羊,傻羊!"他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同情。
"对!我们的情况都不好——像受苦的鳝鱼忐忑不安地蠕动着!人人都惨兮兮,简直透不过气来!何必为不相干的事情费心呢!啊,可怜的人,好愚昧,好可怜!连自己需要什么都搞不清楚!"想到他们的苦难,他很伤心,一颗心飞到他们身旁。
"猪猡很难将脸嘴伸向天空——人也一样!"他很烦恼,但是苦思无益,只觉得自己情况跟别人一样凄惨——说不定比别人更惨,却想不出办法来。
"只有生活如意的人从来不思考!"
他挥手做个绝望的姿势,继续往前走,冥想出神,差一点碰到一位坐在麦田边的犹太人——一位拾荒者。
他伫立片刻说:"休息,是不是?天气实在热得可怕。"
犹太人嚷道:"热?简直像火炉,这是天谴!"他站起来,将一条肩带提上衰老的肩膀,人固定在手推车上,开始用力推。车上塞满破布和木盒,上面堆放好几篮鸡蛋和一笼小鸡;路上沙土很厚,天气又热得叫人吃不消,他只得拼命挣扎前进,不时停下来休息。
他含泪白责,自言自语地说:"奴钦,你会赶不及,安息日快到了。推呀!奴钦!往前推!你壮得像一匹马!喏,奴钦!一——二——三"他发出绝望的呼喊,推车走了二十步,然后又停下来。
安提克点点头,想要超过去,但是犹太人恳切招呼他:
"农场主先生,我拜托你!帮帮忙,我会酬赏你的。我推不动了,我真的推不动了!"他向前一倒,身体撞到手推车,气喘吁吁,面白如纸。
安提克不说一句话,掉转头,把头巾外套和靴子扔在手推车上,抓住把手用力推,车轮嗡嗡响,扬起好多灰尘。犹太人在他身边小跑,一路走一路喘气,顺便吱吱喳喳说话,想勾起被助者的兴致。
"推到树林就好了,那边的路况很不错。不远。我会给你五科培!"
"滚你的五科培!傻瓜,我岂会在乎你的钱?你们犹太人以为金钱就是一切。"
"别生气,老爷,我送点漂亮的玩具给你的小孩玩。不要?那我给你卷饼、面包或糖……或别的东西?我样样都有——农场主先生,说不定你愿意向我买包烟?还是要我请你喝一杯高级伏特加酒?我只请好朋友喝——凭良心,只请好朋友。"
说到这儿,他突然咳嗽,眼珠子都快进出来了……安提克稍微放慢步子,犹太人抓着手推车,设法前进。
他转变话题说:"今年的收成一定好,黑麦跌价了。"
"是啊,收成如果太差,进账就减少。无论怎么样,对农夫都是坏消息!"
"不过天主赐给我们好天气,麦穗中的谷粒干干的。"他拿手抓几粒谷子,放在口中尝尝。"很好,但是主耶稣对我们的大麦太狠心,损失惨重。"
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最后他们谈起早晨的大会,犹太人在这方个显然有特殊的情报。他仔细看看四周才说:
"你知不知道?行政区首长去年冬天就跟一位建筑商签好了丽卜卡学校的合约!我的女婿担任他的代理人。"
"什么,去年冬天,远在表决之前?你究竟在说什么?"
"他需要求什么人批准?他在整个行政区不是等于大地主在自己的地产上一样吗?"
安提克问了几个问题,奴钦一一回答,并说出许多奇怪的细节,最后用宽容又温厚的口吻说:
"事情只得这样。农夫靠种地生活,商人靠买卖生活,大地主靠他的不动产,神父靠他的教区……官员靠每一个人。非如此不行,这样也好。人人都该有谋生之道,不是吗?"
"我认为,一个人剥削别人是不应该的,人人都该照上苍的命令,公平过日子。"
"有什么办法呢?人得尽可能活下去呀。"
"噢,我知道俗语说:'人人自削大头菜',不过事情就这么搞坏了。"
犹太人点点头,却坚持他自己的意见。
他们终于来到树林,那边的路面沙土浅一点。安提克放下手提车,为孩子买了一兹洛蒂的糖果。犹太人要谢他,他嚷道:
"你真傻!帮助你只是我一时的兴致。"
于是他快步走向丽卜卡村。如今树阴密布,头顶只看得见一线天空,下面也只渗进一线阳光。橡林、松林和桦树林年代古老,树干很高,密密挤在一起,脚下长了密密的榛树、白杨、杜松和角树等灌木,疏疏落落杂着几丛冷杉,一直向上长,想要吸取阳光。
昨天下雨,林间道路仍有许多水洼,断枝和振落在地上的树梢也不少。有些地方细瘦的树木连根倒地,横在路中央,路面安静、凉爽又阴暗,有粪土和蘑菇的气息。
树木一动也不动,仿佛思念天空,想得入神,隔老远才透进一两线阳光,像金色的游丝线,照着青苔和苍白的草地间散列的野草莓,草莓红得像凝血。
安提克迷上森林的凉意和宁静感,坐在一棵树下,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听见一匹马狂奔的声音,才完全惊醒。原来是大地主出来兜风,他上前和安提克搭讪。
他们照常客客气气地寒暄。
骑士摸摸蠢蠢不安的母马说:"热得可怕,呃?"
"是啊——再过一星期就要收割了。"
"摩德利沙的人已经割下黑麦。"
"那边的土壤沙质很重,不过今年到处都会提早收割。"
大地主问起行政区官署的集会,听见现场的情形,瞪大了眼睛。
"你真的要求一所波兰文学校?这么公开,这么坚决?"
"我说过了:我从来不说假话。"
"好大胆!当着首长的面要求!噢,噢!"
"法律明文规定的,我有权利要求。"
"但是你怎么会指出要求建一所波兰文学校呢?"
"怎么会?因为我是波兰人——不是德国人,也不是其他民族的人。"
他走近来,压低了嗓门问道:"是谁为你出的主意?"
他规避说:"不用人教,小孩子都懂得正确思考。"
他继续用同样的口吻说:"啊,我看罗赫对你们下的功夫已开花结果了……"
"他跟阁下的'亲人'一起教我们。"
安提克打断大地主的话,并特别强调"亲人"一辞,眼睛猛盯着他。大地主很不自在,想转变话题,但是安提克故意谈这个题目,谈起农民的悲哀和他们愚昧无依的景况。
"那是因为他们不听人规劝。我知道教会人员要他们好,劝他们勤奋做工……结果白费力气。"
"讲道不能达成这个目标,正如香炉不能唤醒死人!"
"那请问什么才有效?我看你在监狱中学了不少东西。"他反驳说。这句话使安提克眼冒火光,面红耳赤,但是他静静地回答说:
"我学到不少。尤其知道我们吃苦头该怪贵族人士!"
"傻话!他们对你们有什么损害?"
"损害?波兰自由的时候,他们不关心民众,只用鞭子驱策他们做苦工,压迫他们,自己吃喝玩乐,跳舞,把国家都毁了。所以我们现在得从头做起,重新建国。"
大地主是一个性急的人,他发脾气说:
"你这傲慢的农夫!别管贵族和他们的作为——还是去扒粪吧——你!闭好嘴巴,否则有人会割你的舌头!"
他挥鞭打马,沿着大路奔驰而去。
安提克也同样生气和愤慨。
他怒气冲冲咕哝道:。"这群猎犬!大绅士!当真!狗养的!他需要农民的时候,跟大家'幸会幸会'个不停!害虫——他还不如一只虱子!"他大步前进,气得踩碎了路上的毒菌。
由森林转出白杨路,他听见两个熟悉的人声,向前一看,瞥见一辆俄式马车在森林边的桦树树阴下,车上沾有灰尘,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和雅歌娜站在那儿,相隔一两步。
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有错。两个人离他不到二十步,彼此对望,脸上布满奇妙的光辉。
他很惊讶,注意听他们说什么,但是只听出他们正在谈话而已。
她走出树林,碰见亚涅克驱车要到村子去:是偶然碰见的,他起先这么想。但是他心里疑云重重,心头涌出一阵悲哀。
"不!他们一定是相约见面。"
安提克再扫视小伙子天真的轮廓,看看他脸上圣徒般庄重的表情,心里平静多了,只是他仍想不通雅歌娜为什么穿了这么考究的衣裳到森林来,她的蓝眼睛为什么亮闪闪,她的红唇为什么发颤,她为什么喜气洋洋。雅歌娜胸部一起一伏,探身拿一个小树皮篮子给亚涅克,他取出篮里的草莓,吃了几颗,又塞几颗到她嘴里,安提克里看她,眼睛像就狼似的。
"……他快当神父了,还像小娃娃一样贪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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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夏季(18)

  他用同情的口吻说出这句话,迅速溜回家,看太阳就知道现在该吃下午的餐点了。
"我的烂疮(他是指雅歌娜)疼得厉害,却只在我碰它的时候才发疼……噢!她的眼睛痴痴盯着那个小伙子!好像要把他吞下去似的!算了!随她去!随她去!"
但是,无论他怎么做,他的"烂疮"仍痛得刺人。
"她逃避我,像逃避瘟疫似的!……这家伙是她的新欢——幸亏她对亚涅克等于白费工夫——啊!"他现在愈来愈激动。"有些女人天性如此,只要有男人对她们吹口哨,她们就会去追他。"
他走得很快,炙人的回忆也跟着他疾行。好几个人擦肩而过,他却没看见。到了村子,他看见亚涅克的母亲坐在一条水沟边,么儿在她旁边的沙地上打滚,一群鹅在白杨树之间吃草,他才镇定下来。
他停下来擦汗说:"伯母,你赶鹅赶得真远!"
"我出来接亚涅克,他随时会到这儿。"
"我刚刚看见他在森林边。"
"啊!他已经离这么近了!"她欢呼着跳起来,骂鹅群闯进路边的黑麦田,造成相当的损害。
"他的马车停在十字架附近,他正跟一个女人说话。"
"是的,他一定是碰见熟人,聊聊天。好心的孩子!他遇见一只陌生的狗,都要拍拍它哩。她是谁呀?"
"我不敢确定,我想是雅歌娜。"他看见老太太听了她的名字,撅起嘴巴,就意味深长加上一句:"我不敢确定,他们溜进密林去了。一定是天气热的关系。"
"天主的圣徒啊!你究竟起了什么念头?亚涅克!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他突然生气了,反驳说:"她跟别人差不多!说不定比别人好一点。"
风琴师太太低头编织,手指动得更快。
"什么!亚涅克快要当神父了,还跟这种女人有瓜葛!"她想起几则跟神父们有关的传闻,心情乱纷纷,将一根毛线针插在头发上,决心问个明白……但是安提克已经走了。如今路上起了一团尘烟,两分钟后,亚涅克亲昵地拥抱母亲,真心叫道:
"噢,亲爱的母亲!"
"天主的圣徒啊!放开,你这小巨人,放开,你会把我给闷死!"但是儿子一松手,她就抱他吻他,眼睛盯着他不放。
"可怜的小东西!他们害你好消瘦,好苍白,可怜的儿子!看来真凄惨!"
他笑着回答说:"喝圣水汤不可能长胖的!"他将小弟弟抛在空中,小弟弟高兴得直叫。
"别怕,我们会让你吃个饱,很快就胖起来!"她说着,亲昵地摸他的脸颊。
"好啦!我们坐车走吧,娘!马上就到家了。"
"啊!这些鹅!天哪!天哪!又到黑麦田去了!"
他跑过去赶鹅,它们正在咬麦茎,吃谷粒。接着他把小弟弟放在车上,自己在路中央步行。
他母亲叫道:"看!这娃儿的脸弄得好脏!"她指指马车上的小男孩。
"是啊!他乱抓草莓!吃吧,吃吧——我碰见雅歌娜拿着草莓由树林里出来,她给了我一点。"他满面红晕。
"小波瑞纳刚才说他碰见你们俩……"
"我没看见他,他一定是远远经过。"
"孩子,小村庄的人能隔墙看事情——连没有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看得见!"她强调这句话,低头望着闪亮的毛线针。
亚涅克显然没听懂她的意思。他看一群鸽子低飞过黑麦田上空,拿一粒石头瞄准它们,快活地说:
"是神父家的鸽子,好胖啊,谁都认得出来。"
"安静!亚涅克!别人会听见的!"她轻轻斥责他,只是内心已想像他当上教区神父,自己老来住在他身边,安享余年的情景。
"菲利克什么时候回来度假?"
"咦,娘,你不知道吗?他坐牢了。"
"天主的圣徒啊!坐牢?犯了什么罪?我老是说他不会有好下场——一个淘气鬼——他若当上低层书记——就够好了——但是磨坊主偏要他当博士,当真!……他们好骄傲,以他们的宝贝儿子为荣!现在他坐牢了——对他们可真是一大安慰!"她幸灾乐祸,高兴得全身发抖。
"娘,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关在华沙堡。"
"华沙堡?那么(她压低了嗓门)是政治罪名啰!"
亚涅克大概不能或不想进一步说明,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孩子!记得别扯上这种事情。"
"不!我们学校谁若谈政治问题,就会被赶出去。"
"你明白了吧?他们会驱逐你,你永远当不成神父,我——我会羞愧和伤心而死!噢,上帝!对我们发发慈悲吧!"
"娘,别为我担心。"
"你要知道,我们为了培植你,多么刻苦,多么节俭;我们费了好大的心力——人口多,收入老是减少,要不是我们有一小块地,神父会害我们饿死。是的,现在婚礼和葬礼他都直接跟农民谈:谁听过这种事!他说你爹向农民收太多钱——他成了他们的大恩人,拿别人当牺牲品!"
亚涅克结结巴巴地说:"不过,爹真的收了太多钱!"
"什么!你要起来审判自己的父亲——就算真有其事,他贪心是为了谁?为他自己?不!为你们大家,为你的学费!"她非常伤心。
亚涅克正要求她原谅,刚好听见水塘另一侧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便嚷道:
"娘,你听!一定是神父拿临终的圣粮去看某一位病人!"
"他可能是摇铃阻止蜜蜂飞走,它们现在大概聚集在他家的花园。他对他的蜜蜂和公牛比教堂更感兴趣。"
他们正要经过教堂基场,突然听见好大的嗡嗡声,亚涅克及时对车夫唤道:
"蜜蜂来了——抓稳马儿,否则它们会乱奔乱窜。"
一大群蜜蜂在教堂方场附近嗡嗡飞,像一团吱吱作响的雾雾,飞来飞去找一处好地方栖身。有时候低飞,在树林间飘浮。神父跟在后面,只穿衬衫和短裤,光着头,气喘吁吁,不断用用水器的水去喷洒蜜蜂。安布罗斯也在附近,沿着洒水的阴影爬行,用力摇铃呐喊。他们绕着坟场跑两圈,步伐不敢放慢;蜜蜂愈飞愈低,似乎想停在一栋民宅上,受惊的孩子已匆匆奔逃,接着,它们升高一点,直接向亚涅克的马车飞过来。他母亲尖叫一声,将衫裙盖在头上,跑到最近的阴沟去避难;鹅群摇摇拍拍走掉了;要不是车夫用布蒙住马儿的眼睛,它们会乱跳乱跑。亚涅克仰头静静站着;蜂群在他头顶盘旋,往钟塔飞去。
神父吼道:"水,快一点,趁它们没飞走以前!"他随后奔来,追上它们洒了好多水,蜜蜂的翅膀湿淋淋,再也飞不动了,开始落在钟塔的窗户上。
"安布罗斯!扶梯和筛子!快,否则它们又飞走了!快走哇!——你好,亚涅克?用香炉盛几块燃烧的煤炭来给我:我们得用香来熏它们!"他兴冲冲大嚷,不停地用水洒落地的蜂群。不到一篇"万福玛丽亚"的时间,扶梯已拿来了,安布罗斯摇铃,亚涅克烧香,芳香的烟雾活像由烟囱排出来似的,神父爬上去,低头看蜂群,寻找蜂后。
"哈!在这儿!赞美上帝!现在它们飞不远了!不过,它们散开啰:亚涅克,由底下熏!"他空手去抓蜜蜂,筛子上,蜂群数目众多,他一面抓一面跟蜂群谈话,它们落在他头上,爬了他满脸,他一点都不害怕。
"当心!它们很激动,可能会蜇人!"他一面警告别人,一面爬下来,身边围了一大圈云烟,四面八方翻滚,直嗡嗡做声。他到达地面,小心翼翼举起筛子,活像捧圣体匣似的。亚涅克摇着香炉陪侍在一旁,安布罗斯跟上来,一会儿摇铃一会儿用水去洒蜜蜂。他们就这样进行到神父住宅后面的养蜂场,独立的围院中大约设有二十个蜂房,全都嗡嗡做声,好像每一群都要起飞了。
神父将蜜蜂弄进新蜂房,亚涅克又累又饿,静静溜回家。
家人看见他,非常高兴,围着他嚷,围着他忙上忙下。他们叫他坐在餐桌前,拿出各种好东西,劝他逼他逗他吃,满屋子热闹极了,人人想待在他身边,替他做点事情。骚乱中,社区长的弟弟乔治来访,焦急地问他们有没有看见罗赫。他们没看见。
他颓然说:"到处找不着他。"他没留下来说话,又转往别家去找他。他刚走,神父就派人来找亚涅克。亚涅克尽可能拖延,最后当然只得去一趟。
神父坐在门廊上,像慈父般拥抱他,要他坐在身边,和蔼地说:
"你来我真高兴,我们一起做每日祈祷。不过,你知不知道今年我有几群蜜蜂?十五群!比任何老蜂更活跃,有些已经采满四分之一房的蜂蜜。以前群数更多,但是我叫安布罗斯当心群飞的状况,他睡着了,这个白痴!现在那些蜜蜂呢?在树林和森林里!磨坊主偷走了一群。真的!它们飞上他的梨树,他说是他的蜜蜂,不肯归还。他为公牛的事情生气,藉此报仇……盗匪!什么,你听到菲利克的消息没有?……啊!这些坏蛋,蜇人像黄蜂似的!"他突然住口,用手帕去赶秃头上的苍蝇。
"我只知道他在华沙堡。"
"但愿只是这样而已!……我警告过他!……那笨驴不听我的话,现在他进退维谷……他老爸是大嗓门的野猪,但是我为菲利克难过。他是聪明的小淘气,拉丁文流利极了,比得上任何一位主教!俗话怎么说来着?啊!'别碰不许碰的东西,远离禁物。'……还有:'温驯的小牛长得好,活像吃两头母牛的奶水长大的。'是……是……"他继续赶苍蝇,声音慢慢减弱。"记住,亚西奥('亚涅克'的正式称呼),记住。"他的头在后仰,沉入大扶手椅中打瞌睡。亚涅克起身告辞,他睁开眼睛咕嚷道:"这些蜜蜂给累惨了!改天傍晚来陪我做每日祷告……当心别跟农民们太亲密。听好:'跟麦糠混在一起的人会被猪仔吃掉!我告诉你——那就完啰。"他说完用手帕盖脸,一眨眼就睡着了。
神父说的话正是亚涅克他爹的想法。长工由草地牵马回来,亚涅克跳上其中一匹,老头子喊道:
"快下来!教士骑无鞍马,或者跟牧人结伴,太不成体统!"
他虽然爱骑马兜风,却只好乖乖下来,薄暮时分到了,他进花园去做晚祷。但是他无法专心。有位姑娘在附近唱歌,几个女人在邻家的果园闲聊,一字一句由带露珠的草地飘进他的耳膜;孩子们在水塘洗澡,大声喊叫,另外一个方向有蛙声传来,还有牛叫声,神父的珠鸡那清脆的啼叫。划破了长空,该地百音杂陈,像一房嗡嗡吵闹的蜜蜂。这一切叫他恼火,等他终于集中精神,跪在黑麦田边,眼睛望着星空,灵魂瞻仰天国的上帝,突然听见刺耳的尖叫、哭嚎和诅咒,他吓得要命,折回屋里去问他母亲(她正好来叫他吃晚餐)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在打架。
"噢,是约瑟夫。瓦尼克由警察局回来,稍微喝高了,正跟他太太打架。那个女人早就该换一顿打了。别担心,她不会受伤的。"
"不过她叫得好惨,活像有人生生剥她的皮。"
"她一向如此,他只要拿一根棍子去找她,她就受不了啦。明天她去找他算账,她会的——来,心肝,否则晚餐要凉了。"
他上床的时候,累得要命,而且没吃什么东西。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他就下床走动。漫步田间,拿苜蓿喂马,逗弄神父的火鸡,惹得它们忽然对他咯咯叫;又跟狗做朋友,看门狗对他摇尾乞怜,差一点挣断铁链;他撒些谷粒给鸽子吃,帮小弟赶牛,帮麦克劈柴;查看果园的梨树成熟没有,陪小雄驹嬉闹,到处跑;看到什么东西都充满爱怜,像朋友和兄弟似的——甚至问候开满鲜花的蜀葵、阳光下的猪仔、野草和荨麻!他母亲用慈爱的目光看他玩耍,笑眯眯咕嚷道:
"他简直发神经——真的发神经!"
他就这样四处徘徊,灿烂得像七月天:含笑,晴朗,充满温情,真心拥抱全世界……后来弥撒钟响了,他撇下一切,匆匆赶到教堂。
这是一场还愿弥撒,亚涅克身穿新祭司服,配上红缎带,在神父前面走出圣器室。凤琴响了,唱歌班席位传出大低音,震得圣坦的烛火微微颤动。弥撒开始后,不少崇拜者跪在圣坛四周。
亚涅克虽然协助做弥撒,唱圣歌和执行任务的空当还热烈祷告,但是他仍发觉雅歌娜的深蓝眸子盯着他,樱唇微启,挂着一抹微笑。
散会后,神父直接带他到自己家,叫他抄抄写写,直忙到中午,然后任他在村子里访问故交。
他先去看最近的邻居克伦巴氏,发现没有人在家,由两头的走廊望去,看见有样东西在屋角挪动,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在这儿……我,爱嘉莎!"她爬起来,惊讶地伸出老手。"主啊,是亚涅克少爷!"
"请你不要起来!……什么,你身体不舒服?"他和和气气问她,并坐在一个他带来的树桩上,检视她的面孔,她变得异常憔悴、消瘦,他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正在等候天主,期待他的恩泽。"她的嗓音严肃得出奇。
"你怎么啦?"
"没什么。死神在我体内成熟,等着收获呢。克伦巴家人收容我,让我死在亲人间,所以我在这儿——祷告等死……等骷髅夫人敲门说:'跟我走,你这疲惫的灵魂!'"
"你为什么不躺在里面——屋子里?"
"啊,大限未来前,我不想妨碍人家。他们得牵走小牛,为我腾出空间……不过,他们答应我在世的最后几个钟头要把我安顿在居室内——放在圣像下的一张床上,手持临终的蜡烛……请来神父,给我穿最好的衣服,为我举行真主妇的丧礼!是的,我已交出各种费用,他们是正直的人,大概不会欺骗一个可怜又孤单的老太婆吧。我不会麻烦他们太久,他们曾在证人面前保证过——在证人面前!"
"但是,你一个人躺在这儿,不嫌腻烦吗?"他的声音仿佛泪汪汪,不太稳定。
"亚涅克少爷,我在这里真的很舒服。隔着一道门口看得见很多画面:来往的行人,交谈的乡亲,有人进来看看,有人甚至对我说几句好话,我等于走遍全村。他们都下田以后,我可以看家禽扒垃圾;麻雀跳进走廊,阳光照进来一会儿,某一位顽童向这边扔一团土块;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晚上……他们来看我——噢,好多人!……"
"他们?谁,啊!来的是谁?"他俯身贴近她,望着她看似半盲的眼睛。
"去世很久的故人:亲戚和朋友。我说的是真话,少爷;他们真的来过!还有一次,"她泛出狂喜的笑容说,"有一次圣母亲自来跟我说:'躺着,爱嘉莎,主耶稣会酬赏你。'是钦斯托荷娃的圣母。我看她的冠冕和斗篷缀满金珠和珊瑚珠子,立刻认出是她。她摸我的头发说:'寂寞的人儿,别怕;你在天国会成为首要的贵妇,高阶层的夫人。'"
老妇人有气无力说了这一番话,活像一只慢慢睡去的小鸟。亚涅克俯身向着她,注意看注意听:仿佛凝视深渊,听秘密的泉声,看人类无法知道的神秘光影!他感到恐惧,却又不忍离开这卑微的老人,这枯萎的麦穗,这个像黑暗中消失的光芒一般颤抖着,却梦想重生和荣显的生命!他从未如此接近人类的命数,体会之后不禁骇然。他满心悲哀,泪如泉涌,怀着深切的同情拜倒在地上,唇边骤然吐出一串热烈的祈祷。
老爱嘉莎爬起来,抬头欢呼道:
"噢,亚涅克!噢,最神圣的青年!亲爱的神父,我挚爱的年轻人!"
事后他逗留很久,倚墙而立,吸取太阳的暖意,饱览亮丽的白天和他四周沸腾的生命。
就算他身边有一个人在死神手里挣扎,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阳仍普照大地,麦田沙沙响;远远的头上有白云飘浮;孩子们在路上玩耍;枝头的苹果红艳艳,铁锤敲着打铁铺的铁砧,他们正在造一辆篷车,打一把收割用的镰刀;空中满是新烤的面包香味,女人聚在一起闲聊,围巾沿着树篱、田野和围院移动:人类永远不变,拥挤,奔忙,充满忧虑和小计谋,甚至没有人想知道谁会抢先落入深渊!
于是亚涅克甩掉他的悲哀,继续巡游村子。
马修正在筑斯塔荷新居的墙壁,已经砌得相当高了,亚涅克陪他一会儿,跟正在漂衣服的普洛什卡大妈说几句话,又去造访仍然卧病的幼姿卡,听社区长太太发牢骚,到打铁铺去看铁匠淬硬镰刀,在镰钩上弄出一排锯齿,他也到过妇女和姑娘们工作的菜园:人人都乐于看见他,以朋友的身份向他欢呼,以他为荣——一个丽卜卡村的子弟——他们之中的一分子!
他最后造访多明尼克大妈家。她坐在外面纺纱,他想不通她双眼上了绷带怎么个纺法。
她说:"线好不好,粗不粗,我用手指摸得出来。"亚涅克来访她很高兴,连忙呼唤院子里干活儿的雅歌娜。
她立即出来,只穿罩衫和围裙,一看见亚涅克,连忙藏起双手,跑进屋内,脸色红得像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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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夏季(19)

  "雅歌娜,端些牛奶来,亚涅克少爷一定愿意喝一点。"
她提来一大桶牛奶和一个喝奶用的圆匀杯。她身上披了一条围巾,仍觉得很尴尬。她垂着眼皮倒牛奶,双手发颤,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在场期间,她没说过一句话,他要走的时候,她陪他到大门口,目送他消失。
他身上有一种气质深深吸引她,激励她。为了不追随他出去,她奔到果园,抓住一棵树,双手用力抱紧。她站着那儿,透不过气来,几乎要发狂了,身子藏在低垂的苹果树枝下,半闭看眼睑,唇边浮起幸福的微笑,不过她也依稀感到害怕,感到一种可怕却快活的激情:跟春天那一晚隔窗看他的心情差不多。
她对他也有吸引力,只是他没发现自己受吸引罢了。他不时到她家坐一会儿,感到难以解释的快感,他看她天天上教堂,弥撒期间老是跪着,仿佛祈祷得入迷,他心里不禁产生怡人的情绪,有一天他向母亲提起她信教的诚心。
"噢,若有人需要祷告求饶,那就是她!"母亲答道。
亚涅克的心灵纯得像世上最白的花朵,他没听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而且,她以前常到他们家,人人都喜欢她,如今看她这么虔诚,他实在没想到她是哪一种人。他只觉得回来后没看她上他们家,有点奇怪。
他母亲回答说:"我刚刚叫人去找她,有很多衣服要烫。"
她霎时赶到,但是衣着太华美了,他大吃一惊。
"什么?你是不是要去举行婚礼?"
有一位姑娘大声说:"她已接受某人的求婚。"
她大笑:"他们敢!我马止叫他们滚蛋!"人人都盯着她,她脸红得像玫瑰。
亚涅克的母亲立即叫她去烫衣服,姊妹们跟她在一起,亚涅克也跟去。不一会儿,他们闹得好开心,为一点点小事哄堂大笑,老太太只得来骂他们。
"安静,你们这些鹊鸟——亚涅克,你最好到花园去。你坐在这儿嬉笑,不成体统。"
他只得照平时的习惯,来到村外的田野,甚至到丽卜卡村的疆界外头,坐着看书或思考。
雅歌娜一想就知道他爱去哪些地方,该上哪儿去找他,她老是围着他打转,像飞蛾围着烛光,无法自拔。她忍不住走向他,彻底遵从内心的冲动,顺从那股大驱力,宛如被急流推着走,她甚至不想知道以后将登上什么堤岸,一切将如何收场。
无论深夜躺下来休息,或者大清早爬起来,她总是随着心跳声念道:
"我要见他——见他——再见他一次!"
神父出来做弥撒的时候,她常跪在圣坛前面,风琴弹出激荡人心的曲子,香炉冒起薰香,低低的祈祷传至上帝的宝座,但是她充满敬意的眼睛只盯着亚涅克一个人,他穿着白衣,身体瘦瘦的,看来很优美,在香雾和花玻璃窗流下的彩虹光中合掌移动。她觉得他像画框走出来的真天使,笑眯眯地向她滑过来。这时候整个天国进入她的心坎,她愿拜倒在尘土中,吻他走过的地面,激动得神魂颠倒,跟别人一起唱圣歌:"神圣,神圣,神圣!"恍恍惚惚感到至高的幸福。
有时候弥撒做完,信徒都回家了,安布罗斯甩着钥匙来关教堂门。她还跪在那儿,凝视亚涅克到过而如今空无一人的教堂——心里有一种神圣又安详的感觉,醉人的喜悦,浓得近乎痛苦——流下水晶般清澈的眼泪。
现在她觉得每天都像庄严的节日,伟大的教区狂欢节,享受永远激动人心的敬拜之乐;每当她眺望乡野,成熟的麦穗、晒干的泥土、结实紧紧的果园、远处的森林、飘过的云彩和那轮圣体般耸在世界上空的大太阳——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她心灵中唱着同一首圣歌,声震天际:"神圣,神圣,神圣!"
她暗想:"这种时候,人的感觉多么强烈啊!简直可以跟上帝抗争!——征服死神——甚至抵抗命运!对于这种情况下的人来说,生命永远是一种喜悦,连最卑微的虫子都得到他的欢心!……每天早晨他跪地感谢天主,每天晚上他赞美逝去的一天:他愿意交出一切,内心仍感到富足,他爱人爱物的能力随着奇迹般的日子一天天加强!"
"他的灵魂往上升——往上升——升上全世界上空!他仰望星辰,仿佛看身边的事物,他大胆向天国伸手,祈求永恒的幸福,觉得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限制他爱人爱物的能力,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它。"
日子照常过去——准备收割的乏味日子。她东忙西忙,努力工作,却跟云雀一样爱唱歌,永远高高兴兴,浑身散发着喜悦的光彩,像一株玫瑰或华丽的蜀葵,或者不如说是天国花园来的一朵奇花——看来好迷人,美妙的眼睛光彩夺目、满面的笑容终年绽放!连老头子的目光都跟着她打转,小伙子又成群聚在她屋外,仰慕叹息。但是她回绝了每一位追求者。
"你高兴就在这儿生根吧,你不会有收获的。"她嘲笑每一个人说。
他们向马修抱怨说:"她瞧不起我们大家,她像贵族领地的夫人一样高傲。"他只叹息一声,他自己除了傍晚跟她母亲说说话,瞥见雅歌娜在屋外奔忙,听听她唱的歌,可曾受过更大的礼遇?他看着听着,每次回家,心情一天比一天郁闷,常常到酒店喝酒,回来就拿身边的每一个人出气,对苔瑞莎尤其冷酷。她深受折磨,觉得生命是一种负担,有一天她碰见雅歌娜,忍不住表明她的恨意——转身背对她吐口水。
但是雅歌娜茫然直视远方,连看都没看到她就走过去了。
苔瑞莎很生气,对水车池边洗衣服的女孩子说:
"她大模大样走过去——无论白天或晚上,从来不看人一眼,你们看见了吧?"
另外一位姑娘说:"瞧那打扮,活像今天是本地的大节日似的!"
"她天天梳头梳到中午。"
"她老是买缎带和头饰。"她们充满怨恨附和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她在村子里露面,到处都有女人用锐利的眼光盯着她——锐利得像猫爪,尖得像毒蛇的利牙。每一次她们都会想些坏话来批评她。她走过的时候,主妇在普洛什卡的围院里说悄悄话:
"她自以为高人一等,真叫人受不了。"
"穿得像贵族领地的夫人,钱是哪里来的?"
"她不是很得社区长欢心吗?"
"听说安提克对她出手也很大方。"
雅固丝坦卡打岔说。"噢,不,安提克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正如老狗不想要第五条腿,她现在结交的是另外一个人。"她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她们都缠着要她说出是谁。她不肯说,只告诉她们:
"我不是搬弄是非的人。你们有眼睛,自己去查嘛!"
从那时候开始,一百双眼睛比从前更严密地探查雅歌娜的一举一动,像好多猎犬追一只野兔!
雅歌娜经常受监视,却浑然不觉,照常来来去去,就算知道了,只要能天天看到亚涅克,痴痴望着他的眼睛,她才不在乎呢。
她几乎天天到风琴师家,总是趁亚涅克在家的时候去。有时候他恰好坐在她旁边,她知道对方的眼睛正盯着她,不禁满面红晕,全身像火烧,双足颤抖,一颗心像铁锤叮叮咚咚乱跳。有时候他在隔壁房间教导妹妹,她屏息静听,专心听他甜蜜的嗓音。有一次老太婆问她为什么这么专心。
"亚涅克少爷教的东西好深奥,我完全听不懂!"
她带着怜悯的笑容说:"你这么想学?我儿子读的可不是普通学校呢!"她以儿子为荣,谈亚涅克谈了好一会儿。她疼雅歌娜,喜欢她来,这个女孩子擅长各种工作,还常常带东西来——梨啦,野草莓啦,有时候甚至带一块新鲜的奶油。
雅歌娜专心听她讲话,但是亚涅克一踏出家门,她立刻告辞——说是要回娘家。她喜欢远远打量他,有时候躲在黑麦田或大树后面,痴痴望着他良久良久,心中充满柔情,不自觉流下眼泪。
不过,她最喜欢短暂、晴朗、暖和的夏夜。母亲睡着后,她将被褥搬到果园里,仰卧着,欣赏树梢间闪烁的星星,梦想"无涯的世界"。闷热的夜风拂过她的面孔,星星俯视她睁开的眼睛,芳香的暗处传来人声、树叶的呢喃、酣眠的人畜那急促的沙沙声——微弱的叹息、沉闷的呼喊和怯懦的笑声——在她心里融成古怪的音乐,一阵热流遍及她全身,使她屏息,发抖,倒地,像树上落下来的果实,在清凉带露的草皮上翻滚。她趴在那儿,浑身无力,被大自然的威力所掌握,就像成熟的田野、果实累累的树枝、宽阔的黄色麦田,等着镰刀、小鸟、疾风或任何命运来袭,漠然等待一切!
雅歌娜就这样度过短暂、温暖、清爽的夏天和炙人的七月天:日子像美梦般过去,日复一日却一天比一天迷人。
她走来走去,恍如梦中,几乎不知道当时是白天还是黑夜。
多明尼克大妈发现雅歌娜有点异常,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为女儿意外的虔诚而高兴,常常说:
"雅歌娜,我告诉你,凡是寻找上帝的人,上帝必来到他身边!"雅歌娜静静露出期待幸福的谦卑笑容,一句话也不说。
有一天,她无意间碰见亚涅克坐在村界的土丘上,手持书本。她不能逃开,只好静静地站着,心慌意乱,脸红得厉害。
"咦!你在这边干什么?"他问道。
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话,惟恐对方猜中她的心情。
"坐下,我看你又热又累。"
她迟疑不决,不知道该不该照办,他拉起她的小手,叫她坐在身边,她忙将赤裸的脚板藏在裙子下面。
亚涅克也不太自在,他似乎尴尬又烦恼,以困惑的眼光四下张望。
附近没有人。丽卜卡村的屋顶和果园像麦海中遥远的小岛,麦浪随风飘摇,空气中有野麝香草夹着黑麦的气味。一只小鸟在他们头顶上空飞翔。
为了打破尴尬的寂静,他说:"天气热得可怕。"
她说:"昨天也很热,"她的嗓子因高兴和害怕而沙哑,差一点说不出话来。
"马上要开始收割了。"
"是的。"她说着,眼睛盯着他的面孔。
他笑一笑,设法装出自在的口吻说:
"咦,雅歌娜,你一天比一天漂亮!"
"我漂亮?才不呢!"她说话结结巴巴,面红耳赤,深蓝色的眸子射出火光,唇边浮出暗自欢喜的笑容。
"雅歌娜,告诉我,你不打算再嫁吗?"
"决不再嫁!我独身不是很快乐吗?"
"世上没有你中意的人?"他胆子渐渐大起来。
"没有,没有!"她摇摇头,一双梦样的眼睛痴痴望着他,道出了幸福的意念。他弓身看那一双蔚蓝的眸子。她的眼神含有祈求的意味,充满深刻的信赖感——像做弥撒最神圣的一刻信徒们真挚的呼喊。她的灵魂深深悸动,像阳光照上田野,像鸟儿飞翔,在地球上空歌唱。
他突然往后缩,心烦意乱,揉揉眼睛站起来。
"我得回家了。"他点头向她道别,由田间向村子走去,一面走一面翻书阅读。他的眼睛偶然离开书页,回头看一眼,突然停下来。
雅歌娜跟在后面,和他只隔两三步哩!
她怯生生解释说:"这也是我回家最近的一条路。"
他粗声粗气地说:"那我们并肩走吧!"他不太喜欢她同行,一边走一边出声念书。
她看看敞开的书页,问道:"书上说些什么?"
"你若愿意,我念几句给你听。"
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于是他坐在树阴下开始读,雅歌娜面向他蹲着,用手支颌专心听,眼睛贪婪地盯着他的形貌。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道:"你喜不喜欢?"她满面通红,把视线偏开,难为情地说:
"我怎么说——这不是国王的故事吧?"
他显得很懊恼,继续往下念,这次念得很慢,很清晰,强调每一个字。内容提到田野和麦田……桦树林中的贵族领地……返乡的大地主少爷……和一位跟小孩子坐在花园中的少女!全部用韵文写成,跟虔诚的圣诗祈祷书一样,音韵与神父布道时唱的颂歌相仿佛。一字一句打动她的心坎,她真想叹气流泪,在胸前画十字。
不过,他们坐的地方热得可怕。黑麦环列在四周,被纠结的矢车菊、野豌豆和牵牛花给糟蹋了,形成一道密墙,透不进一点凉风。只有荡漾的麦穗、枝头啁啾的麻雀、嗡嗡飞过的蜜蜂打破了四周的沉寂。从亚涅克嗓子中听来的很甜美很和谐,雅歌娜虽然盯着他,像盯一副美丽的图画,耳朵也不错过他的每一句话,但是她觉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才保持清醒,脑袋不时点几下。
幸亏他不再念了,眼睛直视她的眸子。
"嘿,内容不是很美吗?"
"是的,很美,很像布道文!"
他两眼发亮,脸蛋儿发红,向她说明这首诗,引了许多描述田野和森林的段落,但是她插嘴说:
"咦,每个婴儿都知道树木长在森林里,水在河里流,人下田播种,何必把这种事情印在书上呢?"
亚涅克跳起来,觉得吃惊和不悦。
她继续说:"我只喜欢国王、龙、鬼怪的故事——叫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心里烧得像煤炭……罗赫偶尔说那种故事,我可以听一整天一整夜——你有没有这方面的书?"
"谁看这种书?纯粹是垃圾,纯粹是寓言!"他大声嚷嚷,语含轻蔑和愤怒。
"寓言?咦,罗赫念给我们听,是印在书上的!"
"那他是读妄语和无意义的废物给你们听!"
"什么,那些奇迹故事都是妄语和虚构的传说?"
"正是!"
"午间幻影的故事呢?火龙的故事呢?"她愈来愈失望。
他失去耐心。"我告诉你,那些都是假的!"他说。
"全都是假的——主耶稣和圣彼德旅行的故事昵?"
他没有时间回答,突然问,柯齐尔大妈仿佛由地底冒出来,以猜忌的笑容望着他们俩。
她柔声说:"亚涅克少爷,他们找你找遍了丽卜卡村。"
"究竟有什么事呢?"
"三辆车载满宪兵,开进村子里来了。"
他心里很不舒服,一跃而起,尽快离开。
雅歌娜也忧心忡忡回村子,柯齐尔大妈走在她旁边。
"我恐怕打断了你们……的祈祷!"她嘘道。
"才不呢。他正念一本书上的韵文故事给我听。"
"噢,我以为是另外一回事呢。他母亲求我找他……我走这条路,四下张望,没看见半个人……于是我到这棵梨树下来看……看哪,我的两只斑鸠正喁喁谈情呢——真是方便的地点……没有人会看见!——是的,是的!"
雅歌娜气得由她身边跑开,大叫说:"愿你的脏舌头永远发不出声音!"
柯齐尔大妈在她身后叫道:"随时有人听你忏悔,为你求赦!"
10
雅歌娜走进村子,马上看出情况不寻常,看门狗在庭院中叫得很凶,小孩躲在果园里,由大树和树苗后面偷偷在外瞧,离日落还早得很,村民已收工进村了。女人一群群说悄悄话,每个人都面带忧容,每双眼睛都蕴含恐慌和疑虑。
她向屋角偷看的巴尔瑟瑞克姑娘,"出了什么事?"
"我不清楚,大概有军队由森林开过来。"
"耶稣玛利亚,军队!"她吓得双膝发抖。
她跑过时,普里契克家的姑娘说:"小克伦巴说是佛拉庄来的哥萨克兵。"
雅歌娜十分惊惶,匆匆赶回自己家,她母亲坐在门槛上纺纱,正跟几个女人谈得起劲。
"我们俩看到同一种情形——士兵坐在门廊上,队长跟神父待在屋里。"
"他们会派风琴师的学徒麦克去接社区长。"
"社区长!那非同小可。嗬!嗬!好像要出事情了!"
"说不定他们只是来收税。"
"这么多人?不,他们一定另外有事要办。"
"也许吧!不过,听着,他们来准没好事儿!"
雅固丝坦卡走过来说:"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些人来访的原因。"
大家围在她身边,像一大堆母鹅伸长了脖子。
"他们来征我们这些妇女去当兵!"她嘎嘎大笑,别人都笑不出来,多明尼克大妈板着面孔说:
"你老是开些无聊的玩笑!"
"是你们经常小题大做!你们抖得好厉害,牙齿都快掉了,但是人人都想听出事的消息!我才不为宪兵烦恼呢!"
这一来,普洛什卡大妈立刻挺着胖身材,告诉她们说:"我一看见那些车子,就预感有事要发生……"
"安静,乔治和社区长来了,全速跑向神父家。"
她们目送水塘另一边那两个移动的背影。
"啊哈!乔治也被叫去了!"
她们大错特错。乔治只是推哥哥进去,自己留在外面看那儿停放的板车,并盘问坐在门廊上的车夫。接着他忧心忡忡去找马修,马修为斯荷塔造房子,正跨坐在一根屋梁上,在上面凿孔,准备安插屋椽。
他一面凿一面问:"还没走?"
"没有,最糟糕的是,我们弄不清他们要来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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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夏季(20)

  "一定有祸事临头。"白利特沙老头结结巴巴地说。
"也许是为我们的大会来的。当时行政区首长威吓过我们,宪兵来来去去,想查出是谁鼓动丽卜卡村民。"马修滑下地面说。
"那他们大概是来抓我的!"乔治突然吓得喘不过气来说。
"不,我想他们是要抓罗赫!"斯塔荷说。
"对,他们已经打听过他一回了。我怎么没想起来?"他为自己松了一口气,却又马上为罗赫的命运担心:
"毫无疑问,他们若来抓人,一定是抓他!"
马修大叫说:"我们能看着他被捕吗?他等于我们大家的慈父!"
"哎呀!我们抗拒不了他们,想都不要想。"
"叫他找个地方躲起来——首先,我们要马上警告他。"
斯塔荷腼腆地说:"也许他们是为别的事情——例如社区长的案子。"
乔治大声说:"反正得警告他。"说着跑进黑麦田,绕过好几个菜园,马上来到波瑞纳家。
安提克坐在门廊上,正在一个小铁砧上弄镰刀的锯齿。他听到情形,吓得跳起来。
他嚷道:"他刚来——罗赫!出来,我们找你。"
老头子由窗口伸出脑袋说:"什么事?"他们还来不及说话,风琴师的学徒麦克冲进屋,气喘得好厉害。
"安提克,跟你讲,宪兵现在来你家,已经走到水车池了!"
"找我!"罗赫低头叹气说。
"耶稣玛利亚!"汉卡在门槛上尖叫一声,流下眼泪。
安提克低声说:"噢,安静!"他拼命动脑筋。"我们得想办法。"
麦克折下一根大树枝,眼神凶巴巴的,他说:"罗赫!我大声将消息传遍丽卜卡村,我们不交人!"
"别干傻事!罗赫!躲在草堆后面,马上溜进黑麦田。爬到田畦去藏好,等我叫你再说。快!趁他们还没来!"
罗赫抓起几张他放在屋里的文件,递给床上的幼姿卡说:
"藏在身体下面,别交出来!"他低声说。
他没戴帽子,没穿头巾外套,就这样冲进果园,像水中的石子消逝得无影无院!他们看见草堆那一头的黑麦微微起伏。
"喏,乔治,你快走,汉卡,去干你的活儿!麦克,走吧——不要泄露半个字!"安提克一面吩咐,一面坐下去重拾他中断的工作。他着手弄镰钩边缘的缺口,神色镇定如昔,安详如昔。他不时将刀刃举起来面对阳光,同时往环视着周围。狗吠声愈来愈响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宪兵沉重的脚步声、军刀的铿锵声和说话声。
他心跳得好厉害,两手发抖,却勉强继续干,动作匀整又规则,一起一落,眼睛抬也不抬,直到一群人站在他面前才歇手。
社区长吓得半死说:"罗赫是不是在你家?"
安提克环视这一行人,从容答道:
"我猜他一定在村子里:从早上我就没看见他。"
"打开你们家的门!"领头的军官大吼。
"咦,本来就开着嘛!"安提克由板凳上站起来说。
军官和几名手下进屋,其他的人监视果园和外围建筑物。
现在大约有半村的人站在路上,默默观望,宪兵彻底搜查波瑞纳家。安提克不得不指明和打开每一个地点,汉卡抱着吃奶的娃娃坐在窗前。
搜查当然没有结果,但是他们找遍每一个地方,什么都不放过,有个人甚至窥探床下哩!
有几本小书绑成一堆放在桌上。军官扑过去,仔细检查内容。
"你们怎么会有这些书?"
"大概是罗赫放在那儿……就一直没人动过。"
"女主人不识字。"社区长解释说。
"你们之中有没有人识字?"
安提克回答说:"没有,学校教得好棒,连祈祷书的字都没有人会拼!"
军官将一本小书递给部下,再传到屋子的另一侧。
"这是什么——病童吗?"他向幼姿卡跨前一步说。
"是的。她卧病两星期了:天花。"
他连忙退入走廊。
他问社区长:"罗赫是不是这栋屋子的房客?"
"有时候住这家,有时候住别人家,随他高兴,这是化缘叟的习惯。"
他们探查每一个坑洞和角落,甚至看圣像后方,幼姿卡以恐惧的目光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全身发抖。有个人走近她,她狂叫说:
"噢,怕我把他藏在身体下面吗?那就来搜啊,搜啊!"
他们搜完以后,安提克走向军官,鞠躬问道:
"请问罗赫是不是偷了什么东西?"
对方将面孔贴近安提克,瞪眼回答,并强调每一个字:
"只要查出你藏匿他,你们就会一起被捕,你们两个人!听到没有?"
"我听见了,却想不通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他抓抓头,装出茫然不解的样子。
军官怒目看他一眼,走出他们家。
他们另外到很多户人家,东看西看,问了许多话,直问到日落时分路面挤满回家的牛羊,他们无功而返。
村民松了一口气,开始谈搜查的经过——宪兵搜过克伦巴家——乔治家——马修家,一家比一家有见识,根本不惊慌,倒拼命激怒宪兵,嘲讽宪兵!
现场只剩安提克和汉卡的时候,安提克压低了嗓门对汉卡说:
"我看这件事很糟糕:不能让他住在我们家了。"
"什么,赶他出去?这么神圣的人?行过这么多善事的人?"
"滚它的这一切!我烦透了!"他想不出解困的办法。不一会儿,乔治和马修来了,三个人关在谷仓里商量。住处不断有人来打听消息,不是谈话的好地点。
他们出来,天色已相当黑。汉卡挤过牛奶,彼德也从森林回来了。安提克拉出马车,乔治和马修走出去,假装到处找罗赫,其实是要迷惑村民。
村民认定罗赫藏在波瑞纳家的房舍基地里,看这些人来找他,真的很惊讶。两位朋友说他吃过午餐离开波瑞纳家,此后就没有消息。
"幸亏如此,否则他早就被套上刑具抓走了!"
于是村民都知道(与他们的计划相符)罗赫打从中午就没在丽卜卡村露面。
村民很高兴地打趣说:"他猜出这一着,逃到'种胡椒的国度'去了。"
"叫他不要回来,我们不要他!"老普洛什卡咆哮说。
马修对他大吼:"他碍着你了?他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他扰乱治安,给丽卜卡村添了不少麻烦,我们大家也许会为他吃苦头。"
"那你何不抓住他,交给当局?"
"我们若有一点脑筋,早就该这么做!"
马修诅咒一声,想冲过去打他,大伙儿好不容易给他劝回来。天色晚了,他们各自回家。
安提克正在等这一刻,路面空空的,人人都在家吃晚餐,炸咸肉的香味和谈笑声、汤匙碰盘子的声音飘到户外。于是他带罗赫到幼姿卡睡觉的房间,但是他不许人点蜡烛。
老头子匆匆吃晚餐,穿上他留在屋里的衣服,跟女人道别。汉卡拜倒在他脚下,幼姿卡号啕大哭。
"上帝与你们同在!我们也许会重逢!"他含泪说看,像慈父般将她们楼在胸口,吻她们的额头,安提克催他快一点,他再度祝福女人和孩子,在胸前画个十字,由草堆走到栅门边。
"马车在波德莱西农场的西蒙家等你,马修会替你驾车。"
"但是我得在丽卜卡村拜望一家人。我们在哪里碰面?"
"在森林的十字架旁边,我们马上走。"
"很好,我还有很多事要跟乔治谈呢。"
他很快就走得无影无踪,也听不见声音了。
安提克套上马匹,在车上放了一蒲式耳黑麦和一整袋马铃薯,单独跟怀特克商量了一会儿,然后说给大家听:
"怀特克!驾车去西蒙家然后回来,听到没有?"
小伙子目光炯炯,快步出发,安提克在他背后大叫:
"慢一点,你这顽童,马儿会跛掉!"
罗赫有东西留在多明尼克大妈家,此时他偷偷溜到那边,关在内室好一会儿。
安德鲁在路边把风,雅歌娜不时看看围院,老太婆坐在前室聆听,全身发抖。
他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和多明尼克大妈单独谈话,然后拿包袱要走。雅歌娜坚持要替他拿,至少送他到森林去。他答应了,先跟别人道别,再走进田野,慢慢走上狭窄的小径,小心翼翼不出声。
夜色晴朗有星光,大地静静鼾睡,不时听见一两声犬吠。
他们走近森林,罗赫停下脚步,抓起雅歌娜的小手。
他用慈爱的口吻说:"听我说,雅歌娜,记住我的话。"
她注意听,只是内心有一种不愉快的预感,相当激动。
他像神父主持告解一般,谈起她……跟安提克……社区长……尤其是跟亚涅克的作为。
她谦卑地聆听,并偏开绯红的脸蛋儿,但是他提到亚涅克时,她抬头表示不服气。
"我跟他没做什么坏事!"
他柔声指出他们俩所面临的诱惑……以及"恶灵"会害他们犯的罪过和丑行。
但是她不肯再听,心里只想着亚涅克,艳丽的红唇不知不觉嚅嚅念出痴狂的情话:
"亚涅克,噢,亚涅克!"
她的明眸盯着远方,幻想绕着她盘旋。
她不知不觉宣布说:"噢,我愿跟他到天涯海角!"罗赫听了,打了个冷战,望一望这双睁得老大的明眸,此后就闷声不响了。
到了森林边的十字架附近,几件头巾外套白花花闪动,罗赫很担心,停下步子:
"谁在那儿?"
"是我们——你的朋友!"
"我累了,得休息一下。"他说着,坐在他们群中。雅歌娜把包袱交给他,自己坐在不远的十字架下,深深藏在树枝的阴影里。
"好啦,但愿你们的烦恼就此结束!"
安提克说:"你离开我们,这里情况会更糟。"
"不过我有一天可能会回来!"
马修大发脾气。他叫道:"狗养的,这么追猎一个人……真像癞痢狗!"
乔治呻吟道:"为什么,天主啊,为什么?"
罗赫郑重强调说:"因为我替人民求真理,求正义!"
"人人的命运都很苦,但是正义者命更苦!"
"别伤心,乔治,噩运会好转。"
"我也这么想,很难想像我们的一切努力完全是白费功夫。"
"我们等待夏天的时候,野狼会吃掉我们的马儿。"安提克叹了一口气,望着黑夜中的一团白影,那是雅歌娜的脸蛋儿。
"但是我跟你们说:'凡是除野草,播下好种子的人,收获时节会赚到大财富!'"
"万一他失败呢?有过这种例子。"
"是的,但是播种的人希望收回一百倍的利润。"
"当然,谁愿意白费功夫?"
他们在心底沉思这件事。现在起风了,桦树在头顶呢喃,森林传来飒飒的声音,麦浪摆动的声响由田间飘来。月亮在空中顺着两行白云构成的通道慢慢飘;树木投下阴影,夹着一块块亮光;怪鸱无声无息飞过他们头顶。他们心里充满悲哀。
雅歌娜默默流泪:她说不出理由。
"你何必伤心呢?"他将慈爱的大手放在她头上,轻轻问她。
别人也都很忧郁,很难过,眼眼盯着罗赫,把他当做上帝的使者。他坐在十字架下方,十字架似乎弓身祝福他疲惫的白头。
这时候他跟大家说了几句话,充满希望和信心:
"为我担心。我只是一个小单位——结实累累的田地间,一片小小的麦叶。他们若抓到我,我死了,那又如何?留存的人太多了——人人都愿为主义而死!……总有一天人数达到千千万万,由城市和乡村,由民宅和贵族领地,人人都相继献出生命,堆砌石头,构成我们想要的圣教堂!我告诉你们,那种教堂将永远屹立不倒,没有任何恶力能抵抗它,因为它是血泪和爱的牺牲筑成的!"
接着他告诉大家:没有一滴血,甚至没有一滴泪会白流,也没有任何努力会不结果实;四面八方宛如一块大量施肥的泥土,自会产生新的力量,新的卫士和新的牺牲者,幸福的日子总会到来——那神圣的一天,民族复兴、伸冤、求得真理之日!
他说话充满热诚;常常谈到高起的事物,他们无法完全听懂,但是他的火花烧亮了他们,他们心跳,兴奋,对他的话满怀信心和向往。最后安提克说:
"噢,上帝!你当我们的领袖吧!我追随你,万死不辞!"
"我们都追随你,踏平一切的障碍!"
"谁能胜过我们?叫他试试看!"
他们纷纷发言,他只得叫大家安静,要他们坐近一点,低声道出大家向往的日子将是如何,他们又将如何努力促进那一天的来临。
他道出许多他们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们屏息聆听,满心畏惧和欢喜他每一句话都叫人兴起圣餐桌前的那种信念。他将天堂展现在他们面前,让天国乐园出现在他们眼底,他们的灵魂匍匐狂欢,眼睛望着难以名状的奇迹,内心听见甜蜜的希望颂。
他说累了,总结说:"你们有能力体会这一切。"月亮躲在云端,天空灰蒙蒙,风景暗浊浊的,森林发出模糊的声响,麦田似乎吓得沙沙摆动。远处有狗吠声。他们仍坐在那儿,默默不语专心听,为他的话深深陶醉,心情跟立过大誓的人差不多。
他说:"时间到了,我得走了!"接着站起来拥抱每一个人,将他们紧贴在胸口。他跪地祷告,双臂抱着圣母的胸膛——他也许生生世世见不着的土地——他们忍不住热泪盈眶。雅歌娜大声啜泣,别人也非常激动。
他们就这样分开了。
安提克跟雅歌娜直接回丽卜卡村,别人都消失在森林边的暗影里。
他们默默走了很久。他说:"你听到的话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说。"
"我岂是挨家挨户传消息的人?"她生气了。
他意味深长地说:"而且,上帝不容社区长听见这回事!"
她匆匆走开,算是回答,但是他不放她走,大步追到她身边,一再瞥视她愤慨含泪的脸蛋儿。
月亮又出来了,照得他们走的小路银晃晃的,在路上划出一条条散乱的树影。突然间,他心跳得好厉害,手臂因贪欲而发抖,他向她贴近一步——差一点将她搂在胸前。但是他没这么做——他不敢。她蔑视他,执意不开口,他不敢乱来,只辛酸地对她说:
"你似乎想甩开我。"
"我确实如此!有人看见我们在一起,会猛嚼舌根。"
"你是不是急着奔向另一个人?"
"是啊。谁能阻止我?我不是寡妇吗?"
"听说(我看不是随便说的)你准备为某一个神父管家。"
她狂奔而去,快如疾风,大串大串的眼泪沿着面颊往下淌。
11
在质地较松的土壤上,农民已开始收割,土质较密的地方,他们正准备近日收割的一切事宜。罗赫才走了几天,丽卜卡村民整理篷车备用,清理谷仓,敞开门户来通风,有人在果园的阴凉下拧草绳,妇女在室内忙着烤面包,为收割的人煮餐点。这一切造成热闹的气氛,全村活像大节日前夕似的。
而且,邻近的村庄来了不少人,往来磨坊的道路尤其像市集日一般拥挤。大多数人带谷子来磨,流水仿佛存心捣蛋,流量好低好低,只有一个绞辘运转,那天也有气无力的。人人都耐心等候,因为大家都希望谷仓里的谷子能在"收获节"以前磨好。
此外有很多人到磨坊主家去拿面粉和燕麦片,甚至面包。
磨坊主卧病在床,但他仍指挥一切。他常对窗外静坐的太太嚷道:
"不赊一文钱的东西给尔兹普基村民!他们光顾过神父的公牛,现在叫神父帮助他们!"
无论人家怎么哀求,他都不为所动:凡是"光顾"过那一头牛的人,他连半夸特的面粉都不借给人家。
他大叫说:"他们喜欢神父的公牛,不喜欢我的,现在叫他们到他那边借面粉好啦!"
他太太是个外貌不体面、喜欢发牢骚的人,脸上扎着绷带,她听了耸耸肩,尽可能偷偷赊贷给许多人。
克伦巴太太来借半夸特小米。
"付现!我一点都不赊给她!"
这一来她很尴尬,她没带钱来。
"你们家汤玛士跟神父交情很好,叫他借小米给你们!"
克伦巴大妈生气了,驳斥道:
"是的,他跟神父要好,以后还会好下去,但是他永远不会踏进这儿!"
"'蔑视困境,促成悲哀!'你到别的地方去找米麦吧!"
她退出来,觉得不知所措,家里一文钱都没有。她碰见铁匠太太坐在关闭的打铁铺旁边,遂向她抱怨磨坊主的行径,铁匠太太微笑说:
"我告诉你,他的威力维持不了多久。"
"哎呀,谁能对抗这么有钱的人呢?"
"等附近有风车磨坊,我们就能对抗他。"
克伦巴大妈睁开一双困惑的眼睛瞪着她。
她解释说,"我丈夫要造一架风车。他刚刚和马修到森林去搬木料,要设在波德莱西的十字架附近。"
"哎呀!麦克造风车!我想都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哇,哇!这样可以整一整那个剥削家:他太肥了。"
她的心情放松不少,兴致勃勃赶回家,看见汉卡在屋外的水岔边,就上前转告这个意外的消息。
安提克在旁边整理一辆板车,无意中听见了,插嘴说:
"玛格达说的是实话,铁匠在波德莱西买了二十英亩地,离十字架不远……磨坊主会气疯!但是他对大家太狠,没有人会同情他。"
"有没有罗赫的消息?"
"没有。"他说着,连忙把脸偏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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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夏季(21)

  "我觉得奇怪。我们已经三天没听见他的消息。"
"啊,他常常这么失踪,然后又回来找我们!"
汉卡问道:"你们有没有人要去钦斯托荷娃?"
"有,伊娃和玛蒂——今年朝圣的人不少呢。"
"我要去,我现在洗的亚麻制品是准备旅途上用的。"
"我预料别的村子也会有许多人。"
"他们可真会选时间——就在工作最繁重的时候走!"安提克抱怨说,但是,他知道汉卡朝圣的用意,不愿阻止她。
雅固丝坦卡过来跟她们说话。
她大声说:"你们知不知道?大约一个钟头以前,约翰由军中退伍回家了!"
"苔瑞莎的丈夫!她说他要到秋天才回来嘛!"
"我刚刚看到他,穿着很考究……想家想得要命!"
"他是好人,但是脾气很倔强……苔瑞莎在不在家?"
"不,在神父家拔亚麻茎。她不晓得这件事哩。"
"丽卜卡村又要出麻烦了。街坊当然会告诉他实情,马上告诉他。"
安提克专心听,很感兴趣,却没说什么。汉卡和克伦巴大妈都真心为苔瑞莎难过,担心要出严重的大事情。雅固丝坦卡插嘴说:
"什么公理嘛!她丈夫撇下她好几年,她若出了什么差错,可怜儿,他随时会杀掉她!公理何在?他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瞎胡闹,没有人会批评他半旬——世上的事情,实在太没道理了——咦,男人是人,女人就不是人吗?她是石头还是木头……她若得受罚,那就叫同样犯罪的男人一起受罚。为什么他享尽快乐,而她要承担一切罪责?"
克伦巴大妈说:"亲亲,打从盘古开天就这样,直到世界末日还是如此。"
"是的,会如此——使人类伤心,恶灵欢喜,但是我希望另作规定。凡是霸占邻妻的人该被迫养她一辈子……否则——就用棍子打他的背,让他跟苦命人一起下狱!"
安提克看她这么热心,不禁笑起来。她气冲冲扑向他。
"你觉得好笑,是不是?对你来说当然好笑!噢,恶毒的坏蛋,你们爱每一个女孩子——弄上手就不喜欢了……事后更拿她当笑柄!"
安提克有点生气地说:"下雨前的喜鹊都不像你这么吵!"
她告辞而去,傍晚才回来,哭得好伤心。
"出了什么灾祸?"汉卡惶然问她。
"什么灾祸?我尝到人生的苦楚,浑身没力气。"她又痛哭流涕说:"柯齐尔大妈找上约翰,把事情全部告诉他了。"
"啊,算了,她不说也会有别人说,一定的。"
"但是我告诉你,那一家会出可怕的事情!我去过一次,没有人在家。刚刚我又去看。他们俩坐在那儿——痛哭。桌上放着他买给她的礼物——全都解开了。主啊!我浑身打哆嗦,心情跟面对坟墓差不多。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流眼泪。马修的母亲全告诉我了,我毛骨悚然。"
安提克问他:"你知不知道他有没有提马修?"
"他狠狠诅咒那个人,不,不!他绝不会饶他!"
"你以为马修会哭哭啼啼求恕吗?"安提克粗声粗气回答,就赶到娜丝特卡家去提醒马修当心。
他发现马修正跟妹妹深谈,遂将他拉到路上,一五一十告诉他。
马修嘘声喘气,咒骂一声。
"是的,不过那又算什么?她没到公证人家取消登记。"
马修大大舒了一口气——现在藏不住心底的感情了——不知不觉说了雅歌娜几句好话。
安提克立即看清他的计谋,嘲讽般笑笑说:
"你有没有听到现在人家批评她的话?"
"噢,那些老太婆素来跟她作对!"
"她似乎正在追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作风无耻极了。"他加强效果说。
马修突然发火了。
"你有没有看见?"
"没有,我不是她的侦察员,她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有人天天看见她出去会见亚涅克……在森林……或麦田里……"
"狠狠揍她们一顿,闲话马上就没有了!"
"试试看,试试看,你也许能吓住她们。"安提克从容回答,但是他一想到马修可能会变成雅歌娜的丈夫,忌妒得受不了,这个念头像疯狗的利牙噬咬着他。
马修的话时时带着敌意,甚至叫人生气,但是他没答腔,惟恐泄露内心的痛苦,分手时,他忍不住恶意冷笑说:
"谁若娶那个女人,将会有很多……姻亲……"他们分手了,这次不太友善。
马修走了一小段路,脸色渐渐明朗。
"因她没理他,所以他才说这种话——让她追亚涅克好啦!——他还是小孩子,而且她喜欢神父胜过这个男人。"
他的思想非常宽厚,因为他由安提克口中知道地契和赠与协约的事情,决心娶雅歌娜为妻。他放慢步子,计算该补偿安德鲁和西蒙多少钱,自己保留二十英亩田地。
"老太婆不好应付,但是她不会永远活着呀。"
想起雅歌娜不正经的行为,他确实很困扰,但是他说: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若玩新把戏,我马上叫她歇手!"
他母亲在屋外等他。
"约翰回来了——他全知道了。"
"幸亏如此!我用不着说谎。"
"苔瑞莎来过不止一次,说要跳水自杀。"
"真的,真的……她可能会这么做!"这个念头使他担忧,晚餐他一口都吃不下,坐着听约翰的果园有没有声音传来,两家的果园只隔一条小径。他愈来愈不安,推开碗碟,一根烟接着一根烟猛抽,想克服满心的焦虑,却没有办法。他咒骂自己和天下的女人,想嘲笑这件傻事!硬是行不通。恐惧不断加强,害他受不了。他起身多次,想去找朋友——到头来还是待在屋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天黑了,他听见脚步声走近,苔瑞莎冲进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噢,马修,救救我,救救我!噢,上帝!我一直等你,找你!"
他叫她坐在旁边,但是她像小孩子黏着他不放,泪如泉涌,绝望地呼唤他。
"人家全告诉他了!我没想到他会真的回来!……我在神父的亚麻田工作,有人来通知我……我恨不得当场死掉,回家心情像死人。你出去了……我去找你,但是找遍丽卜卡村都找不着……我游荡了好久,终于进了家门。他站在那儿,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他握拳向我冲过来……询问真相。真相!"
马修四肢发抖,擦去脸上的冷汗。
"于是我告诉他了,说谎有什么用呢?……他抓起一把斧头,我以为末日到了……我向他大嚷:'杀了我吧!对我们俩都好。'他碰都没有碰我——只看我一眼,站在窗边流泪。现在我怎么办呢?我要去哪里?救救我吧,免得我去跳井,或者用别的办法自杀……救救我吧!"她倒在他跟前尖叫。
"可怜的妇人……我怎么能?……我怎么能?"他支支吾吾,非常屈辱。她忽然跳起来,疯也似的大叫。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好?为什么勾引我?为什么引我犯罪?"
"嘘,嘘!全村的人会跑来!"
她再度倒在他胸前,痴痴抱他吻他,道出满腔的情意、恐惧和绝望:
"噢,我惟一的爱人,千里挑一的爱人,杀了我吧,但是别赶我走——你爱不爱我,你说?你爱不爱我?那就安慰我一次,最后的一次,抱住我,别让我毁灭!你是我在世间仅有的一切,是的,仅有的一切!只要让我跟你在一起……我愿意当你的忠狗……是的,我愿意当你的奴隶!"
这是她含泪说出的情话,句句发自破碎的心。
马修像一个被老虎钳夹住的人,惴惴不安,一直想挣脱她的怀抱。他不直接回答,倒用接吻、爱抚和亲昵的话来安抚她,同意她的观点,却又一直回头,显得很不耐烦很害怕的样子。他疑心约翰坐在外面的栅门上。
过了一会儿,苔瑞莎突然体会到事实的真相。她一把推开他,说话句句击中他的要害:
"骗子兼饭桶!你老是对我撒谎,但是你再也骗不住我了……你害怕、怕约翰打你,所以你像一只被人踩到的虫子,扭来扭去!我还信赖你,把你当做最好的人呢?噢,主啊,噢,主啊!约翰他对我多好!他买那么多礼物给我——买礼物给我——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难听的话,我怎么报答他?居然信赖一个叛徒,一个流氓!……你去找雅歌娜吧!"她尖叫着,握拳冲向他。"走——愿绞刑师为你们主持婚礼!佳偶天成:荡妇配小偷!"
她尖叫一声,晕倒在地上。
马修站在她旁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母亲坐在墙边哭。这时候约翰由果园大步走向妻子,跟她说话……说些温柔可悲的安慰语。
"回到我家来,可怜的人儿,来!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噢,不!你吃了不少苦头——来,我妻!"
他拉着妻子的手,扶她过栅门,然后转向马修,大吼道:
"但是你对她的欺侮,我决不干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决不干休!上帝帮助我!"
马修羞愧得说不出话来,没有答话。他心里满怀磨难,跑到酒店去闹饮通宵。
这件事立刻传遍全村,人人都敬佩约翰的举动。
"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像他!"女人感动得落泪,同时也严格责备苔瑞莎;只有雅固丝坦卡例外,她热烈为苔瑞莎辩解。
她听见果园或围院中有人骂她,便嚷道:"不能怪苔瑞莎,约翰去服役的时候,她还是小孩子。天真又寂寞,身边需要朋友。马修像猎犬,闻到了兽迹;他讨好她,娇宠她,带她去听乐队演奏……可怜的傻姑娘终于昏了头!"
有一个人叹气说:
"为什么没有法律来惩罚这种骗子?"
"他已经长出几根白头发了,还不断追女人!"
"单身汉不霸占别人的财产,怎么活下去呢?"小伙子冷笑说。
斯塔荷·普洛什卡说:"如果不怪她,也不能怪马修。没有施与就没有接受。"为了这一句下流话,他几乎被女人揍扁。
大家谈这件事没谈多久,收割期快到了,天气出奇地好。高地的黑麦仿佛求人收割似的,大麦也不甘落后,他们天天去察看。富有的农夫已开始雇用收割工人。
风琴师先雇了十几名女性收割员开始采收,他太太和女儿也帮忙工作,他自己小心监督。亚涅克做完弥撒才来帮忙,而且做不久,中午一到,他母亲就叫他回家,怕他晒太阳会头痛。柯齐尔大妈嘀嘀咕咕说:
"他会到雅歌娜家去乘凉——那是他的把戏!"
然而,家里不但闷热,苍蝇也凶,十分恼人,于是他到村子里一走动,经过克伦巴家。刚好听见呻吟声由敞开的屋门里传出来。
原来是爱嘉莎躺在走廊靠近门槛的地方,别人都下田收割去了。
他扶她进屋,把她放在床上,倒水给她喝,救醒她,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
"大限来了,少爷。"她带着孩子气的笑容说。
他想去叫神父,但是她拉住他的祭司服,不放他去。
'今天圣母对我说:"疲惫的灵魂,准备好明天走!'所以还有时间,少爷——明天!——多谢,噢,慈悲的天主!"她说话支支吾吾,声音愈来愈小,慢慢化为寂静,唇边浮出一抹笑容;双手合十,凝望远处,落入心灵祈祷的状态。亚涅克断定她临终的时刻快到了,就去找克伦巴家人。
他直到下午才回来看她。她躺在床上,神智完全清醒。箱柜打开放在她身边的板凳上,她的手现在冷冰冰的,由箱子里拿出她临终备用的动产:一件要铺在身体下面的净布,新寝具,圣水和良好的洒水枝,一大段剪下来的临终圣烛,一具死后要放在手上的钦斯托荷娃圣母像;一件新衬衣,一件美丽的条纹裙子,一顶额头带花边的小帽,一块系帽子的方巾,一双从未穿过的鞋子。全套的葬礼设备是她生前讨来的,如今散列在她身边,她为每一件物品得意,曾向身边的人赞美其品质,甚至照过镜子,高高兴兴咕哝说:
"一定很壮观!我简直像出名的主妇。"
她指示他们第二天破晓时分为她穿上华丽的衣裳。
没有人反对或阻挠她,人人都来来去去,尽量使她临终的时刻过得快乐一点。
亚涅克在她床边坐到傍晚,大声念祈祷文,她跟着念,不时泛出微弱的笑容。
大家坐下来吃晚餐的时候,她要求吃一点杂煮蛋。但是她只吃一两口就把碗盘推开,然后干躺了一晚上,临睡前才叫老克伦巴到她面前。
她焦急地说:"一切都很顺利,我不会麻烦你太久了……不会太久了!"
第二天早晨,她穿着自己想穿的衣服,被抬到克伦巴大妈床上,用的是自己的被褥。她看每一样事情都安排好了,还亲自用颤抖的老手抚平薄薄的羽毛被。倒出圣水、并将洒水枝放在盆里,一切就绪,便叫人去找神父。
他带着天主来,让她准备踏上最后的旅程,并指示亚涅克陪她陪到底。
他陪坐在她身边,做定时祷告。克伦巴家人也留在室内,雅歌娜不久也过来,静静安坐在一角。人人静悄悄,像鬼影走来走去,眼睛盯着爱嘉莎。她手持念珠躺着,仍然很清醒,跟所有进屋的人道别。有几个小孩在门口和窗口偷看,她分了几科培给他们。
她高高兴兴地说:"这给你,不过你要为爱嘉莎祈祷啊。"
她就这么正式躺在床上,"像个家主婆",头顶有圣像——正符合她梦想的死法!她处于洋洋自得、幸福无比的状态,欢喜的热泪滚下面颊。她凝视天空,凝视镰刀闪烁、麦束成堆的田地——凝视心灵才看得见的深渊,唇边泛出一抹微弱却狂喜的笑容。
现在,白昼将尽,夕阳的红光洒满了屋子,她突然拼命战栗,她坐起来,伸出手臂,变了嗓子大声说:
"我的时候到了——到了!"
她往后倒。
哭声四起,人人都跪在床边,亚涅克为垂死的人念祈祷文。克伦巴大妈点上死亡的圣烛。爱嘉莎紧紧握着,跟着亚涅克祈祷,她的声音愈来愈弱,慢慢消失,眼睛不堪疲累,像将尽的夏日,愈来愈晦暗。永恒的暮色布满她的脸,圣烛掉在地上,她死了。
可怜的乞食妇去世了——死得像丽卜卡村的一流主妇!安布罗斯及时进来,替她合上眼睛;亚涅克为她的灵魂热烈祈祷,全村的人挤在她身边,祷告——哀泣——惊叹她死得这么幸福,这么平安,甚至有点羡慕哩。
但是亚涅克望着那双没有生命的眼睛,那张被死神抓出一道道犁沟的土色面孔,非常惊慌,他起身奔逃,逃回家,趴在床上,头部紧贴着枕头,放声大哭。
雅歌娜紧跟在他后面。她自己勇气全消,痛哭流涕,还勉力安慰他,替他擦眼泪。亚涅克转向她,把她当做慈母,将疼痛的脑袋搁在她胸前,搂着她的脖子大哭。
他嚷道:"噢,上帝啊!死亡真可怕,真恐怖!"
这时候,他母亲走进来,看见这个场面气得要命。
她嘘道:"这算什么?"并冲向他们,好不容易才中途打住。"看看她,我们温柔的保姆!可惜——可惜亚涅克现在不需要保姆,自己会擦鼻涕了!"
雅歌娜抬起一双含泪的眼睛,狼狈地道出爱嘉莎的死讯。亚涅克也上前,急着解释一切,说他刚才心情很乱,难过极了。但是他母亲听到不少闲话,早就生气了,如今冷冷打断他。
"你是傻小牛!最好别说话,免得遭到噩运!"
她跨到门口,一把推开门,吆喝说:
"至于你,女人——出去,永远别踏进这儿,否则我放狗咬你!"
"我做错了什么?"雅歌娜结结巴巴,羞愧得发狂。
"马上滚出去,否则我放狗出来咬人!我不想为你哭,像汉卡和社区长太太一样!你这疯丫头,你这荡妇!我教你——我教你知道来这边调情的下场——你会记得这个教训!"她提高嗓门尖叫。
雅歌娜哭着奔出房门外……亚涅克站在那儿傻愣愣发呆。
12
突然间,他拔腿去追她。
"去哪里?"他母亲堵住通路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赶她出门?因为她对我太好,是吗?不公平——不公平——我不答应——她做错了什么,你说?"他在母亲的手掌下用力挣扎。
"静静坐下,否则我叫你爹……她做了什么,呃?我马上告诉你。你要当神父,我不愿看你在我的屋檐下养一个姘妇,也不容你蒙受耻辱,走过的时候遭人指指点点,所以我赶她走。现在你知道了吧!"
"主啊——你说什么?"他忿然叫道。
"说的全是我知道的事实——我知道你跟她约会,皇天在上,我可没疑心你会做坏事,我认为我儿子若穿神父袍,决不会用圣袍去扫泥巴地一不会让我诅咒他一辈子——不会逼我内心割舍他,因割舍而心碎!"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闪着愤恨的目光。亚涅克简直惊呆了。她继续说:"柯齐尔大妈最先擦亮了我的眼睛,现在我亲眼看出这娼妇想引诱你!"
他泪如泉涌——一面哭,一面埋怨她不该起疑心——断断续续道出他们会面的经过,母亲对他的信赖完全恢复了。她将儿子搂在胸前,替他擦眼泪,并安慰他。
"我为你担忧,你不必诧异。咦,她是全村最坏的妓女!"
"雅歌娜……最坏……"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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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夏季(22)

  "我不好意思谈这种事,但是为了你好,我非说不行。"于是她道出流传中有关雅歌娜的种种丑闻,一个也不放过。
亚涅克吓坏了,终于跳起来说: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这么坏。"
"留心,说话的是你娘,这些话不是娘捏造的。"
"不过一定是谎言!若是真的,那未免太可怕了。"他绝望地拧绞双手。
"你为什么坚决维护她?回答我!"
"我必须维护任何人——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你是无可救药的傻瓜!"她发脾气了,儿子不相信她,她非常痛心。
"你觉得我傻——好——但是,既然雅歌娜这么坏,你怎么会让她来我们家呢?"他问这句话,脸色红得像愤怒的火鸡。
"我用不着向你申辩我的行为,你这白痴不可能了解我的话。但是我告诉你:避开她!我若遇见你跟她在一起,我会——是的,甚至当着全村人的面前,我会——狠狠揍她一顿,叫她一个月都无法复原——你也会尝到同样的滋味!"
她说完就走了,用力关上房门。
亚涅克根本不疑心雅歌娜的名誉对他为什么如此宝贵,一直思索母亲的话,反思悲哀的思绪,心里难受得作呕。
"她是这种女人?她,雅歌娜?"他苦哼着,内心非常厌恶,当时她若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气冲冲掉头不理她。咦,他想都没想过这一类的事情!现在他不得不思索,愈来愈痛恨!他多次想跑出去当面责备她的许多罪孽和淫行。"让她知道村民的说法!若能澄清罪名,就叫她澄清。让她宣布这些都是假话!"他继续苦思,如今愈来愈相信她可能是冤枉的……他忍不住为她伤心;然后暗暗想她……忆起往日的约会,心头有几分甜蜜感……他的眼睛模模糊糊起了一回欢欣的迷雾,心脏神秘兮兮地疼痛着,他跳起来大叫,仿佛向全世界宣布: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晚餐时,他一直盯着盘子,不抬起眼睛,不敢接触母亲的目光,他们正在谈爱嘉莎的死讯,他一句话也不说。吃东西挑三拣四,对妹妹很厌烦,嫌屋里太热,一吃完饭就起身到神父家。神父叼着烟斗坐在门廊上,忙着跟安布罗斯谈各种事情。他避开他们,在树下走来走去,想那些痛苦的心事。
"也许是真的!娘不可能捏造这些话呀!"
长长的光柱由窗口射在草地和花坛上,看门狗在那边嬉戏,吼着玩儿。门廊传来粗暴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见'猪坑'的大麦?"
"麦茎还绿绿的,壳粒干得像胡椒。"
"你得晒晒祭司服,都发霉了。把我的白袍子和白麻布祭司服拿到多明尼克大妈家给雅歌娜洗。今天下午是谁牵母牛来这儿?"
"摩德利沙来的人。磨坊主在桥上碰见他,大捧自家的公牛,甚至说要让他免费传种;但是那人宁愿要我们的公牛。"
"他做得对,他花一卢布,终身受用无穷……能繁殖出一等的母牛。你知道克伦巴家人出不出爱嘉莎的丧礼开销?"
"不,她自己留下十兹洛蒂的安葬费。"
"她可以好好下葬,跟村中的任何主妇一样堂皇!啊!对了,告诉慈善会的弟兄,我会把没漂白的腊卖给他们,他们若需要漂白腊,必须到别的地方去买。明天麦克照顾教堂,你得去叫收割工人快一点。晴雨表停在'易变'的位置,可能有暴风雨。朝圣国的人什么时候去钦斯托荷娃?他们要求星期四做一场还愿弥撒。"
这段话亚涅克听了很不舒服,他走到果园和养蜂场之间的低格子围墙边,沿着树木林立的狭径踱来踱去,结满苹果的树枝不时碰到他的脑袋。
今晚很闷热,附近有蜂蜜和割下的黑麦味儿,窒闷的空气温度很高。涂过白洋灰的树干在阴影中发亮,活像衬衫晾在那儿。克伦巴家传来阴郁的挽歌。亚涅克苦思他的烦恼,腻烦极了,正要走回家,忽然听见养蜂场有人闷声低语。
他看不到半个人,遂停下脚步,屏息静听。
……"走开……别惹我,否则我要叫了。"
"……何必挣扎?我不做坏事!……不做坏事。"
"有人会听见……放开我,拜托。……你会弄断我的肋骨!"
亚涅克认得那两个人的声音:原来是波瑞纳家的长工彼德和神父的女佣玛莉娜!他默默走开,觉得他们求爱很好玩,走了几步又回来用心听。灌木很密,夜色又黑,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很快就听出他们断断续续的言语,如今清楚多了,热烈多了,像喷出的火焰,有时候还夹着扭打声和长长的喘息。
"……比得上雅歌娜……你看好了,玛莉娜……只是……"
"真的信赖你?……我是这种人吗?拜托,让我喘口气!"
有东西重重倒在地上,灌木喀嚓一声折断了,然后他们似乎爬起来,照旧耳语、娇笑和接吻。
"我现在根本睡不着……都是想你的关系,玛莉娜……想你,噢,心肝!"
"你跟每一位姑娘说这种话!……我等到半夜……追求别人……"
亚涅克像颤抖的白杨的叶子,浑身打哆嗦——起风了,树木喃喃作声,仿佛在睡梦中交谈。养蜂场飘来浓烈的蜜香,他觉得难受,差一点不能呼吸,两眼水汪汪的。一阵热流传遍全身,整个人依稀有一种快感。
"……跟我比远如天上的星星——她目前的心上人是亚涅克!……"
亚涅克控制满腔的激情,俯身在围墙边偷听,心情愈来愈激动。
"对,她夜夜出去会他……柯齐尔大妈在树林里冷不防逮到了他们……"
天眩地转,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整个人差一点晕倒。这时候,一双男女的亲吻、低笑和耳语声继续传来。
"你如果……我会用热水烫你的脑袋!……彼德!彼德!"
他听不下去了,像疾风般跑走,一路扯祭司服,回到家脸色红得像甜菜根,汗流浃背,而且激动得要命。幸亏没有人注意。母亲坐在炉边,正低声唱黄昏颂歌。
"我们今天的一切作为,噢,主啊!我们呈现在你脚下!"
她一面唱一面纺纱,他妹妹和正在擦教堂烛台的麦克也跟着唱。父亲躺在床上。
他进房间,开始做定时祈祷。尽管他拼命专心读拉丁字句,思绪却一直飘向他刚才听到的耳语和接吻声。最后,他将头趴在书本上,不知不觉猛想那些像疾风般袭上心头的意念。
"这样吗?……事情是这样吗?"他沉吟道,恐惧感一直加深,却有一般相当愉快的刺激感。他突然大声复述说:"事情是这样吗!"为了甩开烦人的幻想,他腋下来着每日祷告书去找他母亲,低声说他要去为爱嘉莎的遗体祷告。
"好,去吧,心肝,待会儿我去接你!"她用慈爱的目光看了儿子一眼说。
克伦巴家几乎空空的。只有安布罗斯在死者身边喃喃念一本书,死者身上盖着布单。床头点着死亡圣烛,插在一个小罐子里。结满苹果的树枝由敞开的窗口伸进来,偶尔有夜归的行人向里面看一眼。走廊上家犬低声吼叫。
亚涅克跪在烛光前,虔诚祷告。安布罗斯什么时候起身,一跛一跛走回家,他完全不知道。克伦巴家人已躺在果园休息。他母亲想起他,来接他回去,第一声鸡啼已经响过了。
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每次他打个盹儿,雅歌娜的形影就出现他面前,栩栩如生,他不禁在床上跳起来,揉揉眼睛,吓得四处张望——只看见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听见他父亲大声打鼾。
"啊!……也许……也许她渴望的就是那些?"他忆起她灼热的亲吻、喷火的眼睛和嘶哑的声调。"我——我以为只是……"他羞愤不堪,跳下床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思索到天明,为自己不知不觉犯罪和受诱而伤心。
第二天做弥撒的时候,他不敢抬起眼睛,但是他更恳切为雅歌娜祈祷,他现在完全相信她的罪孽,只是不可能恨她和讨厌她。
弥撒后,神父在圣器室对他说:"怎么啦?你拼命叹气,差一点把蜡烛给吹熄!"
"我穿祭司服,好热啊!"他偏开面孔规避说。
"等你穿惯了,穿起来就像自己的皮肤一样自在!"
亚涅克吻他的手,出去吃早餐,一路看水车池边的阴影,暑气实在叫人吃不消。半路上,他碰见玛莉娜拉着神父那头瞎母马的鬃毛,正大声唱歌。
忆起她昨夜的行为,他痛恨人骨,气冲冲向她走去。
"玛莉娜,你为什么高兴成这副样子?"他害羞又好奇地盯着她。
"因为我血气正旺嘛!"她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拉着母马的鬃毛往前走,唱歌唱得更大声。
"高兴!……做了那种事还高兴!"他匆匆避开这位姑娘——瞧她的裙子几乎卷到雪白的膝盖上——转往克伦巴家。爱嘉莎的遗体在居室中央供人拜祭,身穿假日华服,头戴便帽,饰边悬在眉毛顶,脖子上绕了好几串珠链,下身穿条纹新裙和鲜红滚边的鞋子。她的面孔似乎用漂蜡铸成,充满奇迹般的喜悦,僵冷的指头抓着略微歪着的圣像。两根蜡烛在床头燃烧。雅固丝坦卡正用一根树枝赶苍蝇,杜松果的烟气由火炉飘遍全室。不时有人进来为她的亡魂祈祷,几个小孩在外面玩。
亚涅克有些不安,望着黑漆漆的房间。
雅固丝坦卡低声说:"克伦巴家的人进城去了。她留给他们一笔不算少的钱,他们得为她的丧礼准备。她不是他们的亲戚吗?真的!不过尸体今天晚上才抬出去,马修还没做好棺材。"
屋里很闷,腊黄色的面孔和永不变化的笑容看来恐怖极了,他只得在胸前画个十字,匆匆踏出门外。他在门阶上遇见雅歌娜和她母亲走进来。她看见他,停下脚步,但是他一言不发走过去,连最平常的"赞美耶稣基督"都不说一声。快到围墙边才偶然回头。她还站在刚才他擦肩而过的地方,凄然目送他。
回到家,他借口头痛,不肯吃早餐。
"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好了。"母亲劝他说。
"娘!我能去哪里?你会幻想……天知道什么怪事?"
"亚涅克,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娘,你何不把我锁在家里?我若不准跟人说话,岂能出门?"
他过度紧张,结果让母亲受罪……不过,她用醋泡一块压缩绷带为他包扎头部,要他躺在暗室中休息,毛病终于好了。她将小孩赶出庭院,像母鸡看小鸡一般守护她的儿子,他睡了一会儿好觉,然后吃了一顿好餐点。
"现在出去散散步,走白杨路,那边有树阴,比较凉爽。"
他没答腔,发觉母亲注意他走的路,故意往反方向走。他在村子里闲逛,到打铁铺看铁锤在铁砧上敲得吭吭响,震耳欲聋;进磨坊参观,探访多处菜园,经过亚麻田,凡是有红裙出没的地方他都过去看看。然后他坐下来跟田埂上为薇伦卡放牛的亚瑟克先生聊天;再到波德莱西农场的西蒙家,他们夫妇请他喝牛奶,他下午很晚才回家,到处见不着雅歌娜。
直到第二天参加爱嘉莎的葬礼,他才遇见她。仪式进行期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不放;书上的字句在他眼前跳舞,他连圣歌都唱错了。抬尸体到教堂墓地途中,她几乎和他并肩走,完全不理会他母亲锐利的眼神和大声的牢骚;她自觉在他面前融化,宛如春雪被阳光融蚀一空!
棺材放进坟坑,大家照惯例哀哭的时候,他无意中听见她号啕大哭,但是他知道哭声不是为爱嘉莎而发,而是发自痛苦和受伤的心灵。
"我必须——必须跟她谈谈!"
送葬回来,他已下定决心,但他一时走不开。晌午时分别的村子来了好多人,甚至有人从邻近的教区赶来,想参加朝圣团。
朝圣团第二天早晨做完还愿弥撒就出发,现在团员慢慢聚拢,水车池边的路面挤满了板车。
到神父办公室的人也很多,亚涅克不得不留下来,帮神父解决各种事务。直到傍晚他才有空拿书溜到谷仓后面,以及那棵他会跟雅歌娜并坐的梨树下。
他根本没打开书,倒把书扔到草地上,然后看看田野四周,跨进黑麦田,等于四肢着地偷溜到多明尼克大妈家的菜园。
雅歌娜刚好在那儿掘新生的马铃薯。她完全不知道有人在看她,不时懒洋洋地挺一挺身子,用悲哀的眼神看看前后左右,长叹一声。
"雅歌娜!"他怯生生地叫道。
她突然脸色发白,像一块帆布似的,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差一点把他当做奇妙的幻象。
亚涅克双眼发光,心里甜如蜜糖。但是他克制自己,只默默坐下来望着她,掩不住心头的喜悦。
"亚涅克少爷,我真怕永远见不到你!"
宛如一阵香风从草地吹来,她的声音飘进他心底,害他一颗心喜滋滋乱跳!
"昨天傍晚在克伦巴家外面,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她站在他面前,脸红得像盛开的玫瑰花树,像一串被欲望压垂的苹果花,好标致,好迷人。
"我觉得心都要碎了!"她的眼泪像钻石挂在长睫毛上,遮住了玉蓝的眸子。
"雅歌娜!"他大叫说。这是他发自肺腑的呼声。
她跪在旁边的一个田畦里,身子紧贴着他的膝盖,深邃的眸子一直盯着他——那一双眸子像天空一样清澄,一样深不可测——那一双明眸看起人来像亲吻,像爱抚——那一双明眸天生有微妙的诱惑力,却又显得百分之百单纯。
他一心想挣脱她对他的魔力,厉声跟她说话,细述母亲告诉他的一切罪过和淫行。她热切吸收他的每一个字音,眼睛死盯着他,几乎没听懂他的话,内心只有一个感觉一个知识一个意念,只觉他在身边,她的灵魂干挑万选的人物!只觉得他在说话,只觉他眼睛亮闪闪只觉她跪在他面前,仿佛面对一尊圣像,以爱情的信念向他祈祷!
他奋力哀求说:"现在你说,雅歌娜,你说这一切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诚心诚意复述,他不得不相信她。然后她身子向前倾,胸部贴着他的膝盖……用低沉和颤抖的嗓音坦承她的爱……她向他敞开心灵,宛如向神父告解,拜倒在他面前,像疲倦又迷途的鸟儿砰然倒地,祈祷般哀求他,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他……任他为所欲为。
亚涅克像暴风雨中飘摇的树叶,浑身颤抖,想推开她逃走,但是他脑筋迷迷糊糊,只软弱地说:
"嘘,雅歌娜,嘘!别说这种话,真罪过!"
于是她不再说话,精神很疲乏。两个人都默默无语,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身子贴得很近,可以感觉对方的心跳和胸口窒热的喘息。两个人都感受着无尽的狂欢和喜悦,眼泪沿着苍白的面颊滴下来,但是彼此唇边都有笑意,灵魂深深享受安详的至福。
现在太阳下山了,大地浸在落日余晖里,仿佛洒满金露,万籁俱寂,万物闷声不响。似在聆听奉告祈祷钟,似在祈祷——祈求平安,感激这一天的福佑——此时他们穿过幽暗的田野,走上野花丛生的小径,横越成熟的麦田,一路走一路拂开低垂的麦穗。他们一直往前走,眼睛盯着西天的火焰,盯着金色的天堂大深渊,天堂在眼前,天堂在心底,四周围着天堂般的光晕!
默默无语、一句话都没说,但是他们的目光不时像闪电般交错,各自烧得筋疲力尽,不知道对方的感觉。
他们也没发觉自己正在唱圣歌,歌声起自灵魂深处,飞向四面八方,修过暗蒙蒙的田野。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去什么地方,目标何在。
突然间,一阵嘶哑的人声打断了他们的迷梦:
"亚涅克——回家!"
他立即恢复理智,发现自己在白杨路上,母亲站在他们面前,面色狰狞又冷酷——看到这种情形,他结结巴巴说了几句无意义的话。
"回家!"
她抓着儿子毫不抗拒的手,拉着他前进,他乖乖服从。
雅歌娜仿佛中了邪,紧跟在他们后面。老太婆捡起路边的石头,用力向她扔过去。
"走!母狗,到你的狗窝去!"她用脏话尖声骂人。
雅歌娜回头望,真的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他们消失以后,她在巷道问徘徊了很久,等灯光全部熄了,她才回家,在屋外静坐到天明。
时间慢慢过去,村民逐一起床做日常的工作,她还呆杲坐着想亚涅克。想他对她说的话,想他们会心的眼神——两个人离得好近!想起他们去过某一个地方,唱过一首歌……内容她记不起来了……老是做同样的梦,一再一再重复,永不休止!
母亲唤醒她的迷梦,汉卡更叫她回到了现实。她(汉卡)穿着出门朝圣的服装来访,怯生生伸手和她们谈和。
"我要去钦斯托荷娃。我若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请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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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夏季(23)

  "你的话很客气,谢谢你,不过你做的事情已经做啦。"
"我们别谈那些,我真心恳求你原谅!"
"我内心对你没有恶意。"多明尼克大妈叹息说。
雅歌娜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没有,虽然我受了不少罪。"这时候弥撒钟响了,她更衣准备上教堂。
过了一会儿,汉卡说:"你们知不知道风琴师的儿子亚涅克要跟我们去钦斯托荷娃?他母亲亲口告诉我,他坚持要去朝圣。"
雅歌娜听见这句话,衣服穿到一半就冲出来。
"跟小神父同行,我们的旅途一定更愉快,更可敬……好了,再会吧!"
她们和和睦睦分手,汉卡先去教堂,一路走一路宣布这个消息。人人都感到意外,老雅固丝坦卡摇头说:
"这件事可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简单!他若去,一定不是自愿的。绝对不是!"
现在不宜讨论这件事:半村的人都在教堂里,朝圣弥撒已经开始了。
亚涅克照常协助做弥撒。但是他脸色更苍白,表情显得很痛苦。而且他的眼睛变了色,泪汪汪的,他隔着泪眼看着教堂、张开手臂躺在石板上的苔瑞莎、雅歌娜惊慌的眼神、坐在贵族领地席位的母亲、上前接受圣餐的朝圣团员:这一切在泪眼中模模糊糊,痛苦扯裂了他的心,他悲痛到极点。
神父在圣坛上向朝圣团员告别,他们挤出教堂时,更在他们身上洒圣水,祝福他们。旗帜高举,亮晶晶的十字架为他们开路,大家唱圣歌——他们踏上旅途。
雅歌娜母女和其他的村民送他们一段路。她气色很差,心灵因痛苦而悸动。她咽下辛酸炙人的眼泪,眼睛—直盯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孩子,但是现在她只能远远看他,因为他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醋劲十足地围在他身边,她甚至不能好好看他几眼,当然更不可能交谈。
马修母子和另外几个人跟她打招呼,但是她不太理他们。她只想着一件事:她的亚涅克要永远离开,她一辈子见不着他了!
村民送朝圣团到森林边的十字架附近,团员继续走,一路唱歌,终于失去了形影,只有一团云烟依稀道出了他们的所在。
"为什么要这样?"她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村庄,不禁呻吟道。
"我会倒地,我会死!"她忍受的苦楚使她元气尽失,她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噢,我现在怎么办呢?"她望着眩人的日光,觉得好凄凉,好可恨。
她热烈渴望寂静的夜晚,但是黑夜并没有给她带来安慰。她通常在房舍基地四周和路上徘徊,直逛到破晓时分,甚至远到波德菜西和她最后一次见过亚涅克的十字架附近,以刺痛的双眼凝视又长又宽的沙径,仿佛寻找他的足迹,他的影子经过的地点——他足尖碰过的一团泥。
哎呀!什么都没有——对她来说什么都没有了——不再有爱情——不再有希望!
到头来连眼泪都干了,她的眼睛充满凄楚和绝望,像难以探测的哀愁之泉,一闪一闪的。
她祈祷的时候,偶尔会抱怨说:"噢,上帝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
13
多明尼克大妈家的日子已到达不堪忍受的地步。雅歌娜老是像疯子般乱逛,凡事都不关心。安德鲁做事懒洋洋,经常离家,待在西蒙那儿。农田根本没人管。有时候家人不挤奶就把母牛赶到草地去,猪仔整天尖叫求食,马儿啃咬空秣料架。老太婆眼睛半瞎,又上了绷带,得拿着拐杖摸索,不可能自行料理一切。难怪她又担心又屈辱,简直快要发疯了。
她雇了一个"地客"来干活儿,在凭自己的力量和她对儿女的权威尽量苦撑。但是雅歌娜对她的哀求和训斥无动于衷,安德鲁受到威胁,就傲然顶嘴说:
"你赶走西蒙,工作你自己干吧。他不要你,现在没有烦恼,有房子、有现金、有太太、有母牛、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好地主农夫!"他说这些话,总是小心不让母亲抓到他。
她凄然叹一口气说:"是,是,那个不孝子偏偏事事发达。"
"是的,他做得好成功,连娜丝特卡都感到惊讶!"
她出声盘算道:"我得雇人定期来做事,或者养个长工。"
安德鲁搔搔头,略带犹豫地说:
"有西蒙在,你只要说句话就行了,何必找陌生人呢?"
"没人问你,不要管闲事!"她吼道。不过她觉得——这是一帖她必须吞服的苦药——她迟早得让步,跟西蒙和解。
最叫她担忧的是雅歌娜。她由女儿口中问不出线索,一再推测,一再幻想些不愉快的事情,某一个星期六下午她实在忍不住了,带一只鸭当献礼,摸索到神父家。
她傍晚才回来,非常激动,夜里更像秋风拼命悲嚎。不过,她一直没说什么,直到晚餐后屋里只剩她和雅歌娜,她才开口。
她说:"你知不知道村子里流传着你和亚涅克的什么闲话?"
"我不是爱听闲话的人!"女儿满心不情愿地说,并抬起灼热的目光。
"但是你有必要知道这件事……而且要明白,什么事都瞒不过邻居的眼睛。'悄悄做的事会被人大声议论。'他们说了你一些最可怕的闲话。"
于是她详细说出她在风琴师太太和神父口中听来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们审判他,他父亲打了他一顿,神父用长烟斗补上几记,他奉派去钦斯托荷娃,免得被你带坏!你听到了吧?噢,想想你干的好事!"她忿然叫道。
"耶稣玛利亚——亚涅克挨打——挨打!噢,上帝,噢,上帝!"她跳起来,发狂地想采取行动……却又坐下来,咬牙嘘道:
"愿他们的手臂萎缩,愿他们的手烂掉,瘟疫来的时候,愿他们不得幸免!"接着她放声大哭,眼泪由红肿的双目在下淌,像鲜血由新裂开的伤处流出来。
多明尼克大妈不关心她的痛苦,继续痛骂,字字打中心窝。她提起女儿的许多罪过和淫行,一次都不放过,并向她倾诉自己多日来默默忍受的悲哀。
"你难道看不出这一切必须收场了吗?看不出你不能再这样生活了?"她的口气愈来愈不留情,自己一直哭,眼泪由绷带下方渗到脸颊上。"你要被人看做最低贱的女子?要所有的人对你指指点点?唉,上帝啊!我晚年多么屈辱!唉,多么屈辱!"她绝望地呢喃说。
"我听说你年轻的时候也不比我好!"
这一来多明尼克大妈立刻闭嘴了。雅歌娜开始烫第二天要戴的花边。这是一个起风的傍晚,树叶咻咻作声。月亮飘过白云点点的天空。村子里几位姑娘正在唱歌,有人拉小提琴即兴伴奏。
她们听见社区长太太过路的谈话声。
"他昨天去警察局,后来就没有音讯。"
马修答道:"昨天傍晚他到过行政区官署,村长说行政区首长派人找他和书记官。"
他们走过去以后,老太婆又说话了,这次语气不如刚才严苛。
"你为什么把马修赶走,不让他来看我们?"
"我觉得他讨人嫌,所以,他何必坐在这儿呢?我不找男人,也不需要男人!"
"但是,你该找个丈夫!那样别人就不会再攻击你。马修——你不该蔑视他,聪明的家伙,而且很正直。"
她谈这个话题谈了好一会儿,措辞恳切,但是雅歌娜忙着做事,又满心哀愁,根本不答腔。最后母亲只好住口,拿起念珠。夜深了,四处静悄悄的,只有树木摆动,水车喀哒喀哒声;如今月亮隐在密云间,云块边缘呈银色,渗出几道光芒。
"雅歌娜,明天你得去忏悔。摆脱了你的罪孽之后,你心里会舒服些。"
"有什么用呢?不,我不去!"
"不去忏悔!"她母亲吓得嗓门发颤。
"不。惩罚人快得很,助人却慢吞吞……那就是神父。"
"嘘!免得天主为这句坏话处罚你——我跟你说,去认罪,忏悔,求上帝开恩,这一来也许还不会出问题!"
"忏悔!我的苦行还嫌少吗?请问,我做错了什么?一定是因为我有情,因为我痛苦,才得到这种处罚。对我来说,最坏的结果已经发生了!"她激愤难当,继续为自己哀叹。哎呀,可怜的姑娘!她对即将来临的重罚没有预感——一点预感都没有,那种惩罚她不会预知,却严厉多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大弥撒之前,村子里盛传社区长因亏空村账而被捕。起先没有人相信,虽然每小时都有更新更可怕的细节传来,谁也没当真。
比较严肃的社员说:"吃饱饭没事干的人喜欢编故事和传话来消遣。"
然而,铁匠进城回来,证实每一句话,颜喀尔又告诉全村:
"全是真话!社区的钱少了五千卢布。他的农场要充公抵债,万一不够,其他的数目由丽卜卡村补足!"村民终于相信了。
激愤的抗议声四起。什么!他们这么穷,到处惨兮兮,连吃的东西都没有,很多人得借钱度日,以便苦接到收割完成,如今竟要他们为盗用公款的人还债?真是忍无可忍——全村人气疯了,咒骂、威胁和脏话像冰雹四处乱飞。
"我不是他的合伙人,所以我不替他出钱!"
"我也不出!他酗酒,狂欢,吃喝玩乐,我却来受罪,支付他狎游的开销?"很多人深深感到烦恼。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早就注意这个人,预言会出这件事。你们不肯听,喏,你们看吧!"老普洛什卡别有用心地说。他太太是好配偶,到处为他传话,转述给愿意听的人听。
这个消息太叫人震惊,那天很少有人上教堂,都在家讨论这件事。悲哀是共同的,所以他们聚在屋里和果园里发牢骚,尤其站在水车池两岸。他们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么多钱他能花到哪里去呢?
"他一定藏在某一个地方,他不可能花那么多钱!"
"不,他信任书记官,我们知道那个人的品行。""可怜的人!他对不起我们大家,尤其对不起他自己,"某些比较严肃的村民说。这时候普洛什卡太太的胖身材挤到他们群中,她擦一擦没有眼泪的眼睛,故作同情地说:"我说顶可怜的是社区长太太!她真是端庄又高傲的主妇——她现在怎么办呢?田地和房屋都要充公,可怜她只好租房子住,替别人做工!看来那些钱没给她带来乐趣!"
柯齐尔大妈跟普洛什卡大妈一样攻击她,但方式不同,她吼道:"'噢,她日子过得才舒服呢!他们都像大爵爷,这些快活的无赖天天吃肉,咖啡里放半罐糖!他们喝不掺水的甜酒,而且用大玻璃杯喝!我亲眼看过他们由城里带回各种好东西——足足有半车!否则他们哪会这么胖?反正不是斋戒才发福的!"尽管她的话毫无道理,大家却默默听她说。但是风琴师太太左右了村民的态度。她刚好经过他们身边(至少看起来如此)。听他们说话,就故作漠然地说:
"咦,你们不知道社区长这么多钱花到哪儿去了?"
村民围着她,坚持要她说出来。
"很明显,花在雅歌娜身上!"
实在很意外,他们面面相觑。
"打从春天,整个教区一直谈这件事。我一句话都不说,你们去问问,甚至到摩德利沙去问……你们就会听到实情。"
她似乎不愿意多说,作势要走。但是村民跟着她,几乎把她逼进死角。于是她告诉他们一个不能传开的秘密,说社区长为雅歌娜买了好几串纯金链子、好多上等丝绸的围巾,还送她不少珊瑚项链和大量的现款!这些当然都是明明白白的假话,但是他们完全相信她。只有雅固丝坦卡例外,她激动得大嚷:
"大圣徒,史诺佛和康特,为我们祈祷吧!太太,你都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我可以发誓,甚至在教堂发誓,他盗用公款是为了她,是的,可能是她挑唆的!啊,她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在她心目中没有一样东西是神圣的,这个没廉耻没良心的人!放荡的畜生,老是在丽卜卡村游荡,走到哪儿,耻辱就带到哪儿!……咦,她甚至想勾引我家的亚涅克哩,他还是天真的少年,纯得像小孙子!但是他逃出她的手掌心,跑来告诉我一切!想想看,这荡妇连神父都不肯放过!"她因为气愤,说话说得很快,如今气喘吁吁停下来。
这些话像弹药上的一粒火星。往日村民对雅歌娜的一切不满——一切忌妒、敌对和怨恨的情绪——如今又复生了……在场的人都出声指责她,现场乱得难以形容。人人都想压过别人,叫声一个比一个大。
"我们基督徒的土地怎么会养出这种怪物?"
"谁害死老波瑞纳?你们忘了吗?"
"原来她想勾引一名神父,唉,慈悲的耶稣呀!"
"啊,多少酗酒、吵架和犯罪行为因她而起!"
"她是感染全村的烂疮,为了她,丽卜卡村遭人蔑视!"
"只要她在我们这儿,罪孽、恶行和淫风将永远存在!今天社区长为她偷我们的钱,明天也许有别人这么做!"
"把她赶出去!像麻风病人——赶到森林去!"
"把她赶出去!没有办法——把她赶出去!"他们激昂万分,气冲冲大嚷。在风琴师太太建议下,他们集体到社区长家,发现社区长太太泪流满面,好可怜,好伤心,他们拥抱她,陪她掉眼泪,柔声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亚涅克的母亲提到雅歌娜。
社区长太太绝望地哀泣说:"啊,千真万确。一切都是她引起的……噢,凭她做的坏事,凭我的屈辱,我的惨境,愿她像母狗死在阴沟里,被虫子吃掉!"她仰靠在椅子上,悲痛极了,哭得死去活来。
他们陪她伤心落泪了一会儿,太阳西斜,他们终于回家了。只有风琴师太太留下来……两个人开门商量,讨论可行的办法。然后她们挨家挨户走访全村,准备执行她们想好的秘密计划。
普洛什卡家的女人和另外几个人别有用心,跑来跟她们结盟,一起去找神父。不过,神父摊开两手说:
"这种事我不愿参与。我不能阻止他们,但是我不想知道;明天我要到扎诺夫一整天。"
傍晚闹哄哄的,有人吵架,有人反对,有人暗暗谋划。天黑后,参加密谋的人前在酒店,由风琴师请他们吃喝。然后他们再度辩论和商量,重要的地主农夫和丽卜卡村的已婚妇女大部分都来了。他们商议了一段时间,普洛什卡太太突然叫道:
"安提克·波瑞纳,人呢?大家在这儿开会,他是最重要的人。没有他,我们的决定不可能生效。"
他们叫道:"是的,我们派人去找他,他非来不可!他没来之前,我们不能作决定。"
"万一他袒护她呢?"有人说。
"他敢反对我们——公社全体?我们决定了——全体一致,一致,一致!"
安提克上床了,村长叫醒他。
"你得去说出你的想法。你若不去,他们会说你袒护她,反抗我们大会,妇女们绝不会原谅你往日的过错!来吧,我们得解决这一切纠纷!"
他去了,因为不去也不行,但是他心情很沉重。
酒店爆满,人声闹哄哄的,风琴师爬上一张板凳,像布道般发表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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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夏季(24)

  "……没有别的办法!村子就像一栋房屋,若有小偷拿走一根栋梁,另外一个人就会抓走屋椽,第三个人又拿走墙上的一根圆木头,不久房屋一定倒塌,压死里面住的人!那你们看看,我们之中若有人随意偷东西、杀人、做各种坏事,行为淫荡,这个村庄会有什么结果?我告诉你们,那就不是村庄,而是每一位正直人物的耻辱了!人人都会远远避开它,听人提到它就在胸前画十字。是的,我说上帝的惩罚迟早要降临到这种村庄,跟《圣经》里的罪恶之城一样!是的,它会倒塌,压垮我们大家,因为我们都有罪,行恶和容许罪恶滋长的人都有罪。《圣经》怎么说来着?'你的手若冒犯了你,砍断它;你的眼睛若犯罪,挖出来丢给狗吃。'而且,我告诉你们,雅歌娜比瘟疫更坏,比鼠疫更坏,她播下是非的种子,违犯上苍的戒律,害我们遭受上帝可怕的处罚。趁现在还来得及,把她赶出去,她恶贯满盈,算账的日子到了!"他像公牛般怒吼,脸色发紫,眼珠子暴凸。
"是的,是的!时候到了!我们民众有赏罚的权力!把她赶出村外!"他们愈来愈激动,齐声大嚷。
乔治等人也发表意见,但是没有人肯听,风琴师太太正在叙述亚涅克的事情,社区长太太也向大家倾诉她的委屈,其他的人帮腔助阵,整个酒店闹作一团。
只有安提克不说话。他站在吧台边,绷着脸,咬着牙,脸色发白,内心很痛苦。有时候他恨不得抓起一个板凳,把尖叫的暴民打成肉酱,踩在脚底:他觉得这些人太可恨了!但是他努力自制,一杯接一杯喝酒,在地上吐痰,低声咒骂。
过了一会儿,普洛什卡叫他的名字,大声说话给全体民众听:"我们一致主张把雅歌娜赶出村外;来,安提克,说说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民众鸦雀无声,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瞧:他们认定他会反对他们。然而,他深深吸一口气,缩一缩肩膀,朗声说:
"我与社区共同生活,跟社区一条心。你们要驱逐她,请便;你们要褒奖她,请便——对我都一样。"
他推开民众,离开酒店,看都不看任何人一眼。
他们继续辩论了很久,直闹到凌晨,最后决定把她赶出去。
很少人袒护她;袒护她的人都被民众喝止了。只有马修大胆诅咒,大发脾气痛骂全村,最后踏出酒店,求安提克救雅歌娜。
黎明时分,他问道:"你知不知道大家作了什么决定?"他脸色白得像死人,全身发抖。
"我知道。法律和习俗站在他们那一边。"安提克一面在井边洗脸,一面答道。
"滚它的这种法律!全是风琴师夫妇捣鬼……我们岂能忍受这种不公正的行为?她有什么过失?他们的指控全是谎言!主啊!他们该把她当野狗赶出村外吗?"
"那你想抗拒全民大会啰?"
"听你的口气,你站在他们那一边!"马修厉声责备说。
"我不站在任何一边。她在我心目中等于一块石头。"
"噢,安提克,救救她!想想办法,拜托!我会发疯——发疯!想想看:她要怎么办?她能去哪里?……啊,这些流氓,这些狗养的,这些豺狼!……我要动斧头砍人,一个都不放过!"
"我决不帮你。他们已经决定了:一个人对抗大家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的!"
"啊哈!——你怀恨她!"马修勃然大怒。
"怀恨不怀恨,跟别人不相干!"安提克冷冷回答,然后倚着井盖,茫茫然凝视虚空。他对雅歌娜的热情压抑在心底却没有减退,此刻在心中沸腾,夹着辛酸的醋意:害他摇摇摆摆,像疾风中呻吟的大树。
他看看四周。马修已经走了。村子在他眼中成了陌生的地点——非常可恨,非常嘈杂。
这个难忘的日子,天气也有点怪,有点不正常。肿胀的日轮在天上白惨惨的,暑气空前窒闷,天空罩着低悬而可怕的蒸气,疾风不时一阵又一阵吹来;灰尘像密密的螺纹圈。暴风雨快要来了,远处林木茂密的地平线有一条条闪光。
众人的骚乱达到高潮。他们疯也似的跑来跑去,几乎每一家都有人咆哮,女人在水车池边打架,犬吠声不绝于耳。几乎没有人下田。牛群被撇在家里,在牛舍哞哞叫。神父天一亮就走了,那天也没有弥撒。每个人心底的不安一分一秒逐渐加强。安提克看村民聚在风琴师家四周,就扛着一把镰刀到森林边的田地去。风势阻挠了他的工作,吹得谷物摇摇摆摆,更吹进他的眼睛,但是他立定脚跟,拼命收割,静静听远处的动静。
"说不定他们此刻已经动手了!"这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的心像铁锤咚咚响。愤怒袭上心头。他挺挺胸,想要抛下镰刀,跑去救雅歌娜,后来又及时克制自己。
"凡是行恶的人必须接受惩罚!也罢!也罢!"
黑麦在他膝盖四周生出一道道涟漪,像汹涌的湖浪,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干了他脸上的汗珠。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精神上他站在雅歌娜身边——只有手臂专心工作,训练有素的肌肉凭本能干活儿,猛挥镰刀,割下一行一行的黑麦!
不过,有一次一阵又响又长的尖叫声由村子那边随风飘过来!
他把镰刀扔在地上,坐在巨墙般耸立在四周的麦田里。身子趴在地上紧贴着不起来,努力自制,虽然眼睛凝视丽卜卡村,虽然一颗心吓得大叫,虽然从头到脚抖个不停,意志却没有软化。
"万事必须遵循一定的方向,必须如此!我们犁田以便播种,播种以便收割,碰到任何阻碍,就把它当野草拔掉!"内心有一个冷醋而古老的声音如是说——是谁的声音?……不是大地和生民的心声吗?
他仍有点不服气,但是现在比较愿意听从了。
"正是。人人都有权自卫,防避豺狼……人人如此!"
几丝最后的遗憾,几丝徒劳的想法仍像刺人的疾风包围着他,催他起而行动。
但是他站起来,磨磨镰刀,在胸前画个十字,在手上吐吐口水——着手苦干,一行一行砍收,刀刃在空中飞舞,四周成熟的麦墙随镰刀飒飒作响。
此时在村子里,吓人的审判和惩罚时刻来临了。那边发生的情况简直难以描写。全丽卜卡宛如发高烧,精神错乱,村民简直疯狂了。生性较理智的人留在室内或逃到田间。其他的人聚集在水塘岸,被怨恨迷醉(我们可以这么说),还没找雅歌娜报仇,倒先用恶毒的话对骂,发泄满腔的怒火……
过了一会儿,全体民众像起泡的奔流,向多明尼克大妈家走去。社区长太太和亚涅克的母亲打前锋,愤怒和咆哮的暴民跟着她们走。
他们像暴风雨冲进屋。多明尼克大妈挡着通路——霎时被踩倒。安德鲁跳上去救她,也立即倒地。最后马修站在内室门口,拼命阻挡他们,尽管他用力挥棒打人,不到半分钟就倒在墙边不省人事,头破血流。
雅歌娜关在凹室中,闩好并锁好房门。他们将门撞开,她背对着墙站立,既不抵抗也不叫嚷。脸色白得像死尸,眼睛瞪得好大,她全身发抖,期待死亡。
一百只手伸出去抓她,充满恨意,她像一株连根倒地的灌木,被人拉开,拖进围院中。
"把她绑起来,免得她溜走。"社区长太太下令说。
路边停着一辆为她预备的板车,里面装满猪粪,车具上套了两头黑牛。他们把她扔在粪堆上绑好,不容她抵抗,然后,在震耳欲袭的骚乱中——哄笑,臭骂,诅咒,句句像致命的匕首——游行队伍出发了。
车子停在教堂前面,柯齐尔大妈吼道:
"在这儿剥光她的衣服,在门廊上鞭打!"
另外一个人尖叫说:"是的,她这种人通常都在教堂外面吃皮鞭。"
"打得她头破血流!"
但是安布罗斯闩住教堂坟场的大门,手持神父的长枪站在入口附近,他们停下来的时候,他对他们大吼:
"谁最先闯进来—一我就开枪打他!……我把他当野狗宰掉!"他看来好凶险,好可怕,随时会开枪,他们忍下来,转往白杨路。
他们匆匆往前赶,暴风雨就要来了。天空更阴沉,高高的白杨树在疾风中摇摆,他们脚下扬起一团团遮天蔽日的尘埃,远处雷声隆隆。
他们叫道:"快一点儿,彼德,快一点儿!"他们不太自在,一直看天空,现在嗓音减弱了,由于路中央沙土很厚,他们走旁边;只偶尔有一两个最尖刻的仇人走近板车大叫说:
"你这猪猡!你这娼妇!去找阿兵哥!你,你这浑身瘟疮的妓女!"
别人都不愿意驾车,由波瑞纳家的佣人彼德来驾。他走在旁边,拼命打母牛,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对她说了几句怜惜的话:
"不远了……你总有复仇雪耻的一天,现在耐心忍受吧!"
雅歌娜被人绑在粪床上,四肢受伤流血,丢脸丢一辈子,身价贬至最低,可怜极了,听不见也感受不到身边的情形,但是瘀伤的面颊挂着两行热泪。有时候胸口鼓涨,似乎想大叫一声——却始终没叫出口,闷在心里化为石头。
他们大声说:"快一点儿,彼德,快一点儿!"一直催他,焦躁感略微缓和了他们的疯劲儿,他们现在小跑步,来到丽卜卡村界的土丘附近。
到了这儿,他们拖出板车的一边,放松板子,把她跟猪粪一起弹出去,像扔一堆讨厌的垃圾。砰的一声巨响,她仰跌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社区长太太上前踢她,嘘道:"你再回我们这边,我们就放狗赶你走!"又捡起一块硬如石头的泥巴,狠狠打她说:"这是回报你让我儿女受的委屈!"
另外一个人接着打她:"这是回报你给丽卜卡村带来的耻辱!""愿你永远毁灭!"
"愿你不得埋在圣山土里!"
"死于饥饿和口渴!"
他们一面骂,一面用土块、石头和一把把泥沙来打她。她躺着一动也不动,仰望头上摇摆的树枝。
天黑了,开始下大雨。
彼德拖拖拉拉,说要"整理一下板车",于是民众不等他,成群结队回来,心情很沮丧,闷声不响。回程的半路上,他们碰见多明尼克大妈浑身血迹,衣服破破烂烂,一面哭一面用拐杖探路走。她发觉错肩而过的是谁,用可怕的嗓音尖叫说:
"牛疫、瘟疫、火灾和洪水——愿这些灾祸不放过你们!"
听了这些话,他们低着头,惊惶逃走。
这是一场大暴风雨。天空呈猪肝色,灰尘化为可怕的云烟;白杨树飒飒作响,连根部都摇摇晃晃;狂风怒号,与麦子缠斗,闹嚷嚷奔向颤动和呢喃的森林。纠结的一大块一大块雹云,颜色像黏岩和铜板,零零落落挂在头上,被亮得出奇的雷霆劈开,冰雹稀稀疏疏打着树叶和树枝。
这种情况延续了一整天,难得间歇,后来黄昏降临,接着是漆黑、凉快、清爽的夏夜。
第二天天气棒极了,天空万里无云,大地布满露珠。
现在丽卜卡村一切都恢复往常的样子。太阳一升上地平线,村民仿佛商量过似的,全部下田收割,田间小径和大马路车声隆隆。
弥撒钟由教堂传来,每个人站在田里静静听,距离最近的人甚至听得见微弱的风琴声。有人跪下来做晨祷;有人虔诚地叹息,借此找到苦干的精神和力量;至少人人都在胸前画个十字……然后兴致勃勃地做工。
仪式进行一整天:最辛苦、不眠不休、最有收获的工作礼拜式。几乎没有人留在家里。家家门户大开,连小孩、老人和病人都下田了;连看门狗都挣脱绳索,冲到收割的地方。
没有人偷懒,没有人站着看邻居的作物——全体弯腰面向田畦,孜孜不倦地苦干,眉毛挂着汗珠。
惟有多明尼克大妈的田地尚未收割——似乎被人遗忘了。谷子一粒粒掉在地上,麦穗因干旱而枯萎:没有人下田,过路的人偏开脑袋,不忍看那副荒凉的样子。不止一个人心生同情,默默看邻居一眼;然后更努力工作。他们没时间呆站着打量废墟和浩劫的场面。
收割工作正干得起劲:一天又一天,全是最苦的差事,大家干得很快活。
天气一直很棒,最后他们将割下的谷子捆成麦束,在田地上摆成八束八束的小堆,乘便运回丽卜卡村。每一块田地,每一个巷道都有沉重的货车隆隆开动,驶到村子的每一座谷仓。金色的积谷沿路面和庭院流出来落在打谷场上。有一两根麦茎甚至在水塘上飘,或者挂在路边的树上摇摆,黄髯拂拂——整个乡间满是茅草和新谷的气味。
不少打谷场的连枷已经砰砰响了,村民急着将谷物化成面包。外面广大的残株地上,很多白鹅正在捡剩余的麦穗,有几群牛羊在那儿吃草。那边生了几堆火;姑娘们整天唱歌谈笑,夹着呼喊和车声,使村民晒黑的面孔显得更亮更有精神。
黑麦没割完,高地的燕麦又等着收割了,你几乎看得见大麦迅速成熟,小麦一天天呈金红色。没有时间休息,甚至没时间悠悠闲闲吃饭,他们都疲倦万分,很多人三餐吃到一半就睡着了,不过,他们傍晚回家后,丽卜卡村洋溢着谈笑、音乐和歌声。
是的,收割前的苦日子已经过去了,谷仓满满的,积粮很多,每个人无论贫富都抬头挺胸,对前途和他渴望已久的快乐时光充满自信。
一个金色的收割日,他们正在砍收大麦时,牵一条带路狗的瞎眼老"化缘叟"经过丽卜卡村。天气热得要命,但是他不肯休息,急着赶在波德菜西农场。他四肢抽筋,拖着大肚子前进,非常辛苦,只能慢慢走,伸长了脖子,注意听每一个声音。他偶尔停在收割的人旁边,"赞美上帝",请他们吸鼻烟,若有一枚硬币落在他手上,他就咕噜咕噜念几句祈祷文,以漫不经心的口吻打听雅歌娜的消息和村中的事务。
不过,第一个问题他探到的情报很少,他们不情愿回答,说出心中的想法。
到了波德莱西的十字架附近,他恰好碰见马修在不远的地方砍斫铁匠筑风车用的木料。
"请带我到西蒙家。"'化缘叟'拄着丁字杖,蹒蹒跚跚上前请求他。
"你在那边不会太愉快,那儿只有哭声和哀愁!"马修答道。
"雅歌娜还病着?听说她的脑袋有问题。"
"没那回事。不过她一直躺在床上,几乎已忘了世间的一切。看她的样子,铁石心肠都会难过……噢,人真是可怕的动物!"
"是啊,这样损害一个基督徒的心智……听说她母亲打算控告全丽卜卡村。"
"她不可能胜诉。事情是全民大会决定的:他们没有超越权限。"
"唉,群众的怒火真可怕!""化缘叟"说着,打了一个寒噤。
马修大发脾气。"可怕,不错;却也糊涂、恶毒和不公平透顶!"
他带老头到西蒙家,自己先进屋。只待一分钟就出来了,悄悄擦眼泪。
娜丝特卡在屋檐下纺纱。"化缘叟"在她身边坐下来,拿出一个蓝色的圆瓶子。
"看着,你每天用这瓶圣水洒雅歌娜三次,并揉揉她的头顶,过一星期,受创的痕迹就会消失。是普奇洛夫的修女给我的。"
"愿上帝酬赏你!事隔两个礼拜,她还躺着不省人事。只偶尔作势要逃到某·个地方……哭哭啼啼……叫着亚涅克的名字。"
"多明尼克大妈,她好吧?"
"她也像死人,只是经常坐在雅歌娜床边。啊,她活不长了!"
"这么多生命被毁掉,噢,主啊!西蒙呢?"
"目前他经常在卜丽卡村。现在他得照顾两个农场,工作的负担很重。"
她在老头手上塞了一枚五科培的硬币,他不肯收。
"我拿这瓶东西给她,是自己乐意的……另外我会在'天主变貌坛'为她祷告!她心肠素来很好,很少人像她这么关心穷人!"
"真的,她心肠很好……否则她也许不必吃这么多苦头。"
丽卜卡村传来奉告祈祷钟的钟响,咔哒咔哒的车辆声,镰刀在磨石上的声音以及遥远的短歌。薄暮在西天呈金黄色,房屋、田野和树林的轮廓渐渐模糊。
"化缘叟"拄着丁字杖站起来,赶开村犬,弄好头陀袋,出发时说:
"亲爱的同胞,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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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莱蒙特作品年表

  1867年莱蒙特生于波兰的皮奥特考村。父亲是村中的风琴师。
1876年到城里送报,却因贪读误事,再次返乡下田工作。幼小心灵觉得城市人较乡下人残酷。
1880年因迷恋乡村巡回戏班的女戏子"莲花",而加入戏班当小丑。
1882年与莲花分别,接受莲花劝告而进补习学校,以求自力更生之技。
1893年出版六篇以农夫、旅行演员为题材的短篇小说。并参加圣城钦斯托荷娃的朝圣,为华沙刊物写朝圣团的故事。
1895年出版游记《光明山朝圣之旅》(pilgrimagetothemountainoflight)。
1896年出版小说《小丑们》(thecomedian)。
1897年出版小说《酵素》(ferments)。并结集短篇小说《邂逅》(encounters)出版。
1899年出版小说《天国》(thepromisedland)上、下册,和较短的小说《莉莉》(lili)和《本诸正义》(inthelightofjustice)。
1902年因火车失事受伤,获得一大笔赔偿金,从此解除财务困境。
1904年——1909年小说《农民们》(thepeasants)以《秋》、《冬》、《春》、《夏》四册,分别发表。
1910年发表小说《笞刑使者》(theapostolateoftheknout)、小说《梦幻家》(thedreamer)。
1911年发表小说《吸血鬼》(thevampire)。
1913年出版小说《1794年》(17heyear1794)三部曲。
1924年出版一部动物寓言《防卫》(defiance)和《日记选集》。因《农民们》一书,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1925年12月去世。死后有人为他出版一部短篇小说选集《克罗斯诺瓦与世界》(krosnowaandthe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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